天马行空独往来——苏轼《文与可画 谷偃竹记》解读

2010-08-15 00:42梅向东安康学院图书馆陕西安康725000
名作欣赏 2010年27期
关键词:画竹苏子竹子

□梅向东(安康学院图书馆, 陕西 安康 725000)

李白是天上谪仙人,苏轼是人间伟丈夫。

世人都说文如其人,读苏子斯文领略更深。一篇悼亡之作,能写得庄谐相衬,姿态横生,除了李白的至情至性,恐怕再无二人。可惜太白并不以散文见长,也未见其留下类似作品,虽然后人也曾夸赞李白散文清雄奔放、浪漫飘逸、以气运词、清丽自然,但也只有专门研究的人能领略得到。唯有苏子如一座丰碑独领风骚,一篇短小的文章,令后人读来感慨万千。

元丰二年(1079)七月七日,苏轼在晾晒书柬时,发现亡故的好友兼表兄弟文与可送给自己的一幅《 谷偃竹图》,睹物生情,就写了这篇杂记。文与可生前曾以这样的竹子为题材,作画赠与苏轼,本文即以此画为线索,叙述作者和文与可的深挚友谊及见物思人的悲痛,写得庄谐相衬,情深意切,是篇典型地体现苏轼行云流水、姿态横生特点的优秀散文。一般的怀念文章莫不以情制胜,极尽渲染之能事,目的只有一个——赚取读者眼泪,古今皆然。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如泣如诉;袁枚的《祭妹文》声声是泪;即便寂寞恬淡的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也是呜咽掩涕,悲不能止。

苏子不哭。

或许天性使然。苏子出手便突兀不凡,生面别开,他不从亡者生前的音容笑貌入手,而是由竹子的萌芽、抽节、峭拔茁壮的生长情形说起,继而巧妙地过渡到画竹的技巧和构思规律,形象地阐述文与可的画竹理论,给人以一种新鲜感。文章说文与可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画竹以前要先把握对象的整体形象和精神实质,做到融会于心,酝酿成熟,然后振笔直书,一气呵成,才能生动传神地把竹子的神韵再现出来。相反,如果临时求其细枝末节,机械地一节一节画,一叶一叶描,就无法画活竹子。同时,用“兔起鹘落”形容艺术创作灵感是刹那迸发与捕捉艺术形象的神速,此类比喻生动形象浅显透彻。这实际是主张意在笔先,反对临画敷衍;主张整体上的“神似”,反对枝节之间的“形似”。作者以赞同的口吻所表达和发挥的这个见解,十分精辟,不仅对整个文艺领域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而且“胸有成竹”已成为人人皆知的成语。一面作者接着叙说自己对文与可教给他的道理,虽然心里明白,但实践起来也未有得心应手,原因就在于“不学之过”,并把此画竹方法提到哲理的高度,“岂独竹乎”说明了这一点,最后又引用其弟苏辙送给文与可的《墨竹赋》中的几句话,通过《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和《天道》中轮扁斫轮两个典故,说明苏辙对文与可所画竹子的看法:庖丁解牛由于掌握规律而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文惠君从中悟出了养生之道;轮扁造车轮,使正在读书的齐桓公懂得了技艺只能从实践中体会的道理,与可在画竹中寄托的思想说明他也是一个深悟事物规律的人。作者认为苏辙仅得与可的画意,而自己并得其画法,是最了解与可的人。这一段通过叙述文与可的画论以及功力和作者自己对此画论的反映,非常巧妙地借苏辙之口道出了文与可的画竹技法已达到出神入化的“有道”境地,这不仅写出了文与可画技的高妙和见解的卓越,而且也道出了自己对文与可的敬仰之情和知己之感。其中有议论,有描写,或述人之言,或直抒己见,纵横错落,灵活多变,显得言而有味,情理俱谐。

从开篇看,倒不像伤情之作了,何曾有一丝伤感,哪里有一点悲愁,反而成了绘画理论的探讨和反思。苏轼自己是画家,也擅长画竹,写到这里,估计下面应该写他们在绘画方面的深入交流了,或受益匪浅,或相得益彰,也是水到渠成,一气贯之。似乎苏子要故意彰显个性,当然苏轼就是苏轼,又怎能以常理度之。你将其看成理论,他却要叙事了。叙事应该要催生读者的眼泪了,等事讲完,你又得失望,你做了半天的思想准备,换来却是忍俊不禁,“喷饭满案”。

他一反常人思维,选取了作者和文与可交结中的趣事。先写文与可画竹开始不自贵重,于是四方之人纷纷拿细绢登门求画,引起他的讨厌,把绢掷在地上骂道:“吾将以为袜!”要把细绢作袜穿。后苏轼为徐州知州,苏轼自己也是个善画墨竹的名家,所以文与可写信给苏轼开玩笑地说:“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临末还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说:“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这两句意思是将要用名绢为苏轼画一幅万尺长的墨竹,苏轼就风趣地回答:“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接着叙两人书信往返,就是否有万尺竹展开争论。苏轼证实有这样的竹子,并写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意即在想象天地或艺术意境中是存在具有万尺长气势的竹子的。这里苏轼偷换了一个概念,回答得十分巧妙。所以文与可回信笑曰:“苏子辩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归老焉。”开始要把生意介绍给苏轼,现在又舍不得绢了。并把所画

谷偃竹图送与苏轼,说“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形容他画的竹子形神兼备,气势非凡。这不仅进一步证明了苏轼的竹有万尺之说,而且也可看作是他“胸有成竹”画论的卓越实践,既巧妙点题,非常自然地交代了《 谷偃竹图》的由来,又和开头画竹理论的叙说相呼应,衔接十分紧凑。下面就 谷这一地名继续写二人信牍往来。文与可任洋州知州时,要苏轼作《洋州三十咏》,《 谷》即是其中之一,诗云:“汉川(汉水)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箨龙即竹笋。“斤斧何曾赦”即把竹笋砍伐了,接着称“馋太守”即把笋都吃了,所以说“谓滨千亩在胸中”(《史记·货殖列传》有“渭川千亩竹”之语)。文与可接到此信时正值与妻子在谷中“烧笋晚食”,碰巧被苏轼言中,所以读罢此诗句“失笑喷饭满案”。全段写得幽默风趣、亲切自然,而就在这些日常生活的琐事中,在这些戏语笑言里,几句对话,寥寥数笔,两人神情性格便呼之欲出。文与可和作者坦率高雅的胸襟气度,机敏,超卓的智慧才能以及二人的亲密友谊,都得到了活泼而生动的表现。苏子不哭,只有莞尔。

读者也受到苏轼豪迈幽趣的感染,放松心情,粲然而笑了。读苏轼的文章本来获得最多就是神往——恨不早生,恨不相逢,恨不亲聆妙语。

用琐事去表现二人友谊,怀念故人,这是文之常法,但本文妙就妙在作者剪裁功夫了得,正如其领悟的绘画理论一般,作者早就成竹在胸,只截取二人书信往来,书信中只谈绘画,绘画又只说画竹,画竹又落脚于 谷,看似闲琐,然而提要钩玄,分明气脉中贯,法度森严。

最后一段才交代写作此文的缘由。文与可死后七个月,“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哭失声”三个字写尽了作者睹物思人的无限悲痛。

苏子终于哭了。且是痛彻心肺的哭。

苏轼什么时候哭过?只有在伤悼亡妻里哭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刚刚还是喜笑颜开,此时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了。苏轼一生坎坷,什么困难挫折击倒过他?没有,从没有过。有过痛苦,有过伤心,有过失望,有过怨怼,就是没见这人间伟丈夫萎靡过。你刚为作者的悲痛而伤情时,他又引曹操祭桥公文的戏笑之言,又擦干了眼泪,破涕而笑了,因为生与死苏轼早就勘破了,哪会如同等闲之人做儿女沾巾之状呢!

如果说第一段重议论,第二段重叙述,那么这简短的第三段,则更富有绵长的抒情意味。全文信笔挥洒,舒卷自如,张弛叵测,如同行云流水,天马行空;文中有正论,有戏语,或引诗赋,或摘书牍,时而讲琐事,时而举典故,机变灵活,姿态横生。看似随便洒脱,纵横变化,却并不杂乱,散漫失纪,而且始终紧扣题目,《 谷偃竹图》这一根红线将颗颗珍珠串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先是议“胸有成竹”的绘画理论,这是画《 谷偃竹图》的基础;中间是叙二人的诗歌赠答,书札往来,交代《偃竹图》的由来和有关趣事;后是写见画思人,抒发悲怆之情,通篇以画相串,以怀念友情为中心,显得形散神聚,做到了自由挥洒和谨守章法的完美结合。

这是一篇悼念性的文字,而前人评此作“戏笑成文”。这篇散文的主要部分确实颇多诙谐之语,写得妙趣横生,但唯其如此,可见出作者和文与可的“来厚无间”,而文与可一旦亡故,作者的悲痛之深也就可想而知,以喜衬悲,也益见其悲,以乐衬哀,亦更见其伤,完好地体现了艺术的辩证法。全文好似从作者胸中自然流出,滔滔汩汩,毫无滞碍,所用语言不加雕琢,文从字顺,活泼流畅。其实苏轼的哪篇文章又不是如此呢!正如明代王舜俞所说:“文至东坡真不须作文,只随便记录便是文。”但说来容易,做到又何等艰难,非有苏轼这般性情无以成此文,非有苏轼这般功力也无以成此文。看来文章之道,非双修不可。

世人尽谈《赤壁赋》,《偃竹图》里藏珍珠,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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