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行幻现的隐匿诗情——论《雨巷》诗情的呈现形式

2010-08-15 00:42田悦芳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河北经贸大学人文学院石家庄050061
名作欣赏 2010年8期
关键词:戴望舒雨巷诗情

□田悦芳(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河北经贸大学人文学院, 石家庄 050061)

中国现代新诗在经历了早期白话诗形式上的解放和郭沫若自由放达诗情的展现后,诗情美感问题仍是新诗发展面临的严峻课题。在这种困境中,1928年8月戴望舒的《雨巷》在《小说月报》上刊载,为新诗诗情美感在呈现形式上提供了有价值的探索,成为中国现代诗歌发展中的重要里程碑。另外,《雨巷》在当时就成为广受喜爱的诗作,而且八十多年来,此诗多从时代苦闷、爱情失落、理想渺茫等向度去解读,然而值得继续深思的是,已远离诗作诞生的时代后,依然能拨动一代又一代不同境遇中的读者心弦,应是诗作更具生命穿透力的潜隐因素。“一个人在梦里泄漏自己底潜意识,在诗作里泄漏隐秘的灵魂,然而也只是像梦一般地朦胧的。从这种情境,我们体味到诗是一种吞吞吐吐的东西,术语的来说,它底动机是在于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①。那么《雨巷》成为雅俗共赏的佳作,诗人究竟怎样“在诗作里泄漏隐秘的灵魂”?这首诗又究竟泄露了怎样的“隐秘的灵魂”?在细读中贴近文本,诗情的呈现形式首先缠绕住了笔者的思绪:凄婉迷茫的诗情化作了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一个默默彳亍又飘然远逝的背影,一个挥之不去的“太息一般的眼光”。于是,诗情的呈现形式似乎应有诸多值得去探究的意味。

1.情感的幻象化:想象性文本

戴望舒的诗歌艺术观是:“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亦不单是想象。”②《雨巷》正是如此。全诗共七节,除了首尾反复的两节外,其余五节都是通过想象形成的想象性文本。想象是一种“内视”行为,是在观看自我内心和灵魂隐秘的幻象。诗人将灵魂深处的生命体验幻化成了“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是以观看者的视点从对方着手写抒情主人公的情绪,她丁香一样的颜色与芬芳,她梦一般的哀怨与彷徨,她默默彳亍与太息眼光,这一切迷茫凄清情绪恰来源于抒情主人公的心灵体验。这个艺术幻象为主客体间的交流架起了桥梁,成为传达情感的同构物,延展了诗情厚度和力度。正如苏珊·朗格所言,艺术品的生命特征只能在借助特殊手段(隐喻象征)创造的“幻象”中洞察和体悟。可以说,想象性文本采用的是不同于语言的逻辑,它运用物象来暗示思想与感情,将情感转化为可视的形式,从而融合进多种复杂含义直接呈现于读者面前,以幻景的幽婉反衬出诗情的凝重。

戴望舒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四·一二”政变后避居江苏松江之时,在孤寂中嚼味着“在这个时代做中国人的苦恼”(《望舒草·序》)。戴望舒将阴郁愁怨的诗情寓于绮丽哀婉的想象性画面,在“哀而不伤”的情调中诉说着生命的独有感受。所以在过去由此认定《雨巷》诗情主题时,往往指向时代的苦闷或爱情的不得,抑或理想的迷茫等,这些都是有道理的。但向深里望去,由想象性文本呈现出的那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她的彷徨、哀怨、叹息和远去的背影恰恰象征着现代人生命存在的孤独状态。对于这一层诗情的理解,可从诗人的文学观获得体认。戴望舒创作《雨巷》之时,正是对法国前期象征主义诗派心仪已久的时期。施蛰存说:“望舒在神父的课堂里读马丁、缪塞,在枕头底下却埋藏着魏尔伦和波德莱尔”,“译道生的时候,正是写《雨巷》的时候。”③杜衡也说:“1925到1926,望舒学习法文,他直接地读了Verlaine,Fort,Coumont,Jammes诸人底作品,而这些人的作品当然也影响他。……而象征诗人之所以会对他有特殊的吸引力,却可说是为了那种特殊的手法恰巧合乎他底既不是隐藏自己,也不是表现自己的那种写诗的动机的缘故。”④这些同代人的话反映出戴望舒当时受法国前期象征主义思潮的影响之巨。“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既然对此思潮心有所属,必有心灵相通之处。对文学观的认同,也使法国前期象征主义对生存于“恶的现实”中的孤独感,在时代与人生皆不如意的戴望舒那里产生了共鸣。于是诗人在想象中虚构了一个幻象,一个心造的视觉形象,与自我生命感受相结合,实现了对自我的指认:姑娘的愁怨、彷徨,映现出的正是抒情主人公心灵漂泊无所依傍的孤独状态。雪莱说:“倾听最哀伤的思绪才是我们最甜美的歌。”⑤戴望舒将这种彻心的孤独之感寄寓于想象性文本中,让心灵的漫游者在生命凝视中畅饮销魂的忧愁和那灼人的凄美,也就成为了“我们最甜美的歌”。

2.情感的时间化:动态凝视

动态凝视是指对瞬息即逝的动态美感的视觉捕捉。《雨巷》中作为情感同构物的姑娘,在她一连串的“动”(出现—走近—飘过—消散)里,展示了抒情主人公情感流动的过程,即以视觉捕捉动态美感的心理长度,于是情感被时间化:出现—飘过的动作过程希望—幻灭的情感历程。在这个近似心灵祭奠的仪式里,太息般的眼光投来的最后一瞥的瞬间契合了诗中的永远的告别。没有交流,只有在线性时间里距离的变化,主旨正是表现凄美与孤独的永恒性关联。一如“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⑥的景观,“这里”成为时间流里生命存在的一个孤独驿站。

任何美的事物,往往更能激起人的追求欲望;而美的易逝则更易引起强烈的情绪体验。《雨巷》将“姑娘”作为情感投射体,她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冷漠,凄清,又惆怅”“,太息一般的眼光,”“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这种凄美的形象是抒情主人公心灵境遇的幻化,也是对心灵相通者的一种渴求和希望。当她带着哀怨与彷徨静默地走近,那“太息一般的眼光”刚与抒情主人公产生情感共鸣时,就已飘过,“静默地远了,远了”,留下的只有孤独而怅惘的背影,于是最初期待与之相逢的渴求和希望也化作了深深的忧伤。这种由希望的巅峰跌进幻灭深谷的情感历程,仅仅是在一个时间短暂的飘过动作中就骤然结束了,也预示着生命间即使相逢也难成知己同路偕行的生存困境,孤独感也就油然而生了。

戴望舒在《诗论零札》中谈到:“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雨巷》中这种既飞扬不起来又化解不开的诗情,就是以一种时间向度上的境遇突变和情绪的折转,来完成对“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的调控的。戴望舒以这种情感时间化的方式,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中凸显了人生的幻灭感和孤独感。

3.情感的回旋:复唱

在音乐中,同一曲调在原有调式或不同调式上重复出现叫变奏,它是突出原型主题/主旋律的重要手段。经典乐曲给读者留下最深印象的往往都是那些具有不同变奏的曲调。如我们较为熟悉的钢琴曲《致爱丽丝》,多数听众记忆中回旋的旋律便是第一个乐段及它的变奏。《雨巷》明显地体现了法国前期象征主义轻蔑格律而追求旋律的美学特色,它以舒缓悠扬的主旋律传达出诗作哀婉空的情感基调,而以情感的多次回旋暗示出诗人迷惘孤独的心境。从情感呈现形式上看,像音乐中的变奏手法一样,《雨巷》是运用“复唱”方式来构成情感的回旋,以强化一种挥之不去的诗情主旋律。“复唱”方式在诗作中主要体现为小节的复现、句式的复现和词语的复现。

(1)小节的复现:首节和末节的重复性回旋

诗歌的第一节和最后一节是重复的。这使诗歌的情感变成一种循环。从开始,经过一个过程,又回到开始。这样的回旋显示了一种永恒性:人生就是这样一个痛苦失望的过程,但是,即使失望也难免还要有所希望。可新的希望又同样是失望。这种回旋强化了作品的忧郁凄凉色彩,拨动读者心弦的也正是对这种生命孤独感的惊颤。尤其是首节中以尚存渴求心态的“逢着”变为末节中毫无重量感的“飘过”一词后,孤独感的生命体验更增添了几分幻灭色彩。

(2)句式的复现:复沓句式的运用

《雨巷》除去首尾两个小节的重复性回旋外,中间的五个小节里有四个小节采用了复沓句式。与抒情乐句反复一样,复沓句式的使用听起来悦耳和谐,还加强了诗的抒情色彩。可以说,诗句的每一次复沓,都在强化着某种特定的情感。如第二小节中“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强化的是希望的美好;第三小节中“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地”强化的是希望的真诚;第四小节中“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强化的是希望的渺茫;第六小节中“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强化的是希望的幻灭。复沓句式的运用,使诗情在句式的复现中实现了孤独情感的回旋。同时,在浪漫主义自由诗和“新月派”的豆腐干诗体盛行的时候,这种复沓句式的使用体现了格律诗派和象征诗派合流的独有魅力。

(3)词语的复现:同律反复性的语词

《雨巷》运用了很多同律反复性的语词,如:

悠长——悠长 寂寥——寂寥 丁香——丁香

哀怨——哀怨 彷徨——彷徨 太息——太息

雨巷——雨巷——雨巷——雨巷……

同律反复性的语词,加强了全诗的音乐感,读起来像一首轻柔而深沉的小夜曲。但更重要的是,这种同律反复性词语都是带有沉郁凄婉色彩的词语,通过复现形式呈现一种一次次在情感漩涡中挣扎的心灵状态,从而使意象增添了彷徨色彩,诗意氛围也得到了渲染,一个孤独而痛苦的旋律在全诗中反复回旋,萦绕在读者心头。

就文学的一般原则来看,文学对时代的反映、对理想的关怀是题中应有之义,但就文学的本质而言,书写人的生命体验应是文学的旨归。由此可以说,《雨巷》的诗情既是明朗的(表现了渴求与幻灭,如对于爱情、理想),更是迷惘、感伤的(表现生命中的孤独感)。《雨巷》的诗情魅力不在于博大浑厚,而在于内在的细微真诚:诗人以独具匠心的诗情呈现形式将寂寞孤独的灵魂隐秘淋漓尽致地倾诉出来,没有丝毫的做作,给人一种忧郁凄凉之美。而且,戴望舒对于诗情呈现方式的探索,一方面透露出上世纪20年代后期新月派之外中国现代新诗创作倾向的一种新动向,另一方面反映出戴望舒在后来由重音乐性到重诗情韵律的诗歌美学变化轨迹。可以说,《雨巷》是在一种别致的情感呈现形式中,以携带巨大心理能量的幻象、抑扬的情感、和谐的韵律,在柔性的风采中幻现出生命存在的硬度,在八十多年的读者接受史中,日益彰显出其内在诗情和外在语感的双重光辉。戴望舒也以一个诗人对艺术的真诚,对生命孤独体验的尊重,在自由与限制、复杂与单纯之间,达成了感性与知性的平衡,从而开启了一代诗风。

① 戴望舒.望舒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2.

② 戴望舒.望舒诗论[A].戴望舒全集.散文卷[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61.

③ 施蛰存.戴望舒译诗集.序[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2.

④ 梁仁.戴望舒诗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

⑤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157.

⑥ 海子著.西川编:海子诗全编·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们[M].上海:三联书店,1997:4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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