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毁的神像:吴凤传说的流变

2011-03-19 15:16白奕凡赵肖为
关键词:汉人原住民民间

白奕凡,赵肖为(译)

(1.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学系,美国哥伦布 43210;2.温州大学学报编辑部,浙江温州 325035)

崩毁的神像:吴凤传说的流变

白奕凡1,赵肖为2(译)

(1.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学系,美国哥伦布 43210;2.温州大学学报编辑部,浙江温州 325035)

吴凤传说与台湾的社会和政治变化交织在一起,不同的政治集团都要利用之。吴凤因此由小官员转变为英雄人物,进而被树立为具有儒家价值的典范,后来其神像遭受销毁。而吴凤传说借助于其主角的神圣化渗透、植根于台湾民间宗教之中,延续其生命。

吴凤;台湾;民间宗教;传说;流变;建构

一百多年来,吴凤在台湾被尊为汉人的民族英雄,传说他为了开化邹人,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结果成功地保护了汉人免受攻击。民众立庙祭祀他,他的故居被辟为纪念场所向公众开放,他的家乡易名为吴凤乡。根据清朝史料的原始记载,吴凤只是一位负责与原住民贸易谈判的小官员。日本殖民者将其转变为帮助政府开化原住民的英雄人物。国民党政府接管台湾后,继续沿用这一传说以推进其民族同化政策,并在教科书中将吴凤树立为具有儒家价值的典范。1980年代后期,台湾原住民族运动兴起,吴凤传说发生变化。吴凤传说中关于原住民的描述冒犯了原住民(特别是邹人),他们几度在主要城市发起抗议,要求当局从教科书中删除吴凤传说,拆移吴凤神像,将吴凤乡改名为阿里山乡。许多原住民学者声称,吴凤传说具有误导性,与汉人的文字记载和邹人的口述历史都不相符。

本文将运用亚尔·泽鲁巴瓦(Yael Zerubavel)关于传统发明①参阅: 文献[6].与盖伊·贝纳(Guy Beiner)关于民间历史和传说②参阅: 文献[8].的研究成果,结合现代台湾的社会和政治变化,从两个方面探讨吴凤从历史人物到传说英雄再回归历史真实的建构和流变过程。一方面,吴凤传说与台湾的社会和政治变化交织在一起,不同的政治集团都要利用之。另一方面,该传说渗透并植根于台湾民间宗教之中。本文无意于求证吴凤传说的真实性,尽管我对过去五十多年来这些政治集团不懈地建构这个传说的事实非常感兴趣。

一、传说的建构:从历史人物到民族英雄

历史上的吴凤(1699–1769)最先出现在一份经过政府批准的、嘉义汉人与邹人大约在1719年达成的合约中[1],吴凤作为政府代表签署了这份合约③这份合约的内容是关于政府征用邹人的土地和两大族群之间的补偿问题.。从他的衔头和在合约中的作用看,吴凤可能是一位清政府负责调停汉人与邹人之间纷争的小官员。大约在吴凤亡故八年后,有位官员根据当地传说写了一首诗和一篇注解[2],这是吴凤首次出现在文学作品之中。在早期的传说中,吴凤是嘉义本地人,通邹人的语言,所以能够承当汉人与邹人之间的调停者。这首诗称颂吴凤为解决他所在的汉人村庄与邹人村庄之间的争执而献身的壮举。这时,吴凤还没有被塑造成英雄,这位官员在注解中介绍,吴凤死后其鬼魂每天夜里都出现在邹人村庄,引起邹人瘟疫。

1895年,台湾因甲午战争被割让给日本。日本殖民者遭受到台湾原住民的顽强抵抗,因此镇压成为殖民政府的首要任务。经过十年的武力镇压后,日本殖民政府对原住民开始采用比较温和的政策,这时,吴凤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3]。日本民俗学者在嘉义采集吴凤的传说,编写成《杀身成仁通事吴凤(Righteous Tongshi Wu Feng)》[4]49。而且,日本殖民政府为吴凤立碑,1912年还修建了吴凤庙[4]50。日本殖民者声称吴凤是一位被汉人和邹人共同传颂的人物①以下是后藤新平(时任日本殖民政府“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所撰写的碑文的节选.:

元辉读书知大义,旁通番语,年二十四为通事。是时,移民侵垦番地,有社商社棍又有番割介在民番之间,贪残无厌。元辉忧之,设定轨则,悉措辨,宿弊渐革,民番悦服。但番每祭必杀人,盖积习而不可移也。番人屡请馘首,元辉界物百方,开谕不听,爰设诃延主数年。番以为诳,嗷嗷不已。元辉厉声谓曰:杀人者王法所不赦。然予既与汝约矣,其必履之!异日仍有天日殃汝曹,悔蔑及也!戒家人曰:予将授首,永绝后患。即命以后事,一家淹泣。届期,徐步赴会。番迫而杀之,始知为元辉,相顾去……元辉之死也,番见其横刀跃马,驰骋如电,既而阴雨棉延,疫疠大作,死亡相踵。番酋震惧,请巫以祓禳。巫曰:祭吴公之灵乃可免也。番即营祭,沥血埋石,誓不杀人。于是,阿里山十八社扩戾嗜杀之习除矣。盖元辉志诚魁奇,有古侠烈风……乃修其庙,歌咏其事,今复立碑以嬗于来兹信为美矣!

日本版吴凤传说强调对邹人的养成与为争取别的民族支持和深化其殖民理念而自我牺牲的精神。欧洲人在非洲殖民地发明了对重新定义新政权与被殖民者之间关系具有相似目的的传统[5]。

国民党政府于1945年接管台湾后,吴凤传说再一次成为可以用来宣扬其原住民政策的述说,历史事件被转化为一个证明新政权合法性的传说。国民党政府建构的吴凤传说反映了其证明统治台湾的合法性的政治需要。当时,国民党政府刚刚在大陆遭受惨败、逃到台湾,其最紧迫的威胁不是日本,而是对岸强大的共产党。正如Zerubavel在讨论传统的发明时所说的,“当一个社会经历摧毁其社会和政治秩序的急剧变化时,重构过去的需要与规划未来的愿望同样迫切”[6]105。吴凤传说被重构,以适应政治目的,连接过去和现在。传说的基本结构与日本殖民者所塑造的基本一致,但也有一些值得注意的、令人寻味的变化。在老版本的传说中,吴凤是嘉义当地人,而新版本说他是清朝年间从大陆迁徙过来的汉人。国民党政府败逃到台湾时带来几百万人,绝大部分是士兵及其家属。这对台湾当地人不仅在政治上而且在文化和经济上造成巨大的影响,不同社群之间不断发生冲突,经常导致暴力事件。关于吴凤出身背景的改变虽小,但意味深重。

1980年,吴凤传说进入小学教科书[4]52。课文摈弃了关于吴凤的鬼魂引发瘟疫的说法,描绘山民被吴凤伟大的牺牲精神所深深感动,因此戒除了猎头祭神的恶俗,并为吴凤立碑,尊其为神[4]53。故事宣扬了“仁义”这一传统儒家价值观。

二、台湾原住民运动与吴凤神像的拆毁

吴凤的形象因不同利益集团的诉说变得越来越复杂。上个世纪70–80年代台湾的政治运动达到高潮,原住民团体也开始发声,争取“山地平地化”,呼吁政府正视原住民问题。吴凤传说因为一个明显的原因成为台湾原住民运动的目标。吴凤可能是流传最广泛的、描述汉人与原住民之间关系的传说,每个小学生都要学习这个传说,其披红袍、骑白马的形象因此深入人心。上个世纪50–60年代,国民党政府还以此为题材出资拍摄了电影《阿里山风云》(1950年)、《阿里山之莺》(1957年)和《吴凤》(1962年),将其歌颂为民族英雄。对于吴凤传说,本来汉人和原住民就有两极化的看法,邹人认吴凤为唯利是图的商人,并在经济政治上剥削利用他们,当此原住民运动正炽时,广为流传的吴凤传说不可避免地成为打击对象。

1988年12月31日,一群原住民激进分子在民进党和台湾基督长老教会的协助下,推倒了嘉义火车站前的吴凤神像,他们呼吁当局还原吴凤的历史真实面貌。Zerubavel关于传说如何在国家构建中发挥作用的观点在这里遇到一点麻烦:不是创造证明汉人统治合法性的传说,而是需要销毁具有这等功能的传说。对吴凤传说的抵制是对当局所创造的、对过去的单一描述的抵制。1989年,教科书中删除了吴凤传说,“自由之钟”取代了吴凤塑像。

那么,这是吴凤传说的终结吗?传说的主角被推倒之后,这个传说还能延续其生命吗?在吴凤这个案例中,我发现,答案在民间宗教之中。

三、吴凤神圣化:从传说到民间宗教

台湾民间宗教主要有三类超自然存在(supernatural being)[7]:神、鬼和祖先。如果死者时常受到子孙的祭祀,他/她就是祖先;否则,就是鬼。无人祭祀的饿鬼是社会动荡和自然灾害的原因。如果死者生前品行高尚,他可能成为神,受到人们的祭拜。反过来,社区也会受到神的保护。在台湾民间宗教中,鬼与神之间的界限有时候很模糊。为了规避伤害,人们会为无名的死者建造神祠,有时候还会像神一样供奉之。

吴凤具备像神一样被供奉的条件。他死于非命,因此可能成为寻求复仇的厉鬼。在吴凤传说的早期版本中,的确就是如此:吴凤死后变成鬼,在杀害他的人中引发瘟疫。遭受瘟疫的邹人为他建造神殿,像神一样祭拜他。但是,在后来的版本中,吴凤转化为具有儒家美德、自我牺牲的英雄,并且因为这种德行被整合到当地的信仰系统之中。

汉语中“神话”这个词一般被翻译为“myth”,但是,“神话”与“myth”的内涵相当不同。“神话”的字面意思是“神的话”,强调其隐含的宗教意味。当“传说”转变为“神话”,它就脱离人的世界而进入神的领域,英雄变成了神。当主流意见倾向于销毁一个传说时,这个传说借助于其主角的神圣化而延续生命。吴凤庙所在的丰山乡的村民绝大部分是汉人,吴凤庙在丰山乡的宗教生活中占据中心地位,每年农历十月十五(传说这天是吴凤的生日)都要举行祭典仪式。当传说被证明是不正确的,当地信仰系统的核心陷入危机。传说不得不是真实的,吴凤不得不是故事所描绘那样的高尚的人。吴凤的形象是汉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是他们身份认知的一部分。在吴凤这个案例中,当传说失去了可信性,它在民间宗教中找到另一种可能性。关于吴凤的信仰是依靠传说的支持树立起来的,没有传说中的英雄吴凤,就没有保护神吴凤。现在,当故事不再具有现实的需求,传说就指望民间宗教延续其生命。传说中的英雄吴凤不复存在,神圣吴凤及其传奇性的过去依然存在。

四、结 语

吴凤传说经历了不同历史时期和统治政权而发生的流变,表明了一个传说能够多么地强大。丰山乡坚信着吴凤传说,以及吴凤传说与民间宗教的交织,可以被解读为另一种形式的“反抗反抗的反反抗(counter-resistance against the resistance)”。正如Beiner所说的,民间历史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比官方正史更大,因为人们就生活在民间历史之中[8]13。吴凤传说与丰山乡的宗教生活交织得如此深切,以致它已经成为丰山乡民身份认知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许,这就是当官方版本被推翻、销毁时吴凤传说依然存留的原因。

[1] Weng J Y.Study on Wu Feng Legend [J].Taiwanese Folklore, 1986, 36(1): 39-56.

[2] Li Y Y.Legend and Textbook: Anthropological Study on Wu Feng Legend and Related Issues [C] // Tseng J Q.Study on Wu Feng and Other Related Issues.Taipei: National Publication Team, 1990: 2.

[3] Huang F S, Chen L F.Oral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Taiwan [M].Taipei: Nantian Shuju, 1991: 184.

[4] Jiang Q L.Historical Study of Wu Feng [M].Taipei: National Publication Team, 1990.

[5] Hobsbawm E, Ranger T.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M].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221.

[6] Zerubavel Y.The Historic, the Legendary, and the Incredible: invented Tradition and Collective Memory in Isreal [C]// Gillis J R.Commemorations: The Politics of National Identity.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7] Jordan D K.Gods, Ghosts, and Ancestors: The Folk Religion of a Taiwanese Village [M].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2: 36-37.

[8] Beiner G.Remembering the Year of the French: Irish Folk history and Social Memory [M].Madison WI: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2007.

Broken Statue: Transformation of Legend of Wu Feng

PAI Yifan1, ZHAO Xiaowei2(transl)
(1.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 Ohio State University,Columbus, USA 43210; 2.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 of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China 325035)

The legend of Wu Feng intertwines with the social and political movements in Taiwan.It was used by different political groups in claiming political power.For this reason, Wu Feng was transformed into a heroic figure and further into a model of Confucian values from a minor official, and then broken.By means of the divinization of Wu Feng the legend weaves its way into the Taiwanese folk religion and finds another root there to keep it alive.

Wu Feng; Taiwan; Folk Religion; Legend; Transformation; Construction

B989.2

A

1674-3555(2011)01-0026-04

10.3875/j.issn.1674-3555.2011.01.004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编辑:赵肖为)

2010-06-03

白奕凡(1980- ),女,台湾台中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台湾民间信仰暨鬼神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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