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柔石小说创作中的悲剧意识

2011-03-20 15:23罗锦旻
文教资料 2011年6期
关键词:柔石知识分子悲剧

罗锦旻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莱芜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教育系,山东 莱芜 271100)

柔石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最优秀的左翼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有着独特的艺术魅力,尤其是他的小说,没有追逐当时时尚的“革命+恋爱”的叙述模式,而是秉承“五四”启蒙精神的文化影响,将目光投向了现实生存的困境和社会底层的民众,以自己的真实感受来揭示当时普通民众在内忧外患、动荡不安的时代中的追求、徘徊、孤独和痛苦,表现出浓厚的悲剧意识。

所谓悲剧意识,“是对于现实悲剧性意识,是对现实悲剧性的一种文化把握,具体表现为悲剧性艺术”[1]。从1898年开始,不断处于内忧外患中的中国社会给文学以深刻的影响,悲凉感伤成为主要的文学风格,因而有人称中国二十世纪文学为“忧患文学”。处于二十世纪初的压抑语境中的现代作家,当他们处于新旧文化冲突的情境之中,反思传统文化,探究新的人生价值和社会进步的时候,悲剧便成为他们主要的审美文化形态。个体生存的痛苦、时代黑暗的压抑、中外文化的冲击,使柔石自然地生发出一种悲剧意识,并以此艺术地观照人生和世界。

柔石小说的悲剧意识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悲剧人物的塑造

悲剧人物的塑造侧重于悲剧主人公的设置和品格认定。中国传统悲剧主人公的选择一直有平民化倾向,所塑造悲剧人物大都是下层社会的普通人,表现其由于力量的弱小倍受摧残而导致的悲剧。柔石的小说也不例外,他的作品主要描绘了两类人物形象:一类是“五四退潮后”的知识分子,展示他们在大革命失败后无路可走的苦闷和彷徨。最早的短篇小说《疯人》中的主人公是个连自己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孤儿;第一部长篇小说《旧时代之死》中的朱胜瑀是个找不到工作的贫病交加的年轻人;最成功的中篇小说《二月》塑造了一位正义而矜持、善良又软弱的青年知识分子形象。另一类是处于社会底层的普通妇女形象,她们是被侮辱、受损害的妇女群体。《为奴隶的母亲》、《三姐妹》、《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没有人听完她底哀诉》等作品演绎了普通妇女的悲剧,其中的“春宝娘”、三姐妹、“人鬼的妻”、“老婆子”具有中国普通妇女的善良、勤劳、淳朴的美德,她们努力想要生存,但灾难不断降临到她们身上,始终逃脱不了悲惨的命运,这类人物形象,是当时深受苦难的普通民众的代表。

柔石文中的悲剧人物都具有人格缺失,这种品格的缺陷表现在知识分子身上是软弱,表现在下层普通妇女身上是顺从,这种人格的巨大缺失注定了她们的悲剧命运。《二月》中的主人公萧涧秋,同情帮助文嫂但又害怕周围的舆论,喜欢陶岚又犹豫不决,正如鲁迅所言:“他极想有为,怀着热爱,而又有所顾惜,过于矜持。”[2]他的顾虑重重、犹豫不决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文嫂自杀的悲剧,他既无勇气冲破封建势力的阻挠,又不甘心随波逐流,最终只得再次逃离。《旧时代之死》中的朱胜瑀向往光明,对黑暗现实也有清醒的认识,他想要反抗,但他的反抗却只是诅咒、哀号和近似疯狂的自我虐待,不仅伤害了自己和家人,而且造成无辜谢家姑娘的自寻短见,于是死亡成了他唯一可以选择的道路。柔石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大都具有崇高的理想和高尚的品格,他们不甘心向现实困境低头,极力地挣扎,但因为他们的软弱,反抗只停留在想法上,却没有采取切实可行的实际行动,这也就注定了他们不可逆的悲剧命运。“春宝娘”、“人鬼的妻”、“文嫂”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中国劳动妇女的代表,她们为了生存一味忍让顺从,但依然无法摆脱生存不下去的悲剧命运。春宝娘是柔石小说《为奴隶的母亲》中塑造的典型形象。她被吃酒赌博的丈夫以一百元的身价抵押给邻村的秀才,为其传宗接代。她不愿离开自己儿子,内心非常痛苦,但还是顺从地去了秀才家。在秀才家她忍受着大娘的嫉恨,为秀才生了儿子,但这依然无法改变她的处境,典当期满后,她又不得不再次骨肉分离,回到原来的家中。她的生活不仅没有改观,反而比以前更加痛苦。乡人鄙视她,丈夫冷落她,甚至连自己的儿子春宝都不认识她了。她无条件地顺从和忍受,不仅没有摆脱生活的贫困,反让她陷入了更痛苦的精神折磨,而且这种痛苦将永远而无情地伴随她一生。《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中“人鬼的妻”是个童养媳,却不幸在二十一岁死了丈夫,不久被婆婆转卖给了“人鬼”,但在她心里竟“也有几分乐意,以为可以从此不必再愁衣食”[3],可她天真的想法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最终落空了,在受尽了人鬼的折磨、失去儿子之后,她的生命也走向了终点,终究没有逃脱悲剧命运的捉弄。柔石笔下的中国农村妇女处于封建传统礼教的最底层,长期封建思想及礼教的毒害形成了她们性格的矛盾性:善良、忠厚和淳朴的同时又是愚昧、顺从和忍让,这种支配中国劳动妇女的人身依附的奴性心理使她们在面临生存困境时既无心反抗又无力抗争,只能随波逐流,苦苦挣扎,柔石小说不仅向我们描述了“五四”退潮后彷徨无助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内心感受和精神状态,而且把同情悲悯的目光投向处于中外压迫势力挤压下农村广大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下层民众,尤其是妇女,揭示她们悲惨的生存状况,展现出令人扼腕的人间悲剧。

二、悲剧主题的阐述

柔石小说悲剧主题的阐述是借助悲剧人物的悲剧命运来展现中国普通民众的生存状态,以此暴露黑暗的社会现实,引起疗救的注意。他的这种悲剧观深受鲁迅先生的影响,通过表现人生的苦难来释放自己的悲剧情愫。在作品中主要表现展示“五四”退潮后的知识分子和社会底层妇女在生存困境中无路可走的迷茫和痛苦,以及由此产生的漂泊感和孤独感。

柔石通过描写现代知识分子的流浪行为来阐述他的悲剧意识,他笔下的流浪者大多遭遇了现实生存的困境,为了摆脱这种境遇,他们不断漂泊,试图寻找人生之路,但又不知路在何方,想反抗现实却又软弱无力。在柔石最早的短篇小说《疯人》中,疯人就是一个“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生身父母是谁”、“自幼在街坊漂泊”[4]的孤儿。《生日》中的萧彬对于生命的感受是“在困顿与漂流的途中”,“生之幸福同样地流到缥缈地天边”[5]。长篇小说《旧时代之死》的主人公朱胜瑀是一个在黑暗现实中苦苦挣扎的知识分子。在外贫病交加,四处碰壁,内心的痛苦愤懑无处倾诉。回乡又因反对家庭的包办婚姻,致使无辜的姑娘自杀而亡。历经了生活的变故,他“一如歧路上的过客,看不到自己的前途”[6],只能以疯狂和死亡来完成他在人间的流浪。《二月》中的萧涧秋在“风萍浪迹,跑过中国大部分的疆土”[7]之后,怀着对都市生活的厌倦和对前途的失望来到芙蓉镇,想要开始平静安宁的生活。但这个看似平静美丽的芙蓉镇,却并非他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严酷的现实再次击碎了他的美梦。

柔石作品中的这些流浪儿被知识擦亮了眼睛,他们忍受不了家乡的贫穷落后和民众的愚昧麻木,于是毅然告别故乡,去异地寻找新路,但当他们冲出家庭后,却发现现实并非想象中的美好,依旧在黑暗中熬煎。于是他们四处漂泊,上下求索,然而不停歇的流浪使他们感到异样的孤独和寂寞,从而成为一群“孤独者”。现实生活中遭遇的挫折和他们自身的弱点,使他们退回到个人狭窄的生活圈子里。理想憧憬与现实遭遇的尖锐冲突,必然让人生发出一种孤独痛苦的悲剧性感受,而这种无边的孤独与痛苦正是时代给予的,如同天罗地网,给人一种压抑感和绝望感。

弗洛姆在谈到现代人如何摆脱软弱无力和孤独绝望的状态时,提到了两种途径:一,“向‘积极自由’发展……在不放弃自我尊严和独立性的前提下实现自我、自然、他人三者的融洽”;二,“向后倒退,放弃自由,通过填平自我与世界之间已形成的鸿沟来克服孤独感”[8]。面对不可忍受的孤独和痛苦,一部分“孤独者”选择了抗争。《旧时代之死》的创作,本是“掇拾青年苦闷与呼号,凑合青年的贫穷与忿恨,表现‘时代病’”[9]而成。小说中的朱胜瑀、伟、清等知识分子,能够深切地感受到社会对于个人的压抑与迫害。作品中充斥着朱胜瑀与社会的互不相容,个性与环境的分裂无处不在。如开篇朱胜瑀的诅咒就将这种冲突对立暴露出来:“……我正在黑暗之大神的怀中挣扎……” 随着情节的展开,这种分裂和对抗愈加明显。朱胜瑀一方面感觉到黑暗的社会,冷漠的人群,都在无情的排斥他:肄业后无法找到工作,房东横眉冷对,催逼房租,衣食无着,贫病交加。另一方面,个性意识鲜明的他,已被知识擦亮了眼睛,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封建枷锁的束缚,愤世嫉俗,卓然不群。结果,朱胜瑀就成了主观上不与世俗合流,客观上不为社会所容的弃儿。

《二月》中的萧涧秋是另一类带有感伤体验的“孤独者”。他忧郁敏感,具有诗人气质,“喜欢长阴的秋云里底飘落的黄叶”[11]。他来到宁静的芙蓉镇,是想把它作为将养身心的人生驿站,抚慰自己长期跋涉疲惫的心灵。然而,这个中国乡镇社会的缩影——芙蓉镇仍然被封建文化习俗所统摄,而由这种传统文化习俗浸渍的集体文化心理,将萧涧秋特立独行的人道主义与恋爱自由的思想行为视为“异端”,难以容忍。尽管有陶岚的鼓励、支持和帮助,萧涧秋仍然感到个人的软弱无力,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由此生发的孤独感最终迫使他改变留在芙蓉镇的初衷,重新走向漂泊的旅途。

柔石笔下的流浪现象集中体现了被“五四”精神唤醒的知识分子在面对黑暗现实时内心的危机感和失落感,这种寂寞、空虚、迷茫、困惑的生命体验让他们倍感孤独。虽然孤独,但作为一批觉醒者,必然更能感受社会压迫的痛苦,更能感到“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悲哀”(鲁迅语),这就构成了 “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要求与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的悲剧”[12],因而这些流浪者的命运,必然会产生久远的悲剧力量。

柔石小说中对漂泊感和孤独感的悲剧主题的展示,反映了当时知识分子在时代转型期痛苦的心灵裂变,想给他们所处的时代一种震惊和启示,在悲剧主题之下,也隐含着巨大的愤怒和抗议,以及进一步走向新生活的愿望与抉择。

三、悲剧氛围的营造

柔石的小说大都充满着一种愤懑、压抑的氛围,作者极力渲染生存危机意识,强化生命痛苦意识。《旧时代之死》从始至终都充满着一种愤懑压抑的气氛,并极力渲染生存危机意识,强化生命痛苦意识。整个故事在八天内完成,每天朱胜瑀都生活在痛苦、愤怒、悲哀和压抑中,活着成为他的一种负担,自杀是他唯一的选择,他一出场就有一大段悲愤郁积的内心独白:“四周是怎样地黑暗呵!夜之势力的汹涌澎湃,我明白的体验着了……”[13]同时伴有黑暗阴深环境的铺垫,在情节的起起落落中时刻都让读者感到将有悲剧发生,这种预感一直到最后主人公的自杀。《为奴隶的母亲》揭示了旧中国受侮辱、受损害的女性的悲惨的生存境遇。“春宝娘”为了家庭忍受屈辱,甘愿成为替别人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在抛家别子作出巨大牺牲后,再次回家面对的却是恶语相向。作品最后写道:“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长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14]暗示着“春宝娘”及类似的传统妇女的悲剧命运将一直延续下去。《摧残》中的年轻夫妇因无力抚养被迫将刚出生的孩子送往育婴堂,丈夫不慎将孩子闷死,最后夫妻都要面临谋杀亲子的罪名。柔石用种种血淋淋的事实向我们展示生命的痛苦,并且认定这种痛苦与生俱来并伴随人的一生,人的生命意识中就具有痛苦的内涵。这种创作意识源自于西方“一悲到底”的悲剧风格,在一定程度上更充分暴露了人类生存困境,充分体现了那个时期的时代特征。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悲剧意识贯穿于柔石小说创作的始终,传达出了他对于时代的反思和对广大民众生存状态的同情和关注,以此来释放自己无可推卸的时代压力,更重要的是唤醒更多民众,要奋起反抗,争取自由、民主和幸福的生活。

[1]张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2-3.

[2][5][9][10][11]柔石小说全集[M].北京: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2,513,239,2,326.

[3][4][7][14]二月[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222,207,13,295.

[6]郑择魁,盛钟健.柔石的生平和创作[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

[8]弗洛姆著.陈学明译.逃避自由[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186.

[12]恩格斯.致斐·拉萨尔.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46.

[13]柔石小说全集[M].北京: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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