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阑干”意象发微

2011-04-07 14:17
关键词:凭栏阑干怀古

刘 菁

早在南朝民歌《西洲曲》中就有这样的句子,“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1]被相思之情缠绕的女子,在高楼上眺望远人,目极天涯,郎踪无凭,百无聊赖之下,尽日徘徊在栏杆旁,其九转回环的相思心肠,正如那屈曲盘桓的栏杆。唐朝的李白有《青平调》云:“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2]可见,早在“词”这种文学样式兴盛之前,阑干已被作为一种诗歌意象运用到诗歌创作之中。到宋代,这一文学传统被进一步继承和发展。随意翻拣宋词,我们会发现“阑干”一词出现的频率很高,那么它到底有什么独特的审美意蕴而成为词人们钟爱的情感载体?它所承载的情感内涵以及抒写主题又有怎样的丰富性呢?

一 “阑干”成为宋词中比较固定的意象的主要原因

1.“阑干”的审美意蕴与词体一致。阑干,亦作栏干、栏杆,作为庭院、楼阁等建筑物的附属部分,兼具实用与审美功能。当它作为一种审美客体存在时具备艳丽、柔媚、孤寂等审美特征,这与“词为艳科”的词体特质非常吻合。“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3],这就构成了词以叙写闺阁儿女伤春怨别之情为主的特质。

“阑干”意象在词人巧妙地运用下能创造出种种纷繁复杂的意境。一般说来,阑干前加上诸如“朱、玉、雕、碧、画”等修饰词时,会呈现出奢华富贵的色彩,使整首词带有一种香艳旖旎的审美特征。如,“朱阑向晓,芙蓉妖艳,特地斗芳新”(晏殊《少年游》);“斗草雕栏,灵花深入,做踏青天气”(柴望《念奴娇》)。阑干其形曲折不定,其貌雕画有加,曲塘垂柳、杏花芳草等也常被安排左右,从而愈发显露出其阴柔娇美的情韵。“六曲阑干倚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晏殊《蝶恋花》);“阑干外,烟柳弄晴,芳草侵阶映红药”(张元干《兰陵王》)……词人们在这种艳丽绮靡的环境中乐以忘忧,流连忘返。正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4]

“阑干”意象所表现出来的孤独特征,是词人情绪最自然的流露。“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柳永《凤栖梧》),“独立雕栏,谁怜枉度年华”(王沂孙《高阳台》),这些词为我们绘出一幅幅孤寂冷清的形象和画面,这种宁静的氛围刚好在“阑干”意象中找到了观照的对象,从而传达出细腻静谧的感情,构筑出深邃静美的意境。同时,阑干还是联系今昔的纽带。“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共倚”(李清照《孤雁儿》),“俯仰成陈迹,叹百年谁在,阑槛孤凭”(陈亮《忆旧游》)。世事沧桑变换,阑干是光阴的见证,很容易让旧地重游的人睹物思人,勾起物是人非的感伤。

2.“阑干”是词人体察外物、感悟人生的凭借。不同类型与程度的情感,借助词人凭栏时的动作表现得淋漓尽致。用“凭”字,多辽阔豪壮之气,“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岳飞《满江红》);“倚阑”,多缠绵惆怅、细腻清婉之情。“几番问竹平安,雁书不尽相思字。篱根半树,村深孤艇,阑干屡倚”(张炎《水龙吟》);而“拍阑”则多家国时政抑郁不平之气,“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英雄失意、功业难成,雄心壮志无处施展的急切悲愤情态宛然若现。

一般来说,“阑干”出现在词的开头往往有引领全篇的功用,确定抒情主人公所处的地理环境,为全词设定一个感情基调。出现在末尾则使情感的抒发戛然而止、含蓄蕴藉,“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顿然转身,顾左右而言它,使前面的铺叙交代顿成空文,只留一个华丽苍凉的背影。

文学语言通过延续其在人的思维中通过的时间而获得更大意义的审美效果,直白浅近的表达方式一定程度上损害了这种美学意义。宋词相较于小说与散文体制短小,但以其独到的、含蕴内敛的表达方式,使人反复咂摸品味,余韵盘旋于口于心。

二 “阑干”意象能够承载的情感内涵和抒写主题

感喟于胸、思绪万千的词人们在或雕镂精工、或朱漆斑驳的阑干的掩映下,吟风弄月、伤春悲秋、感时抒愤。

一般来说,“阑干”意象主要用来表现相思闺怨、忆旧伤别、思乡念远、怀古抒愤等主题。

1.相思闺怨主题。宋词特别是北宋婉约词中“男子而作闺音”的现象极其常见,男性文人往往代女性设辞,假托女性的身份、口吻,进行文学创作,因此颇多相思闺怨之作。深闺中的女子,对青春的依恋、对爱情的渴望与独居内庭的寂寞难以排遣。“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李清照《念奴娇》),“慵倚”一词,把丈夫离去后生活的无聊寂寞、郁闷压抑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唐婉《钗头凤》)唐婉与陆游情深意笃却难成眷属的千古爱情悲剧,让人不忍卒读。另外,“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欧阳修《踏莎行》),“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朱淑真《谒金门》)等等,寂寞闺妇的孤独悲苦、惆怅无聊,也只有倾诉于那无言静立的阑干了。

2.忆旧伤别主题。往事如烟,旧游如梦,屈指一算不觉若干年已过,自然会发出“莫倚雕栏怀往事”(贺铸《鸳鸯梦》)的诸般感慨。秦观《满庭芳》“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正是此类忆旧追念之作。词人此时身在扬州,倚栏久立,回思卞京前事,惟见傍晚时分薄薄的雾气和淡淡的阳光向城墙落下而已,不写情而情在其中。“十年心事,几曲阑干,想萧娘声价”(张炎《渡江云》),往事萦怀岂容轻抛?但身在异地,无可奈何,故惟有倚栏而叹矣。

忆旧思绪又加重了离别的伤感,登高凭栏凝望故人远去,怎不令人黯然销魂。“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周邦彦《蝶恋花》)。离人独去,闺中多情思妇登高凭栏远眺,却只见星横斗移、大地一片迷蒙。人已远去,只有晨鸡悲鸣声声相应。而柳永的《曲玉管》“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则把“相离难再见”的不舍心情抒发到极致。

3.思乡念远主题。在宋代词坛上,抒写羁旅之思的篇幅很多,游子天涯沦落,饱经风霜,登楼凭栏,伫望故乡,思乡之情与身世之叹激荡与胸。“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柳永《八声甘州》)词人遥望故乡,深感游宦羁旅,萍踪无定,又怜惜佳人痴望江天,误认归舟的相思苦况。层层剖述,情思深致低回,婉转幽曲。又如赵鼎《行香子》“举头望日,不见长安。谩凝眸,老泪凄然……到黄昏也,独自个,尚凭阑”。词人被流放三年多,他怀着深远的悲愤之情,凭栏眺望,望向北方,老泪凄然,愁思满怀,流露出深深的眷恋故土的感情。思乡愁绪无处宣泄,也只有登高凭栏,才能抒尽心中的沉重与苦闷。

4.怀古抒愤主题。词人借“阑干”意象来抒发满腔的愤懑之情,这在两宋之间和南渡前期豪放派词中大量出现。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词人凭栏远眺,气若长虹,一腔怒火,如火山喷发,不可遏止。而吴渊的《念奴娇》“云暗江天,烟昏淮地,是断魂时节。栏干捶碎,酒狂忠愤俱发”,则把家国之思、民族之恨抒发得慷慨激昂、撼人心魄。

在现实社会中,词人满腹豪情却壮志难酬,于是凭栏怀古、感历史之沧桑也就成为他们的一种精神寄托了。“问沧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鱼汀”(吴文英《八声甘州》),词由咏怀古迹入手,怀古感今,写出了满眼兴亡的慨叹,反映出读书人不能匡世的悲哀。“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姜夔《点绛唇》),柳已残败但仍参差起舞,不甘落幕却又无力挣扎,正是南宋衰落的象征。凭栏而感时伤事、怀古悼今,这种怀古幽思往往含有对盛世不再的惋惜留恋,于苍凉中寓深沉的悲怆。

此外,唐宋词中借“阑干”意象还表达了其它的一些主题。“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秦观《望海潮》),则是宋词中为数不多的借凭栏表达归隐情绪的词作。

不同的历史时期,“阑干“意象所承载的主题有所偏重。唐五代至北宋,多娱乐消闲之作,所属之情以闺怨怀愁为主,少有兴衰之思、家国之悲。靖康之变后,收复之心渐浓。尤其南宋偏安之后,文人们处在壮志难酬的压抑时空中,“心在天山、身老沧洲”(陆游《诉衷情》)已不是陆游一个人的写照。多数词作中体现出的感伤、悲愤、痛苦、无奈,也已不再只是个人不幸命运的表现,而是家仇国恨的融和。岳飞《满江红》直抒山河收复之雄心;吴渊《念奴娇》忧国之悲愤溢于言表。然而,壮志难酬、报国无门使得词人们失去了往日的激昂之情,心态普遍走向低迷与消沉,更多的时候是“眼朦胧,凭阑干,半醒醉中”(杨缵《八六子》)了。

三 结语

宋词中以“阑干”为背景,写词人凭阑倚阑时所见所想的作品俯拾皆是,但这并不一定均为实指。登楼凭阑、茕茕孑立,有时也只是为了营造一个极为惆怅甚至悲凉的气氛,正如同为了表达惆怅悲苦的感情,文人们多用秋天作为背景,因为无论是萧索的秋风还是飘零翩跹的枯叶,都给人以灰暗和凄凉之感。毛滂《惜纷飞》中写道,“泪湿阑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写女子的愁和泪,因为愁而眉头紧蹙,而泪水涟涟。如此愁情被词人细致的描写出来,传达给读者便足矣,又有谁还会深究这女子是不是真的曾经倚着阑干哭泣过呢?

通过诸多词人的反复吟咏,“阑干”逐渐由客观的被人真实记录的景物转变为文人借以表达愁苦、孤独、愤懑等主观情感的特定意象了。文人墨客依倚其侧,感时伤事,望尽天涯路。阑干,伴着词人,绝世而独立,给我们留下一幅幅经典而不可磨灭的剪影。

[1]郭茂倩.乐府诗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775.

[2]李白.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7:306.

[3]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9.

[4]欧阳炯.花间集叙[A].赵崇祚.花间集·尊前集[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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