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父亲

2011-06-01 00:09
大家 2011年21期
关键词:小伍朱安气功

孙 频

这条路安静得像一条古老的河流。散发着发酵了的阳光味,黏稠得像酒酿。

一辆红色的尼桑正身心舒泰地顺流而下。

七月的阳光大早晨刚发芽就丰肥茁壮,像蘑菇喝了水一样刷刷几下就长成了,也来不及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阳光照着亮晶晶的马路,也照着那辆红色的尼桑车。因为前后左右实在见不到几辆车,这路竟像是自己家的一样,这辆尼桑便更加足了马力,像河流里一尾闪着红鳞的鱼。

开红色尼桑的是大一学生于朱安。他今天早晨被迫起了个大早,把朱秋月送到机场赶航班,然后自己开着车往回走。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一路从市里杀了出来。这里已经是郊区了,刚刚还在市里和那些大大小小的车一步三停地挤在一起,简直像一锅被文火炖着的鱼。如果哪辆车不小心堵了路,众车便齐声大喝地摁喇叭讨伐,那堵路的车更是进不得,退不得,它也是鱼,却是被煎在火上的烤鱼。一堵一个小时,众车都觉得与其受这种煎熬,真不如拔刀自刎。刚能挪动两步了,红灯又彪悍地在前面亮起来了。

红绿灯下站着一个交警,大热天戴着白手套,却并不指挥车辆,单单就闲置在白手套里。戴着的一副大墨镜倒把他三分之二的脸给遮住了,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在他的镜片上看到被缩小了的车辆正哗哗流动着,像是放电影的黑白胶片。在他的眼睛下面露着一张嘴,嘴唇正岿然不动地微笑着,他正看着这些被煎熬的车辆微笑着,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你们在水中,我在岸上?于朱安每次路过这个十字路口都能看到这个交警正独钓寒江雪般地悠然微笑着,他就忍不住想,这个交警摘了墨镜会是什么样子的?一个老戴着墨镜的人忽然摘了眼镜,大约就像一个人忽然脱光了衣服吧,倒吓人一跳。

一路从市里挤出来,不知不觉就挤到了郊区。他不想回家去,家里没人了,空了。一个家里等人都走光的时候,简直荒凉得像片沙漠,寸草不生似的。他母亲朱秋月去重庆出差去了,走个两天,那里有个书展,作为出版社的资深编辑,朱秋月不会放过全国各地任何一个书展,以作为对她资深荣誉的捍卫。在她眼里,人活着就是在捍卫,与天斗,与地斗,与己斗,与荣誉斗。至于父亲于心银,他这次放假回家后还没见到他呢。他已经消失了。

他在他回来之前就消失了,他搬出去住了。

对此他倒是已有心理准备,因为朱秋月在电话里已经告诉他,于心银正和她闹离婚呢。于朱安问,为什么呢?朱秋月可能是正背负着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便只告诉了他一下事情的骨架,剔掉了所有血肉的细节。简单概述一下,那就是,他外遇了,和他的女学生,搬出去同居了,然后,他要离婚。

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像要不到糖一样,哭着喊着要离婚?

于朱安问朱秋月,那你是离还是不离?

朱秋月在电话里冷笑一声,只说,等你回来再说吧。

她还给他设个悬念,鱼饵似地引他回来。

于是于朱安在上火车前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说不来等他回了家,两个人已经分好家产了,他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不知道划分给谁了。大约谁都不想要?还是……都抢着要?于心银要是没动心,只是玩玩倒也算了,可是他居然敢离婚?那就说明是老房子着火了,老房子一旦烧着就不好扑灭了。一是因为早已干透了,二是因为所有的老房子都觉得,以毕生的衰朽之躯,能迎来一生中最后一把大火,也算不枉此生了。只要是个人,哪个是甘心寂寞平淡的?那都是被逼无奈的,稍微哪里有个缝,人就会像苍蝇一样往进钻,年龄越大越钻得九死不悔,因为这样奢侈的机会以后不见得还有。

朱秋月在车站接他,于朱安见了朱秋月的第一句话就是,离了没?朱秋月又把电话里的冷笑重复了一遍,我为什么要和他离?于朱安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还父母双全,没有沦为孤儿。把担心卸下来的同时,另一种情绪又代替了它在他身体里迅速长成了茂密的一片,简直是荒草满地。他觉得委屈。是他们对不起他。一个四十五岁的老男人居然跟着一个小姑娘跑了?连老婆和十九岁的儿子都不要了。他长到十九岁容易吗他?这四十五岁的老女人呢,眼里除了工作就没见过她有过什么别的事,她的名言是,女人怎么能把自己的嘴搁在男人的肩上?哪个男人是让你靠的?可是大约她是自立自强得稍嫌过了些,让男人丧失了高大强势的成就感。也无怪乎于心银要跑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那里寻求安慰,终究是觉得自己亏欠下了,亏欠这种被依靠被需要。他觉得自己亏,所以他要给自己补上。

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都只想着给自己查漏补缺,可曾想到了他?他毕竟是个存在了十九年的活物,他们居然无视他的存在?似乎他就是棵长在花盆里的植物,活着也行,死了也行,只不过是他们平日里一种业余的消遣和长远的养老投资。他委屈着便不多说话,坐在朱秋月的车上眼睛只是看着窗外。朱秋月毕竟心虚,便说了句,不高兴了?你放心,我不离,他就离不了。仿佛就算做对他的安慰了。这句话更提醒了于朱安,他便更加坚硬地沉默着,眼镜后面的眼睛里不肯有一点表情,脸上其他部分唯有凄凉的委屈。

朱秋月开的是自己那辆红色尼桑,开到楼下时,于朱安发现,那辆黑色的果然是不见了。当初买车时,他们两人买了两辆一模一样的尼桑,型号、功能完全一样,除了颜色,一辆是红色的,一辆是黑色的。停在楼下的时候就像一对双胞胎。现在,这对双胞胎也被从中割开了,另一半没了。进了自己家,一进门就有一种阴气逼人,可见这家里没有男人已经有阵子了,只有女人住的地方才会有这样的阴气。四下里看看,发现父亲的东西倒是大部分还都在,就连他的照片也还摆在桌上。只是本人不见了。他留下的这些痕迹像他的魂魄一样还住在这屋子里,散发着一种湿衣服般发霉的气息。于心银只带了些衣服就搬走了,开走了自己那辆黑色尼桑。和那小姑娘住到他学校分给他的那套房子里了。

于朱安从一下车就开始想象父亲那个女学生长什么样。这时候他又问朱秋月,你见过那……女学生没有?长得年轻……还漂亮?

朱秋月把眉头蜷成一堆,一副很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的样子,对这个问题她是又怕又痛,现在被于朱安赤裸裸地一问,就像一块揭了皮的又红又嫩的伤口露了出来。那也只能留给自己看,绝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怕来。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就怕了她?她含糊着冷笑着说,漂亮?能漂亮到哪去?要是真漂亮会跟他一个半截子身子都埋进了土里的老头子?八成是她其他地方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厉害之处……他那人,倒也不难勾引。尤其是平时道貌岸然惯了的人,最容易被勾引。

于朱安大笑着滚倒在床上,还不肯罢休,笑得死去活来直要打滚的样子。笑着笑着都没力气了还是倒在那里继续假笑,想借此把心中的那点痛吓退。最后连假笑的力气也没了,眼睛里突然就泛出了一层泪花,薄薄地结成了冰。他就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不敢动,生怕稍稍一动,那眼泪就自己挣扎着出来了。这个时候流点泪,似乎也成了一件耻辱的事情。为这个当了叛徒离家出走的男人流泪?决不。

朱秋月定了出差的行程之后大约心里觉得实在内疚,于朱安好不容易放了假回了家,结果家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学校还有食堂呢,在家里倒连个热饭也吃不上了。要是于心银还在家里,他那大学也该放假了,起码还能陪着他。现在可好,尽管她誓死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可人家还是丢下他们去守着一个小姑娘去了。他要让这个家形同虚设,多么恶毒。

谁一定要占着这婚姻的躯壳就占着去,人家小姑娘虽没有这衣服似的名分,却把芯子里的那点果肉都独享去了。所以婚虽没离,她心里却始终被一块石头堵得严严实实的,怎么也消化不掉。为了与这石头对抗,她带着于朱安出去逛街,给他买了一堆速冻水饺速冻汤圆,都够他吃个十天半月饿不死了。然后又拖了于朱安和她一起去买衣服。于朱安不要,她就给自己挑。于朱安耐心地坐在旁边欣赏,看见她往自己身上比画的尽是些桃红色的丝绸吊带啊,翠绿色的亚麻开衫啊,不禁大骇,觉得她这哪里是去参加书展,分明是要去参加选美嘛。

朱秋月站在镜子前比画着那些桃红柳绿的衣服时,心里多少带着些悲壮还带着些凄凉。年轻时都没有把这些个颜色往自己身上捋,是因为年轻时本身就有抗体,不心虚,对这些颜色有免疫力。现在不行了,不借着这些颜色来激活自己身上的腐朽,那就只能由着自己一路老下去了。丈夫要离婚这件事剧烈地刺激了她,刺激得她就像盯着那太阳盯的时间太长了,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还都是左一个右一个的太阳,嗡嗡飞着,拍都拍不死。她站在那镜子前想着于心银便微微抬起了头,伸直了脖子,简直觉得自己像座寒风中的雕塑,大义凛然的,全然不畏这严寒的。最后她又凛然买下了手中这几件衣服,一件丝绸吊带一千多块钱,绝不带一丝心疼的。要是换了平时,她是断断舍不得的。她也要补偿自己。

花钱让女人心里平衡,这一定是个真理。她想。就这样,朱秋月穿得桃红柳绿地去了重庆,大约是希望路上能有少许艳遇,以达到对于心银的报复。留下于朱安在这两天里一个人开一辆车,一个人住一套房子,倒是前所未有的自由。刚才从市区一走到这郊区,就感觉像从一条河里突然挤进了海里,豁然开朗起来,路上的车就像各种鱼类一样,在海面上还来不及看清他们的影子便倏忽不见了,游走了。于朱安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只是觉得在这样的路上开车有一种类似于奔跑的感觉,一路狂奔,大汗淋漓,就像是刚刚大哭了一场或大笑了一场,反正达到的效果是一样的。

狂奔到一个三条路的岔口处准备拐弯的时候,他突然看到那三条路岔口处的中间放着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上面竟停着一辆车,而且是一辆红色的小轿车。猛一看过去,简直像自己开的这辆红色尼桑正在照镜子,便忍不住害怕,又多看了几眼。又看了一眼就发现这车是残疾的,是瘫在那里的。整个车头都被撞得血肉模糊,露着里面的零件像翻出了人的内脏一样。玻璃全没了,四处走风漏气,像沙漠里的一处废弃的城堡,苍凉神秘地复制着一个过去发生在这里的传说。

一辆车又没长翅膀,怎么也不可能自己跑到这么高的石台上去。它高高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他忽然明白了,它本来就是一座雕塑。把一辆撞废的轿车摆在了石头上供司机们瞻仰,它就像行为艺术一样成了雕塑,其寓意一定是警告路人此处容易发生车祸,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这辆被撞残的车一定就是在这里被撞的,然后被就地取材地供在了这石头座上。就像有毒的地方就画一个骷髅头,严禁入内的意思。可是这车怎么就和他开的这辆红尼桑这么像呢?除了车头残了。简直就像他开的这辆尼桑几年后的照片。看吧,我就是将来的你,岁月不饶人啊。这话应该是朱秋月对那小姑娘说的。他忍不住想。

他想了一堆东西也不过就是一两秒钟之间的事情,他正东想一下西想一下的时候,突然听到咔嚓一声,然后一种巨大的力量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拧着他往上推。幸好他系了安全带,但还是在车顶上撞了一下。车已经不动了。它自己怎么就停了?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拐弯的时候,车撞到路边的一棵树上了。树折了。就在他看那汽车雕塑的那么一两秒钟里,他自己撞到树上了。

简直是那车下的咒语。

他脑袋里嗡嗡响着,一边跌跌撞撞地从车里爬出来。他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满身是血了,甚至已经少了一条胳膊或一条腿。检查一下自己的四肢,都好好的在原处,身上也没有见到血流成河。只是头被撞了一下有些疼,还有就是手上被剐了一道口子,肿起来一块。然后他开始看车,他先奔车头而去,他恐惧地想,刚才看那汽车雕塑是不是就是一种预兆,预兆着他的尼桑也马上就要变成那样了。它甚至刚才站在那石头上的时候就在看着他暗暗冷笑了,不用拽,你马上就要和我一样了。这鬼地方,妈的,谁把那破汽车像菩萨一样供在那里的?本来没有车祸也要有车祸了。

他胆战心惊地往车头那一看,并没有一堆零件像内脏一样翻出来。只是最前面那个地方被撞得凹进去了一块,油漆刮了一片。他和车居然都安然无恙?这就是传说中的车祸吧,自己学会开车一年就经历了一次车祸,并且居然能死里逃生?他这时候才顾得上出了一身冷汗,才顾得上两腿发软,两只手也哗哗抖着,开了半天都没把车门打开。好不容易开了车门上了车,踩着离合器挂了倒挡准备从路边退回路上,一踩油门才发现车不动,再踩,还是不动,只能听见轰隆轰隆的哮喘声却是一步都动不了。残了,还是残了,而且是内伤。

他颓然地跌坐在方向盘前。怎么向老娘交代?一个刚被男人打击得心情极端沮丧的女人,他又把她的车弄坏了。最迫在眉睫的是,他自己怎么回去?如果自己能回去,那么这车又该怎么回去?就这么被困在这里?不行。

于朱安跌跌撞撞从车里爬出来,往路边一站开始拦那些过路车。他一边挥舞着胳膊一边大声喊,停一下,停一下。过来几辆车都装作没看见他一样刷地一声就射过去了。谁愿意给自己揽事?还怕他是打劫的呢。他晕头转向地站在那里,一边甩着胳膊指着自己一边又指着路边那辆尼桑,告诉司机们他是遇难了。这样一来,更没有人敢停车了。他站在那里手舞足蹈了一番便精疲力竭了,已经看出来了,这样等下去,就是等到天黑了,再等到明天早晨天又亮了,也未必能碰到一个愿意帮他的人。

现在已经是上午了,太阳越来越毒了起来,路边树上的知了好像刚睡醒的样子,一个个开始争先恐后地嘶叫起来,好像一天不叫就一天都活不下去。他沿着那条路往回走,边走边厌恶地找寻着这些知了的影子。一副要寻扎替罪羊出气的模样。忽然想到一只知了的蛹要在暗无天日的泥土里埋上整整四年,它才能从泥土里爬出来,匆匆活上一个夏天就又悄悄死去了。想想它们,也真是不容易,不怪它们整个夏天一有空就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叫,知了,知了。它们是说它们什么都知道了,早知道了这匆匆的生死轮回,它们在说它们并不因此就怕死,只是它们要抓紧一切时间拼命说话,再不说就晚了,就又该死了。

人和知了有什么区别。

于朱安刚才忽然想起开车过来的时候似乎在不远的前方曾路过过一个村子还是一个镇子,反正就是城市郊区的那种半洋不洋半土不土的地方,虽被城市同化的不太像农村了,但里面住的人却很多还都是种地的农民。

往回走了十几分钟,果然看到路边有处镇子,就在路边立着一只牌坊,那牌坊建得极其雄伟,简直是一副要高耸入云的样子,两根柱子上面盘着两条凶恶的龙盘旋而上,牌坊顶上飞檐雕壁的,刻着两个极大的隶书,王郭。大约这里叫王郭镇?这牌坊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后面遥遥相望一段路才能看到镇上的房子。从这牌坊下经过的时候简直感觉像入了荒村野地里的一处坟地,阴气森森的。

于朱安边走边琢磨,为什么叫王郭?因为镇上的人有一半姓王,一半姓郭?不然这名字实在没有来由。应该问问自己在大学里教民俗学的父亲,可惜了。

镇上的人们一家住着一个小院子,院子实在是小了些,简直像孩子们玩过家家用的玩具。正是上午,家家户户的院门都敞开着,院子里却见不到人影,只能看到屋檐下正爬着些寂寞的丝瓜,偶尔看到一棵葡萄树,竟是赤裸着一根茎爬了老高,都爬到房顶上去了才肯长出叶子,搭了一个棚,几串肥肥的葡萄青的紫的,像吊灯一样坠在那棚下,只怕是主人家自己吃都要爬个梯子上去吃的。

于朱安把一条街都快走完了,也没见到一个修车店,可是这镇子离马路这么近,平时肯定有车难免抛锚在这附近,总该有个修理店什么的吧。路上总算出现了一个人影,只是有一脚没一脚地在那里晃,也不像是赶路的样子。他连忙冲着那影子奔过去,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正边走边抽烟,于朱安追上那男人问,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修理店,修汽车的,汽车。他做着手势打一个虚幻的方向盘,一再解释,是汽车。那男人停下来把他从头到尾先扫了一眼,他的上嘴唇翘着,就像碟子上多余出来的一块肉,扫到脚上了,又把目光跳起来看着他的头,他个子比于朱安要矮,眼睛斜睨着从下面看着于朱安,却并不说话,只向东边指了指,就往前走了,不再理他了。

于朱安虽然不知道东边有什么,心里却像三月的虫子一样多少活过来一点,看来今天还是有希望回家了。他顶着个毒辣的大太阳又挥汗如雨地往东边走,走着走着发现又走到头了,一条街又被他走完了。再往前就出了镇子了,在这里就已经看到前面的马路了。他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加上那太阳越来越大,简直让人躲也没处躲,只能心甘情愿地被它烘烤着。他真想走回去把那男人逮住捶一顿,耍我?一回头却看到了临马路的一排房子,这排房子和他刚才走的那条路是垂直的,所以他刚才没看见。

一直快把这条路走完的时候,果然在路边看到了一家汽车配件店。这家店倒不是在院子里的,要专业的多,是在临街的房屋背后掏了一个小门,那门很窄,只容一人通过,站在外面向里面看什么也看不到,简直是漆黑一团,让人疑心进去了会不会是个山洞。门虽小,却几乎是悬在半墙上的,主人便在门下铺了些石头台阶直通到门上,于是进那门还要爬上十几级台阶,搞得好像爬山门进寺庙拜佛一样。想来是因为屋子里的地基太高,比这外面的马路高出几米,在那开个门却像住在楼上一样下不来。北方的房子为了防潮,又为了讲究风水,经常把地基建得高耸入云的,光一个地基就想比邻居的房子还高,好把邻居的风水压下去。然后房子再战战兢兢得像个鸟巢一样卧在那高高的地基上。

于朱安从那几级石阶上爬上去,从那道窄窄的门进去了,那门居然还有一道石门槛,愈发像山门了。进去了站在地上了,最开始涌进眼睛里的是一团糯米一样的黑暗,这糯米团的黑暗中居然还包着一些夹心似的爵士乐,这爵士乐溢出了咖啡般的苦香。眼睛渐渐开始适应这屋子里的黑暗,他这才发现里面倒也不至于像从外面看进去那么黑。因为这屋子没有开窗户,阳光只能那扇窄窄的门里滤进来,那只旧的木柜台被这束毛茸茸的阳光斜斜地罩进去,连同柜台里摆着的那些各种形状的汽车配件都像罩进了一只金色的玻璃罩里,竟有些奇异的祥和。屋子里飘着的音乐丝丝缕缕的,嘶哑诡异,像蛛网一样四处悬挂在这屋子里。他正寻找着这音乐的源头,突然看到有颗脑袋正从柜台后面露出来。脑袋上的眼睛正像云一样,悠闲却空空地看着他。

他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屋里竟然有人,刚才从外面看进去的时候竟没有觉得里面像是有人的。现在想来,开着店就该有人在里面吧。他就走到了那柜台前面,这才看到柜台后面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是高高的货架子,一格一格地隔开,像个大蜂巢一样,每个格子里住着一堆同一品种的零件。

这只零件架就像是戏台上的一道幕布,把后面整个一堵墙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在这幕布下坐着一个人,大约是里面坐的凳子太矮了些,所以坐着的人只能露出一个头在外面。借着阳光于朱安看清楚了,是个和于朱安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并大搭话,却一下从柜台后面站了起来,像是忽然长出来的一样。他并不说话,从柜台后面踱了出来。

这个男孩奇瘦,一身骨头晃里晃荡地穿着白T恤和蓝色运动短裤,露着两条毛茸茸的小腿。他似乎是经常跑步的缘故,小腿肌肉异常发达,看上去是就从骨头上直接长出了两大坨硬邦邦的肌肉坠在那里纹丝不动。似乎他全身的肉都跑到这两条小腿上来了。他脸上也没有肉,窄窄的像被刀削过一样,头发却很长,垂下来遮住了一半的脸连同上面的一只眼睛,把本来就没有多少地盘的脸掩映得更是遮天蔽日的。因为头发太长了,在后面扎了个小辫子,喜鹊的尾巴一样翘着,看上去喜气洋洋的。他皱着眉头问了一句,你要什么?于朱安说,要个分电盘的配线。男孩回去找了个零件却不递给他,只说,走,先看看你的车去。

于朱安说,我拿着走就行了,多少钱?男孩却拿着配件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说,你拿了你会修?走吧,我包修包好。于朱安担心在这荒郊野外会被他狠狠宰一下,但他自己确实未必能修好。

男孩说,叫我小伍,我拿我的车去。说着进了院子,他跟着小伍进了门,小伍说的车是自行车,他扶起扔在地上的自行车,自行车是极矮小的那种品种,两只车轮只有蛋糕大小,座位和车把却长颈鹿一样高高地站着。小伍骑上车子说,上车。于朱安只好踩到后架子上,两手扶着小伍的肩,他们出发了。于朱安因为站得高,看上去就像是站在了小伍的身上一样。两个人一路骑着车简直像是耍杂技的。于朱安问,那是你家的店吗?小伍大声说,不是的,是我叔叔开的,他家雇的我。他又问于朱安,你的车在哪呢?于朱安指指前面,就在那个三岔路口。

小伍打开车厢盖先是检查了一番,然后单腿立在车厢前,拍着两只手上的油渍说,小意思,你先付钱,算你三百,五分钟之内我就给你搞定。于朱安吓了一跳,想,这是遇上打劫的了吗?三百,他也敢要?便说,太贵了吧,最多就值五十块钱。小伍耐心地笑着,仍是单腿点地地站在那里,反复拍打着两只手说,伙计,行了,你倒是去找五十块钱的。于朱安不说话了,心里着实窝火,今天太他妈倒霉了,便又说,我身上就没带多少钱,怎么办?小伍慢慢地搓着两只手,似乎上面有成千上万的泥和灰需要他细细打磨。他边搓边看了看他的口袋方向,似乎是要检验一下那里的厚实度。他说,那你有多少钱?于朱安干脆把两只口袋翻了个底朝天,空出了家底好让他死心不要讹诈他。他把翻出来的所有的钱数了一遍,加上毛票,一共一百八十块零两毛。于朱安往那一放,也不说话了,意思是,就这么多了,你看着办吧。

小伍用一只手撑住额头,皱着眉毛,像是认真地做了一顿思考,然后收起了那些钱,一拍他的肩膀,说,我又不是那种只认钱的人,好吧,今天我给你打个折,平时我给人修车是从不打折的。这是手艺活不是吗,我吃的就是手艺。他把钱装入口袋,这才又把头钻进车盖子里捣鼓起来。他整个头都扎进去不见了,只剩下一段身子露在外面。于朱安看看他,又看看天色,已经下午了,太阳稍微往西挪了挪,好像离头顶稍微远了一些,可是还是很热。他连午饭都没有吃,整个人也饿空了,再晒就成肉干了。整条马路都在大口吐着刚才吸进去的热气,要把马路上的一切都蒸熟了。

小伍像只水鸟一样把头扎进去半天了忽然拔了出来,于朱安以为他这就修好了,心中大喜,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形成就听见小伍略带心虚的声音,你怎么没说清楚呢,我拿来的这个配线器是第二代产品,你这车里装的是第一代的老产品,装不上去。于朱安像是刚被安慰了一下就又被重重甩了一个巴掌,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坠。眼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晚下去了,今晚回不去了怎么办,和汽车一起去睡马路?

于朱安偷偷看看小伍把一只眼睛遮起来的长头发,心想,钱已经去了他手里了,怕是要都要不回来,不能和他硬吵翻了,更是吃亏。只怪自己刚才饥不择食,只急着把车修好,本来心里就疑惑,他那样子也会修车?便尽量把声音里的高温扑灭下去,说,那怎么办?小伍已经开始扶鹭鸶鸟一样的自行车,说,去找配件啊,走,跟我到我家里去,说不来我家里会有的。虽然只是说不来,可是于朱安海能怎么样,于是又跳起来踩到小伍的自行车后面,两个人像座碉楼一样高高地向镇子里移去。

小伍问后面的于朱安,车锁好了吧。

怎么?

你今晚肯定回不去了,要锁好的。

那我住哪。

住我家啊,和我睡在一条床上。

于朱安心想,莫不是以为他口袋里还有钱,让他住在他家里,半夜里把他砍了脑袋装进麻袋里都不知道。他口袋里是真没钱了,可是他的车在那他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没钱可图车还是可以图的。但是还是先去看看他家有没有配件再说,要不还能怎样。

小伍家住在一个很小的院子里,只有两间房,一间是他住的房间。他带着于朱安进了自己房间,他先把于朱安摁在床上,然后开了电视,装了一盘录像带。然后自己也过来坐到了床上,录像带里正放着一段气功。于朱安忍不住说,那……配件有没有?小伍却看都不看他,整个上半身探出去,像是要一头扎进电视里的样子,看得目不转睛。突然他把两条腿收到床上,盘在一起,做了个佛祖拈花的姿势,吐出一口气去才说,我最近在学气功,你看,你快看,你最好也学一下,你一定不会后悔的,伙计,你听我的,一定要学,我不会害你的,是不是?我再学个一年就能飞到房顶上去了,我只那么轻轻一点地,我就飞上去了。这就是气功的好处,绝对不是迷信。我每天晚上都要练功的,过会我练功的时候你就站在我前面,我把两只手掌这样伸到你面前去,我这样一发功,你就能感觉到很热。过会一定要试一下。

他突然又解开两条盘着的腿,跳下去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本封面上花花绿绿的书递给于朱安说,喏,送给你的,气功速成,拿回去看吧,你一定不会后悔的,我敢打赌。于朱安不想接,耐着性子说,我回去自己买一本吧,书店肯定有卖的。小伍不高兴了,把头发往后一甩,连那只轻易看不着的眼睛都一下露出来了,猛地看见他的两只眼睛倒觉得怪怪的,好像还是比别人多长出了一只眼睛一样。小伍用两只眼睛一起看着他,好让他感到事态的严重性,那本书不依不饶地伸到他鼻子下面,一股复杂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掌一样向他逼过来,像小伍刚说的气功掌一样。他忍不住退了两步,还是把书接住了。想来这书也是身世复杂,半生颠沛流离,流落到小伍这,他又怎么舍得送人?拉他入伙?看来这无论做什么的人都需要有个伴才好,自己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件事情,总觉得像深宵旷野里的行走,有点害怕。

他接过书,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说,那配件呢?小伍正准备说什么,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厨房里喊,吃饭了。他便改成了,走,先吃晚饭我给你找,反正你今天也回不去了,晚上看我练气功吧。他的口气就像是在预报什么即将上映的精彩节目,为此他誓死都要找到一个观众,以对得起自己今晚的演出。正好于朱安送上门来了。

于朱安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况且也确实得解决晚饭的问题,口袋里一个钱都没了。跟着小伍进了他家寒素的厨房,只见一个头发半白的女人正面对着里面的墙,垂着头一动不动,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厨房很小,是在院子里临时搭起来的,女人对着的那堵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画,上面的蓝天白云都是极其新鲜的,简直赶得上大红大绿的杨柳青年画,可是画上的男人却是站在放着金光的十字架下的,想来是耶稣。上面写着四个巨大的字,以马内利。

于朱安正在那发着愣想,这是什么意思。小伍推了他一下,坐下吃饭。于朱安指着他母亲说,你妈妈……小伍说,别管她,她在做祷告呢。于朱安从侧面果然看到那女人双手合在胸前,像捧着什么东西一样。闭着眼睛,嘴里正念念有词。于朱安一边吃一边偷偷瞅着周围,厨房里用的是一只细胳膊细腿的蜂窝煤炉子,里面正烧着一块煤饼,十个眼里吐出十条红红的舌头,舔着锅底。女人做祷告长达十几分钟,偶尔可以听到一声半句传过来,我天上的父啊……你的孩子在你面前……保佑我们……都是你的孩子们……墙上的耶稣笑嘻嘻地一言不发,站在那片绿得吓人的草地里放着他那几只羊,并不看这站在脚下他的孩子。所以一直到他们俩差不多都吃完了,女人才走过来吃饭。她吃饭时也是垂着眼睛,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就像一只猫在走路,是悬在空中飘来飘去的。

回到房间里后于朱安问小伍,你妈信基督教?小伍忽然就说了一句,信了好啊,她心里就平静了。这话怎么听着都不像是从小伍嘴里说出来的,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就像一只果子结错了树枝,独自鹤立鸡群在那里。可是小伍的话题已经就此打住了,再次转向了气功。似乎只有这点东西才是他真正的核。他的墙上贴着不知道是哪位气功大师的画,大师正盘腿坐在一朵莲花上,双手合十,就像另一个耶稣一样。那个耶稣住在厨房里,这个耶稣住在小伍的房间里。

这些神在画里静静地看着人间这些荒凉的没有舞台也没有观众的人们。这些神在这些人们的假想中伸出双手拥抱着他们。

小伍重新打开电视,接着放那段气功的录像带。看来是要热热身,马上就要开始他的演出了。于朱安慌了,连忙再次催促配线的问题,并要挟说,要是再不找他现在就走。小伍刚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一听这话只得把两只刚搭起来的手不情愿地拆了下来,脸上也带着些支离破碎的萧索感,让于朱安看着都有些不忍心了。小伍还是带着些不甘心地重新捡起那本书再一次摁到他手里说,趁我找零件的时候你可以先看一看,没有什么坏处的。口气中的苦口婆心简直赶得上高中老师劝导学生应该努力学习准备考大学了。

小伍上天入地地在找零件,于朱安并没有看那书,倒是盯着那墙上坐在莲花上的气功大师看了半天。一个明明是怎么看都是个正常人的男人,五官平庸,也没有三头六臂,却是往莲花上一坐就看着不太像人了。他其实是坐在了一座祭坛上,这些普通人心甘情愿供起来的祭坛上,他们让他代替自己去做那些做不到的事,去那些他们一辈子去不了的地方。如果不是人间这么多寂寞孤单的人,哪里有他们吃香火的地方?小伍并不是什么坏人,他只是个孤单的男孩子,想在这个镇上给自己找个伴一起练气功一起比气功,那样的话也就不算寂寞了吧。可是,他一直找不到。于心银要不是觉得太孤单会跟着一个小姑娘跑了吗?他那种孤单是人群里的孤单,一个人的孤单是显形的,而那种孤单是隐形的,是最难被消化掉的。小伍还供了个神,他呢,一个大学教授,供谁去?于是,他从自己烂熟于心的轨道上下来,跑掉了。朱秋月就不孤单吗,她只是不说,或者她没时间去说。

他正在发呆,小伍一声惊叫,哥们儿,我从来没见过比你运气更好的人,我根本不知道我家里居然真的有一个第一代的分电盘配线,它居然一直藏在那只抽屉里,如果不是你来我绝对绝对,二十年之内都想不起它来,哈哈,现在可以看我给你练气功了吧。于朱安把那只零件装在了口袋里,无奈地看着小伍又一次盘腿坐下,他这一次可是心安理得的,因为这一次是交易。他化成墙上的大师的姿势,盘腿,深呼吸,双手合十,全身渐渐纹丝不动了,似乎是在身体外面结了一层硬硬的壳,他的肉身已经缩进那壳里很深很远的地方了,正越来越远。

于朱安看着石像一样的小伍,忽然有些奇怪的恐惧,便悄悄开了门,从那屋里溜了出去。小伍一动不动,似乎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像是真的幻化成另一种物质了。于朱安摸摸口袋里那零件还在,就从小伍家的院子里悄悄出去了。他母亲的屋里也亮着灯,不知道那女人在干什么。两间屋里都静悄悄的,听不见任何声音。他们俩的屋里,一间住着耶稣,一间住着一个来路不明的气功大师,其实倒是四个人住在一起似的,也不算寂寞了。

于朱安沿着那条街道慢慢往前蹙,怎么办呢?今晚是一定回不去了,即使有了零件也没人给他装,他自己能装得了吗?

他走到昨天撞车的那个倒霉地方,车倒是还在,还是昨天那个姿势。他取出车上的应急灯,掏出口袋里那个零件自己钻进车厢里捣鼓了半天,不行,他对这个一点都不懂。必须找人帮他装上。他就着夜色在路边坐了一会,然后站起来向镇里走去。镇上的人家多数已经把院门关上了,一旦关上就再敲不开了,好像他是打劫的土匪一样。他正在绝望之际,忽然看到一户人家的院子,院门半开着,他站在门口往里一看,看到有个男人正坐在院子里喝酒,他一只手拿着一杯白酒,另一只手拿着一条碧绿碧绿的黄瓜,一口酒一口黄瓜。他大喜过望,站在院门口对那男人说,我可以在你家借宿一夜吗?我的车坏了,就在前面,我回不去了。那男人并没有看他,又喝了一口酒才说了一句,一晚五十。于朱安这才想起,身上的钱已经都给小伍了。完了,他想,真的要露宿街头了。他说,我身上没钱了。的那男人继续咬黄瓜,咔嚓咔嚓的,像只大兔子。他坐在那慢慢地像唱歌一样地说,没钱那还住什么,我还怕你偷东西呢。于朱安心里一阵被羞辱的气愤,却又不敢说,生怕这男人突然从摇椅上跳起来赶他。他便出来了。

他继续往前走,夜色越来越厚,重重地向他砸下来。整条街上都不见一个人,因为看不到人,他只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边走边探头探脑,一副在洞穴里探宝的样子。眼看着找个人家过夜是无望了,他想,要不就在街上蹲一夜?

刚拐过一个弯,忽然迎面出来一束光,正打在他脸上,像一只金钟罩一样把他罩了进去。他躲避不及,只得用手捂住脸,像怕现了原形一样躲避着那束光。灯光后面却忽然长出了一个人。这个人从光束后面跳了出来,他向这人一看,又吓了一跳,是小伍。小伍骑着自行车,打着手电筒正站在他面前。

兜兜转转就这么小一个地方,不过一天的时间,怎么好像在这已经住了十年八年似的。小伍见是他,把车子一扔,把头发往后一甩,皱着眉头说,你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害的我半夜三更到处找你。他懒得解释,因为实在没有可解释的,只是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等着小伍带他回去,简直像认领失物一样。小伍却不计前嫌地一拍自行车,说,上来,回我家去,你不在我家睡还能睡哪去,你还想往哪睡?于朱安想,就是,他还想往哪睡?可是,小伍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呢?半夜三更出来找自己,就怕自己找不到睡的地方。大约是因为他毕竟是见过他练气功的,他大约是他有生以来第一个观众吧,所以他要报答他。

于朱安意外之中简直是感激涕零,又踩到他的自行车上面,两个人两层楼似的摞起来,在夜色中一高一低一路向小伍家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早晨,小伍把头从车厢里拔出来对着握着驾驶盘的于朱安又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再踩油门。于朱安一踩油门,小伍又把头钻了进去。再一次把头拔出来的时候,他比划着让于朱安下车。于朱安本以为这个什么配线一换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又节外生枝,车还是走不了。像是死心塌地要在这个地方生根了一样。

他绝望地凑到车厢前,小伍抹着两手的油,使劲把脸上的长发向后甩去,试图把两只眼睛都露出来。他先发制人地问了一句,谁告诉你是分电盘的配线出问题了?好像不是我说的吧。见他一脸要洗清罪责的样子于朱安就明白了,他问,出问题的不是分电盘配线?这时他已经像半截身子已经浸在了水里,又像趟着水一样走到那里象征性地往里看了一眼,反正也看不懂,就是一堆内脏。小伍指给他看,不,它确实坏了,可是,还有一个地方坏了,喏,是刹车油管。于朱安无比沮丧地说,这个你家有吗?小伍一副不忍看他脸的样子,看着别处呻吟一般说,这种油管我家没有,必须得用一个型号的。

于朱安顺着车溜到了地上,疲劳饥饿和燥热哗得一声全长出来了,草一样把他塞了个满满当当。真的要困在这里了。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他去哪偷这刹车油管去?明天朱秋月就回来了,他还得去机场接她,就是不接她,怎么和她交车呢?车是人家的。问于心银要钱?那也太没骨气了,人家都搬出去另过日子了,自己还要上门讨钱?一定被那做姨太太的小姑娘耻笑,你家这儿子……长得倒像片门扇似的了,还能伸出手来要钱?他不能给她这个机会。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哪,他坐在地上斜眼看着那个站在石台上的残疾汽车雕塑,恨不得跳起来把它打一顿,都是它害的。王八蛋。

小伍也跟着坐到地上,他用油腻腻的手拍拍他的肩膀,伙计,别这样啊,你别忘了我可是一等一的汽车修理师,这事我给你包了。于朱安瘫在那里不动,表示对这种空话他还是有免疫力的。小伍接着说,这还不简单吗?我们去找一辆和你这尼桑型号一样的车,悄悄把油管取出来,换到你的车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开这种车。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于朱安的眼睛里忽然很邪地亮了一下,就像他身体里一个很深的部位被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点着了,他的眼睛像一只灯笼一般映着那火光。他想起了那辆黑色的尼桑,它和这辆红色尼桑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孪生兄妹一般。就是人坏了肾,还得问自己的亲人要一只肾装在自己身体里呢,何况是辆车,何况是辆做了亏心事的车。它跟着他的主人总要受些惩罚吧。他以为,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说放就放下了?好像他们是植物一般,随便往哪一插都活得了,都能再长出根来。

想到这里他突然快乐了起来,以至于把小伍吓了一跳。他满脸邪光地对小伍说,走,我带你走,我知道一辆现成的尼桑,和这辆一模一样。小伍大约觉得他突如其来的快乐很可疑,狐疑地看着他。他站起来说,这里就是南郊了吧,那这里离XX大学不算远吧,走,我们就去那里找零件去。那里有个零件是现成的。小伍看于朱安一脸踌躇满志的样子,就像是前往那里采摘什么珍稀果实一样,早已勘探好了那果实是稳稳地吊在树上的,别人又不知道,一定是非自己莫属的。

两个人到镇里借了一辆摩托车,然后小伍带着于朱安一路向XX大学呼啸而去。这大学的家属院里有于朱安家的一套房子,以前一直空着,朱秋月曾一度想租出去,于心银不同意,说租出去了房子就旧了,再卖也不好卖了。现在想来,是不是他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筹备上了,一直等到某一天瓜熟蒂落的时候就搬了出来,房子就派上用场了。两个人像两个小流氓一样在校园里晃来晃去地等天黑,保安几次盯住他们看,他们只好再换个地方晃。小伍上了个中学就没再上过学,现在见了大学倒也新奇得很,左看看右摸摸,一副进大观园的样子。于朱安问他为什么那么早就不上学了,他不愿多说的样子,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家里没钱,得学个手艺养家。

于朱安此时觉得自己的出身和家庭条件让他感觉自己像占了多大便宜一样,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啊,自己又没比小伍多条胳膊多条腿的,不就仗着自己出身地凑巧了一点,现在倒觉得对不起小伍了。小伍的话越来越少,只是一路上用一只眼睛东瞅西看,头发服服帖帖地遮着另一只眼睛,一路上都没顾得往后甩一次。于朱安偶尔看他一眼,看到他脸上倒是没有一点表情,但一望而知那是一种装出来的镇定,像纸糊的一样,碰都不能碰的。他大声地吸了吸鼻子,弄出很大的声音好去分解他们之间的这点坚硬的沉默。小伍眼睛里也是一种临时刚垒起来的满不在乎,两眼里填得满满当当的,却是摇摇欲坠的,在这摇摇欲坠的缝隙里像灯光一样射出一星半点的凄怆。这点凄怆像刀剑一样刺在了于朱安眼里。他没有再看他,只是忽然的,他有些微微的悲伤。

他知道他又做错一件事,不该带小伍来大学。不该带一个没有上过大学的孩子来看大学,就像是一定要把一个人身上的衣服层层剥掉,一定要露出他最里面的那点暗疮一样残忍。谁没有点暗疮呢,怕的不是本来就有,而是被人生生揭开再观赏一次。有哪个孩子是情愿不去上大学而去学修汽车去?他现在只能盼着时间快快过去,赶紧离开这地方。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下来了,于朱安刚才已经侦查好于心银停车的地方,他今天没开车出去,可能今天正好在家?他抬头向那个十八层的窗口看了看,似乎是亮着灯的。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那窗口,就像是被鸠占鹊巢后的喜鹊的眼神。他望风,小伍已经开始动手拆那零件。真是天都要惩罚于心银,偷个零件都偷得这么顺利,路上也没有走过来什么人,小伍手脚也麻利得出奇,似乎是成心要助于朱安报仇雪恨。两个人拿下零件,仍是把车厢盖好,然后骑上摩托车一路呼啸而去。

就在这个晚上,于朱安的车终于修好了。车终于修好了,两个人却都没有要动的意思。两个人一前一后倚着车站着,像两尊石狮子。夜风软软地吹着他们,从前心吹到后心,两个人都开始有了些要融化的感觉。小伍忽然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掏出一包烟点了一支,然后把烟向于朱安递了过去。于朱安本来是不抽烟的,可是他还是接过了烟,和小伍并排着坐了下来。

两个人手里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灭,像两株奇异的植物在开花。于朱安被呛得连连咳嗽,连眼泪都出来了。就着这两滴眼泪,于朱安忽然有了要说话的欲望,他说,你家里不是只有你和你妈?其实我他妈和你一样,我家里也是,我也没有父亲……他其实很爱我,他从来不说,可是我知道,一直就知道。他话那么少,什么都不会说,可是,我知道……你说父子之间怎么就那么奇怪,什么都不用说就都知道……,我小的时候他常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在一条乡野小路上玩,一路上会遇到巨大的蘑菇,那是去奶奶家的路,后来奶奶没了。我上中学的时候,他带着我一起爬山,一起钓鱼。他教我画房子,教我最起码的透视结构,近大远小,在吃完饭的时候他每次把我按住,用他的脏手帕擦我嘴角的饭粒……

小伍使劲地拍着他的肩膀,一句话都不说,于朱安也不再说话,他像喝烈酒一样猛抽了几口烟,呛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流了一脸,也不知道是怎么流出来的,他也不去擦。只带着一种酒后的微醺坐在那里,也不想动。

夜更深了,两个人默默地抽了两支烟,扔下四只烟头的时候,小伍忽然站了起来,说,你该回去了,不早了。于朱安跟着站了起来,他正不知道该和小伍说点什么的时候,小伍先抢着说话了,似乎存心要把他的话截下了。他拍拍他的肩膀说,伙计,那后会有期啦。说完就骑着车扬长而去。他站在车门边目送小伍远去,像目送着自己的一个战友。小伍头都没回,他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想快点消失,他知道。他真的很快就隐入黑暗中了,他一走进这黑暗就像是融化进了一瓶墨水里似的,消失了。他知道他又要回到自己那信基督教的家里,吃饭,练气功,明天再修车。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生活。他真后悔没把那本他送他的气功书拿上。

在那一瞬间于朱安的眼泪忽然又下来了。

于朱安重新上路,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他先回去睡一觉,一觉睡到明天中午也没人管他。然后明天下午去接朱秋月,朱秋月回来的那趟航班下午四点到。

第二天接到朱秋月,两个人一起回家。分开不过两天时间,于朱安却觉得怎么就像忽然过去了几个世纪一般,好像突然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回头想想,却又什么都没有。那个叫王郭的镇子是不是只是他在睡梦中去过的一个地方,类似于古代书生的南柯一梦。其实不过是大槐树上的一个蚂蚁窝。

两个人停好车上楼进了家门,屁股还没坐稳的时候,忽然有人敲门,门外站着的居然是两个警察。其中一个警察对朱秋月说,于心银是您丈夫吧,我们中午一直给你家里打电话都没有人接,您可能还不知道,您丈夫今天中午出了车祸,当时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当场死亡。我们调查的结果是,他的车突然坏了,导致了车祸,我们检查事故中的那辆尼桑轿车发现,那辆车的车厢里被人盗走了一个零件导致了车祸,也就是说,这应该是一场有蓄谋的谋杀案。我们要问一些问题,请您配合我们的调查……

警察走后,朱秋月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瑟瑟地发着抖。于朱安就坐在她的身边,却觉得他们彼此遥远得面目模糊。他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到她,就像在一种很深的噩梦里。突然,她抬起头来,目光又冷又亮地对于朱安说,我知道了,是谁杀了他,一定是他那个女学生,只有她才会这么了解他的车,她一定是早已预谋好了,她等着他死后分他的财产,她等不及了,我明白了……她的目光更亮了,明亮得有些邪气了,她突然悄悄对他说,这是谋杀,我一定要让这个杀人犯现了原形……你信吗,我一定要让她现形,我不会放过她的……她的声音哗哗抖成了一片,那声音一出来就像雪花一样化掉了。她空空地张着嘴,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看到她黑洞洞的张开着的嘴。

她身边坐着于朱安,于朱安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都成了雪白的。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座冰雪的雕塑一样,静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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