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的古镇

2011-06-01 00:09夏天敏
大家 2011年21期
关键词:猛子云龙古镇

夏天敏

第一章

是个古老的集镇,有山、有水、有古驿道。山不是平庸的山,是雄奇险峻的山,雄奇得摩天连云,青兀兀地横亘;水不是隽秀的水,是浩浩荡荡、急流回旋的水。这里的山壁立千仞,刀劈斧削似的。苍鹰飞旋,是贴着崖壁的。绝壁的对面,仍然是山,山与山之间夹一线江水,是谓峡谷了。

谁想得到呢,绝壁对面的山上,会有镇子,镇子生得奇,是在陡立的山顶上的缓坡上生出来的,这就像天街了。通往天街唯一的路,是条古驿道,古驿道宽仅五尺,名气却十分的大,秦朝时李冰父子开凿的。古驿道窄且险峻,时而跌入深谷,时而伸向绝壁,时而又没入密林,这样的路,竟然通向中原,通往国外,这就令人称奇了。古驿道上的马帮,哪天不是上千匹呢,还有背夫,沉寂的古驿道就不再沉寂,只是苦了古驿道,厚厚的青石板都被驮马踩出了几寸深的蹄印,这是何等的功力,何等的坚韧。

是个寻常的日子,玉婉推开厚厚的木板门,古镇上的青石板路上还泛着幽幽的青光,一层乳汁似的浓雾低垂在房屋的下面,使得古镇的房屋飘渺虚幻,仿佛仙境似的。玉婉起得早,宿在她店里的马帮和挑夫天不明就要上路,马锅头和挑夫已经在绿豆石凿成的盆里掬水洗脸了,关在客房后面的马厩里的马也被牵出来了,马们在清晨的冷冽的空气里打着响鼻,马锅头把抬出来的货物连同驮子抬上马背,玉婉抬出一簸箕桐叶猪耳粑,猪耳粑冒着热气,香甜的气味立即弥漫了院子。

吃着猪耳粑,一个马锅头说老板娘,咋总不见老板呢?昨晚又守空房了吧,热身子贴冷床,这日子有啥过场,捧着金碗当叫化,不如换成现钱花。另一个马锅头说你不要说快板了,你晓得人家老板娘就睡空床?说不定人家红绸被子波连波,床脚摇晃喊哎哟,老板娘,你说是不是?玉婉将一个滚烫的猪耳粑塞进这人嘴里,说放你妈的猪屁,老娘的事你晓得,你睡在床底下?那人被烫得唉哟叫了一声,嘴还不停,说我没睡在床下,睡在床上的呀,好说你不晓得。玉婉说我儿子才睡在床上,可惜我没得恁大的儿子。大家哈哈笑起来。那人说,只要得跟你睡,我就是你儿子,你就是我妈。妈,我要吃奶奶,快拿奶奶来我吃,说着就去撩玉婉的衣襟,玉婉摔开他的手跑开了,那马锅头追着她喊,妈,你等一下嘛,我要吃你的奶。马锅头们笑得前仰后合,说给他吃嘛,看他龟儿给敢吃。把大奶奶拿出来给他吃,吃了就捡到个大儿子了。眼看就要追到,玉婉返身立住,侧身架住他的手臂,轻轻就扭住了。接着,又在他后颈上的穴位点了一下,那马锅头立即不会动弹,像个倾身奔跑的人塑造成雕塑。胡闹的马锅头们立即噤了声,他们耳闻过玉婉是有功夫的,却不晓得有这般厉害。他们纷纷站起来,低眉顺眼地请玉婉息怒,说放他一马,还要赶路呢。以后他再胡闹,你放手收拾就是了。玉婉涨红着脸,一脸的愠怒,一脸的哀怨。她走过去,在他的后颈上轻轻点击一下,这人变成会活动的雕塑了,他一脸羞愧,再不敢讲一句话,悄悄地去抬东西了。

清寂的古镇上,卸门板的声音依次传来,院内的马帮踏上了青石板路,马蹄声清脆地传来,不时还看得到几簇钉了马掌的马蹄溅出的火星,头马的铃声,已到古镇的尽头了。

马帮走了,玉婉的马店一下清寂。她忙着在门口的土灶上捅火,坐上茶壶,又忙着把几张茶桌拭擦干净,把门口的青石路和茶馆内的地扫了一遍。今天是古镇赶场的日子,赶场的天总是很热闹的,但现在是清早,喝早茶的人还没起来,玉婉寂寂地坐着发呆,望着对面绝壁上的僰人悬棺,望着绝壁下的一线江水,她的心陡然升起一股愁绪。这股愁绪像古镇上的雾岚,漫漫弥漫开来,浸透了她的全身,她的眼角慢慢红了,几滴清泪,缓缓地流下来,滴在她的衣襟上。

玉婉是随着马帮来到豆沙关的。那时从边城到豆沙关走的是五尺道,这是边城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走的那天她穿着一套青色土布缝成的姊妹装,布疙瘩纽子,扇子摆的衣脚,脚上穿的是白毛布底的圆口鞋,鞋面上绣着扑闪着翅膀的蝴蝶,还系着围腰,围腰上绣的是几朵红艳艳的山茶花,还包着青布包头。在上路之前,她对着镜子看自己,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这样的装束,在茫茫的乌蒙山中是很普遍的,几乎所有的妇女都是这样的装束。可玉婉呢?玉婉在几天前还是女子中学的学生,还剪着齐耳短发,穿着白布衬衣和蓝色裙子,穿着平底皮鞋,很洋气的女学生,走在边城陡陡的石板路上,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可突然换了这身衣服,她在镜中忍不住笑了。可笑过之后,无限的心酸涌上心头,使她情不自禁地流下两行清泪。正默默流泪,房东刘先生进来催促她上路。听到推门声,她陡然止住眼泪,提起简单的行李出门。刘先生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声,将她扶上马背,说姑娘你要好自为之,有啥难处了带个口信来,不要为难自己。玉婉点点头,随着马帮开始走。那时天还没大亮,一弯残月挂在城墙上头,城墙边的老槐树静默不语,黑黝黝地吓人。出了城门,就是古驿道,路边的庄稼早收了,只有无数个荒坟扑面而来。

这一去,彻底改变了玉婉的命运。

前些天,刚从学校回到刘先生家的玉婉,见到刘先生一家坐在八仙桌前默然不语,他们脸色肃穆,神情悲哀,像在吊唁过世的亲人。见到她,刘太太一把把她揽到怀里,叫声我的儿,就呜呜地哭起来了,刘太太一哭,把玉婉弄得很纳闷,这是怎么了,发生了啥事呢?刘先生听到刘太太越哭越响的声音,着急了,他忙把抱在一起的两个女人推进房间,将房门紧紧闩了。

玉婉终于弄清了发生的事,玉婉当即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头晕目眩往后就倒。刘先生老两口急得手足无措,忙把她扶到床上,熬了一大碗姜汤灌进去,玉婉才渐渐苏醒了,苏醒了的玉婉一步跃到地上,嗵嗵嗵跑回自己的房间,从木板壁上取下一柄长剑朝外就跑,老两口紧紧拽住她,被玉婉一甩,刘先生踉跄几步碰到柱子上,额头起了一个大包。刘太太更惨,摔在地板上半天爬不起来,嘴角也摔破了,流出汩汩的血。玉婉见状,吓得一会儿去扶刘先生,一会儿去抱刘太太,她心疼不已,流下泪来。老两口一边揉着伤口,一边暗暗垂泪。

玉婉的父亲朱霄雷是乌蒙山中有名的土匪首领。朱霄雷年轻时是石匠,身材魁梧,臂力过人。他走南闯北,见识颇深,又拜过边城的武术名家周锅桩为师,得到周锅桩真传,只是他不显山不露水,老老实实做手艺人来养家糊口。

一日,朱霄雷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他的婆娘突然死了,留下了几岁的小女儿在家,朱霄雷急火攻心,连夜赶回山区老家,到家时,家人正围着他的婆娘哀哀而哭,几岁的小女儿已哭得喉咙嘶哑讲不出话来。问了情况,原来是住在对面山上的恶霸朱俊云凌辱了自己的女人,女人刚烈,撞墙死了。朱霄雷脸色铁青一语不发,不吃不喝铁铸一般坐着。半夜时,他跑到对面坡上,躲开碉楼上的哨兵,潜到朱俊云家,将朱俊云一家杀了。之后,他背上女儿,到山上做土匪去了。

朱霄雷的队伍越来越大,占据了好几个山头,人马多达百人,成了五尺道上的一股悍匪。朱霄雷是个有心计的人,他知道自己的队伍不管怎样强大,最后终究会被消灭掉。所以,带着小女儿始终不是正途,他不愿女儿继承自己的衣钵也成女匪首,他希望女儿有个正果。他寻思把女儿托付一个值得信赖,又能将女儿教育成人的人。

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那一日,在五尺道最为险峻的关河边的一个隘口上,朱霄雷的几个部下捉住一个客商,这个客商年龄与他相仿,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般情况下,土匪在抢劫货物时,只要对方不反抗也就不杀人,这是他定的规矩。可是这个客商死死护住货物,又骂又叫,直说叫出你们的头儿来,老子见他,赌他敢杀老子。你们打听打听,老子和他是啥子关系?土匪觉得蹊跷,弄不清他和老大的关系,误杀了,岂不糟糕,就将他押来见他了。

这是个高且瘦的人,穿着长衫、面容清癯,戴着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见到他,也不下跪,反而挺直了身躯,朗声说道原来你就是赫赫有名的土匪头子朱霄雷,我见你也不咋个嘛,人倒是相貌堂堂,可做的事也不是传说中的劫富济贫、匡扶正义。只要抢得到钱财,你这等土匪是不论青红皂白,统统都抢的。我今天之所以要见到你就是辨个真伪。果然如此,我就是死也不会受蒙骗了。朱霄雷大吃一惊,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一般的客商见到土匪屁滚尿流,喊饶命都来不及,这人却面色不改,有胆有识,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心中蓦然一惊,莫不是上天垂怜,让我托女于这人。

接下来的事自然皆大欢喜,当天晚上,整个望云山寨篝火熊熊,烛光流曳,绝壁上的一块宽大的石坪上,几个土匪围桌而座,庆贺老大和客商刘先生结拜为拜把子兄弟。二人按古老习惯,在挂有关公像的神龛下换了写有生庚八字的贴子,互相作揖。刘先生年稍长为兄,朱霄雷为弟。又各自取了刀来,在手臂上各划一刀,将血滴入酒中各自饮完。

次日,刘先生带着他的货物,在匪兵护送下消失在古驿道上。又过月余,朱霄雷的小女儿也神秘消失。

刘先生原来是个私塾教师,乡间经济日益箫条,年年欠收以至于连饭都吃不饱,送来读书的儿童渐渐少了,他无力支撑家庭,遂在亲友资助下做起了小本生意,奔走于四川、云南之间的五尺道上,贩卖布匹。他遇到匪首朱霄雷,心想世道艰难,活也无益,横下一条心来,以死相争,不想不但活了下来,反得到朱霄雷信任,结为拜把子兄弟。不仅如此,临行朱霄雷还赠送了一笔丰厚的钱。以后,他以此钱作为资本,在边城开了家绸缎庄,生意越做越大,成为边城有名的商家。

朱霄雷的女儿送来后改名为刘玉婉。刘先生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叫玉蓉,一个叫玉碧,恰似三姊妹一般。刘先生让玉婉读了小学,这小女孩天资出奇的好,成绩远远超过两个姐姐,接着读了女子中学。两个姐姐娴淑恬静,每于课后都跟着父亲学诗词,练书法,跟母亲学女红,学家务。玉婉看似恬静,骨子里却与生俱来的有着一股野气,她小时候与父亲学得一些拳脚功夫,对武术喜欢得不得了。到了刘先生家她感到寂寞清静,吵着闹着要去拜师学艺。刘先生想到底是土匪的种,野气难易呵。她愿学些功夫也是好的,难说派得上用场。刘先生跑遍全城,终于觅到一个武功超群,遁逸于江湖的高手。诚恳相求,终于将她收下。

玉婉在边城愉快地读书,勤奋地练功,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从穿着到神态气质,完全是个有教养的富家小姐了。她在边城不仅学了文化,逐渐识了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如弹钢琴、诗歌朗颂会、演歌剧话剧,她都是活跃人物。看来,这位土匪的女儿已经完全成了边城上流社会的一员。

但是,她的心仍然是在莽莽群山之上,在深峡大壑之中。她每于梦中总是回到父亲身边,回到那些土匪伯伯、叔叔之间。她太爱父亲了,爱他的刚直不阿,爱他的嫉恶如仇,爱他的果敢坚毅,爱他的博大仁慈,她随时担心他的安危,土匪生涯是命若悬丝,一触即断,在刀刃上舔血的生计。为此,她常常做噩梦,梦见父亲身首异处,鲜血淋淋。醒来常常蒙着被子哭得气噎神绝。好在,每隔一段时间,她总会被神秘人物接走,接她的人或许是绅士样的中年人,或者是富商样胖胖的人,或在祠堂,或在山洞,或在客栈,她与父亲都有短暂的接触。父亲现在与她见面,不再用毛绒绒的胡子亲她,不再抱她,与她像师生一样坐着,说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讲些饮食起居的琐事。父亲那双常常充血暴戾狂狠的眼睛充满了慈祥,流满了温柔,充满了怜爱。有一次她刚出门,回过头看见刚强的父亲在悄悄擦泪,这是她一生中唯一见到父亲流泪。

但是,父亲却被杀了,杀他的人是个神秘人物,据说是在边城的一个神秘机构做事,这个神秘机构连边城的驻军司令和专员公署的专员都管不了的。这人是被警察局和驻军长官邀请去参加剿匪的,朱霄雷这支土匪势力越来越大,几乎控制了五尺古道沿江几个县,他们抢劫大宗物资,连盐巴这种由政府专营的物资也敢抢,抢去分给贫苦百姓了。他们的事使中央都知道了,严令必须限期剿除。据说要剿除他们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中共地下党已打入了他们的内部,朱霄雷的思想日益赤化,地下党在这支土匪中做了很多工作,这支土匪队伍很可能被收买。

驻军一个营和警察局大部分警员组成的剿匪队伍,经过几个月的清剿,终于击溃了这支土匪。但匪首朱霄雷,却神秘地消失了,上峰在嘉奖他们的同时又严令他们必须击毙匪首朱霄雷,以绝后患。后来的相当一段时间,活捉或击毙朱霄雷的事却一再延宕,后来,传来朱霄雷被击毙的消息。击毙他的是一个神秘组织里的神秘青年。朱霄雷的贴身警卫,也是他生死与共的一个兄弟后来被山区的一个农民救活了,玉婉就是从他口中知道了这个神秘人物的大体特征的。

第二章

太阳升到古镇对面山顶的时候,古镇热闹起来了。

玉婉的茶室叫驿道茶室,做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匾额,黑底金字。字是古镇上最有名的唐痴子写的,字端庄而飘逸,颇有神韵。茶室外挂得有红纸灯笼。入夜,红灯闪烁,蜿蜒成行,游龙一般。她的茶室古朴简洁、洁净清爽,白木茶桌并未上漆,本色的木桌被她擦得洁白,茶具是上好的江西景德镇青花瓷盖碗。来她茶馆喝茶的多是古镇上各店铺的老板或过往客商中讲究一点的。

这天,几个茶客讲起了对面绝壁上僰人悬棺是天物,上天把它安置在那里,就是天意,轻易动不得的,也不晓得是哪里的黑心人,竟然起了歹意,雇了黑石箐几个砍柴的人,去偷盗悬棺。结果,黑石箐那几个砍柴的人都莫名其妙死了,也不晓得雇他们的人死了没有。开杂物铺的孙老板问几块死人板板,几根死人骨头,有啥盗场。莫不是里面有啥金银财宝?爬这么陡的崖,不盗点金银财宝是不划算的。开客栈的孙起孝说我家几辈人都在这里住,没听说过悬棺里有啥金银财宝。就是有也起不得这种歹心,人要守本份,若起歹心,我们几家都有客商住,带着白花花银钱来的也多得是,怕是早发了。可谁听说过古镇发生过劫财劫人的事。范先生感慨,说这倒是真话,我们这古镇,南来北往多少马帮多少客商,我在这里教了几十年书,硬是没听说过一桩劫人劫财的事,古风犹存,古风犹存哪。范先生摇头晃脑地说。

正说着,对面绝壁上的悬棺洞穴里冒出一缕黑气,那黑气开始并不大,像一缕柴烟很快就在崖壁上消失了。玉婉在涮茶碗,抬头看见了,也不太在意。古镇这地方是太神奇了,光说那悬棺,就有很多神话很多传说,僰人是个神秘的民族,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多少年?怎样生活的?后来又怎样神秘地消失了?他们的棺材为啥要放在绝壁上?而这绝壁笔立陡直,他们又怎样把上千斤的棺材抬上去?都是些千古不解之谜。当地人传说他们会飞,会飞的人当然能把逝去的人抬上绝壁。玉婉是上过女子中学的,她不大相信人会飞。可她做梦时经常梦到一群像天使一般的人,赤裸着身体,当然他们腰间是系了些草藤树叶之类东西,他们优美地飞翔着,那画面是非常诗意的,绝壁上的白云缭绕,绝壁下河流清澈见底,急流飞湍。船帆如箭,绝壁上天空湛蓝深遂,几只苍鹰悠然飞翔,和风惠畅,仙乐轻扬,这群天使一般的人抬着棺材,在河流上在绝壁间盘旋,似乎在举行什么礼仪,还有雨水一般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如是盘旋几圈,才将棺材放在绝壁上的洞穴里。这个梦境太美了,美得她醒来后还陷入深深的梦境里,被梦境里的场面所感动。

玉婉正在出神,绝壁上的悬棺洞穴里冒出的黑烟更大了,玉婉心里陡然有了一种不吉祥的感觉。她本不想讲出,古镇上的习俗是见到不吉祥的东西不要讲出口,但她还是忍不住讲了。她说范先生、范先生,你们看对面悬棺里冒的是啥东西。范先生虽然老眼昏花,但绝壁距离近他还是看到了,他惊喊一声,不好,要出事了。老先生古铜色的脸竟变成白的了。几个茶客都看到了,都惊得合不拢嘴,呆呆地出神。半响,才有人问范先生说你老学问深,道行高,你看这黑烟是主吉主凶?范先生有些慎怪,说你这是啥话?我又不是算命先生,我学的是圣人学问,教的是圣人经典,这在孔夫子学问里是荒诞不经的。不过……范先生说综合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恐怕不是好兆头,你们想想,那僰人悬棺是动得的么?也不晓得啥歹人出高价来盗悬棺,几个樵夫见利忘义,活该丢命。但这几个人命也丢了,事情也该了结了,这悬棺洞穴里咋还会冒黑烟呢?要说是凶是吉,这不是明摆着的嘛。范先生这样一说,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沉寂。坐了一会,大家心事重重,疑云满面地站起来走了。走时,范先生说了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祸福相倚,只要有吉人,是福也可以躲过。

这吉人是谁呢?玉婉想,是镇里的人呢,还是外来的人。

玉婉开这马店和茶店已经几年了,她从边城随马帮走入古驿道,当初,她也没想清楚在什么地方落脚,她来这里是来寻仇的。父亲堂堂一个好汉,豪爽仗义,扶助弱小,杀起恶人来眼都不眨。他是土匪首领,有土匪的胆量和习气,小时候她就亲眼看见过父亲杀人,那次杀的是一个恶贯满盈的乡绅,一次他把桃花寨的一对母女同时奸淫了。这淫贼不仅奸了,还要掳回去,母女死不相从。他一怒下将母女二人杀了。乡人提起这人,莫不恨得牙齿发痒。父亲击溃他的兵丁,在激战中手背上被砍了一马刀,刀口几寸长,砍得见了骨头,父亲眼都不眨,直到击溃对方,才叫手下撕了衣袖扎上。

杀这人的时候,父亲破例地叫人把这人绑在柱子上,把这人的上衣扒了,露出黑黢黢的肥硕的胸脯。父亲命人准备好酒碗,甚至命人烧旺柴火架上铁锅,他要把这人的心炒来吃了。也许是父亲想起了妻子被奸而死的事,那是他永远不会弥合的心之疼痛。有人要把她抱开去,父亲说让她看,让她懂得对待恶人该怎样对待。她看见父亲手起刀落,牛耳刀轻轻一旋,那人的心就掉下来了。但父亲并没去接那颗黑心,那是真正的黑心呀。父亲当时脸刷地一白,他强忍住恶心,跑到竹林边哇哇地吐开了。

作为土匪,父亲有凶狠的一面,作为人,父亲非常仁慈。父亲对她的骄宠是人人知道的,有时他们的队伍要走很多的路,穿山越岭,涉河爬坡,走路的时候,父亲从来不要任何人背她。每次过莽莽的密林,父亲让他的部下用砍刀清理出路来,长长的钭伸的荆棘父亲用手拉着,生怕刺着她,他的手经常血淋淋的。有一次过猴子岩,父亲踩踏了一块岩石,一下子就掉下去了,父亲发出从来没有过的绝望的喊声。父亲第一个反应就是本能地伸手从后面抓住了她,在不断的翻滚撞击中死不松手,直到被一棵钭逸横生的巨松托住。等弟兄们将他们救下来时,父亲已经遍体鳞伤,没有一块好的皮肉,而她在他的怀里却毫毛未损。

当父亲的首级挂在城门上时,她蹩得眼珠都要挣出来了。回到住处,哭得天昏地暗。她发誓要为父亲报仇,不找到那个杀了父亲的人,她死也不会瞑目的。

在过往客商和马帮的不断出现,不断消失中,她密切地注视着每一个人。可几年过去了,那个神秘的人却从来没出现过,也从来没听到一点消息。

古镇的美是气势恢弘的阳刚美,是陡峭险峻壁立万仞的峻峭美。小时候玉碗随父亲来到这里,但行程匆匆来不及细看。那次随马帮来古镇,一路上她被深深地震憾了,尤其是进入关河流域,两边峡谷有如百里画卷。河流两边的崖壁依次排列,远处乱山攒动,近处崖壁如铁。江边常有巨石横卧,石上皆苍苔浸染,生有苍劲拮曲之树。五尺古道沿江而行,时而跌入江边,时而沿石级缓缓而行。爬了不晓得多少级石级,人和马终于到了一个关前,这关好生了得,玉婉知道自古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入”的说法,现在,她终于感受到了这关才是真正的雄关,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入呵。粗大的石块砌成的城堡似的关楼,门洞仅容两人通过,将沉重的寸许厚的关门闩上,就是飞鸟也难以穿越的了。纵是千军万马,在绝壁的古驿道上也徒唤奈何,一阵飞石下去,不是砸死就是坠入悬崖而身亡,触目惊心呵!

进得关来,摩崖上有一块小小的石刻,这石刻也就是几尺见方的样子,字也寥寥,文也平实,并无绚丽多姿的词藻,无非是讲大唐御使袁滋册封南诏时途经此地,刊石记得留以为纪念。可这小小的摩崖,却是石破天惊天地变色的重要文物。玉婉走到摩崖下,头突然晕弦起来,山在旋转,摩崖在旋转,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一行人从远处的山崖上迤逦而来。这行人在古道上时隐时现,队伍的前面,有几面已被风雨褪了色的大唐的旗帜,这是一支疲惫不堪的队伍,人数不多,他们爬到山顶上就骑上马了,那马个头矮小,体格匀称健壮,却极善于走山路,这就是著名的乌蒙马了。

很奇怪的是,玉婉突然发现自己就是在豆沙关上迎接袁滋一行的地方小官,而且身是男身,穿着粗布衣服。他和儒雅的大书法家,现在的御使交谈着,袁滋告诉了他出使的目的、意义、讲了路途的艰难险阻,说他和下属已走了几月,遇到过猛兽、毒蛇,遭遇过突发的山洪、岩崩,经受了瘴疠的侵扰,抗击过土匪流寇的偷袭,现在已经疲惫不堪,要在这里休憩几天。作为守关的营盘上的一名小官,他为他们安排了最好的食宿,派了兵丁保护他们。

随行的马锅头唤她,她从恍惚中回到现实,太阳白花花的照在崖壁上,哪见半个大唐的士兵,哪见袁滋本人,但刚才分明见得清楚,听得明白,袁滋的声音依然在耳,自己的回答依然不绝。她摇摇头,如醍醒醐灌顶一般,醒了又醉了,醉了又醒了。

毅然决然地,她决定留在豆沙关,留在豆沙关古镇,为着寻找杀害自己至爱至亲的父亲的凶手,为着那个似是而非、白日降临的梦。

第三章

当天晚上,土匪就来攻打豆沙关了。

石门关是多少年没有战事的了。这些年,作为土匪头目,玉婉的父亲作过规定,不准抢掠集镇,不准抢掠过往商旅。玉婉的爹死后,这支土匪队伍溃散了,豆沙关依然平安无事。不知啥时,一支土匪队伍打听到驻扎在豆沙古镇后面的军队被调到外县铲烟去了,他们决定趁虚洗劫这个镇子。

震得耳膜生疼的锣声是半夜时分响起来的,那时玉婉正在沉沉酣睡,玉婉刚刚和一个面色白净、身材匀称、五官俊朗的年轻人做了那事,她的头刚刚挨上他的胸口,俩人就进入到甜美的梦乡。玉婉一听到震耳的锣声就晓得出事了。玉婉连忙起床穿衣,匆忙中她见那人躲在被窝里不肯起来,她眉毛倒竖,厉声让他穿衣随她去,那人却浑身抖起来,瘫软成泥,怎么也不肯起来,她气得一脚将他踢倒,提上悬挂在墙上的土枪和一把大刀,飞也似的扑上石门关。

情况非常危急。等她赶到关上时,土匪们已经聚集在关外,准备攀上石门关了。好在这石门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悬崖任是强人也难以攻上来。玉婉飞快地爬上关,守关的王背锅手上已被土匪击中一枪,倒在地上,他的背锅倒像一面锣了。另外一个张铁匠,也算勇敢,捡起锣来,缩在关上的垛口里狠命敲锣。玉婉顺着垛口一看,举着火把的土匪已经在开始搭人梯了,只是这关太险太陡太直,他们搭了几次都没成功。土匪头子恼怒异常,再次命人搭梯,眼看最上面的那人手已经伸到垛口了,玉婉侧身站着,他的头刚刚一伸,玉婉一枪托就将他打下去了。土匪们惊叫着,再也不敢强行攻关了。

恼怒异常的土匪头目暴跳如雷,他命令土匪们用枪射击。玉婉贴住垛口,那些枪打在城墙似的垛口上,溅起火星却伤不到人。这时古镇里的人已赶来了,一些青壮年涌上来,玉婉厉声叫他们下去。她刚刚撵走人,关上突然跃进一个人,这人功夫好生了得,几乎是飞也似的上来的。玉婉一惊,展开架式和这人打了起来,玉婉从他的功夫上看,似乎和自己同出一门。他们一会儿跃上垛口,一忽儿跃到关上打。举着火把的群众大声呐喊,但谁也不敢帮忙,也许周围人多势众,那人不敢恋战,跳上关去准备外逃,玉婉穷追不舍,跳上关口已揪住那人的衣领,谁知一声枪响,玉婉的手臂已被击中,她脚下一滑,滚入关内垛口里。有人撕衣服扎住了玉婉的手臂,要将她扶下去,有人已经开始朝后跑。她厉声喝道谁也不准走,听我指挥,关上留下青壮年,其他的抱石头去,排成队顺着递。跑的人被她镇住了,他们开始排成长队,从关下直往上递石头,从高高的石门关上往下丢。关下立即传来凄厉的鬼哭狼嚎声,深深的峡谷里,叫声如雷,哭声震天,躲在远处的土匪朝上开枪,玉婉令关里的人缩下身来,子弹飞蝗一般打在墙上飞向天空。僵持到山崖顶上有了朦胧的天光,土匪们只得撂下尸体匆匆散了。

第四章

玉婉的手臂被那颗子弹打穿,巨大的疼痛也使她一阵阵痉挛。在茶室里,古镇里开医馆的郑一手看到红汝汝的对称的伤口,也不免抖了一下,他为玉婉清洗、敷药、包扎时,没见玉婉叫一声。郑一手感慨不已,说了不得,多少男子汉大丈夫我医过,没有一个不鬼喊呐叫的,奇人哪奇人。随着来的人感慨万千,都说没想到玉婉姑娘一个文文静静的人,竟有这等本事。今晚不是玉婉姑娘,这镇子怕是早被土匪攻下了。大家齐刷刷地跪下来要给她磕头,她慌得站起来,也跪了下去,说古镇是大家的古镇,命是各自的命,守住古关打败土匪,是我和大家的职责,保护大家其实是保护我呵。大家感慨嘘唏,为她煮了红糖鸡蛋,相邀着撤走了。

待人走尽,玉婉闩紧大门,到楼上自己房间,玉婉见那人还在呆呆坐在床上,她一脸的怨怒一脸的鄙弃,说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的脸皮比石关门还厚了。那人惶惑不安地站起来说玉婉,我不能走,担心你,你的手臂怎么了?说着就要来看她的手臂,玉婉将身一侧,看啥看,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你莫站在我屋里污糟了屋子。她柳眉倒竖、双眼充血。那人一脸惊悸,胆怯地看着她,身上颤抖了起来,怏怏地出去了。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古镇的青石板路上。

玉婉一下跌坐在床上,她看到了那人挂在墙上的箫,那是一支曾令她魂牵梦萦的箫呵,她跳起来摘下那支箫,将它朝窗外掷去,窗外是临江的陡崖,那箫被掷到沉沉如雷低鸣而过的江里了,连一点回音都没有。这个她漂泊生涯热恋的男子,这个她暗中以身相托的书生,没想到是这样一个丑弱、胆小、没有任何责任感的人。她崇尚父亲的刚烈勇猛,而这个叫钟琴心的人为何这样怯懦,这样贪生怕死?

钟琴心是边城邻县县城里的一个大学生,他在省城已读大四,老爹是县城的一个科长。每年从古道上经过,他都要在古镇住上一晚。第一次投宿时,他在古镇的青石路上徘徊很久,傍晚的古镇热闹非凡,写着马店字样的灯笼已经点燃,敞开的大门里溢出一阵阵青烟,马锅头忙着在柴火灶上用吊锅煮饭,用铁锅炒菜,也有的径直去了小馆子,三五成群地坐在条凳上,打来大碗的包谷酒或者荞麦酒,吆五吆六,讲些荤话调味,唱些荤歌助兴。

钟琴心是有体面的读书人,不喜欢这乌烟瘴气的小酒馆。古镇上也有讲究的旅舍、饭馆,但价格太贵,多是商旅中有钱人住得起的地方。几经徘徊,他终于发现了玉婉的茶室,这茶室自然简朴、洁净清爽,最使他眼睛一亮的,是老板娘玉婉,这女人的相貌、气质、言谈举止,总是不经意地透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他被这简朴而洁净的环境吸引,更被这个独特的女人吸引,他决定投宿在这里。

玉婉为他沏了茶,端出一盘带壳花生,又放了几小碟红枣,泡壳核桃佐茶。钟琴心体味到从来没有过的惬意和舒适。他吃完饭,这个叫玉婉的女人来收碗,顺便给他续了茶。江边峡谷边的古镇,气候燥热,玉婉脱去了肥大的对襟衣,穿着紧身的汗衫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看见玉婉解下了裹在头上的青布包头,将盘起的头发解开,那头乌黑的头发就像黑色的瀑布在她背上自由而灵性地流淌了,人就有韵味了。与这些山野里的女子相比,钟琴心觉得这个女人总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这种感觉使他心里生出许多想解读她的欲望。

玉婉呢,从看他的第一眼起,她就心里一热,似乎有种见到期盼已久的人的感觉。这个五官端正、温文尔雅的人,是她俗世生话中绝少碰到的。古镇上千百年来人流物流络绎不绝,可像这个年轻人一样一见面就有种异样的感觉的人,她却一个也没碰到。以她的年龄,正是青春勃发欲望疯长的年纪,她很羡慕隔壁开客马店的蒋嫂,她一天到晚说话高门大嗓,与一个常来的马锅头相好,她从来不回避、不隐瞒,马锅头一来她就忙着打水给他洗脸,做好吃的给他。她在灶房里忙活,马锅头就帮她凑柴,冷不防就在她肥硕的屁股上捏一把,她一转身,马锅头就搂住她,抱住就乱啃,一边啃手也从衣襟里伸进去了,摸得她瘫软如泥、浑身像抽了骨头,就势就倒在地下的草堆上。玉婉觉得蒋嫂未免太粗野了一些,心里有些看不起她,但更深夜静、寂寞难睡的时候,想起蒋嫂她又脸红心跳,觉得她活的轻松愉快,无烦无恼。

这夜她怎么也睡不踏实,想起自己的身世、父亲的惨死和在古镇等待寻仇报仇的事,几年匆匆过去,那个神秘的人却从此消失了,连丁点消息也探听不到。她盼望尽快找到这个令他恨入骨髓的人,亲自手刃了他将他的头同样挂在高高的石门关上,她就可以远走高飞,去寻找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爱情。可前程漫漫,音信茫茫,何时才能了结。

正当她忧郁、伤感的时候,房后传来一缕缕的箫声,这低沉、舒缓、沉静、忧伤的箫声实在是太美了,像山间的一股清泉,汩汩地流入到她的心田。寻着声音,她来到窗边,看见那人正在悬崖边大黄桷树下吹箫,此刻的月亮又大又圆,清汪汪地贴在对面绝壁的崖顶上,悬棺和圆圆的山洞清清楚楚显现,淡淡的丝状的流岚使它们神秘无比,江水在古镇下面的峡谷里沉沉低鸣,仿佛是一条受困的巨龙的呻吟。崖边巨大的黄桷树树影婆娑,远处古关传来一阵阵梆声。清风习习,箫声低鸣,这清越而又哀怨的声音把她的思绪带得很远,羁旅的乡愁,遥远的思念,古道的沧桑,古关的今昔,袁滋的叹息,马帮的汗水,生死的隔离,亲情的断裂、仇恨的焚炽,一切一切,似乎都融合在里面了。听着听着,她不禁流泪了。瞬间,她眼里出现的就是江潮泛起中,鳞光跃金、和风轻拂、柳絮飘风、明月高悬、江水似火的景象,箫声把她的情绪带到一个万物和谐、生机盎然的境地。她想走下楼去,到在巨大如龙的黄桷树树根的那人身边,去和他说点什么。但最终她没走下楼去,自尊和矜持最后使她独自在木楼上徘徊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随着早起的马帮,钟琴心就要走了,特意为他煮了一碗糖水鸡蛋吃。马锅头们见她眼圈乌黑,便开玩笑说小妹给是想郎啦?你看我们这帮人中哪个合适,随你挑,随你选,不满意就退货。马锅头们和她是开惯玩笑的,今天她却一下发作了,放你妈的屁,再说我就给你几窝脚。

马帮踏上了披着青霜的古驿道,蹄声清脆,铃声清脆,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古关那里,玉婉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她的心仿佛被摘走了。惆怅、忧伤、寂寞涌上心来,眼泪不断地流。

在爱情上,玉婉是既热烈大胆又谨慎内敛的,她是江边长大的姑娘,敢爱敢恨,但她毕竟又受过比较正规的教育,严谨的教育使她胆大热烈的性格上包裹上一层硬硬的茧。自江边月夜,钟琴心在屏风般的绝壁下吹奏洞箫,把她的心摄去之后,她内心的茧被抽空了。她苦苦等待,经过漫长的一个学期,钟琴心终于来了,住进了她的旅店。

又是一番热情而细致的款待,表里说是招待客人,在心里上讲是招待自己的心上人。那晚,在送客人入睡前,玉婉跃进桶中,她闭着眼睛享受着玫瑰清泉水的滋润。她用手触摸自己凝脂一般的皮肤,身上有了奇妙的感觉,也有了一种冲动。苏醒了身体使她想起曾经见过的一幕,那是一个中午,因病留在隔壁客马店蒋嫂那里的那位马锅头,在堆马料的房里帮蒋嫂铡马草,天热而燥,他只穿了条宽大的短裤,而蒋嫂只穿了短短的胸衣,他铡草,蒋嫂向铡刀里送草,蒋嫂一起一伏的身子将她的两只硕大的奶子甩来甩去。马锅头看着看着脸热心跳了,宽大的裤头也顶起了个小帐篷。他一步跳过去,脸红气粗地抱住蒋嫂亲起来。蒋嫂被撩起性来,说臊公狗、大青白日的也不怕人看见。他将舌头堵住她的嘴,呜呜叫着,发了性的蒋嫂被他按在草堆上,就势一把就将他的短裤扯了下来,两个赤身裸体的人在阳光炽炽的中午就奋力地干了起来。这间草料房是敞着的,恰巧被她看见,她羞得呸地吐了一声,满脸彤红地进入自己的房间,但又禁不住好奇,她走到窗边,撩开一丝窗帘,见那两人仍在酣畅淋漓地干事,她浑身燥热,身上有了奇异感觉。

洗漱完,玉婉将长长的半干半湿的头发披在肩上。去钟琴心房间她是有充分理由的,她要为他换被褥。这晚上她穿一套月白色的衣裤,薄薄的汗衫剪裁得很得体,月白色的裤子紧紧地贴着身材,使她腰陷进去,臀部浑圆玉润而微翘了。钟琴心坐在椅子上等她铺被褥,看到了她乌云一般飘泻的长发,婀娜多姿纤细的腰肢。钟琴心心旌摇曳,浑身发热,他的身体渐渐膨胀,下面的玩意倏然直立。但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敢贸然行事,情急中站起身来,用口袋里的手按住不听话的玩意,在室内走来走去。玉婉虽然背对着他,但玉婉的背长了眼睛哩。看见钟琴心热汗涔涔满面潮红的要开门走了,她情急中忙说钟先生我的眼被沙迷了,帮我看看。钟琴心走了过去,要帮她吹沙了,她一把抱住他,脸猛的贴过去,舌头伸进钟琴心的嘴里猛烈地狂吻起来,还不忘将他的手拉过来去抚那浑圆饱满的奶子。钟琴心呼吸急促,浑身颤抖,他疯狂地将她抱起来,剥光自己,俩人灯也来不及吹,就天覆地陷飞沙走石地狂乱起来。

小小的木板床,咯吱、咯吱、咯吱,快坍塌了,木楼痛苦地呻吟,弄得蒋嫂也疑惑不已。

第五章

蒋嫂要出远门,将客马店关了,领着她的娃儿来见玉婉。蒋嫂说玉婉姑娘,这娃娃就托负给你了。我要去找那死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我回不来,这店就是你的,这娃娃就是你的娃娃了,托付你将他带大,我死也瞑目了。蒋嫂神色悲戚,目光坚定。原来,与蒋嫂相好的那个马锅头消失了。这个马锅头在古道上赶着马匹辛苦了几年,攒下一点钱他就决定不做马锅头了,他决定做一个小商贩,发誓赚回钱来堂堂正正地娶蒋嫂。

这个马锅头消失得突然,那个早上他俩缠绵一番后他就执意要走了。蒋嫂的眼皮突然跳了起来,对门绝壁上的乌鸦也呱呱地恬噪,蒋嫂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蒋嫂不让他走,前马锅头却执意要走,他发誓要挣多多的钱让蒋嫂过上好日子。这一去,赶着他的马儿驮着他的货物的小商贩从此就不见踪影了。

一个月后,蒋嫂才得知他被土匪连人带货抢掠走了。玉婉痛恨起这些土匪来。蒋嫂出门了,望着蒋嫂的背影她充满敬意,这江边的女子呵,真是太刚烈太执著太痴情了。那个小贩和她也就是露水夫妻的关系,为了情为了爱,她竟然连店也不要,连儿子也不顾冒险寻找去了。

蒋嫂在陡峭的山道上,在莽莽的密林里,到处寻觅打听小贩的踪影,她听人说可能人会在老鹰坪那里。老鹰坪是个险恶的地方,密林里有毒蛇猛兽,峡谷里有瘴气,有乌云一般密集的麦蚊,人被咬到后浑身会起一层又一层的小泡,手一抓就破,奇痒难耐。蒋嫂去密林的当天就迷了路,她是山里长大的,可她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闷香,闻着这闷香人就迷糊了,这就是迷魂草。她看见一棵棵树木变成一个个身着五彩缤纷衣服的精灵在跳舞,在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这歌声非常迷人,诱着她四处乱走,一会儿走到泉水淙淙、游鱼可数的清潭边,一会儿走到青草碧透、鲜花簇簇的草甸里,直到走得实在走不动了,她才瘫软的睡在大树下。等她醒来,雷声大作、暴雨急下。她身下积水成潭,全身浸泡在冷水里,冷得瑟瑟发抖。正在她绝望之极的时候,有猎人发现了她。

猎人的家在一个岩嘴下,随着猎人回到家,她感到肠胃痉挛,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换了干燥的衣服,坐在旺旺的火塘边,等滚烫的包谷稀饭舀来时,她顾不得烫,端起碗就喝,这一喝,把她烫得哇哇大叫,猎人忙叫婆娘将碗里的稀饭倒在水瓢里,放在水缸里去冰。

夜里,在熊熊的火塘边,猎人两口子听了她的叙述大为感动,孟姜女寻夫也没有这样艰辛,况且他们还仅仅是那样的关系,重情重义呵。但猎人还是劝她别去寻了,说老鹰坪到处悬崖绝壁,只有一条路上得去。最近有几个散匪占据了那里,就是官军来也奈何不了他们的。他说你去了人还活不活着还是一回事,说不定被他们抢了做压寨夫人,几个饿痨痨的土匪咋会放得过你呢。猎人说着看了看她饱满的胸口。

那晚猎人睡的地方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床本来就是树枝搭成的,咯吱了一阵,轰然塌下了。猎人和他的老婆唉哟的叫着,蒋嫂心跳耳热,想笑也不敢笑,更不能去扶他们拉他们,心想都是这肉嘟嘟的奶子惹的祸。

蒋嫂执意要上山,猎人再三留不住,只得让婆娘烙了几个包谷粑粑煮了一锅毛皮洋芋让她带着。猎人在她的恳请下答应带一段路。到了山崖下,猎人站住,眼睛热辣辣地盯着蒋嫂隆起如山包的胸部看,脸也涨红了气也变粗了。蒋嫂知道他想要什么,蒋嫂说大哥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没有你我就死在树林里了。我知道你要啥,但你想想为了那短命的相思鬼我才不要命地来到这深山里。你如果实在想,我敞开胸,你摸摸奶吧,也算报答了你。说着就解开衣襟。猎人看了心更热血流更快,但蒋嫂的话使他心中像被一块尖锐的石子击中了,他想如果这样自己算啥了呢?岂不是趁人之危劫人之色,这哪里是一个堂堂的山民做的事?猎人收住心,猛地转过身,大步向山下走去了。蒋嫂长长叹口气,心里又惶恐又感激。

蒋嫂是背着一个尸体回来的。那货郎被土匪们抢劫后又押回山里,他们要他入伙做土匪,说你与其千辛万苦奔走,牛马样吃苦受累,不如与我们合起来干,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活得潇洒、干得愉快。他不肯,他惦记着古镇上那个女人,答应等攒了钱要来娶了她,与她生活一辈子,走到一处险峭的地方,他趁着他们不备,纵身跳了下去,这一跳,他再也不可能回到古镇去娶那个女人了。

蒋嫂回来的那天已是深夜。本来她白天就可以到的,但她不愿让古镇上的人看到她的落寞。她的衣服裤子早就撕成筋筋绺绺,脚底磨破一走一个血印,头发成了鸡窝,一身血腥味酸臭味,她是个要强的人,不愿让人看见这副样子。同时,她也不愿人看见她背着的死尸,那死尸在路上已经开始腐烂,有着难闻的气息,还流着水,她不愿让人看见死鬼的这副模样,她要让他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上路。

这情景还是被玉婉看见了,玉婉那晚怎么也睡不着,她又要照看自己的店子,又要时刻注意蒋嫂的店子,怕有个闪失不好交代。她刚刚有点睡意,突然听到古镇青石板路上有轻微的脚步声,她起来到临街的窗口上看,一看让她吓了一跳,蒋嫂那模样鬼样的怕人,她背上背的明显是个死尸。玉婉又佩服又感动,她忙下去接应,谁知蒋嫂黑风丧脸一点也不买她的账,说没见过死人模样?你走,你走,不要拦脚挡手的。玉婉知道这女人爱面子崩面子,也不生气,说我去歇着,你啥时弄清爽啥时喊我。果不其然,玉婉回去眯了一会,蒋嫂就来喊她了,真是个要强女子,一会儿工夫就洗得干干净净,换得齐齐整整,连月白色的汗衫上的那朵大红牡丹,也是现从什么地点剪来贴上的,两只蝴蝶扑闪扑闪着翅膀,像刚刚嗅到花香赶来的。玉婉叹道,做女人做到这样,也算是做出骨气做出味道来了。

第六章

那晚的匪事平息后,玉婉狠狠地发了脾气,毫不留情地撵走钟琴心。钟琴心自知理亏,但他舍不得离开玉婉,这个他从内心真正爱着的女子,他的父亲坚决不同意他和这个开茶马店的女子往来,甚至提出再不与这女子分手,他就要断了他的学费,这自然是难不到他的,玉婉为他啥事舍得,何况学费。县政府科长一怒之下提出要断绝父子关系,这自然不是小事,钟琴心为此着实苦恼,生我养我者父母,但他又舍不得玉婉,两难之间让他伤心烦恼不已。倒是玉婉虽然儿女情长不忍分离,却是深明大义顾全别人的人,劝他算了,干脆分手,今生未了的姻缘来世再补。他却反而坚定起来,下了决心和父母断绝关系,并在边城的棉纸石印小报《边城日报》上登了启事,这事闹得沸沸扬扬,钟琴心和所有的亲友都断绝了往来。这下,玉婉将他撵走后,心里又不免难受起来,心里空落落的,摘肝摘肺的难受。

自从那晚玉婉率先登上古关口,击退土匪后,玉婉在古镇上的声望一下子高了起来。镇上的一班老先生联合了各商铺、马店、茶室的老板、刻制了一面大大的匾送来,匾上写的是“侠肝义胆、须眉不敌”八个大字。

尽管受到人们的爱戴,玉婉心里还是空落落的,钟琴心与她融合在一起,她爱他的风流倜傥、儒雅博学,为了爱她不惜与父母家庭断了亲缘。玉婉性格虽刚直,不能容忍他关键时的怯懦、怕死,但她性格中还有温柔、多情的一面。每每想起与他在一起的缠绵日子,心里就忧伤,怀念起来,做事也没精神,脸色也憔悴了。

这早蒋嫂送来一条活蹦乱跳的河鱼,这河鱼细长,肉质细腻、味道极美,又滋补人。蒋嫂说妹子看你脸色黄腊腊的,又在想那个白面书生了吧。我挨你讲,做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丢了就丢了有啥可惜的,关键时候贪生怕死贼戳戳的,这种人还靠得住?你看我,将那死鬼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埋了,又有上门的了,过的滋滋润润的哪点不好。不怕妹子笑,你嫂子床上没闲过呢。快将鱼拿去炖了,补补身子,这鱼滋阴壮阳呢!

玉婉强忍住内心的厌恶送走蒋嫂,她看着放在木盆里的河鱼,鱼在盆里不断扑腾,身上光光的滑腻腻的,像个精力充沛脱光了衣服的男人。她一发怒,猛的将鱼倒在院子里了,离了水的鱼不断地跳不断的折腾,终于跳不动了,躺在地下睁着鱼眼茫茫然地看着天空。她心里涌起一丝怜悯,将鱼捡起放在盆内,重新倒满水,那鱼活了,却再也扑腾不起了,静静卧在水里。

玉婉有些看不起蒋嫂,蒋嫂历经千辛万苦,冒着死的危险将她心爱的死鬼背回来,体体面面的埋后,古镇的人众口一词地称赞她,觉得她侠肝义胆重情重义。玉婉也从内心敬佩她,可她很快就和一个打鱼的好上了。蒋嫂的儿子正是胆大而贪玩的年纪,蒋嫂一天忙于生计没有时间去管他,让他野马山丘地折腾,上树掏鸟、爬山逮兔、下河摸鱼,天天不到天黑不回家。这天这娃儿从古镇后面的山岩上径直下到峡谷,跑到关河下去摸鱼。这关河是随便下得的么?尤其在绝壁下,河水回旋湍急,暗礁密布,他一下去,人就不见了,只见一个小黑点在急流里时闪时现,恰巧以捕鱼为生的刘猛子在岩石上捕鱼,见到有人落水,一个猛子就扎下河去。他在水里一会儿沉下一会儿浮起,一会儿被推到礁石上一会儿又旋进漩涡里,直溜溜地转圈。他终于抓住这个娃娃,但又旋入下一个漩涡,他被漩涡漩到礁石时,娃娃的头恰巧在礁石方向,碰上礁石就没命了,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将娃娃抱在怀里让自己的脑袋去碰,没碰到脑袋倒把他的脚碰折了,几经折腾,总算救出了人。

蒋嫂呼天抢地赶到关河边,娃娃和刘猛子已被激流卷到河滩边,那娃娃福大命大不说,这么惊险的事他却没事人一般,抖抖头上的水说这漩涡玩倒好玩,就是冰得狠,把老子的鸡鸡都冷了缩回肚皮去了。蒋嫂来不及骂他,被刘猛子的呻吟声吓住了,忙去看他,他的小腿已经骨折了,忙请了人将他抬到自家客马店里,又去请了古镇最有名的郑一手。郑一手听说是刘猛子折了腿,也不着急,慢慢地嚼花生米,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蒋嫂风风火火赶来,一把夺了他的酒杯,将他半碟花生米也掀了。郑一手忙蹲到地上捡花生米,他眼近视,东摸一颗,西摸一颗,说急啥嘛,又不是你家男人,你心疼啥?郑一手爱和蒋嫂开玩笑,蒋嫂说莫说屁话快些走,不是自己男人更要心疼,人家是为救我家小杂种伤的。郑一手说疼不死人的,我晓得刘猛子这龟儿耐实得很,疼一哈儿算不了啥的。

郑一手果然好功夫,让几个膀大腰圆的闲汉将刘猛子按在门板上,喷口酒,手起手落,还没等刘猛子杀猪样的叫声停息,药已敷好。他猛转身说蒋嫂你还欠我的一杯酒半碟花生哟,赶紧抬来补上,你晓得我的脾气,一不舒展就要睡在你的铺上,你不把我偎热乎脱不了手哟。蒋嫂见手术已完,也有了心肠和他开玩笑,说你看你瘦得脱了形,净是骨头杈杈,只怕我一把你压上,压断你的肋巴骨没得人为你接上哟。说得众人笑的拍肚皮。

这刘猛子蒋嫂认得的,他住在古镇过去的一个村子,他无爹无娘,穷得讨不起媳妇,靠在关河里捉鱼为生。捉到鱼了,用柔柔的柳条穿了提着,到古镇里卖给酒店或有钱的客商,得了钱,吃顿饭喝碗酒。他人沉闷,不多言不多语的,大家对他知道的也不多。蒋嫂是侠义人,知道他的情况就将他安置在客马店里治伤养息,这一治就是半个多月。治着治着、养着养着,两人就上了床。刘猛子是童男子,二十多岁没沾过女人的光棍,常年太阳晒水里泡,身子出奇的好,和蒋嫂做起那事来生猛得很。蒋嫂经常快乐得大喊大叫,急得刘猛子用枕头来压她的嘴,差点把她压了背过气。刘猛子说让人听见多不好,这又不是升官发财中状元,弄得人人知道。蒋嫂说升官发财中状元也不过如此,你怕啥。

玉婉尽管内心看不起蒋嫂,可有些时候又有些羡慕蒋嫂,人哪,活到蒋嫂那份上,也算是活得潇洒活得自在的了,活出滋味了,可她能做到这份儿上吗?

第七章

这些日子,古道上的马帮和客商日渐稀落了。日本人长驱而入,大片国土沦丧,连国民政府也迁到长江边上的山城重庆了。这条大道上经常闹匪患,国难时期商品极为稀缺,外边本来就少,连人们每天都离不了的食盐都短缺,一小碗青盐可以换一条牛了。也不晓得官军到什么地方去了,没官军剿匪,土匪就像雨后树林里的菌子到处冒出来。马帮、客商少了,古镇也就失去了昔日的繁华,每天稀稀落落的走来一些胆大的马帮和客商。

那天,古镇上来了三个衣着整齐的人,他们扛着一些仪器带着一些木箱,这三人中有两个操着外省口音,有一个不大讲话,偶尔开口,都是一些很简短的句子,而那句子听着很生涩,很别扭,发音似乎有股怪怪的味道。他随时沉着脸,更多时候用手势说话。他们走着走着就走到蒋嫂客马店门口,住进了蒋嫂客马店。

古镇人是有些见识的,千百年来,这条古驿道上啥人没走过?可这几个扛着仪器、背着箱子的人,古镇人确实没见识过。他们对围着他们看的人说这是勘测仪器,知道么,勘测仪器就是穿山镜,可以把山肚子里的旮旮旯旯都看透,哪里有山洞,哪里有暗河,哪里有矿都能弄清楚,弄清楚了就可以开矿,一开矿这里就富裕了。古镇的人惊奇极了,敬慕起来。开酒店的方老六说既然这么厉害,请你们给我家老人看下风水,撵撵龙脉,找个风水好的地穴。那几人说我们这是科学,你说的风水我们不懂。方老六很失望地转身走了。

这几天在这附近的山头转来转去,也不见他们找些什么矿藏,古镇的人就没心肠跟着他们转了。他们也极少出去,每天住在蒋嫂客马店里咕咕嘀嘀不晓得讲些啥。有些时候他们又会出去一天才回来,他们在古镇后面的山上、密林里、小河边、悬崖上走来走去,做些奇怪的事。譬如遇到一个岩坎,他们会跳下人去,找好落脚点,甚至会搬些石头来垫好。遇到一条河,他们会跳下去反复地走,甚至不惜花大力气搬些大石头来垫在河里当过河石。遇到荆棘丛生的地方,他们会挥舞着砍刀砍出一条路径来。他们不仅认真地探路,那个不大讲话的人还在认真地做标识,有的岔路口他系上一小条红布,有的地方放一个石头,没有东西可挂了,他甚至把自己脚上的一双鞋子也脱了挂在两个地方。他这样一做,那两人也只得照样做了。古镇的人看见他们光着脚回来很感动,说到底是搞科学的,人家这样认真,啥子做不成。

第八章

与此同时,玉婉的旅店也住进了一个客人,这人穿着长衫,戴顶破烂而肮脏的礼帽,戴墨色眼镜,右手拄着一根木棍,左手擎着一面长条的布幌,上面写着“幼年学”三个大字。这种人古镇的人见得多了,无论是赶场天还是闲时,古镇上往常有来自各处的算命先生。也不晓得是啥原因,他偏偏选中了住玉婉的客栈,玉婉见他一身肮脏,心里有些厌恶,但尽管心情不好,她还是让他住在客马店里。

算命先生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他一脸胡须,但细一看又不是那种年纪很大的人,脸色虽脏但皮肤也不是很粗糙的,驼着背,走路踉踉跄跄。他坐在那里一脸木然,嘴嘟嘟嚷嚷的不知念些什么,走路的时候用棍子探路,但她总觉得他那墨镜后的眼睛是看得见什么的。为了试探,她在他走路时把一根木棍斜放在他脚前,他的木棍没探到,他被绊了差点跌倒,她似乎放心了些。

算命先生给人算命,他在街上走来走去,拿着他的算命幌子。有人招呼,他就坐下,开始问人家的生庚八字,讲些似是而非的话。有讲得对的地方,听的人频频点头,也有讲得离谱的地方,他又扯回来,绕来绕去总把算命的人讲高兴。但他似乎更关心别的事,和别人闲扯一些闲话,更多的时候,他就抬个凳子坐在玉婉门前,木然地呆坐,有时候他也顺着古镇走出去,走到很远的地方,有人见了好心地劝他回去,他说我走走、走走,这山上的风,好香好香啊。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玉婉这些天总有些神思恍惚,她觉得似乎要发生一件什么事。她总觉得要碰见个什么人,是什么人她也不清楚。她想起来到这里已经几年了,这几年飞快地过去,而事实上她都是一天一刻捱过的,她来到这关隘之处,就是在寻找一个人,她要大海捞针一样将他捞到,将他亲手杀了,将他的头割下来,挂在关口上,奠祭父亲。可几年当中,她隐姓埋名,过着极为艰辛的日子,这人却神秘地蒸发了,一点信息一点踪迹都没有。现在,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人要露面了,这是一种神奇的感觉告诉她的,她的太阳穴,每天都在突突跳,心很慌很烦,但这人在哪里呢?店里除了新来的一个瞎子外,就没别人了。

这天晚上天阴得特别厉害,她听见瞎子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她突然很想窥视这瞎子在干什么?这种愿往很强烈。她蹑手蹑脚地来到瞎子房间门口,天气闷热,可瞎子却将窗帘严严地遮住了,好在房子木板的板壁有缝隙。她睁大眼睛,里面黑黝黝的啥也看不见,隔了一阵总算适应了,她看见那人在擦澡,脱光了衣服的身子是白的,身躯很精干,一点也没有佝偻驼背的痕迹。玉婉心中一惊,这人不是瞎子,这人比正常人还灵活。这人为啥要装瞎子呢?

这天蒋嫂才开店,刘猛子从院里出来要去捕鱼,住在蒋嫂店里的那几人提出要去看他捕鱼,其中一个很得意地说他们不回来吃饭了,让蒋嫂给他们准备些油、花椒面、辣椒面、盐巴之类,再准备一罐上好的荞酒,他们要买刘猛子现捕的鲜鱼,在河滩上烤了吃。

这天,这几人和刘猛子在峡谷里的河滩上吃烤鱼、喝酒,几个人都吃得醉醺醺的。刘猛子很高兴,但样子也怪怪的,晚上蒋嫂和他做那事时,他特别来劲,弄得蒋嫂很舒服。亲热够了,蒋嫂问他是不是捡到金元宝了咋个这样高兴,他嘿嘿直笑,说你不要问了,反正是好事,以后你就晓得了。

第二天刘猛子天不亮就出门了,说要赶早捕鱼,到了天黑才回来,回来也不忙吃饭,神思恍惚地用眼睛四处找人。那个人听到声音出来,其中两人围住蒋嫂要看她亲手做菜,刘猛子摸到廊檐暗处,对跟来的人说,人在街背后的土地庙里,你们去找他。

古镇多庙,小小的古镇竟然有十多座庙宇,土地庙在镇后面,地点偏僻,人迹罕至。三人来到庙里,看见一个长须飘拂的干瘦老者坐在昏暗的偏殿里,他们和这老者谈了起来,谈完价钱,老头有些诧异,说我的手艺方圆上百里人人皆知,包管按你们的要求丝毫不差地揭下来,只是你们要那玩意干啥?当不得衣穿当不得饭吃的,咋会给我恁多钱?

原来,这三人来历非凡,其中不大讲话的是日本人,叫佐次龟郎,日本最负盛名的历史学家、汉学家,他在有关资料上获悉了袁滋摩崖石刻有非同一般的价值,将研究结果和碑刻价值洋洋洒洒极其详细地写了一份报告,送到日本国内务省,引起上层高度重视,指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摩崖石刻凿下窃回国内。日本特高科接受任务后,精选了两名长期在中国做特工的特务,配合佐次龟郎把摩崖石刻丝毫无损地窃回日本。这三名神秘的人来到古镇,装成搞勘探的地质人员在古镇里活动。他们花大钱买通了捕鱼的刘猛子,通过刘猛子找来一个技艺精湛手艺超群的老石匠,将摩崖丝毫无损的凿下,以便秘密运走。

这天晚上,玉婉怎么也睡不着觉,她大脑里反复演播着神秘瞎子的形象。她就试图在大脑里把瞎子的墨镜摘掉,把浓浓的胡子去掉,经过大脑的处理,觉得这人就是杀害父亲的那名凶手了。经过漫长的寻访,包括她找过被击溃但又侥幸活下来的一个土匪,经过他的描述,这个人的形象在她的大脑里逐渐成型,这个住在店里的瞎子去掉墨镜、去掉胡须和脸上的污垢后,和已经在大脑里成型的样子几乎一样了。这人叫游云龙,是国民党军统中的一个本领超群的特工,那次他被派遣去执行击毙土匪头目的任务,完成任务后就神秘地蒸发了。想不到,在豆沙关古镇上苦苦等待了几年的让她眼睛流血的仇人,在这里现身了。

玉婉恨得把牙齿几乎咬碎,她想如若和这人硬拼,自己的功夫是敌不了他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动声色,悄悄地在他吃的东西里下毒。想到这里,她不禁兴奋起来,这古镇有很多神秘的人神秘的药,她若要去找郑一手要些用虫虫草草毒蛇配制的麻醉药,就可以下手了。她一想到将杀害父亲的万劫不复的人麻翻,亲手用利刃剥下他的头颅,把滴着血的头挂在古关上时,就兴奋得全身颤抖,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正在遐想,她听到隔壁蒋嫂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玉碗觉得奇怪,每有客人出进,凭蒋嫂的脾气都是咋咋呼呼的。她翻身起床,从窗里看见那几人背着东西穿着草鞋身轻如燕地走着,她有些吃惊,他们半夜三更要去干啥呢?接着,她又看见一个影子从她的客店里飞出,脚一沾地就轻轻站住了,接着箭一样朝前飞去。她心一惊,知道今晚一定会发生什么大事了,这从楼上飞下去的,分明就是她要寻找的仇人。

循着他们的脚迹,玉婉悄悄跟上了。她看见他们从古镇出来,朝古关那里奔去,她人还没到,就听到几声闷响,一个人沉闷地叫了几声就没有声音了。后来她才得知那人死了,死的是古镇有名的唐痴子,唐痴子这些天也是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乱,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吧,总之,这些天他晚上干脆就抱了床草席来到摩崖下,带了些艾叶、苦蒿之类,摇个破蒲扇,悠然自得地在摩崖下端坐,在膝盖上画字。坐累了,和衣而卧,梦里回到唐朝,和大唐使者侃侃交流切磋书法……

然而,他的这个梦却中断在千年摩崖之下,那几人这些天已探知他睡在摩崖下,经过商量,决定把他掐死移尸到崖下,然后动手。将唐痴子掐死移开后他们才将老石匠带来,老石匠有些纳闷,说这就是个石刻嘛,咋个整得神神秘秘的,他们说你只管好好地凿,不要多嘴多舌,这石刻是搞研究用的。

住在玉婉店里的“瞎子”已经赶来潜在暗处,他是国民党特务机构里的一名特工,在大学时代便被选到特殊机构,经过近乎残酷的训练,射击、拳击、格斗、擒拿以及武功都是出类拔萃的。最近,这个机构得到情报,日本方面有三人要到古镇古关偷盗袁滋摩崖碑刻,派他出来执行任务。这个地方几年前他曾来到,为击溃地方上多年清除不了的土匪。而这股土匪的头目枪法极好、功夫了得,地方上请上峰派一个功夫超群的人来擒拿这个土匪头子,他不辱使命,经过一番激烈搏斗,终于立了功劳。以后他听说这支土匪只劫富人,劫了财物后还分给穷人,在民众中口碑很好,他就感到有些内疚。后来他还听人说这土匪有个天资聪明、美丽贤淑的女儿在边城读书,父亲被杀后成为孤儿,他的内心更感到惶恐不安。而他知道,当局之所以一定要消灭这支土匪,主要是中共地下党派人到这支土匪中做工作,土匪头子有赤化倾向。这次来古镇他内心是不大愿意的,他怕旧地重游,怕勾起对往事的回忆,怕那双人虽死了却大瞪着,看得他汗毛直耸的眼睛。但得知是日本人来盗窃国宝,他就不能不来了。

老石匠慢慢地举起了锤子。在举起锤子的一瞬间,他突然有种心悸神慌的感觉。老石匠一生凿过的石碑石刻有多少,他也说不清,他技艺超群,手法精确,方圆百里享有盛誉。但凿这石刻,他的感觉不对劲。正犹豫迟疑,有人突然拔出了枪,抵着他的脑袋,命令他快凿。面对凶相毕露的这几人,老石匠明白他是遇到了歹人。他犹豫地说你走开点,你拿着枪我无法凿,那人退开一步,仍然举枪对着老石匠,老石匠的手臂刚刚扬起来,一个炸雷响起来,一个火闪扯起来,同时,一声枪声也响起来,那举枪人的手臂耷了下去。老石匠一惊,拔腿就跑,三人中的一人拔腿就追。而此时“瞎子”游云龙一步跳过去,将枪踢飞,另外两人刚要举枪,游云龙已用神秘的功夫将他们的枪踢飞了。这两人也是有些真功夫的,又有武士道精神,此时此刻,他们费了天大功夫,眼看就要得逞却遇到一个不速之客,心里难免焦虑,想迅速击败对手。三人你来我往,跳跃腾挪。也是游云龙功夫了得,和这二人交手不分胜负。正在激战,背后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游云龙”,游云龙愣了一下,被对方一脚踢在胯骨上,游云龙慌忙中跳到一块岩石上,叫他的正是玉婉。玉婉已认定此人是杀害父亲的凶手,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玉婉止住向他进攻的人,说二位且慢,我不晓得你们为何争打,这是你们的事。但这人是杀我父亲的凶手,杀父之仇是不能不报的。如果你们是义士,应当帮助我剪除这个恶人;如果不是,我与他拼个你死我活。那两人说我们虽然不是义士,但这样的恶人我们不帮你就天理难容了。说着又要扑过来。游云龙一边躲避,一边说你这女人不要短见,这二人是日本特务,来窃袁滋摩崖的。日本人侵占中国,全国老百姓被他们蹂躏,国仇当先,家仇退后,你帮他们就是背叛国家民族,你要做国家民族的罪人还是要做报私仇的人,你要想好。玉婉一听,脑袋里咣的一下。这袁滋摩崖是古镇的镇山之宝,怎么能由日本人窃取?如果此时和游云龙纠缠私仇而让日本人得逞,自己就成国家民族的千古罪人。她无法辨认那几人是否是日本人,如若不是,岂不是被游云龙欺骗了吗?游云龙说你已看见这几个日本人欺骗、强迫老石匠凿袁滋摩崖,老石匠被那个日本人追杀,生死未卜,你赶紧去看,我们过后再理论。

玉婉朝古道下跑去,到峡谷下的关河旁,才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走来。玉婉一看,正是追老石匠日本学者佐次龟郎。他虽是汉学家,但口语不好,只会讲几句简单的中国话,一讲话就听出他是日本人来了。玉婉已经完全相信游云龙的话了,她不再和这个日本学者纠缠,毫不费力地就将他打晕了,然后飞身朝山上跑了。

和两个功夫过硬的的日本人相拼,游云龙渐渐感到体力有些不支。他想找到那支枪,将他们击毙算了。但摩崖下是一片萋萋青草,哪里去找?此时天上又电闪雷鸣,大雨下个不停,游云龙心急,一下跌倒在地,两个日本人猛地扑上来,他们在地下扭打着,游云龙头部已被一个日本人猛击几拳,一只手臂也被扭住了,情形万分危急。恰好玉婉赶来,玉婉从背后猛踢扭住游云龙的那人胸口一脚,那人唉哟叫了一声松了手,游云龙趁机站了起来,经过一番殊死较量,终于将两个日本人打翻在地。

第九章

古镇风云无测,吉祸相生,似乎都和天气变化相联。在豆沙古关上发生的一番殊死拼杀,搏杀时,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杀死日本人后,云消雨住,月白风清。

此时此刻,崖壁前,只剩下两个活着的人在对峙。刚从格杀日本人的愤怒和紧张中解脱出来的玉婉,面对杀父的仇人,仇恨和愤怒将她罩住了。国恨已报,剩下的就是家仇了。

玉婉几乎没想和游云龙的搏斗会是什么结果。此时,她完全是凭着一种本能,一种积攒了多少时日的愤怒和仇恨使她锥心刺骨,使她痛彻肺腑。她一步跳过去,直接使用了黑虎掏心法,她想一爪撕开他的胸膛,把他的心鲜血淋漓地掏出来,再割了他的头去祭奠父亲。但进入格斗就直接用黑虎掏心的招式,是犯忌的,最容易露出破绽被人制服。游云龙见她气势汹汹满怀仇恨地冲来,摆好架式,见她出此一招知道她是仇恨憋得太久所致,也不破招,也不顺势扭住她的手将她反剪起手,而是侧身让开,和她展开搏斗。游云龙边以虚招与她拼斗,边想今晚这债是该了了。怎样了呢?以她的功夫和实力,她是占不了上风的,那就只得让着她点,让她能打到自己,只要不是致命处都可以。游云龙的招式显得迟钝呆滞起来,出力的力道也疲软下来,玉婉则越战越勇,仇恨之中似有神力相助,使她娇健无比,神勇无比。她辗转跳跃,拳脚并用,时而直抒玉臂,直取头颅,时而飞脚直踹直取胸口,时而以疾速之力用扫堂腿想把对方扫了摔倒,时而横空出世直劈天灵盖,几欲把他的脑袋一劈两半。游云龙边避边让,而在退避之中他也着着实实吃了她几下,有一脚是踢在脚胫骨上的,玉婉是练过功夫的,那一脚几乎把他的胫骨踢断,疼得他呲牙咧嘴;有一拳是打在他的脑门上的,而那时他刚退到崖壁上,这一拳打得很实在,他的前额被击中后额勺则撞在了崖壁上,脑袋似乎已炸开。他一下愤怒起来,正当他要使出绝招时,他突然看见对面绝壁里的悬棺中飞出一群黑色的人,那些人长而瘦,嗖嗖嗖像利箭一般向他射来,黑色的箭簇之光中朱霄雷张着血淋淋的大嘴瞪着血红的眼珠,使他一下惊怵了,他流下一通冷汗,收取杀人之心,慌忙中想着逃避了。

他避开玉婉跳上石壁,玉婉跃身跳上来,石壁太陡他担心她掉下去,他又跳了下来。玉婉杀人心切,须臾不离片刻不停跳了下来,果然,她被什么跘了一下跌倒了,这简直是教训她的大好机会,游云龙没有跳过去制服她,而是选择了逃跑。游云龙说姑娘,我们的债已了了,你帮我杀了日本人,我忍着疼由你打,我的头和腿都受伤了,可以抵了我们的仇了吧。玉婉眼里冒着愤怒的火花,说这事了不了,游云龙,还我父亲来!她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手一摸,突然摸到了枪,她抬起枪就朝游云龙打去,游云龙没想到她会朝他打枪,他本能的一让,枪打在他的大腿上了,他哎哟叫了一声,倒了下去。

第十章

那些天,是古镇最为热闹的日子。

皮影·三顾茅庐

玉婉和游云龙打死两个日本人的事在古镇不胫而走,古镇和周围的农民欣喜若狂,连县城和其他乡镇的人都晓得了,纷纷涌入古镇,想一睹玉婉和游云龙两个英雄风采,想看一看日本人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两具日本特务的尸体被摆在古镇后面的坝坝头,活的被关在黑神庙里。范老先生说日本人恶贯满盈十恶不赦,就是千刀剐万刀刺也是该的,但活人必须交给县政府,由县政府处置才对。如果这个日本人还有更重要的机密没说出来,打死他就误事了。众人都说范先生毕竟是文化人,思谋自然高人一筹,听范先生的吧,没错。

这事惊动了县政府,县长周云鹏和县党部书记何效民来了,他们察看了两名日本人的尸体,叫镇长派人妥善看管。他们又去看了那个关着的日本人,在黑神庙的大殿里,两位官员下令将神像前供桌上的供品撤了,将供桌抹干净,又令人抬来两把太师椅,让县政府文书另一桌坐了,邀请了几位古镇上有影响的人参加审讯,其中有范老先生,开杂货铺的孙老板,开客栈的李起孝,开医馆的郑一手,还破例邀请了开客马店的蒋嫂。蒋嫂因在接待过往流民上表现出的大气和豪气,不仅令流民感动,就是古镇里有头有脸的乡绅耆老也着实感动。范老先生在众人坐定之后极力推荐两人参与审问。县长周云鹏先生征求了党部书记何效民先生的意见,同意了范老先生意见,令人去请这二位女性。

范老先生与其他人来到玉婉的店面,见大门紧闭,院里静寂无声,他伸手叩门,无人开门。其他人心急,说范先生敲重点,你这样敲鬼都不晓得。范老先生说玉婉姑娘是懂礼教的人,哪像你这些草莽粗民,敲门如匪,未经教化也。那人说你慢慢敲吧,我们去别处了。范老先生说,你来敲,我是习惯了想敲重也敲不了的。那人说闪开我来,他敲得屋掀瓦响,只一会,门就开了。

玉婉正在后院楼上服侍游云龙,游云龙那天被她追杀,他知玉婉内心的痛苦与仇恨,故未与他认真格斗。他想他杀害了她的父亲,不管什么原因,都是有罪于她的,更况且在他与日本人的拼杀中处于劣势,她却能把国家民族利益放在第一位,深明大义,帮他杀死日本人,实在难得,所以他一再躲让,竟被她用枪打伤大腿,这也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江湖后代所应该做的,他虽然到处是伤,但也并无过多怨恨。

倒是玉婉,当她看到游云龙鲜血不止疼得在地上打滚时,一下子触动了她仁爱善良的天性,她想冤冤相报终于了了,他打死日本人,抵了他杀害父亲的罪孽。现在又打伤了他总算扯平,剩下的就是救护他了。她跑到不远处俯下身去,想从死去的日本人身上撕下布片来为他包扎,才要撕,她又觉得这日本人太肮脏,说不定会带来什么病的,她又跑回来,毫不犹豫地从自己身上脱下外衣,将衣服撕成几块,用它来紧紧包扎住游云龙大腿的伤口,将血止住,然后猛地一使劲,将他背上背,摸索着路,跌跌撞撞地将他背回客店。

当天晚上,她敲开了郑一手的医馆,郑一手是个烟鬼,沿途的客栈都有卖大烟吸大烟的,郑一手好这一口。他正吞云吐雾,门被啪得山响,他极不耐烦,在棉絮里扯出一团棉花来塞住耳朵,任他敲去,直到吸完最后一口,才美美地伸了个懒腰,扯出塞在耳里的棉花,趿着鞋去开门。门一开,他正要发作,还没开口倒被来人吼开了。郑一手,你聋啦,敲了半天你都不开门,你是医生还是牲畜?他回不过神,来的是玉婉姑娘,对玉婉他还是比较敬重的。他见她怒气不息,想必是事情十分紧迫,就随她去了。

到了客栈楼上,见到游云龙他大吃一惊,这不是那个成天在街上晃荡的瞎子么?瞎子一眨眼咋就变成明眼人了?这些疑问他都没问,他怕惹玉婉不高兴。草草捡查一下,他从随身带来的葫芦里倒出一杯浑浊的黄酒,说是止疼的,喝了就可以睡了。又拿出一堆乱七八糟的草药,草药上还沾着黄泥,也不洗,丢进那张乌黑的嘴里就嚼开了。他把嚼碎的稀泥样的草药敷在游云龙腿上的伤口上,血立即止住了。接着他又捏了一阵伤处,说胫骨断了,我无力回天了,只能保住他的命,脚是保不住的了。他是故意和她逗着玩的,郑一手性格豁达爱开玩笑,他要看看玉婉的窘态,也报一报刚才她对他极不友好态度的仇。玉婉一听急了,她想医不好游云龙的腿,这人就报废了。她说郑医生,我求求你了,你一定要想办法把他的腿医好,他是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呵。她急切地把刚才发生的事简单的叙述了。郑一手呵呵笑起来,说晓得求我了,刚才对我凶神恶煞的,恨不得把我的门都踹烂了。玉婉妩媚一笑,说刚才是人家心急嘛,我给你赔罪。郑一手说罢了罢了,你将人看好,不要让他乱动,我去后面山里采几味药,没得这几味药他的脚就保不住了。说着拿上搭链就要走。玉婉十分感动,说这天黑漆漆的,又才下过雨,后山坡陡崖深危险得很,等天亮再去吧,郑一手说等不得了,再等骨头凉了就黏不上了。玉婉姑娘你放心,莫说他是杀日本人的英雄,就是个叫化子我也要去的。玉婉深深叹息,感念他的医德,看着他消失在夜幕里。

郑一手要去的地方,白天去都非常危险,何况是晚上。但郑一手执意要去,古镇上的人就是这样,别看郑一手平日嘻皮笑脸,爱和人开荤玩笑,爱占女人的便宜,但他豪爽、仗义、讲医德、守诚信,听说受伤的人杀了日本人,他就是死也要去采药为他医好。

郑一手去时匆匆忙忙,连火把也没带上一支。他自信熟悉山林和路径,在山道上速疾地走了起来。终于在密林中寻到几味罕见珍稀的草药。跌跌撞撞地下得山来,他已经一身是伤了,头上脸上脚上,凡是裸露的地方都被荆棘刺得一蹋糊涂,脚也崴了,走路一拐一拐的。见到郑一手这般模样,玉婉非常感动。为了一个从不相识的人,为了一个听说是杀过日本人的人,就可以冒着生命危险去采药,使自己弄得一身是血道,衣服裤子剐得稀烂,你说感人不感人。

采来的草药用石臼捣碎了,郑一手让玉婉去摘几片桐叶,用竹片将捣碎的药平涂在桐叶上,敷在游云龙的伤口处,又从才砍来的竹杆上剖下细细的篾青,用它来绑扎。果然,药一敷上,游云龙感到一种神奇的吸力,将碎了的骨头嗖嗖地吸聚起来,仿佛有人用手直接镶嵌一般,甚至比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还精确,那些碎了的骨头嚓嚓嚓地依序排列,接好了,一股清凉之气弥漫全身,剧烈的疼痛潮水般退去,全身无比的轻松。游云龙感慨万端,这古镇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奇山、奇水、奇人、奇术,奇妙无比。

郑一手听着骨头咯嚓咯嚓的声音已经消失,说,好,没得问题,保你以后身轻如燕,健步如飞。伤好了多杀几个日本人,为国家为民族雪耻。游云龙听到这话,心里沉甸甸的,变得很复杂。他想他是军人,在特殊机构里服务,上峰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以后他接到的任务都是杀日本人,都是维护国家民族的利益,哪怕赴汤蹈火流血流汗都心甘情愿。可是,很多时候,他执行命令都是违背自己的心愿的,像杀土匪首领朱霄雷,他就一直有种愧疚感,感到良心上的不安和负累。他多么想像这位伤科医生讲的多杀日本人呵!但他能吗?他能不辜负他的厚爱和期盼吗?

接着,郑一手用划得整整齐齐的竹片像箍桶一样箍住他的腿,对玉婉说隔两个乡街子我来一趟,你记住到时提前跟我讲,要不然我酒喝喝多了就记不得了。我两场来换一次药,连续一百天,他就彻底好了。只是记住,这段时间脚千万不能落地。还有,他看着玉婉说一定不能近女色,近了,神仙也无解了。玉婉脸一红,你说啥呀?快走,回去喝你的黄汤,好好睡一觉,你看你啥样了。

范老先生一干人进到玉婉店内,玉婉忙着沏茶,范老先生端端坐了,说玉婉姑娘,我是奉县长之命来请你的。玉婉正在倒茶,有些吃惊地问县长请我干啥?范先生知道,我历来不和官府打交道。她以为她打伤了游云龙,上面来追究了。范先生说你和那位义士打死了两个日本人,保护了袁滋摩崖这个国宝,县长他们知道了,本来要来看你和那位受伤的义士,但太忙来不了,托我向你们表示歉意。这话是老先生临时编的,他想县长本当来看望人家的,没有来,只得由他来编些谎话安慰人家。玉婉说我不去,哪个愿去哪个去。玉婉内心确实不愿去,一则,当年不断向上峰写请求剿灭悍匪朱霄雷的报告,就是这位县长;二则她本意是去了结私仇的,关键时候出手助人打死日本人,是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做的。加上真正追杀日本人、保护国宝的人却被她打伤躺在这里,她怎么好人模人样地去风光呢?范先生猜出了她的意思,说县长请你去参与审问,不是让你去出人头地,抢占风光,你是参加击毙日本人的当事人之一,当然要去。这位义士伤重在床不能去,只得改个时候大家再来看望他,为他请功了,连老朽都陪坐于上,你这当事人不去不妥呵。这样一说,玉婉也就不便推辞了。

他们来到隔壁蒋嫂家,蒋嫂一听要请她去当陪审员审讯日本人,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在路上,蒋嫂将嘴贴进玉婉的耳朵,小声小气地说话,但她的小声是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说我早就想过来看你,也顺便看下那个瞎子,只是刘猛子这龟儿杂种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一连两天没回来,你是晓得的,我这身子是空不得的,一天到晚毛抓火燎的。玉婉恼她,讲话不看地头,就故意说遍街都是人,你不会见谁抓谁。蒋嫂正色,说妹子这就是你不对了,你嫂子风骚是风骚,可要分人,要有情有义的才干,连人都不分不是牛马畜牲了吗?这话把玉婉说得满面羞红,说蒋嫂大白日青天,人来人往的,不要再说这些话了。蒋嫂特别喜欢玉婉这模样,说好好好嫂子不说了,嫂子这嘴没正经话。不过我问你,听说那瞎子不是瞎子,眼睛清明澈亮的,还能和你一起杀死日本人,这到底是咋回事?蒋嫂好热闹好稀奇,追着问,但他们已经走到古镇背后的小路,到黑神庙了。

县长周云鹏,县党部书记何效民一起站起身来迎接他们,他们已经大致地了解到玉婉姑娘的事迹。但没想到,眼前这位率众击溃土匪又与人一起杀了两个日本人的女子,竟是这样一个亭亭玉立人,这使他十分惊讶。再看那个蒋嫂,倒和他想象中人的性格差不多,只是这人却不算丑陋,皮肤白晰,五官生动,只是肥胖,浑身肉颤颤的,好在腰身尚在,胸口那两坨肉鼓得快要爆炸似的,一种成熟的撩人的女人气息弥漫开来,叫人想入非非。蒋嫂被县长周云鹏看得不自在起来,脸上竟然有了羞怯,这在蒋嫂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样她反而显出从来没有过的女人味了,反而使县长大人也有些失态。县党部书记何效民阴着脸,知道这台兄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是有些看不起周云鹏的,这老兄行武出身,好色成性不分场合。他冷冷地说周县长,我看这位大嫂就免了吧,她对杀死日本人的事一无所知,作为女性代表,这位玉婉小姐足够了,她是当事人,又是女性,两重身份都有。周县长有些愠怒,他知道何效民阴损,见他多看几眼这女人就要撤人,未免太下作。还没等他开口,这位蒋嫂就发脾气了,说你是啥人?县长请我来陪审日本人,关你屁事?这日本人是不是古镇的人杀的?是不是女人杀的?是女人杀的我就有资格坐在台上。蒋嫂这样乱嚷,一时坏了气氛。范先生怕人说古镇的人没有教养,说你不要乱讲,这位先生是县党部何效民先生。蒋嫂说我管他是裆部还是底部,又不是我要来的,是你说县长请我来的。其他几人面面相觑,不好说啥。玉婉看不下去,说周县长,人都请来了叫人家回去,这不是当众打人家的脸么?如果这样,我也走。说着挽着蒋嫂的手就要走。周县长感慨,这古镇的人咋都这样重情重义讲承诺呢?难怪要出奇人奇事奇女子了。他说你们都是我请来的,咋能走,刚才何书记不过是开玩笑,他这人就爱开玩笑,你说是不是?何效民正找不到台阶,忙说正是正是,古镇出侠女,有二位女士陪审,正好壮声威呢。

说话间,有人来通报,说坝坝头的台子已经搭好,请众位走吧。何效民毕竟是搞党务的人,组织群众大会啥的很有经验,他和镇长饶梦云商量,由他派了人去维持秩序,又将带来的几个县党部的年轻人分散开来,由他们适时地带头高呼口号。时辰已到,县长周云鹏端端坐正了身子,一声带犯人到场,全场立即骚动起来,想最先看看这个活着的日本人是啥样子?好在有人维持才不致混乱,大家的头都企鹅一样朝后面狠命伸着,所有人都屏息敛气。

出乎大家的想象,这日本人是个六十来岁的瘦瘦的文弱的老头,头发灰白,皱纹交错,神色疲惫,戴着一副黑色方框眼镜,几乎将脸遮掉小半边。也许是焦虑的缘故,他走路摇摇晃晃很衰弱的样子。

这日本人站在台前接受审讯,县长周云鹏不知何时从脚下捡起一块鹅卵石猛地拍了一下。他是很想拍惊堂木的,但现在是民国早就没惊堂木了。这一下拍得那日本人佝偻着的腰猛地惊得直了身子,全场的人也被惊得愣了一下。他开始审讯日本人为啥潜入中国?什么目的?为啥要将本县的镇县之宝袁滋摩崖凿了,盗去干啥?你们是如何策划、如何组织、如何实施的?那日本人身子虽然佝偻,神情却是傲慢的。他摘下方框眼镜擦汗,此时太阳当顶,正是古镇最热的时候,他频频擦汗,摘下眼镜,眼前一片模糊,这一模糊,他心里反到不慌了。

佐次龟郎说尊敬的县长阁下,我要纠正你的说法然后才能回答你的问题。袁滋摩崖不是县宝而是国宝,放在世界范围内,它的文物价值、考古价值都是非常突出的。尤其是“维国家之统、定疆域之争”的特殊价值,更是你们想象不到的。没有这块碑,你这个县以及更广大的地域就不是你们的了,你这个县长也做不成了。接着他洋洋洒洒地从袁滋代表大唐王朝到南诏册封南诏王讲起,台上台下的人都被袁滋摩崖的事迷住了,听他讲了起来。这就激怒了范老先生,他说闭住你的嘴,这里不是你卖弄学问的地方,你现在是侵略者,是犯人,要明白你的身份从实把周县长问的如实招来。

周云鹏县长的鹅卵石再次拍响,全场气氛森然。佐次龟郎开口回答问题,他毕竟是学者,时间紧迫,他出来时日本政府似乎也没交代过如果被捉到后,该怎样狡辩。佐次龟郎把他发现袁滋摩崖的价值,把他的研究成果,把他向日本内务省写报告,来古镇窃取宝物的经过详详细细讲了。这一讲,使台上台下的人大为震怒。人们要冲上前去打佐次龟郎,好在维持秩序的人将他护住了,带头喊口号的县党部的几个年轻人,不失时机的带头喊起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日本军阀!”“驱逐鞑虏,还我中华!”“精诚团结,共同抗日。”

佐次龟郎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他患有心脏病和其他疾病,连日的奔波,会场上的愤怒,使他心悸头晕,四肢乏力。但他还是勉力支撑着把周县长提的问题回答掉。他讲的话使坐在台上的蒋嫂如同遭到雷击,当他讲到他们如何制定方案,如何寻找运碑的路径,如何用重金收买刘猛子,让刘猛子去寻找一个技艺精湛的老石匠,由老石匠来凿袁滋摩崖,刘猛子如何配合,将蒋嫂大门的门闩、门槛里注了桐油,让他们悄无声息的潜出门去时,蒋嫂眼睛瞪得铜铃大,气血充胸,全身痉挛,口吐泡沫往后直挺挺倒下。台上的人一片慌乱,忙去扶她,将她弄到荫凉的大黄桷树下。那边的人也乱成一团了,那个日本老头也突然晕倒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下人事不知。这边郑一手自告奋勇为蒋嫂做人工呼吸,郑一手是民间骨科医生,其实是不懂得怎样做人工呼吸的,他始终是医生。古镇的人晓得他的毛病也不便说,让他在蒋嫂头上脸上,脖子上胸口上乱揉乱摸一气。郑一手的双手在她胸口那儿揉的最起劲,蒋嫂被揉醒,一巴掌把他的爪子打开,嗷的叫了一声,爬起来就朝山上飞跑。刚才众目睽睽之下,那日本人说出的事实,叫她实在忍受不了。天哪,这龟儿杂种牛养马下毛驴日出来的刘猛子,你就是穷疯了,想钱想疯了,你也不能干出这种卖祖宗的事,你就是偷偷的把我卖了把客马店卖了都要得,就是不能干这种见钱眼开伤天害理的事。她要去把他找回来,要把他绑在古镇石牌坊上,天天雨淋日晒,向古镇人赔罪。

那边,又有人惊叫起来,喊不行了不行了,日本人死了。周县长、何书记一行又风一般扑过去。扑过去一看,佐次龟郎两眼紧闭,脸色惨白,眼镜也没在了,直挺挺躺在地下。党部书记何效民是有头脑的,他知道这既是日本人派来的,又是专家学者,人一死,日本方面肯定要出面交涉的。这事交涉到国民政府,就成为两国之间的外交问题了,事关重大,这人是不能死的。党部书记何效民叫人赶紧施救,又弯下腰去捉起佐次龟郎胳膊,在他手上号起脉来,他说还有脉跳,快去找医生。周云鹏县长见不惯他的作派,说这里有啥子医生?一个日本人,死掉算了。何效民说你呀,嘿,叫人怎样说……周云鹏终究在政界混,听出他的意思,大声问这里有没有医生?刚才那个医生呢?郑一手跑过来,他本来是想去追蒋嫂的,又怕大家笑话,折回来了。他面有难色,说我真的不知道救人,说出来不怕县长笑话,我这祖传绝技只管治骨科,除了这,我真的不懂。周云鹏不耐烦,说刚才你不是在蒋嫂胸口上摸一气就好了么?郑一手说她是中暑晕倒,摸一气捏一气也就好了,这日本人不同。何效民也不耐烦起来,说你既然不行,这镇上有没有其他懂内科的医生?郑一手说有、有,冯毛胡子就是。他说的冯毛胡子是个中医,中医讲资格,年龄越大越吃香,这冯医生大概就是四十多岁吧,就留起了长长的胡子,戴着一幅没有度数的眼镜,穿长衫,说话慢吞吞。他尽管儒雅稳重,生意却不怎么好。古镇上跌打损伤的人多,使郑一手生意特别好。郑一手平时是看不起冯医生的,但在关键时候,他却能不怕丢底推出冯医生,也算难事。

毛胡子冯医生来了,走近前来蹲了下去,捉住这日本人的手号了号脉,脸色大变,说不好,这人恐怕是心肌梗阻,如不及时抢救就没命了。说着他为佐次龟郎做起了人工呼吸。冯医生是学过西医的,只是古镇的人不信西医,他才改行做了中医。做了一会人工呼吸,佐次龟郎算是醒过来了。何效民书记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想只要活着就好,这人如果死了,恐怕出面追究责任的不是专署和省里,是中央了。

人虽然活了却没脱离危险,县长周云鹏说抬到黑神庙去,让这位医生为他治病。冯医生面有难色,说让我为他治病可以,但他这病很严重,心脏上的事说死就死的,死了我可负不起责。再说,我来本地不久,本小利微,生意清淡,也无力为他治病。周县长不耐烦,说叫你医你就医,少啰哩啰嗦的。何效民说你放心医吧,花子少不掉癞子的。他是县长,堂堂一个县长还会让你白医么?周云鹏白了何效民一眼,你倒会说,我这县长打得几根钉,倒是你这党部是专管这种事的,你该切切实实负起责来。

第十一章

蒋嫂从古镇嚎叫着一路狂奔,在古镇召开的公审日本人的事对她的刺激太大了,她被邀请去参加公审,堂而皇之地和县长、县党部书记、镇长、玉婉、范老先生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坐在一起,在她是第一次绝顶荣耀的事。及至听到从那个年纪大的日本人嘴里讲起,为他们找方圆几十里手艺最好的老石匠的人,竟然是刘猛子,这简直是晴空响雷,五雷轰顶,震得她头晕了心木了眼直了。这是汉奸做的事,你龟儿杂种就是把老娘卖到烟花店卖到大车铺去都比这好。蒋嫂在气血冲心一阵晕阙苏醒之后,爬起就跑,她要把刘猛子追回来,就是上天入地,就是钻在地缝缝头也要把他捉回来。她要亲手把他送回古镇,让镇长请县长、县党部书记来,再召开一次公审大会,请求他们让自己亲自来审,把个龟儿杂种整得尿流,再亲自惩罚他。

在这种极度的仇恨和疯狂的冲动下,失去理智的蒋嫂是来不及考虑怎样去追刘猛子的,她完全是凭着一种本能一种冲动盲目乱跑乱叫乱追的。她也没考虑该走古驿道还是山间小径的,反正有路就走,没有路也走。走到天黑她才发现自己迷路了,走到荒山野岭里的密林了。尽管蒋嫂是个泼辣热烈的女子,曾经出没于土匪窝背出过曾经热辣辣爱过的马锅头,但她还是怕了。森林里黑漆漆的,密不透风的树林把天空遮得严丝合缝,就是白天也阴森森的。她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更为恐怖的是野兽,古镇附近的山上都是绵绵不绝的原始森林,有数不尽的猛兽,小到狼、豺狗,大到野猪、豹子、老虎都有,还有莽蛇、毒蛇,凉冰冰滑腻腻的最让蒋嫂害怕。此时的森林,到处都潜藏着危险,远处可以听得见虎吟猿啸,近处看得见狼的绿莹莹的眼睛。气愤之极疲惫之极的蒋嫂现在感到了真正的害怕,这种害怕深入到骨髓里。惊骇到极点的蒋嫂一屁股坐在地下,她怨恨地哭了起来,哭得抽抽噎噎,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寒风嗖嗖树鸣草响,她竟然睡得很深沉很香甜,连梦也没有。醒来时,她看见了从密密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星星点点的阳光,她惊讶极了,自己在危险四伏的密林里竟然一点没事。等她回头一看,一下把她吓得半死,她竟然依偎着一头胖乎乎的黑熊而睡。她吓得一步跃起来,呆呆地看着那头黑熊说不出话来,更忘记了奔跑。其实,她就是要跑也是跑不动的了,全身早就吓木了。蒋嫂想今天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古镇人都说头猪二熊三老虎,这黑瞎子发起威来,连老虎也是怕的。她想人都是有定数的,冥冥之中有只神奇的手掌握着你的命运,自己说不定是该这黑瞎子来吃掉了。这样一想她也就定下心来了。等她去看黑熊时,那黑熊也醒了,它懒洋洋地躺着,连动也不动一下,只是把头抬了抬,用那双小眼睛看着她。她看见它的眼睛是温顺的,眼里甚至还有些羞怯,像犯了错的孩子。她感到一切都太神奇了,它真是她的保护神呀。蒋嫂想一个人是要做好事的,做了好事有好报,做了坏事神明清清楚楚。也许就是平日做了些好事,上天才安排了这猛兽来保护她。

蒋嫂是在古驿道上的一个腰店子里找到刘猛子的,这天蒋嫂走得又累又热,实在走不动了,就走进这间小店子来。这种小店子很小,它虽在古驿道上,是马帮的必经之地,但它不在路程中的落脚地。一般的落脚地都是人马困乏非得歇息的地方,这些地方的客马店和其他商铺就多,这种腰店子都在中间路段,来的马帮只在这里歇一歇,喂喂马,吃点晌午,如凉粉、面条、猪饵粑、黄糕粑之类。蒋嫂从山上下来,正是清寂的时候,没有马帮经过。

进得店来,蒋嫂要了一大碗豌豆凉粉。吃着,她和店主人聊起来,想从他们嘴里知道些消息。她才报出名字,店主人的婆娘就惊乍乍地说你就是蒋嫂?古镇上有名的蒋嫂?蒋嫂好生奇怪,自己从来没来过这里,她怎么知道自己?那女人说谁不知道你呀,从我这店经过的马锅头经常在讲你,我都听得耳朵起老茧了。蒋嫂惊觉,问这些贼杀的嚼些啥,说我怎么了?女的说人家是夸你呢,说你有情有义;说你闯进土匪窝背出被土匪们杀死的相好;说你打开客店大门,支起大灶让难民去吃去住。蒋嫂脸有些红,说这都是些啥呀,乱七八糟的。对了,嫂子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你晓得不晓得?她说出刘猛子的名字,说出他的相貌特征。女的说这人我好像见过,你等我想想。女的用手支住下巴,正沉思,突然后面的窗子响了一下,接着听见有人跳下窗子,一条黑影飞快地向对面山冈上跑去。蒋嫂一看,马上认出是刘猛子这贼杀的,她撒腿就跑,边跑边叫刘猛子你龟儿给我站住。刘猛子哪里敢站住,他本来就是打渔出身,加之身材颀长脚特别长,这样跑起来的速度就很快。他一会儿跑进树林,一会儿跑过陡坡,一会儿跳过溪流,蒋嫂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甩得远远的,但蒋嫂咬住不放,几次跌倒几次爬起,咬着牙趔趔趄趄地追。刘猛子站在远处,他看见蒋嫂跌伤十分难过,以他的速度早就逃远了,但他不放心蒋嫂,他知道她的执拗,所以他跑跑停停,像只野狼逗弄兔子。

蒋嫂忍痛跌倒了又爬起来,累得气都喘不匀也不停息,她发誓要把这贼杀刀剐的拿回去,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怎么追得上刘猛子呢,刘猛子像玩老鹰追小鸡一样轻松,这更加激怒了她,她不管不顾地追。追到一条小河边,河不算宽,两三丈的样子,刘猛子毫不费力的过了河,站在岸边哀告,说蒋嫂你千万不要再追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饶了我吧,你晓得我回去以后会是啥结果。蒋嫂说刘猛子你龟儿听好,你乖乖跟我回去,该受的惩罚你担当着,就是众人把你打伤打残,我都会服侍你一辈子。这样一说刘猛子更不敢了,他说我不回去,你让我被打伤打残太狠心了,你养我一辈子我也不愿。蒋嫂见他不听,想也不想扑嗵一下跳进河里。这大山里的河看似不大,水流却是很急河水却是很深的,深山里的水流湍急把河床冲得很深像槽一样,蒋嫂跳进去结果可想而知,她还没站稳就被急流把她卷倒。蒋嫂不会水,她挣扎了两下就被冲得老远。眼看就要玩命,刘猛子来不及脱衣服,跳下水去,很快就游到了她身边。刘猛子是关河里的渔手,在水里尤如蛟龙,身手好生了得。尽管如此,他还是费了好些力才将蒋嫂逮住,蒋嫂在水里乱板乱挣扎,使得他也喝了好几口水。

蒋嫂被救出来时,已经完全晕了,刘猛子知道她喝下了大量的水,已经呛到肺了,如果不及时施救,可能就活不过来了。刘猛子将她平放在沙滩上,做了一会人工呼吸,但蒋嫂脸色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微弱,刘猛子的手停在蒋嫂丰满肥硕的奶子上,想起蒋嫂平时的种种好处,摸着渐渐冰凉的身子,心里难过起来。刘猛子突然想起用牛来控水的办法,这是救溺水人的最好办法,将溺水的人抬到牛背上,脸朝下背朝天,牵着牛乱走,牛就将溺水人肚里的水倒出来了。

可这里哪里有牛呢?刘猛子转了一圈找不到牛,突然心里一亮,自己何尝不可以做牛呢?他为这个想法激动着,自己爬下,把蒋嫂弄到背上,然后躬起身来。成了牛的他四脚落地,在沙滩上爬动起来,他越爬越快,索性爬到缓坡上去,坡上高高低低,一个坑凹连着一个坑凹,这样抖动就大了。坡上尽是粗砺的石子,他的手被石子硌得生疼。刘猛子毕竟是刘猛子,他就闭着眼睛想和蒋嫂在一起的美好日子,想蒋嫂的热烈奔放,想她肥美白晰细腻的皮肤,浑圆肥大的臀部。越想他爬得越起劲,等他想得差不多,累得瘫倒伏在地下时,蒋嫂差不多已把肚里的河水吐完,人也基本清醒了。

清醒了的蒋嫂看见刘猛子爬在地上直喘粗气,看见他被石子磨破的手掌,心疼得哭起来,她找身上的手帕来为刘猛子揩汗,手帕没了,她用手掌去揩,疼得刘猛子直哼哼,她索性脱下衣衫去轻轻地为刘猛子揩脸上手上身上的汗渍、泥土,一边揩一边用嘴轻轻吹拂,嘴里喃喃地说猛子、猛子,你好憨哟,你咋能在这石子地上爬呢?蒋嫂咝咝的气息吹在刘猛子脸上,润心润意的话讲得刘猛子心里痒酥酥的,刘猛子猛的挺起身子,将蒋嫂的头抱住,在蒋嫂的脸上一阵猛亲,蒋嫂也一阵激动,两人抱着狂吻起来,蒋嫂又绵又软的舌头搅得刘猛子心旌摇荡,刘猛子的手握住她温热硕大的奶揉得她浑身是火。蒋嫂忍不住轻轻哼了起来,刘猛子逗得兴起,将蒋嫂的内衣和裤子脱了,蒋嫂也帮他将裤子脱下,两人此刻已是赤身裸体,还原成本真的人了。蒋嫂强忍着激动,拉着刘猛子下到河滩,河滩上的细沙又干净又柔软,头上有湛蓝的天,悠悠的白云,周围的树浓密婀娜,河水清澈透明。刘猛子变成了一只猛兽,蒋嫂紧紧搂着他的腰,任他恣意勇猛,任他猛兽般碰撞。

两人折腾够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但他们却不愿回客马店,这条河这片沙滩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他们决定就在这里度过一夜。蒋嫂心里甜甜的、酸酸的,她知道这也许是她和刘猛子最后的一夜了,她要让这一夜成为他们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他们去寻找柴,专挑倒下而干透的树,将手臂粗的枝桠扳下来,拖到河边沙滩地堆成一座小山。刘猛子是个很能干的人,他将火燃起来,红红的火爆出噼噼叭叭的火星,火焰欢快地跳跃着,像无数柔软的舌头舔着渐渐黑下去的天空。他不让蒋嫂动,他哗地跳进河里,人一下就不见了,急得蒋嫂叫起来,可一会儿功夫,他就在不远处冒出头来,手里举着一条一尺多长的细细的鱼。这种鱼叫白挑鱼,身子细长,无鳞无刺,肉质非常细腻鲜美。蒋嫂兴奋得连衣服也来不及披,赤裸着肥肥的丰腴的身子踩着柔柔的沙滩去接鱼,刘猛子看得眼热,说好美的两条鱼呵!蒋嫂说就一条鱼,哪有两条?刘猛子说连你就两条。蒋嫂看着自己光滑细腻凸凹有致的身子,开心地笑了,说我是母鱼你就是公鱼。刘猛子兴致很高说你是母鱼就会摆籽,就会摆一河的籽变成好多好多的鱼。蒋嫂嘎嘎地笑。两人说得激动,又在河边抱着亲热,刘猛子腾出手,摸着蒋嫂浑圆温热的奶。刘猛子又有了冲动,蒋嫂心疼他,说还饿着肚子呢,不要伤了身子。说着坚决推开了他,刘猛子朝后倒下身去,扑嗵一声又不见了踪影,等他再出现时,手里又举着一条长长的白挑鱼。

吃饱喝足,困意袭来,蒋嫂伏在刘猛子身上片刻之间就睡着了。刘猛子将她轻轻放了睡下,到山坡上搂了一大堆柔软蓬松的山茅草,将她搂在怀里,盖上衣服,两人昏昏沉沉甜甜蜜蜜进入梦乡。

深山河谷里的夜是寒凉的,尽管是夏天,但从山谷里河流里升起的寒意还是把蒋嫂冻醒了。先醒来的蒋嫂见刘猛子依然睡着,他的一只手在睡梦中仍然紧紧攒着自己的一只奶子,脸上甜蜜幸福。蒋嫂看着这个比她小四五岁的男子,想到明天就要把他送到古镇,她的心疼痛起来。她想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和她温存了,要让他留下永久的留念。她轻轻地把他的手拿开,见他在睡梦中叭哒着嘴,她忍不住把奶嘴塞进他张开的嘴里,睡梦中的刘猛子猛地醒了,他见自己嘴里含着蒋嫂肥硕鲜嫩的奶,那奶在银色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的丰满、格外的圆润,泛着银色的光,弥漫着甜甜的奶香味,刘猛子激动不已感动不已,他用手紧紧握住蒋嫂的奶子,狠命地吸吮起来,蒋嫂浑身着了火一样,全身颤抖,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刘猛子被她颤抖的身子酣畅的呻吟刺激得兴奋无比,饿狼一般扑下去,接着又是一场风起云涌的搏斗,他们被激情燃烧着,在快要熄灭的篝火边,又重新燃烧起激情的冲天大火。

激情之后,他俩相拥而卧,蒋嫂轻轻地抚摸着刘猛子健壮结实的胸脯,心里很烦乱。天快亮了,不能再等了,蒋嫂想必须向刘猛子讲清道理,她是爱他的,但她必须把他送回古镇,让古镇用自己的方式来惩罚他。她知道她一定是会把他送回古镇的,这是不可更改的,但要开这个口,真使她难以启齿。

蒋嫂扒开刘猛子搂着她的手,站了起来,说猛子,我唱支山歌给你听吧,真的,我是好多年没唱了。

山对山来崖对崖,

那边情郎过崖来。

崖上有树成双对,

枝桠缠死分不开。

岩下有口深水井,

根须相缠理不清。

公树要被人砍去,

母树也就活不成。

唱着唱着她流下了眼泪。刘猛子惊诧无比,他从来没有见过蒋嫂伤心流泪,当他听了蒋嫂的讲述,知道他帮助过的人竟是日本人,而他们盗的是国宝,那种价值不是用钱算得清的,刘猛子惊呆了,他觉得犯下了大错,但又觉得有些委屈,他说他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日本人,那几个杂种像中国人日出来的,我咋晓得?更何况,我想钱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给你买对手镯。真的,我太想给你买对手镯了,每次我看到你拿着玉婉的手镯不放,馋得不行,我就发誓一定要给你买对手镯。

蒋嫂真的羡慕玉婉有一对好手镯,这是一对质地绝好的翡翠手镯,没有一点杂质,绿莹莹的让人觉得沁凉。蒋嫂是个性格粗率的人,她平日是不佩戴丁丁当当的佩饰的。可爱美毕竟是女人的天性,当蒋嫂看见玉婉手腕上的翡翠玉镯时,她的眼睛都直了。玉婉见她这样,就小心翼翼地褪下一只,让她去细细看。玉婉想提醒她小心又怕她多意,只紧紧地随着她,随时准备接着。她先是看,凑近眼睛看,离开眼睛看,凝神屏息看,又拿到鼻子前去闻,深深吸口气再慢慢嗅,像狼犬寻物一般专注。玉婉看她陶醉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说蒋嫂你也去买一副来戴吧,一个女人一生中有多少好日子呢?不戴就屈着自己了。蒋嫂深深叹口气,说我咋买得起呢?老辈人讲黄金有价玉无价,这翡翠镯子怕是把我连人带店卖了也买不起的。

这一幕恰巧被站在门外的刘猛子看见。他没想到平时大大咧咧不爱修饰的蒋嫂会这样爱玉镯,爱得如痴如迷,爱得无限深情,爱得叫人心疼。刘猛子在心里发下了天下誓愿,下决心一定要买一副和玉婉一样的手镯。他尽管不知道翡翠手镯的价钱,但凭他听到的故事,凭玉婉姑娘的表情,他知道那一定是非常贵重的,贵重到将自己插草标去卖,也买不到一个角角。不管怎样贵,刘猛子都要买的,他是在心里发了毒誓,买不到这样一副手镯,就让他上山滚岩死,下江水淹死,上路狼吃虎咬死。

发了毒誓的刘猛子在那段时间格外地关注起翡翠手镯来。要为蒋嫂买翡翠手镯,就要知道它的质地、料子、价格。他常常在马锅头们来店里歇息的时候,殷勤地为人家泡大叶子浓茶,裹叶子烟请人家抽,然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向人家询问翡翠手镯和有关玉石、石器的事。马锅头中也有一些有见识的,这些是跑过缅甸边境和腾冲一带的马锅头,对玉石、玉器有些见识,能多多少少地讲出一些玉石、玉器上的学问,他们就空对空的讲,反正是闲着吹牛吧,真不真、信不信都是无所谓的。变得执拗了的刘猛子走火入魔了,他在古镇到处乱窜,千方百计的和开各种商号、各种客栈、各种馆子的老板套近乎,左迂右回地绕到玉器上。这些老板都是小老板,富商巨贾古镇还没有,他们知道一些玉器知识,但只是一般性知识,这对于刘猛子来讲就够了。老板们的婆娘、老板娘们也有些玉器,她们是很大方的,都舍得拿给他看,但都要和他开些荤玩笑,打趣他,乐够了才让他看。这期间,他见到了各式各样的玉簪、玉镯、玉佩、玉耳坠等等,但凭感觉,他知道都是一般的货色,没有一件可以和玉婉姑娘的相比。

对玉的了解差不多了,刘猛子开始为钱的事发起愁来。他知道,凭打渔,就是把一条江里的鱼全打捞上来,也买不了像玉婉那样的那副镯子。偷不行抢不行,这就难坏刘猛子了,他天天到古镇崖下的江边去打渔,打完就睡在江边的一块巨石上或者沙滩上,呆呆地望着天空出神,那种神情,简直就盼望着天上掉金元宝一样。

机会终于来了,三个日本人的到来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们宣称是来古镇探宝的,说古镇的山上有宝,拿着仪器这里探探那里探探。刘猛子兴奋起来,既然古镇的山上有宝,何不跟在他们后面看着,如果真被他们探到了,自己岂不是捡了个落地桃子。结果尾随了几回,见他们在山上瞎胡转,并不像真的探宝的样子。有次他忍不住问他们,这山里真的有宝?这种宝值不值钱?有没有翡翠玉石?几个人神秘地说我们探的宝不是玉石啥的,是铁矿,黄褐色的,用来炼铁。一听是铁矿,刘猛子就急了,说难道这么大的山里就找不到一块玉石,只要有一块玉石就足够的了,你们好好找找吧,肯定会有的。几人看他急切,问他说你为啥对玉石这么感兴趣?你说来听听,说不定我们能帮你的忙。刘猛子看着他们那神神怪怪的仪器,相信他们是能找到的。加上他们是外地人(他一直这么认为),把内心的秘密说给他们听也无妨,于是就把蒋嫂如何对他好,蒋嫂如何想要一副玉镯,他如何发了毒誓的话讲了,几个日本人一听,互相交换着会意的眼神,答应帮他寻宝。刘猛子最后还是经不住一大堆钱的诱惑,他想反正不是他偷的,他不过是帮他们找了个石匠。再说,这事只要不说出去天晓得,为了实现自己的誓言,为了回报蒋嫂,为了蒋嫂对他的爱和他对蒋嫂的爱,就是以后受到惩罚,也是值得的。

第十二章

听完刘猛子的叙述,蒋嫂泪流满面。蒋嫂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她没想到刘猛子这个闷不出声的傻蛋会对她这么好,竟然煞费苦心,想尽种种办法,为了买镯子的钱,向日本人引来了老石匠。她相信他的话,他确实不知道那三个龟儿杂种是日本人,就连住在店里这些日子,他们也不说明他们是日本人。如果知道是日本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帮他们找老石匠的。

蒋嫂泪流满面心如刀绞,在经过短暂的内心斗争后,她还是决心把他送回古镇,让他承担他做的事。她想他如果受到古镇最严厉的惩罚,譬如沉潭,那她一定会要求他们连同她一起沉下去;如果他受到鞭打或其他惩罚,她一定精心服侍他,为他端尿端屎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他;他如果被愤怒的人打残废了,这辈子她就伺候他,除非她死了。她把这些想法和刘猛子讲了,刘猛子开头不同意,他说他又不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心里的这份爱,他也不晓得这些杂种是日本人,仅仅为他们找了个石匠。现在大家正在愤怒之中,送他回去难免会受到严惩。他说我们离开古镇吧,蒋嫂,你对我太好了,我要报答你,养活你,一辈子对你好。蒋嫂说这怎么可能呢?古镇是我的根,古镇山好、水好、人好,离开古镇我是一辈子也快乐不起来的。我会像拔起来的苗,很快就蔫死了。猛子回去吧,堂堂正正刚硬无比的男子汉,你如果连这都做不到,你在我心目中就是臭狗屎了,你在我心中就是死的了。你好好想想吧,我不勉强你,想好了做个决定,要走你现在就走,我不会留下一个犯了错连点责任都不肯承担的人。我会在每年的七月半过鬼节的日子烧纸给你,你在我心中是死去的人了。

刘猛子听到蒋嫂这番话,无比沉重也无比痛心,他知道蒋嫂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他舍不得她,离开她,别说到处飘泊,居无定所,吃无吃的穿无穿的,又回到当流浪汉的日子,就是真的发了财有了钱,有了女人,又有谁能像蒋嫂一样把他当成心尖尖上的肉一样疼着爱着。回去回去,管他妈的,大不了一死,就像蒋嫂说的也做一回弯得下腰、直得起身、撑得起天的硬汉子,何况他还没犯下死罪,大不了挨一顿暴打,就是打断肋巴骨打断腿,蒋嫂也会把自己医好养好的。

蒋嫂把刘猛子带回古镇的那天,古镇轰动了,都为蒋嫂的大义灭亲感动着。将刘猛子交给镇长后,疲惫不堪的蒋嫂回到店里,倒下就睡。她担心刘猛子的命运,他们会怎样处罚他呢?如果他受到重创,是她把他送出去的呀。带着疲惫、矛盾、忧伤的心情,蒋嫂昏昏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她听见有人讲话的声音,那声音又尖又锐,好像是儿子。她费劲地睁开眼睛,果然是儿子,还有玉婉。儿子几天不见妈,不听劝说叫起来了,这就把她吵醒了。玉婉紧紧攒住她的手,说蒋嫂你真是个侠肝义胆、柔情似水的人,你放心吧,刘猛子罪不当死,他若被打伤打残,我来和你服侍他一辈子。蒋嫂感激得流出泪来,蒋嫂说玉婉妹子,我和你比算得了什么呢?上次你率领大家击退土匪,没有你古镇恐怕就剩个瓦堆堆了。这次你又打死两个日本人,你才是真正的英雄呀。

说着话,外面有了人声,蒋嫂的娃儿跑进来说镇长和范爷爷他们来了,站在天井里呢。蒋嫂忙爬起来,匆匆忙忙找了套干净衣服穿上,和玉婉一起离开房间。来到天井,镇长、范老先生、孙老板、王老板一干人早已站在那里,镇长说玉婉姑娘也过来了?玉婉答应过,忙和蒋嫂请他们到客厅坐。镇长、范老先生他们是为蒋嫂的义举而来的。一个开客马店的女子,敢跑进土匪窝里,背回自己喜欢的人的尸体,体体面面地将其埋葬,又能穷追不舍,将自己喜欢的人追了回来送到镇上,这怎能不让人心生敬佩,可嘉可叹呵。

谁知,蒋嫂非但没有感激之情,反而呜呜咽咽哭开了,弄得大家不知所措。大家正惊诧,蒋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她给各位磕了头,伏在地上不起来。镇长、范老先生、玉婉去拉她,她都不起来。她说她要将刘猛子为啥为日本人找老石匠的缘由讲清楚,讲清楚后各位尊者考虑对他的处罚,如若情有可原,是否可以对他的处罚轻一些。

镇长、范老先生几人听了她的叙述,都为她不循私情把刘猛子送回来的做法感动,也相信她说的话,知道刘猛子确实不知道那三个日本人的国籍和身份,也不知道他们窃宝的目的。事关重大,几人匆匆商议一下,觉得现在无法表态怎样处置刘猛子,他们决定回去商议后再定。

也是在黑神庙那间森严潮湿的大殿内,镇长、范老先生、开杂货铺的孙老板、开客栈的李起孝、开医馆的郑一手,还有几位在古镇上有威信的长者,召开了临时性会议。事实上那算不上官方的会议,只有镇长一人是民众选出来的,其他几位都是民间人士,他们的组成更像家族召开的会议。在这种特殊性质的议事会上,饶梦云镇长、范老先生和其他几位在古镇上有些威望的人,纷纷讲了自己的意见。范老先生是迂阔固执的人,最恨不守法度,尤其是帮人盗窃国宝的人,认为对此断无轻处之说,要按镇里的古法,罪无可赦者当处以沉潭极刑。开客栈的李起孝缓缓说刘猛子所作所为确实可恨可憎,但罪不当诛,他提议沉潭可免,改为让蚊子叮咬。他的提议受到其他几位的认同。开杂货铺的孙老板与蒋嫂的丈夫是拜把子兄弟,蒋嫂丈夫死后孙老板对她多有照顾,他佩服蒋嫂的有情有义敢爱敢恨,对蒋嫂就多了些理解和同情。几个人都说就按古镇的规矩,让刘猛子给蚊子咬,这条处罚厉害得很哩,弄不好要他的小狗命。古镇有条相沿成袭的规矩,就是人犯了罪就把他脱光衣服只穿一条短裤,将手脚绑了丢在江边河滩上,让蚊虫咬上三天三夜,如果被绑的人被蚊虫吸干血死了,活该他命绝。如果命大不被咬死,就可赦免,解开绳子放人。这种处罚不知起源于何处何时,古镇已多少年没使用过此法。古镇民风淳朴,人心向善,很少有人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更无造成恶劣重大后果的,所以古镇的人几乎忘记了这种处罚。今天旧法再用,也是迫不得已的。

当蒋嫂知道这个决定时,又恨又伤心,她知道刘猛子是逃不过这次劫难的,也算是咎由自取,只是心里疼着他,想他是自己亲手送回来的,才难过起来。

将刘猛子送到江边喂蚊子的那天,蒋嫂起了个大早,她认真地洗漱一番,整整齐齐出得门去。她出门的时候,古镇东边的山巅上只有微微的一点晨曦,江边巨大的绝壁像一面黑色的屏风,黑暗中隐约可见僰人悬棺神秘地眨着幽微的眼睛。绝壁上的古镇,此刻倦卧在晨曦微明中,青石板街上流淌着雾岚,雾岚侵蚀了街的下半截,只露出了青黑色的一片片瓦脊。

蒋嫂踏着雾岚,执着地去敲一家一家的门,有的驿栈已开门,门洞里射出枯萎黄色的光,那是早起的马帮在做上路的准备;有的还在沉睡,木板门的店铺紧紧关着,蒋嫂耐心而持久地敲门。她之所以这么早起来,就是想一家家去告诉他们,恳请他们天亮之后不要到江边河滩去。因为刘猛子要被镇里按古法施以喂蚊,而且是三天三夜。她想这对于一个人来讲不仅是严刑而且是羞辱,如果镇上的人都到江边去看热闹,指指戳戳,刘猛子恐怕是承爱不了的。一个人的肉体受了伤可以休养治疗,一个人的精神受了伤,可能就会崩溃。刘猛子虽然是草木一般低贱的人,但刘猛子也是个有自尊心的人,把他那点可怜的自尊都剥夺了,还活个什么人?

古镇的人原本打算今天到江边河滩看个热闹的。最近以来,特别令人兴奋和刺激的事似乎也不多,大家就打算去看一次热闹,小娃娃们尤其兴奋,他们从来没见过将人赤身裸体绑着让蚊虫叮咬的场面,纷纷嚷着要去。在这样的清早,在浓雾弥漫、清霜浸地的早晨,蒋嫂打扮得这样的整齐,一家一家的敲门,面色戚戚、神情肃然、言辞恳切地将她的请求说了,大家都被她的善良和深情打动了,都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

刘猛子被带出来了,他们是顺着古镇后的小路出来的,镇长饶梦云和拄着拐棍的范老先生,另外就是开客栈的李起孝和开商铺的孙老板及开医馆的郑一手。两个镇上的杂役押着刘猛子,慢慢地走下陡峭的古道,走下江边河滩地。蒋嫂早在头天就来到江边,她认真地察看了地点,江边沙滩地是开阔的,但太显眼容易招人注目,她看到沙滩的尽头有块巨大的岩石,岩石边有几株垂柳,恰好可以从各个角度把人掩藏起来的。

镇长饶梦云和范老先生一干人刚刚在河滩边站定,蒋嫂就从岩石后走了出来,她径直来到双手被绑住的刘猛子面前,看见他头发纷乱,衣衫不整,眼里布满了血丝,神色疲惫而沮丧,她一下子心如刀绞无比疼痛,忍不住抱着他哭了起来。正哭泣,刘猛子将头扭开,犟犟地说哭啥子,一人做事一人担当,犯了事就该受惩罚,这不是你说的吗?既然来了我就不会后悔,大不了就是一个死。蒋嫂听到这话,猛地止住哭,稳住了纷乱情绪,她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浮现出惊喜和赞叹。她说好样的猛子,你是男子汉是真正的男子汉,是我心尖尖上的男子汉。说着就抱住他的头亲起来。范老先生看见这场景赶紧背过身去,老先生嘴里说着,这女人……这女人……不晓得他是感慨还是赞叹。

开始执行惩罚了,两个杂役松开刘猛子的手,帮他脱衣,脱完为他绑住手脚,他说绑牢点小心我挣脱跑掉。饶梦云说就是不绑你你也不会跑的,古镇的人连这点都做不到还是啥古镇人。

一行人走了之后,蒋嫂把他拉到岩石后的柳树丛中,蒋嫂去岩坎上找了一抱干茅草让他坐下,蒋嫂说你坐好,我要回去弄些吃的用的来。刘猛子说你回去你的,你不用担心我会跑掉,回去后门照样开生意照样做,回去后照顾好娃娃。三天后你再来,我若不死你把我领回去,我若死了你弄床草席来裹住尸体挖个坑埋掉。蒋嫂一听大为光火,说,放屁,放你妈的臭屁,我是那样的人吗,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受罪?不许你再说一个死字,再说我就搧你的嘴。蒋嫂一下又变成平时的蒋嫂了,她气哼哼地说,坐好,我马上就回来。

像上次一样,蒋嫂请玉婉帮她照顾好客栈。她的东西实际上已经是收好了的,她带了厚厚的羊毛毡,锅和碗盏,红糖和鸡蛋,甚至连几只乌骨鸡也带了,用长长的线拴着脚,让它们在江边河滩边的草坡上啄草啄虫子,看样子她简直像要到江边安家的样子。

夜晚的峡谷里,窄窄的江滩上是很燠热的,只有天快亮的时候,清霜打下来露水出齐了的时候,天气才是凉的。蒋嫂在江边燃了一堆小小的篝火。面对惩罚,刘猛子的心安了,神定了,反而松弛了下来,所以他睡得沉实,睡得香甜。

江边河谷里空气潮湿闷热,河风很小,空气就变得厚重黏稠起来,人就像坐在一个巨大无比的蒸笼里了。蒋嫂见熟睡中的刘猛子淌了一头一脸的汗,不少的苍蝇和飞虫在他头上身上飞,蒋嫂心疼得不行,她取出帕子为他揩汗,从头揩到脚,竟然将一张帕子揩得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刘猛子似乎觉得舒服,翻个身又睡过去了。蒋嫂给他几大巴掌,把他从沉睡中打醒过来,他哼了一声又要睡去,蒋嫂又是几巴掌打去,终于把他打醒。他说咋啦?我咋睡到这里来了?蒋嫂见他懵头懵脑,又好气又好笑,说你是到龙宫来了,龙王爷看中你要招你当女婿哩。他说那龙女在哪里呢?蒋嫂说你面前的不是?刘猛子完全清醒了,心被火一样的激情燃烧起来,他定定的看着蒋嫂,眼里流露出对她的无限的迷恋,如果此时他的手和脚不是被捆着的,他肯定会冲上去,抱住这个自己爱到骨髓里的女人,疯狂地亲吻她。可现在他却动不了。蒋嫂从他急促呼吸的胸脯和热辣辣的眼里看出他的激情,她一把揽过他的头,抱住他的头狂吻起来。吻够了,她把红肚兜掀开,露出那对丰满肥硕的奶子,凑过去用手托着,让刘猛子含住奶头猛吸,浑身出火的刘猛子把她的奶咂得叭叭直响,深深吸进去,吸住了小半个奶子,蒋嫂无比舒畅,身子痉挛起来几乎站不住,吸得蒋嫂由小声呻吟到大声地呼叫,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才猛地推开刘猛子的头,伏在刘猛子的腿上喘息。

难熬的三天终于要过去了,刘猛子在这日子里尽管吃了很多苦,但他却没有受到大的伤害。三天三夜蒋嫂没有为刘猛子松一次绑,刘猛子也咬着牙从不提出。在这最后一天的晚上,蒋嫂很兴奋也很惆怅。月亮依旧十分的好,只是像她一样瘦了一圈。她突然很想唱山歌,她说猛子,今晚我俩来对唱,纪念这苦难而深情的日子。刘猛子想到天亮就要结束这场劫难了,高兴地说好呀,我俩对唱,我们还没在一起对唱过哩。

刘猛子张口就唱:

山歌好唱口难开,梨青好吃树难栽。

白米好吃田难种,鲜鱼好吃网难甩。

好久没到这方来,这股凉水起青苔。

扒开青苔喝凉水,一朵鲜花冒出来。

好久没到这方来,这方妹妹好人才。

这方妹妹人才好,过了端午请媒来。

蒋嫂笑着说谁是你妹妹,我是你姐姐哩。还请媒人哩,不是啥都早给你了。

蒋嫂拢了拢头发,接着唱道:

好久没到这条沟,这条沟儿冷秋秋。

唱着山歌来玩耍,闹热不过这条沟。

大田栽秧行对行,一对秧鸡来歇凉。

秧鸡要找秧鸡伴,唱歌要找如意郎。

该刘猛子唱了,刘猛子正想唱,唱得兴起的蒋嫂说你不要唱了,你那嗓子像烟薰过的,你听我唱:

早不来,迟不来,半夜三更你才来。

前门上了千把锁,后门抵了九块柴。

后檐有棵桩桩树,你从树上掉下来。

柜子里有瓶包谷酒,碗柜里有碗下酒菜。

锅头有甄洗脚水,床前有双换脚鞋。

划过来,划过来,划个泥鳅进濠来。

上床就听牙床响,席子打湿一大塘。

公公说是河水响,婆婆说是垮堰塘。

隔壁有个看牛匠,慌里慌张跌下床。

蒋嫂唱着唱着,冲动起来,热情激昂,她爬起身来猛扑过去,抱住刘猛子一阵猛亲,亲得刘猛子脸颊热辣辣的。亲过脸又把舌头伸进刘猛子嘴里猛搅,刘猛子也伸出舌头来,两根舌头搅在一起,亲得天眩地转,亲得刘猛子差点闭过气。

蚊子渐渐多了起来,嘤嘤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蒋嫂也不去驱它们赶它们,她突发奇想,说猛子你委屈一下,我也不替你赶蚊子了,我要和你一起让蚊子叮让蚊子咬,我要尝尝这滋味,让我们一起度过这难忘的时光。说着她就脱去外衣脱去肚兜,脱下裤子只留了条红红的短裤。刘猛子见状,心疼不已,说蒋嫂你疯啦,我是受惩罚,你是为哪桩嘛。蒋嫂说不准你叫我蒋嫂,从今天起你就得叫我的名字,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刘猛子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咋叫?蒋嫂说我叫蒋雪碧,你就叫我雪碧吧。刘猛子试着叫,雪碧……他觉得好不习惯,说我叫不来,怪难为情哩。蒋嫂说为难你个头,咋个把我按翻时你就不为难了。叫,再叫,刘猛子红着脸,雪……雪碧……多少年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叫她的名字,蒋嫂蒋嫂的一叫几十年,连她自己也忘了还有这么个好听的名字。今天由刘猛子亲口叫出来了,她好激动,从此叫她这名字的人就是知她疼她爱她关怀她的人了。蒋嫂泪流满面,她不听刘猛子的苦苦哀求,她毅然绝然地脱光了衣服,她和刘猛子坐在一起,紧紧地搂着刘猛子,让蚊子去叮他俩,她要和刘猛子一起痛苦,一起欢乐。这个痴心的热情似火风情万种的江边女子呵……

第十三章

这天中午,范老先生早早来到玉婉的茶室里,他要收集一个关于古镇绝壁上的兰花的传说。这个广泛流传于民间的传说有很多版本,开杂货铺的孙老板,开客栈的李起孝,开医馆的郑一手,包括剃头匠张飞刀等都能讲,但他们各说各的,各人讲的不一样不说,还都是粗俗不堪的。范老先生是个迂阔的人,他要收集的是最典雅最有书卷气最有人情味的,了解来了解去,都说这只有去找观音阁里的妙音了。妙音是哪里的人,芳龄多少,出家为何?古镇人一概不知,只知道她是个清寂修行,待人和善,面容姣好,学问极深的民姑。关于兰花的传说,当数她讲得最好。

范老先生本当要去观音阁里去收集的,但观音阁在悬崖上的一个天然洞穴里,外面是飞檐斗拱,里面是钟乳垂吊,普渡众生的观音娘娘就在洞里。要上观音阁,须得爬上陡如天梯的上百级石阶,范老先生年老体衰,体力不济,是难得爬上去的。托人带信去给她,殊不知她却同意了,地点就选在清静古朴干净爽洁的玉婉茶室内。

闭了茶室的门,玉婉洗净紫砂陶壶,为范老先生沏了石缸茶。茶是新茶,汤头碧绿。细心的玉婉又燃起两支檀香,袅袅的檀香清香避俗沁人肺腑,茶室有些禅房味道了。

妙音来了。她是从侧面进来的,玉婉去接她,将她引导到关了大门的茶室。妙音身材修长,面容清癯,那眉眼原是极好看的,可能是长时间面对青灯黄卷面对肃穆清寂的佛寺的原因吧,眼光变得像千年深潭一般沉寂。小巧玲珑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唇角下垂,看不到丝毫的笑意。范老先生在心里感慨,诗经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看来这出家的姑娘有说不出的难言之隐。妙音穿着皂色的尼姑的修行服,这衣服于她却是十分得体,不肥大雍肿,也不紧扎紧束,显出飘逸的道骨仙风。妙音行步款款,举止得体,淑雅而端庄,不像是山野村夫的女儿家,也不像市井里巷里的小户人家的姑娘,倒像诗书礼仪传家的有根基的人家出生。

妙音先向范老先生施了礼,待要坐定,闻到玉婉茶室内壁架上几盆兰花的香味。她款款而起,向范老先生说阿弥陀佛,得罪老先生了,我闻到这兰花的香味,这就进入芝兰之室了。在这闹市之中竟有兰花的馥郁,就叫人惊喜了。她走到兰花架上,细细地看了兰花,又退后几步,说兰花雅致,不可亵玩,请问施主这是什么品种?玉婉说也不是什么珍贵的品种,我喜欢兰但对兰知之甚少,是后山上的采药的人采来送我的,说是豆瓣兰。妙音说兰花种属甚多,豆瓣兰也是分好多个品种哩。豆沙古镇周围,崇山峻岭绵连不绝,老黎山更是宏伟而峻险,幽深而神秘,群山险峻雾霭覆盖,山泉清冷,奇石迭生,必有幽兰。我就养得有几十盆豆沙古镇周围所产的兰花哩,只是少了豆沙关对面绝壁的兰花,四处向人索求终无所获,甚是遗憾呢。

范老先生听他讲豆沙兰花,立刻来了兴趣。老先生站起来请她入座,说明来意,妙音姑娘款款地讲起了这个传说。

妙音走的时候,以手掬香,深情地嗅着,她说豆沙关的兰花,不是一般的兰花呵。她有千年的痴情守候,有始终不渝的爱情,有凄美感人的传说,空谷幽兰,千古一绝、千古一绝呵!

那晚,游云龙实在是憋不住了,他要尿尿。尿尿这事在平时不是事,但这次可就不是一般的事了。他的腿被玉婉打伤后,经过郑一手的医治,尽管已经接上了骨,尽管敷了药,用竹片当石膏固定了,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他的腿骨还被打断了,这可不是一般的伤呵。于是,他只得静静地躺在玉婉的客栈里,静静的养伤。他的一日三餐都是玉婉一手照料的,为了照料他,玉婉可没少受罪,这其中最难最难的事,就是屙屎屙尿的事了。

都说活人还会被尿憋死。活人也真有被尿憋得半死不活的时候。这几天,游云龙白天都尽量少喝水,少喝汤,他太怕解溲了,解溲成了他生活中最为严重的问题。试想,一个青年男子腿断了寸步难行,连翻身都得小心翼翼的人,面对一个丰姿绰约、楚楚动人的未婚子女,怎么好意思拿出玩意来解溲。玉婉是有心理准备的,尽管她为他准备了尿盆,但铜盆薄而精致,一屙尿就叮咚作响。这样大的动静,会使游云龙耳热心跳很是羞惭的。每次他要解溲,玉婉把铜盆递给他,返身出门去了。立于门外的玉婉听到那叮咚之声,也不免红了脸庞,心里就会有些本能反映,她只得走远一些。游云龙解完溲,把铜盆放在地板上,有时因为内急而湿了被褥,他红着脸把湿的地方掖了藏住,心里十分尴尬。玉婉听到声息,蹩着眉掩住鼻进来抬盛满尿液的铜盆,她是洁净的人,见不得肮脏之物,情不自禁以手掩鼻,游云龙见了心中十分愧疚,也十分尴尬,听到玉婉在楼下哗哗的洗手声,他更是十分的不舒坦。渐渐的,他越来越怕屙尿这一简单的事了,他怕看到玉婉羞红的面庞,怕看到玉婉铁青着脸拿洁净的尿盆进来的脸色,怕听到她长时间洗手洗尿盆的哗哗声,这使他成了暗疾,成了条件反射,越来越怕解溲了。

这天白天,玉婉将炖好的乌骨鸡汤抬来给他。那汤炖得好,鸡肉粉烂,入口即化。但游云龙只吃鸡肉不喝鸡汤。玉婉奇怪,问他为啥不喝鸡汤?他说了真实情况倒好,但他开不了口,就说我从小就怕喝汤。玉婉一听就发怒,你真怕是达官显宦的后人,富商巨贾的骄子,连鸡汤都喝腻了。喝,非喝不可。你不喝鸡汤骨伤就难养好,难道要我久久地服侍你。他一听心里不是滋味,说我跟你讲过,我出身在贫苦人家,读了大学才出来的。你明明知道我的出身,还要讽刺我。玉婉振振有词,既如此,你就喝下,不要多费口舌了。游云龙只得忍气吞声把一大海碗鸡汤咕咕喝下了。

到了傍晚,玉婉又端来一大碗鸡汤,逼他喝下。玉婉内心其实是很矛盾很焦虑的。她恨这个杀害她父亲的人,不管是执行任务还是什么原因,杀父之仇是她心里一个疼痛的结。但他又是打死日本人保护国宝的有功之臣,腿又是被她打断的,她心里希望他好起来。冤冤相报,他们的冤仇是扯平了的。看到他疼痛难忍的样子,她希望他好起来,所以尽量做好的东西给他吃。她不知道他的苦衷,所以逼他喝下。

半夜,游云龙确实撑不住了,他的小腹胀鼓鼓的,膀胱胀得快爆破了,憋得他流了一头一脸的汗,身子一阵痉挛。玉婉为他准备的尿盆被放在门后,他是无论如何拿不到的。半夜之后,天又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雨骤风狂,好在窗子是关严了的,要不然风雨将飘洒进来。他想喊玉婉,但这么大的雨,玉婉如果起床上来,要绕过天井,难免会一身淋湿,他不忍心喊。

实在是憋不住了,他感到只要自己一放松意念,那泡热尿将会像溃坝的洪水一样奔泄而出。他实在不愿出现这种尴尬的局面,他知道玉婉姑娘是个干净成癖的人,一看到汪洋恣肆湿漉漉一片,臊味熏天,不晓得她会怎样生气。他这两天被她的喜怒无常搞得心力交瘁了。

他几次试探着爬起来去拿尿盆,甚至试探着找一样棍子之类的东西去勾,但这里哪会有呢?情急之下,他看到枕边的衣服裤子,他想把裤子甩起来,看能不能击中尿盆的边缘,然后利用后挫力把它一点一点打过来。他把身子探到床下,用一只手撑住,另一只手甩了裤子去打,试了几次,裤脚终于够到了尿盆的边缘,他高兴起来,试图更近一些以便力度更大。他的身子越来越往外面倾,突然,他离床边太近下半截身子撑不住掉下床来。这一掉,他感到的是天昏地暗,万箭穿心,巨大的疼痛犹如黑色的海洋铺天盖地地把他淹没了,他的腿像被人折成了几截,骨头咯嚓咯嚓地响,无数把锋利无比的刀子在切割他的肉体,巨大的疼痛使他一下子就晕厥过去了,他丧失了知觉,黑色将他吞没了。

玉婉是第二天清早来为他洗脸时,才发现他跌倒在床上晕死过去了。一见那景象,玉婉惊得把一盆水也泼了,铜盆咕噜咕噜滚了多远。她一下扑过去,抱着他的头呼天唤地地呼叫起来,见他脸色煞白眼睛紧闭全身僵硬,她急得泪水泉似的涌出来,她忙着为他揉胸口,掐人中,忙着为他做人工呼吸。她没学过人工呼吸,但她见过古镇上的冯医生为日本人做人工呼吸的,那个年老的日本人在心脏病发了的时候,就被他做了活过来的。她想着他的招式为他做。做了好一阵,他终于有了丝丝的气息。她激动起来。救活他是有希望了,她更加有力地做。终于,游云龙长长舒口气活过来了。

郑一手被玉婉请来的时候,游云龙还躺在地上,玉婉不敢搬动他。她为他揩了涔涔的热汗,匆匆出门请郑一手。郑一手依然还在睡懒觉,玉婉把门拍得快破了,他才披衣出来,玉婉急赤白脸催他快走,他依然不慌不忙收拾东西,说慌啥子嘛,疼下就疼下,疼不死的。玉婉几乎哭出声来,说差点疼死人了,昨晚掉下床疼死在地下了。郑一手嬉皮笑脸,说不听医生言,吃亏在眼前,说过不要整那事偏不听,现在好了。玉婉又恼又羞,推着他出门,说求你不要嚼舌头了,快走吧。郑一手趁机摸了下玉婉的手,说不要推嘛,走就走。

游云龙又经历了一次撕心裂肺的疼痛。像上次一样,郑一手用黑洞洞的嘴连泥也不洗将草药放在嘴里嚼烂,敷住他的腿,然后用竹片包扎住。游云龙真不愧是条汉子,他叫玉婉找条手巾塞在他嘴里,以防把舌头咬断,尽管疼痛使他的脸变了形,眼睛珠子都要瞪了掉下来,但他始终没有叫出一声,这叫玉婉非常感动非常钦佩也非常难过。连郑一手这个啥事都经见过的人,也伸出拇指夸他。

当玉婉知道游云龙是因为惧怕她,见她经常发脾气而使他胆战心惊,又担心她在风雨之夜起床着凉,所以才忍住不喊她,自己去想办法拿尿盆才摔下床来,玉婉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内心的疼痛和悔恨交织在一起。她没想到她不光让他再一次骨折,经受了生死涅磐似的疼痛,还伤害了他的感情,催毁了他做人的尊严。他不光要忍辱负重,还变得小心翼翼,玉婉既痛心又后悔。她边流泪边说你是死人呀,你不会明说么?游云龙想劝她,但他心里也酸酸的,这些日子发生的变故,这些日子受的屈辱,梗在他心里,使他欲吐不出。玉婉哀哀的哭声,触动了他心灵的隐痛,他的心也变得疼痛起来,这仿佛是前世孽债。他说玉婉姑娘你莫哭了,你没有什么错,我做的事该我担当,我是罪该罚的,我受的罪不足以抵还我的罪呀。但是,你是知道的,我吃的是这碗饭,我是军人,执行命令是我的天职,我也后悔,你这样对待我,我心里也不好受呀。说着,这个骨断筋折也不会叫一声、不会掉一滴眼泪的汉子,委屈地哭出了声。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位在刀光剑影中生存,在血雨腥风中搏死的汉子,一旦哭出声来,那情景是很使人震撼的。他的复杂经历,他对工作的厌倦,他受到的良心的折磨,他遭受到的委屈,他因困惑和迷茫而产生的忧伤,化成了伤心的滔滔洪水。关住洪水的闸门一旦打开,就是滔滔不绝,一发而不可收拾的了。他越哭越伤心,哭到后来抑制不住,几乎像个受了重伤的狼一样嘶鸣了。玉婉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会是这样的伤心,这样的悲恸,这样的绝望,这样的凄厉。她被吓坏了,担心他受的刺激太深会崩溃,她的心越来越疼痛。她走到他面前,顺着床沿坐了下来,拉住他的手说别哭了,我求求你,别哭了,好不好。游云龙被她这样一抚慰,内心更复杂,负疚和悔恨,使他大放悲声。玉婉忍不住,也哭出声来。不知何时,她的手已经抱住了他的头;不知何时,她的脸已经凑近他的脸;不知何时,他们已经拥抱在一起,互相狂热地亲吻起来,亲得持久,亲得忘我,亲得投入。

第十四章

那天晚上,玉婉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是真的疲倦了,经历了一次情感的大起大落的波折后,她感到心力交瘁。她一改往日的作派,草草洗漱一下就睡了,但却怎么也睡不着,刚才突如其来的举动叫她大吃一惊,也后悔不已。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和在古镇上苦苦等待了几年的仇人,抱头相哭而且发展到抱头狂吻呢?人真的是奇怪得很的动物,也许是自己的生活跌落得太大,自己的情感生活太单一、太孤独、太寂寞了吧。钟琴心和她的热恋以及让钟琴心离去后,情感上的空间无人弥补。但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幕,她简直不敢相信是她所为,自己怎么会和一个杀害自己父亲的仇人抱头狂吻呢?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太龌龊太肮脏太无耻了。蒋嫂爱人爱得大胆热烈无所顾忌,但蒋嫂爱人还有她的标准她的底线,自己竟然连父亲都背叛了,还是个人么?

玉婉越想越烦躁,越想越恨自己,她伸手啪啪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打得脸颊火烧火燎的疼。她又撕自己的嘴,你这臭嘴,亲啥都可以,你怎么能去亲自己的仇人?她越想越痛心,越想越恶心,起床来舀了冷水漱口,漱着漱着竟恶心得吐了起来。

上得床来,她昏昏沉沉睡去。睡梦中,似乎听到一声沉重的声音,她本能地跳了起来,莫不是游云龙不小心又挣到地下去了,他的腿再断就不可能再接了。她匆匆忙忙开门出去,一出门被冷风一吹,她才发现自己仅仅穿了条内裤带个胸罩,她又羞又急,忙返身穿上衣裤,又飞一般跑上楼去了。开开门,发现游云龙在昏暗中稳稳地睡着,她长叹了一口气,带上门回去了。

经过天井,她发现一个花盆打碎了,一只猫喵喵喵地叫着,绿眼莹莹地蹲在房檐上。猫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尖锐,一声比一声凄厉。她猛的醒悟,开春了,猫开始叫春了。

她心里烦乱起来,天地万物,阴阳水火,男人女人,世间万物造物主都是安排好的。动物尚且需要爱情,猫发出的凄厉而深切的呼叫,是在寻找爱侣、寻找爱情呵!自己孤苦伶仃,过着孤单而清寂的生活,是该有人爱和爱人了。可这人是谁呢?能入她眼的,能激起爱情浪花了,除了钟琴心外似乎还没有。这个游云龙呢?从男人的角度来讲,是比较优秀的,年轻、俊朗,读过大学,有较好的功夫,有毅力有耐力,可就是从感情上接受不了这个杀害过父亲的人。

玉婉叹息一回正要回房去休息,突然从隔壁传来一阵阵令人心慌意乱的呼叫声,她知道又是蒋嫂和刘猛子这对狗男女在做那事了,蒋嫂和刘猛子经历了三天的生死劫难,更加恩爱也更加疯狂了。玉婉听到隔壁里的声音想拔脚走开,可奇怪的是她的脚却挪不动,她讨厌这种声音嫌它太放浪,可又想听,这声音刺激得她全身不舒服起来,全身有了本能的反应。她打了个噤,全身颤抖起来,身子绷得紧紧的,双腿并拢,一股热流从头顶直灌脚下,全身有了奇异的感觉,差点哼出了声。她骂自己不要脸,脸红红的、心跳跳的跑回去了。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她大脑异常兴奋,心情非常复杂,想这想那,想从前想现在,越想越理不清头绪。猫叫春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蒋嫂叫床的声音倒是平息了,可那声音引起的心理上的身体上的反映,却越来越强烈。

古镇下面,是千古不息的滔滔关河。关河水从群峰之上流到群峰之下,滔滔不息的河水流淌着多少故事多少传说。绝壁下关河边,是五尺古道的必经之地。在绝壁下深深的峡谷里,山连浮云,天若河流,人若蚂蚁。从上古关的路上,抬头就可以见到一座嵌在半山悬崖里的寺庙——观音阁。

观音阁是座造型奇特、地居险要的寺庙。这座寺庙古镇叫做“清莲洞”。观音阁年代久远无法考证,据范老先生考证修建年代最近的是大清乾隆32年,是四川庆符县静修和尚募捐建造的。那一年静修和尚循着古道进入云南,一路寻寻觅觅想找一个绝好的地方修建一座观音庙。静修和尚是发过宏誓的,他此生此世必须修座观音寺。他在两岁时得了疟疾,她母亲抱着他找了许多医生,吃了很多药都没治好,在一次长途跋涉寻医看病的归途中,他的病越来越重,眼看快不行了,恰巧走到一个小小的观音庙前,他的母亲急得抱住他,泪流满面跪了下去,口念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求你救我儿一命,我发愿让他长大修座观音寺供奉您。也许是观音菩萨感动了,她的话才说完,儿子就不抽蓄了,脸色也转过来了,变得红润起来。懂事以后,他母亲将他的事和为他发的宏愿讲了,这孩子是有灵性的,刚刚十六岁就吵着闹着要出家当和尚,不让他出家他就不起床不吃喝,最后只得让他出家了。

出了家的静修和尚在寺庙里过了三年苦行僧的生活就坐不住了,开始了长途跋涉。要还愿修一座观音寺可不是一件小事,第一是钱,作为出家人,身无长物,除了一具肉身外;二是修在什么地方?他在离开寺庙前做了个梦,这个梦好生奇怪,在梦中他见到在云南方向的崇山峻岭中,有一处怪石嶙峋的绝壁,绝壁的下面,一条石级斑剥、蹄印深凹的古道攀援而上,古道尽头,是凌空出世、雄据险关的关门,关口是座有着凌空飞檐的古朴坚固的建筑。在石级的左方山崖上,有一个突兀的洞口,洞口上古树苍苍繁茂葳蕤,洞口像大山的一只眼睛,无限深情地凝视着远方,洞口里流溢出袅袅的雾岚,在太阳的照射下幻化成吉瑞祥和的佛光。佛光、佛云,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难得一见的光环,看到它的人有福了。他正惊叹,突然一声巨响把他惊醒了,窗外下起暴雨,惊雷滚滚天地震撼,而梦中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静修和尚激动起来,天才拂晓,他就朝梦中指示的方向坚定地走了,连招呼也没有和住持和尚打。

沿着秦朝李冰父子开凿的五尺道,他算是饱览了沿途的无限风光,也尝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终于到了古镇,见到古镇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仿佛前生来过这里,一切都那么熟悉。穿过古镇就到了古关,他还来不及细细品尝袁滋摩崖,就被雄关、峡谷、绝壁、古道震憾了。也是大雨初歇,雾岚蒸腾的时光,他一眼就看到了古关下面那个突兀的似有若无的洞子,洞口果然祥云环绕、紫气蒸腾,在雨后太阳的照射下出现了吉祥和瑞的佛光,静修和尚一下像被雷击中一般,呆呆地站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良久,灵魂才归了窍,他喃喃地说就是这了,就是这了。

静修和尚撩起长长的袈裟,疯了一般朝前跑去,匆忙中他在古道石级上摔了一跤,顺着陡峭的石级轱辘辘地滚了下去,眼看就要摔下悬崖,却似有神力相助停住了。他的膝盖已摔破了。他顾不了许多,草草包扎一下,忍着刺骨的疼痛又朝绝壁上爬去,终于到了洞口。静修激动不已,伫立于洞前,双手合十虔诚万分地念阿弥陀佛、我佛保佑,终于寻到修观音寺的地方了。进得洞来,但见洞顶钟乳石倒悬,形态万千,玲珑剔透,质地晶莹,柔腻光润。他朝崖壁看去,森森然的崖壁上,有一钟乳石在众多石头中发出一圈圈光,细看,竟是南海慈航普渡的观世音菩萨。静修一阵晕眩,慌忙跪下,泪流满面,激动难言。

从此,古镇的街上,古镇附近的村庄里,经常见得到一个面色黧黑,憔悴疲惫、袈裟破烂的年轻和尚四处化缘。古镇的人古道热肠,为他的精神感动,不管多少都悉数捐出,就连那每天暮宿朝发的马帮马锅头们,袒肩露背青筋暴突的挑夫、背夫们,每次都将为数不多的血汗钱捐点出来。

晨昏不辍、终年坚持,时光过去了三年,静修将存在商号里的钱盘点一下,零零星星地积攒起来的钱看似不少,可一盘点,离修寺庙的预算还差得很多,静修流泪了,古镇人家虽然古道热肠,醉心佛事,可古镇毕竟太小,大家已尽了心尽了力,来往马帮里的马锅头、背夫、挑夫们,本是苦力人,温饱难继虽尽了心但所捐毕竟有限。

看着泪流不止、沮丧万分的静修和尚,店主老孙老板,也就是现在的孙老板的爷爷,耐心地开导他,让他不要伤心,有志者事竟成,总会修好寺庙的。静修喟然长叹,如此捐法,恐怕捐够了我也老了,说不定到死也捐不够。宏愿未了,我是死不瞑目呀。老孙老板见他如此伤感,受到感动,说法师我倒有一个办法,不知你能否做到?静修说只要能修好观音阁,啥我都做得到。老孙老板说此去一百多里的苦竹坝,有个广有财产的富豪,此人在朝廷做过大官,后来犯了事被贬后,不晓得携了多少财富回来,府第修得宫殿似的,有一年一个游方和尚到他那里化缘修庙,他说捐款可以但你要剁下一只手臂。做得到我立即拿钱,做不到请便。那和尚吓得大惊失色匆忙离去。富豪哈哈大笑,说看你那样子就不是诚心的,还想来我这里骗钱。

静修和尚问清地点,晓行夜宿直走了两天才到,果然好一个坝子,果然好一座豪宅。他寻上门去,说明来意,豪宅主人是个肥胖富态的老头,说前些年有一个和尚也是这样说的,但我为验证其是否心诚,是说过剁臂的话,他逃之夭夭,可见是骗钱财的了。今天和尚上门,我还是那句话,做到了立即兑现绝不食言,菩萨在上说到做到。做不到请自便。

静修和尚也不说话,用目光四处搜巡。主人说和尚是找斧子吗?我叫他们去拿便是。仆人拿了斧子来,是一柄寒光闪闪锋利无比的斧子。静修和尚静静地说施主的话是当真的了?主人说抬头三尺是神明,我若食言,让天火烧毁我的房子和一家人。静修再不说话,把衣袖脱了,露出左臂走到花园里的石桌边,将左手枕上,说请施主取臂。胖胖的主人见他动了真,吓得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说我这话不过是戏言,和尚切不可当真。静修说菩萨面前无戏言,你若不兑现诺言,会遭天灾的。主人吓得籁籁发抖,说我是知书明礼之人,怎能做这残忍血腥之事。你将所需之钱取去吧,不要砍手臂了。静修说若是这样,我就违背诺言,是欺骗菩萨了,我会坠入阿鼻地狱的。

那手臂到底还是砍了,但砍的人不是主人而是主人请来的一个在监狱里当过刽子手的人。地点也不是在主人的花园里,而是在深山的山坡上,一块岩石当了案桌。

静修和尚在主人家静养月余,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他就急不可待的返回古寺了。随着他来的,是那豪宅主人派遣的家丁,挑着整整四挑白银送到古镇。

募捐三年修建三年,其间的艰辛自不待言。观音阁修好后,古镇附近上百里乃至四川等更为遥远的地方都有人来朝拜。成群的马帮,络绎不绝的客商和马锅头、挑夫背夫们,每走到这里,都屏息敛息,神情肃穆,虔诚地在内心祈祷。古关、古道、长河、落日、绝壁、悬棺、驼铃、蹄印、飞阁、红墙,一幅多么美多么撼人心魄的画面呵。

庙里香火日隆。观音菩萨是普渡众生救苦救难的,观音阁的菩萨特别灵,禳灾解难,祈福求子,救人于危难,解人于倒悬,久疾者病愈,久困者出围,久贫者渐富。于是,每年二、六、九月十九日的观音会,成了远远近近数百里之内的盛会,朝圣者络绎不绝,住满古镇大大小小的驿店,连马锅头们都只有在山坡上歇息了。

玉婉从古镇出来,到了巍巍古关,看了袁滋摩崖,想到不久前在古关前的那场搏杀,不免心潮起伏、感慨万端。她的命运似乎和这古道、古镇、古关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关上驱匪倒不算什么,那无非是自己一展功夫,率领众人保关罢了。而古关前为保护袁滋摩崖和日本人的搏斗,击伤游云龙,生死情仇,跌宕起伏,使她感受到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尤其最近几天,她又经历了一次难以驾驭的情感经历。这就是她陷入了与游云龙之间的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她无法排遣无法决断,这是很折磨人的,为伊消得人憔悴还好,为啥消得人憔悴都搞不清楚,自然是烦恼、焦虑的了。

烦躁至极,她就想起了观音阁,想起了冰清玉洁的妙音师姑。

才进山门,就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馨香,这馨香高雅脱俗,如空谷足音一样飘渺,她知道是豆沙兰的馨香了。她喜欢养兰,豆沙兰的品种几乎都有了。可比起妙音养的兰花来,还是低了一个层次。她想这就是她的俗心太重,妙音能够脱俗的地方。

平时,观音阁还是清寂的,只有少许的香客拾级而上去朝拜观音菩萨。上了石级顶,听到敲击木鱼的声音,她以为是妙音在念经,等到了门前才发现是个老尼。问了情况,才知道妙音平时是很少到观音阁里的,她多数时间在山门后的僧房里。

玉婉悄悄进门,见妙音在聚精会神看一本书,以为是佛经。一问,并非佛经而是《红楼梦》石印的金圣叹点评的版本,玉婉觉得难以置信。妙音见她这般神态,说玉婉姑娘你觉得奇怪吧,出家人本应远离俗世,清心寡欲,红尘之事、男女之欲更应远避?其实哪有什么色呢?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明镜本无台,何处惹尘埃,我心已枯死,何处有色来。说着脸上有了戚戚之色。玉婉本想和她谈论些情感上的烦恼,请她梳理一下指点一下,想她是红尘之外的人,心静若水,空明静游,俗世间的事必然看得清楚。但听她这样一讲,反到糊涂起来。妙音是佛学深厚的人,但这不着边际的话,她这俗人是难以理解的。

当然,她还是和她实实在在地讲了和游云龙的复杂感情,讲了她的困惑、迷茫和苦恼。妙音静静地听着。听完,她说离就是即,即就是离,仇就是情,情就是仇。相生相克、丝丝相缠,剪不断理还乱。理清也就乱了,乱了其实就清了。玉婉姑娘,水是空明的,空明若水水质则清;水是空无的,见鱼是鱼,见石是石,是心造。若无心造,一切皆无。玉婉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是是而非,是非而是,陷入迷茫。

离开妙音斋室,玉婉沿着古道石级款款而上。上到古关,正值日落,落日余晖把山川万物染得一片彤红,古镇错落,笼罩在流金溢彩的雾岚之中,万木生辉像火树银花,灼灼燃烧。一切多么美好,一切多么实在,她的心又回到世俗生活之中。想想妙音的话,虽是玄虚,但却透出了惮意,万事万物皆空,一切都是心造。喜怒哀乐、亲仇情恨,皆由心生。既如此,就自己把握吧。

游云龙的伤好了一些,这段时间住在玉婉的阁楼上可把他闷坏了。看到玉婉成天忙个不停,他很心疼也很羡慕,人活着真好,有事做真好,像这段时间他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玉婉服侍他,心中实在不是滋味。他渴望着能站起来,能做事。

这期间,镇长饶梦云、范老先生等一干人来看过他几次。他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他们认定他是保护国宝袁滋摩崖的英雄。每次来,范老先生都很激动,和他说许多的话,夸奖他,安慰他。镇长饶梦云说要呈报县府为他请功。并说县长离开古镇时曾交待过,一俟他伤好,要请到县府做客。游云龙对此并不热心,他自己的身份限制了他的活动,他淡淡地说谢谢县长、镇长、范老先生你们对我的关爱。保护摩崖,是每一个人都应该做的事,我无非读了几本书,知道国宝袁滋摩崖的重要意义。范老先生感慨,人和人就是不一样,读过书的和没读过书的人不一样,你看那刘猛子,只知道捞鱼摸虾,赫赫国宝他竟然认为是块烂石头,所以才做了蠢事受到惩罚。

说到刘猛子,游云龙想到了蒋嫂,他听玉婉讲过蒋嫂的事,知道了她的性格她的为人,她怎样去土匪窝里背出情人的尸体,在古镇厚葬,怎样寻找刘猛子,寻找回来接受惩罚,而受惩罚时她又怎样的吃苦受罪,陪着刘猛子三天三夜,悉心照料使之免于一死。游云龙边听边感慨,这古镇是怎样的风水呵!怎会养育出蒋嫂这样奇特的人物。就是玉婉,这个出身于古镇附近山野里的女人,其性格和其它地方也大不相同,深明大义,爱憎分明,侠肝义胆但又柔情似水。这些天,他已感受到玉婉对他的情感上的变化,尤其是经过那晚的情感折磨,他的腿第二次摔伤之后的突发式的情感冲动,玉婉对他在情感上有了明显的微妙的变化。她仍然在向他发脾气,使小性子,但发脾气使小性子之后,他又看到她的后悔、难过。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发脾气之后,她呆呆地坐着,坐着坐着就流泪了。她说对不起,我也不晓得是怎么了,其实我不想这样的。但一想到一些事,我就忍不住发脾气。他理解她,知道她心里的丧父之痛是个解不开的结,她对他发脾气,其实是一种复杂的感情,是一种爱,像那天他偷偷把脚伸下床,想试试脚力怎样,恢复情况怎样,被她看到,她一下就发作了,说你想找死呀?告诉你这是第二次骨折了,再断一次就不可能恢复了。你是想瘫在床上让我服侍你一辈子?她的骂她的愤怒,其实透着关心透着爱,这是弱智也听得出来的。

游云龙写得一手好字,他的腿好一些后,玉婉去请郑一手,问他可不可以下床了。郑一手一进门,就惊乍乍地说玉婉姑娘,你拿些啥子给他吃,咋喂得这样白白胖胖的?你莫是喂好自己享受?玉婉红了脸,说你这狗嘴永远吐不出象牙,快莫嚼舌根了,来看看吧。郑一手不慌不忙,说茶都没一口就看病,我是你喂的狗,狗来了么还要给根骨头嘛。游云龙伤好多了,心情也好。他觉得这古镇的人真奇特,像这郑一手,形容猥琐,其貌不扬,躐躐遢遢,却有一手神奇的医术,他的腿放在边城,就是请西医医一年半载也医不好,又要开刀又要做手术又要打石膏,人躺在床上像截石头一样,睡了生褥疮也还不好。他用一些乱七八糟的草药嚼碎就敷上,现在就勉强动得了,这人又爱开玩笑,见面就讲荤话,才开始让人反感,时间长了也觉得好玩。他听玉婉讲到他在河滩里用一种什么药面面,让蒋嫂屙尿拌上,在刘猛子身上一擦就好,他感到太不可思议了。因此,他现在看郑一手,心里也是充满神奇感觉的。

郑一手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游云龙的腿,又看了看他的脸,说玉婉姑娘,我晓得你为啥这样尽心尽意地服侍他的原因了。玉婉说他是病人,难道不该尽心尽意。郑一手说你看这人,天庭饱满,地库方圆,眉如卧龙,两眼炯炯有神,鼻子呢,挺拔高朗而不带弯,命好人好相貌好呀。这样的人,连我这躐遢的人也爱看呢。玉婉又被他说红了脸,玉婉其实也早知道游云龙的俊美,但往时是带着憎恶的情绪看的,也没啥特殊的感觉。最近以来,她发现她是爱看他了,只是每次看时都躲躲闪闪的,看完又在心里责备自己,责备完又想看。今天郑一手这样一说,她的脸倏然而红,心里升起一股热流。郑一手见状说脸红了是吧,脸红了心里就有鬼,心里无鬼像我这样盯着看,心也不会动一下,脸更不会红。玉婉和游云龙都被郑一手说红了脸。

蒋嫂带着刘猛子来看游云龙了,刘猛子手里提着一条一尺多长的河鱼,这鱼似乎是才捕到的,身上滴着水,十分鲜活,在他的手上腾挪扭转。蒋嫂说郑一手说了,这河鱼最补身子,吃了筋骨好得快,我是巴不得我这妹夫几下吃好能走能跑多好。玉婉脸更红了,打了蒋嫂一巴掌,说你这烂嘴,谁是你妹夫了。蒋嫂说活生生一个人在这里,又有才又有貌,你不下手我就下手了。郑一手笑着说蒋嫂你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呀。我帮你多大的忙,也不留点机会给我?蒋嫂说你算啥子,不就是个江湖郎中么?人家是英雄,杀死过两个日本人,你有这本事么?

蒋嫂带着刘猛子已经来过几次了,每次都是刘猛子捕到了鲜鱼。这段时间涨洪水,鲜鱼是很好捕到的了。很多客商都谗这一口,关河的河鱼是驰名四方的,又鲜又嫩鱼刺又少,清炖鲜鱼红烧鲜鱼都是很美很滋补的,可以卖上好价钱。但蒋嫂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卖,她说这鱼谁也不能吃,就该隔壁的那个杀日本人的英雄吃。这让游云龙非常感慨也非常感激,古镇古风犹存,古道热肠,他杀人是奉上峰命令杀的,可大家都把他当成英雄了,叫他非常的尴尬也非常的感动。他有时萌生出要是自己能生活在这个古镇多好呵!开一个商店,或者茶室或者客栈马店都行,在这古朴而又醇厚的地方,可以脱离杀戮,省得天天提心吊胆地生活。如果,如果玉婉能爱上他,能接纳他,他不就可以在此开客栈、开茶馆了么?但他又觉得不可能,玉婉怎么能爱上他呢?这是痴人做梦了。

游云龙可以坐着写字了,他写的是颜体,字端庄而肥腴、有筋有骨、有神有气。玉婉是极爱艺术的,见他一手好字,问他怎么不写行草,他说写楷书可以敛气凝神,聚精会神,有利静养。玉婉说行草狂放飘逸而有节度,可放可收,可张可驰,可心鹜八极、神游九荒。他说我在收心哩,不想再神游九荒了。玉婉说收在何处?他说收在此处。玉婉说此为何处。他说此为此处。玉婉又是一阵心热,内心里的野性再也敛不住,扑入游云龙怀中,俩人又是一番风狂雨骤电闪雷鸣的狂吻。

吻到极点,游云龙身上有了奇异感觉,他觉得全身绷得紧紧的难受,热血在他身上狂流,眼睛发潮喉咙发干,下腹的热流倒冲下去,下面的东西坚硬起来,尤其是她的嘴唇吻到耳朵时,一股暖暖的气息吹入耳朵痒酥酥叫人难以自禁。他的手伸到玉婉怀里去了,手一摸到那坚挺温热饱满的乳房,他就忍不住了,目光迷离,神情昏乱。而玉婉呢?其实早已和他一起进入状态,心旌摇动脸色彤红全身痉挛一片潮红。他看到她这副状态,忍不住捏她的手要进入房间,而玉婉呢,在迷离慌乱中清醒过来,一把打开他的手,说你不要命啦?伤筋动骨一百天,做了这事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说着挣脱他的手,跑出去了。

游云龙的激情潮水一般退去了,他颓然地坐着,心里是又沮丧又感动,她知道玉婉是对他好,这是个知冷知热、疼人疼心的人呀。

第十五章

这天早上,玉婉刚刚开门,就有一个女的来找她了,她并不认识这人,但还是客气地把她让进店里。女子身材高挑肤色白净,只是打扮和古镇上的女子略有不同,她挽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插着银簪,身穿月白色的短上衣,下而是藏青色洋白裤子,脸上似乎还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化过淡淡的妆,只是眼圈有些乌青,脸色有些疲倦。

她说玉婉姑娘你是不认识我的,但我认得你,你是我们古镇个个都认得的了不起的人,杀过土匪保护过古镇,前久又和一个男子杀死两个日本人,是了不起的英雄。玉婉说过奖了,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讲。那女的说我住在古镇后面的街上,也开得有一间客马店,只是又小又破。前天一个住在我店里的客人,他的马帮和货物在猴子岩那段栈道被人抢了,他是帮人驮送货物的,连人带马被人抢了他不敢回去,在我店里住了两天不吃不喝,闹着要自杀。这也真够他呛的,他一个赶马人遭到这种抢劫,卖了老婆娃娃连带他自己也赔不起的,当然是死路一条了。我知道你心好功夫更好,请你去帮助寻一寻吧。

玉婉惊谎,这条古道,近几年是清静了许多,很少听说有人被抢的事。过去马帮出行,都是组成大马帮,人多势众,还雇得有保镖。现在旅途清静了,一般的马帮也出现了,一些有两三匹马的马锅头自己独自送货,这样利润也多一些。没想到,这倒霉得偏偏让这人碰上了呢?

对这事玉婉是不敢轻易答应的,她毕竟不是江湖侠客,击溃土匪以及和游云龙一起杀死两个日本人,是不得已而为之。她晓得江湖险恶,一旦染指难以脱身。她将这意思对那女子讲了,谁知那女子竟然哭出了声,说玉婉姑娘若不倾力相救,这人就没命了。三匹驮马的货物是要人命的呀。说着,她跪了下去,说玉婉姑娘若不答应,她就长跪在这里了。玉婉实在纳闷,心想人家失了马匹货物咋不上门相求,一个开店的女子何至急成这样,比失去马匹货物的人还着急还伤心?玉婉见她这样长跪着也不是办法,只得说我试试看吧,你起来,你起来,你这样跪着是折杀我了。

送走那女子,蒋嫂进来了,蒋嫂说是赵秋霞那婆娘来过了吧,你不要理她,这是个骚婆娘,她说的丢了马匹货物的人我晓得,是个山区客,常住她店子的,早和她裹上了,是老相好哩。她男人是个废人,连路都走不动靠她养着哩。玉婉在心里说你蒋嫂说人家是个骚婆娘,你呢?你不是一天都离不开男人么?玉婉说蒋嫂,你不是说她男人是废人,靠她养着么?人都有难处,她和一个马锅头好也不是啥事,你自己不也是这样么?这样一说,蒋嫂脸就红了,蒋嫂说妹子说的也是,这赵秋霞也不容易的,男人是废人,公公婆婆也靠她养着,她和谁好不关别人的事,我只是说要好就只和一个好,不要见谁爱谁。玉婉说她是这样么,如果是这样就是滥情了,那就不能帮了。蒋嫂说倒也没听说还有其他,这赵秋霞还是个讲情讲义的人哩。

蒋嫂是个热心热肠的人,刚才她讲这话时是出于一个女人的本能。其实她和古镇的人,都是开通热情善良的人。他们虽然居于群山环列森林郁闭的偏僻之地,但古镇是五尺道的重要枢纽,千百年来,南来北往的人来到古镇,又从古镇消失,各种各样性格的人,做各种各样不同的事,古镇人都能接纳。渐渐地,古镇人变成襟胸开朗,海纳百川了。

蒋嫂帮助玉婉匆匆安排了店里的事,就要扯玉婉到赵秋霞的马店去。玉婉说又不是去做客,慢慢去不行么?蒋嫂说先去看看到底是啥事,值不值得帮忙。玉婉只得依了她,沿着古镇正街,来到古镇后面。

古镇的格局就像一只船,东边挺立的古塔就像船橹一般,船身里,是闹闹嚷嚷的集市。古镇的北街上的客栈、马店、商铺、茶馆、饭店、医馆等等,都是比较上规模上档次的。古镇后面的街就差得多了,这里多是破烂的马店,黑黢黢的小馆子,豁牙咧嘴缺脚断腿的茶桌子板凳。路面也坑坑洼洼,泥泞不平。

玉婉和蒋嫂来到赵秋霞的马店,这马店果然破败,房子是好房子,只是有些年头了。屋内虽漆黑、虽简陋,倒也收拾得干净,不像其他家邋遢。泥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的,火塘里煨着热水,碗柜已裂了口,桌子已断了脚,但洗擦得干净。

赵秋霞听到声音出来迎接,她嗫嗫嚅嚅着说玉婉姑娘,蒋嫂,怎么能劳累你们上门呢?蒋嫂说我们来看看你的老相好,你不是说他的东西被土匪抢了么?蒋嫂说话太直白,弄得赵秋霞一个大红脸,说看你说的,我哪有啥老相好。蒋嫂说不要不好意思了,相好就相好,又没偷又没抢又没危害别人。你说是不是?玉婉说蒋嫂你也是,我们是来看人的,说这些做啥。

随着赵秋霞上了楼梯,这是一栋土木结构的房子,下面是马厩,上面是用木板隔的房间,推开一间门,一个中年男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出神,眼光木木的,眼里尽是绝望和忧愁,见了他们也不打招呼,兀自发呆。

赵秋霞说玉婉姑娘和蒋嫂看你来了,还不让座。那人眼皮翻了翻没有言语。赵秋霞说他心死了,心一死人也死了。这些天要不是我看得紧,早就死几回了。一会要跳崖一会要吊脖子,害得我一天提心吊胆的。蒋嫂嘴快,说你这人咋个这样没出息,不就是三匹马三担货嘛,值得这样?人要活得大气,天垮下来硬撑着,撑不住砸死算了。男子汉大丈夫,你连蹲着屙尿的都不如?这话说得太刺激,那人看了看她,想说啥又咽了回去,仍然低着头发呆。倒是赵秋霞撑不住,说蒋嫂求你别说了,人都快急死,再说还让人活不话?玉婉白了蒋嫂一眼,说别胡说八道了,先问问情况吧。

这人叫赵得发,是边城山区的人,家里有十多亩山地,但那里气候寒冷,地薄不出产,连洋芋和荞子都吃不饱。穷则思变,他跟人出来当了马锅头,马锅头收入太低微,除了自己的开销所剩不多。后来他积攒了一点钱,买了几匹瘦马自己跑马帮。尽管马瘦人弱,但毕竟是自己的,赚的钱就多了不少。他跑马帮爱住赵秋霞的马店,赵秋霞的马店地段不好,收费低廉。收费虽然低廉,但这个马店干净、清爽,店主赵秋霞又是个热心而又体贴人的人,他就基本上住这个店了。

每次赶着马住店,赵秋霞总是问寒问暖,先抬了一盆热水给他洗脸,洗完了将长长的水烟筒递给他,同时还有一盆切得细细的金黄色的烟丝,让他喷云吐雾,痛痛快快地吸一气,吸完,饭也熟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在堂屋里摆好。他在这里享受到了家的温暖,每次到这里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古镇的夜晚是很热闹的,饭馆里坐满了人,猜拳划令的声音阵阵传出,商店也是人出人进,买各种日用品的人络绎不绝,茶馆更是天天爆满,花上不多的钱就可以喝茶,可以听川剧、听滇剧、听花灯。烟馆里也不乏人,那些有瘾的有了点钱,总忘不了去抽两口。他没有其他嗜好,只喜欢泡泡茶馆听听川剧滇剧啥的。一吃完饭,赵秋霞就让他把汗渍渍的衣服脱下,换了干净清爽衣服,催他去茶馆,然后把他的衣服洗净,晾在火边。从茶馆回来,蒸得热气腾腾的猪耳粑或者石灰粑也端出来了,糯米白酒煨的甜酒也端出来了,吃得舒服喝得畅快,洗了脚趿着鞋去睡觉。这样的日子,让赵得发感到非常的舒心惬意。

由于都姓赵,赵秋霞把他认做了干哥。赵秋霞命苦,男人在山上种地,被一块脸盆大的飞石砸中。这一带山太陡坡太直,陡峭的悬岩上常有松动的岩石滚落下来,砸伤牲畜和人。他就是那一次被砸中下半身的,等他醒来,脚已不在了,血肉模糊成了肉泥。郑一手赶来看了看说脚是没得医的了,保住命吧。他命倒是保住了,却成了瘫子,就连那玩意也被砸废了。

赵得发是个厚道淳朴的人,赵秋霞这样待他,使他感到温暖感到体贴,他心存感激,在马帮往返的路上,经常买些东西送她,几丈土布,一坨盐巴,一摞瓷碗,一捆海带,这些东西经济实惠,对她家的生活很有帮助。后来,俩人渐渐生出感情,他开始给她买些她个人需要的东西,如香胰子、小镜子、雪花膏、银簪、手镯,有一次赶马帮到宜宾,他还为了买口红、唇膏,这些东西就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了。

赶马人的生活是枯躁寂寞的,一路上劳累不说还充满凶险, 经常发生马匹坠岩连人一起带下去的事。毒蛇猛兽不时出没,伤害人的事也是有的。赶马人的命是吊在腰杆上的,所以一到住宿地,尽管收入有限他们也要及时行乐一番,喝喝小酒划划拳,泡泡茶馆听听川剧滇剧,找找相好的,马锅头们是没有钱去找妓女的。赵得发很节俭,最大的嗜好就是泡杯茶听听川剧滇剧。

那天晚上赵得发听到嘤嘤的哭声,后来又听到吵骂声。他是不便去问去劝的,半夜三更到人家房间去算啥事。

原来是赵秋霞和男人发生了争吵,赵秋霞的男人虽然瘫痪了,下面的东西也丧失了功能,但他心理上的需求仍然是有的,他要她和他在一起睡,这于她是非常痛苦的事。每当睡在一起时,他的手就要抚摸她的奶,她的乳房是坚挺饱满而圆润的,是男人都有想摸的欲望。江边女子身段又好,腰肢细而乳房高,臀部浑圆,走路婀娜多姿,很是耐看。赵秋霞的男人尽管不能做那事了,但亲热亲热温存温存还是想的。但她却太害怕了,甚至很反感,女人一旦被撩得发起性子而又不能做那事,那种痛苦那种烦躁那种煎熬比啥都难过。她的男人再三地苦苦哀求,讲得她心软了下来,她只得说那就说好了,就摸一下不准多摸,你晓得我好难受好难受的。他男人说就一下就一下,保证不多摸。谁知一睡下,他就急不可待紧紧地抱住她,又是亲又是摸,尤其是那手,摸到奶就不曾松开。这也怪不得,一个年轻男人,整天瘫睡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楼板发呆,情形和睡在坟墓里也差不多,他是多么地渴望有点温存有点抚慰呀。这是难得的机会,逮到一次算一次,他就紧紧地抱住她不放手。这一摸,摸得她身子有了反映,摸得她浑身酥软,身子绷直了又瘫软,瘫软了又绷直,全身发热,心跳加快,身上痉挛起来。她难受到极点,求他放了她,她说够了够了,你不是说只摸一下么?快放了我。他哪里肯放,在这僵死的生活里,好不容易才逮到一次机会,他疯狂地吻着啃着,疯狂地摸着捏着,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兴奋不已。她狠起劲推他搡他,哪里推得动呢。男人再病弱力气也比女人大,何况他是下了死力的,她急得叫起来急得骂起来,他也不听。情急之中,她在他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疼得大叫一声松了手,她才从床上滚了下来。

两人开始了怨恨地对骂,开始了埋怨、攻击、诋毁,越说越没谱,越骂越狠毒。她伤心极了,开始哭起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索性敞开哭个痛快。男人呢?一样的伤心一样的委屈,甚至比她更伤心更委屈更痛苦。男人也哭了起来,哭得抽抽噎噎的,像受伤的狼似的。

赵秋霞搬到了他隔壁房间来住,她太怕见男的也太怕他纠缠,她觉得男的不理解她不尊重她。他瘫痪了,她独自撑起门户,租了古镇后街的房子开了客马店,客马店地点虽然偏僻点,价格也低点,总比在地里刨食强,养家糊口是没问题的。但一个女人独自撑着一个马店何其艰难,她天天起早睡晚,又要铡马草又要做吃的,天天累得够呛。不仅如此,她对他也是够关心的,一个瘫痪在床的人,寸寸步步离不开人,吃喝拉撒不说,光是递东西一天就要跑得脚底板翻天。江边古镇,天气很热,还要为他翻身、擦澡,人瘦得不行累得不行,他还不体贴,还要做不能做的事。逼得她烦躁不已,一身上火却不能为,比不逼难过百倍。人病了脾气就大,成天躺着脾气咋能不大?他一天到晚张着嘴喊她,一会儿要屙尿,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喝,一会儿要翻身。有时解大便,刚刚端出去倒了,盆还没洗干净,他又叫了。天气热她站在那儿熏得发晕。说他两句他就发脾气,就骂人,这日子叫她真是无法过了,很多时候想死的心情都有。

遇到赵得发使她少了许多烦恼,赵得发知情解意,体贴温存。到了客马店,卸下货,见水缸空了,他就去挑水,将水缸挑得满满的;见马草没了,就去铡草,她去喂草,赵得发光着脯胱子,铡得又快又准,铡出一身大汗。见店里没有什么,下一次来的时候就捎来什么,后来又买了许多女人喜欢的东西,她的心暖暖的柔柔的漾漾的,柔情似水春光灿烂激情荡漾。

终于在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她悄悄起了床,摸到赵得发的房间,手一推门就开了,她想他也一样的盼望着她来,他也在受着煎熬哩。她才走到床边,赵得发跃起身就将她抱住了,颤抖着说我晓得你会来的,我盼这一天盼得心都碎了。她说那你为啥不过来。他说我是怕哩,怕你不答应,怕从此撕破脸,再也无颜住店哩。她说你没看出,我早就喜欢你了哩?他说看出了,还是不敢。她说你这冤家,想死我了。两人抱住就滚在床上。那一晚,他们翻云覆雨,直折腾到天快亮了,她才摸回去。

日子流水一般淌过,已经三四年了,他们就这样过着。他每一次离开古镇,心就欠欠的。她更是这样,他一回来,她就兴奋莫名,忙着泡黄豆推豆花,忙着做猪儿桐子粑,煮老腊肉,后来还煨了乌骨鸡。这些都是他爱吃的。她是个善良的人,在狂欢之后又心生愧疚,觉得对不起瘫痪在床的男人,男人是知道她的事的。为了安慰他,她只得忍着,让他去摸去亲去折腾。这样她心会安一些。

这一次,赵得发是彻底折了。他辛辛苦苦积攒了半辈子买了三匹马,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三匹驮马替他养家糊口,还可以补足一下赵秋霞家用,小日子是过得下去的。但三匹马被抢去不说,三匹马驮的货物就是他今生今世都还不起的了。赵得发为人老实厚道,讲诚信,一家商号的老板看中了他,这次请他驮的三担货物都是比较贵的,谁曾想都发生了这事,这就要他的命了。

当他踉踉跄跄地逃回赵秋霞马店时,他人就像死了一样,其实是他的心死了,他在马店里昏昏沉沉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任赵秋霞怎样劝他都无济于事,他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叹气,人痴呆呆的,魂早不在了。他想他只有死路一条了,他不仅没有了马,更主要的是货物,他一辈子都无法偿还的了。

赵秋霞陪着他叹气落泪,用百般温存千般劝慰化解他的愁苦和绝望。话说完说尽,泪流完流尽,他都毫无回心转意的意思。痴情的赵秋霞心疼欲碎,下了决心将东西卖了还人家,但这也远远不够,马店的房子还是租来的,她冥思苦想,想得头都碎了,心里突然豁然一亮,玉婉姑娘的形象出现在她大脑里,玉婉的几桩义举和她超群的功夫,在古镇早已家喻户晓,她决心出面请玉婉姑娘帮忙。

从赵秋霞客马店出来,玉婉和蒋嫂心里都沉甸甸的,玉婉和蒋嫂为赵秋霞的痴情和仁义所感动,也为她的不幸所难过。玉婉无限感慨,说怎么这古镇尽出些有情有意敢作敢为敢担当的人呢?蒋嫂得意起来,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没看见偏岩子绝壁,老辈人都说它是女山,是情山。虽然是女山,你看它有棱有角,豪气冲天,你看它白云环绕,又有情有义,你不是说柔情似水,它就是柔情似水了。玉婉说蒋嫂会做诗了。蒋嫂说作诗是范老先生他们的事,我是用心体会出来的。赵秋霞算啥子,你、我比她强多了。玉婉说蒋嫂又吹牛了,说你胖你就喘了。蒋嫂说是的嘛,古镇女子哪个都不孬,就是有个把差的,论起成色也比别处强。

回到住处,玉婉把赵秋霞和马锅头赵得发的事和游云龙讲了,游云龙也十分感慨。但说到她要只身沿着古驿道去寻找土匪追回货物的事时,游云龙说这事不可唐突,你一个女子虽然有些功夫,但在这莽莽大山中寻找土匪是很凶险的事,江湖险恶应当远避才是。你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应当过点安稳日子才是。玉婉晓得游云龙是关心她体贴她,但她说人家苦苦上门来求助,难道就算了不成,也不能负了人家一片苦心。况且,那个赵得发真找不到货物,恐怕是真的活不下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道理你是知道的。

游云龙沉思了一会,说等伤好了以后我去找,这事你不用出面。玉婉说这事等不及的,等你好了再去找,那赵得发怕死翘翘了。赵得发死了,那赵秋霞也活不成的,我看出那是个刚烈讲情义的女子哩。游云龙无话,沉思了一会,他说这事的症结在货物上,我看这样好了,我身上有些银元,把它捐了出来,再凑一凑不就行了吗?玉婉一听,也觉得这个办法好,她悉数收了游云龙的银元,说我代赵秋霞感谢你了。游云龙说这是说的啥话,你把我分开看了。玉婉半嗔半娇地说你是你我是我,人和狗不打伙。游云龙说你骂我,我饶不了你,说着将玉婉搂住,抱住就亲。

正亲得热火朝天,蒋嫂门也不敲声也不出进来了。蒋嫂说青天白日的就发情,你们也太猖狂了。玉婉姑娘我看你平时装得像模像样的,背着人比我还疯呢?玉婉闹了个大红脸,游云龙窘得说不出话。玉婉说蒋嫂,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这是跟你学的。蒋嫂不要拿我来比,你狂起来比哪个狂。

两人笑闹一阵,说到正事,玉婉将他和游云龙的主张说了,蒋嫂说我这人是急性子,还说过来和你商量,照顾这俊小子的事交给我,你放心去找土匪。这主意好,这主意好,大家出点钱,不是就凑够了么?让一个外地人走投无路自杀了,古镇人没脸了,这个名古镇的人背不起。游云龙听了蒋嫂的话,暗自感慨一番。

蒋嫂当即就要上街,挨家挨户地去募捐,她要扯了玉婉去,玉婉很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中去募捐,像叫化子一样,尽管是为了赵秋霞,为了那个可怜的马锅头。她婉言谢绝了,说我不习惯人天面地去募捐,这样好了,募捐完了不够的我全出。蒋嫂说妹子你这话就不对了,我晓得你脸皮薄,但这是做好事,是义举,你说剩下的你出听着就是财大气粗的样子,你这样说我也不去了,剩下的我也全认了,就是掀房揭瓦砸锅卖铁我全认了。玉婉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晓得她是个火爆性子也就不计较,默默地站着沉思。游云龙说我看玉婉还是跟着蒋嫂一起去吧,你是读过书的,参加过不少活动,上上街也算是锻炼自己。玉婉沉默一阵,答应和她一起去。

募捐很顺利,她们每到一家商铺,就向人家讲起马锅头赵得发的不幸遭遇,讲得细致讲得动情。每一次都是蒋嫂抢先讲,这正合玉婉的意,她虽然读过女子中学,也参加过一些学生活动,但让她这样一家一家的讲,她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她们先去了街首开客栈的孙老板家,孙老板与蒋嫂死去的丈夫是拜把子兄弟,平时对她多有关照。孙老板的婆娘见了她热情得不得了,把她们拉进店里,吩咐泡茶。这女人脸色红润,流光溢彩,精神气色好得不得了。蒋嫂知道是她的乌骨鸡起的作用,这女人不像原来像霜打过的茄子,脸上罩了一层冬瓜灰。精神气色好心情就好,她听了蒋嫂的叙述,还没听完就一脸戚戚,说你不要讲了,这赵秋霞和赵得发的事我是知道一些的,都是苦命人,就像天冷了抱在一起取暖,俩人在一起帮衬着过日子也是可以理解的。出了这样的事不帮衬一把,还叫人么?玉婉一听感动得眼睛潮湿,世道险恶,人情冷暖,古镇还人情淳厚,实为难得。

孙老板从里间出来,见了玉婉惊讶不已,说玉婉姑娘,怎么让你屈尊到小店来了。有啥事吩咐一声就得了,你到小店叫我惶愧呀。说着叫人到隔壁刘记餐馆订桌菜,怎么也要请玉婉姑娘和蒋嫂吃顿饭。蒋嫂说你不要瞎忙了,我们心急火燎的,哪有时间吃你的饭。孙老板说你这话就差了,我是请玉婉姑娘吃,你也就是陪一下罢了。蒋嫂对孙老板婆娘说嫂子,我大哥欺负人不是,见了美女请吃饭,我来了汤都喝不到一口哩。孙老板老婆笑着说你不是美女?你不是美女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连这死人都夸你漂亮能干哩。

说笑一番,她们取了钱背着出了店门。钱袋是孙老板找出来的搭链,这搭链是赶马人常用的,像件褂子,是用麻线织的,粗而厚实十分耐用,前面四个口袋后面四个口袋,可以装很多东西。蒋嫂抢着穿了,样子滑稽可笑。银元是很有重量的,蒋嫂朝身边的一个娃娃说冯四娃,你到我店里喊刘猛子来,记住叫他马上就来,不来小心他的猪耳朵。

也就一会功夫,刘猛子飞哒哒跑来了,问啥子事、啥子事?我正撒网捕鱼哩。玉婉笑着说蒋嫂你真会调教呀,把猛子调教得像听话的骡子了。蒋嫂豪气地说,他敢不来,不来他那猪耳朵就没得了。旁边一个婆娘说刘猛子不要怕她,你拿两晚熬着,看哪个怕哪个。刘猛子嘿嘿地笑。蒋嫂从身上取下搭链,说穿上跟着我们去收钱。刘猛子一头雾水,收钱,收啥钱?哪个该我们钱了?蒋嫂说你少费话,乖乖跟着走就是。

这样募捐了一天,也没跑完几家。其原因就是她们每到一家,就要和人家寒喧,就要向人家叙述一遍赵得发的悲惨遭遇,还要讲到他和赵秋霞的故事。蒋嫂话多,平时没事嘴都不会闲着,这次有了机会她就要抢着讲。她讲话讲得啰嗦,不厌其烦,讲到最后,加上她的想象,几乎成一个细针密线的民间故事了。玉婉感慨,都说民间故事怎样神奇,其实民间自来就不缺乏蒋嫂这样感情丰富、想象力丰富的人呵。

但走了几家,蒋嫂就讲不下去了,她的嗓子火辣辣地疼,声音沙哑粗躁,听着让人难受。刘猛子心疼,说你就不会几句话把事情说清么?蒋嫂眼一瞪,说闭嘴,你会讲你咋不自己讲,我的脖子讲疼了你还来笑话。刘猛子说咋个轮得到我讲?人家玉婉姑娘都轮不到。玉婉说蒋嫂讲得是好,打动人,听着叫人感动,只是长了些。蒋嫂说妹子我是不忍心让你讲,你细皮白肉嫩得像才抽出的菜苔,嗓子讲坏了嫂子心疼呀。只是你帮我把着脉,把话里多的砍去少的补上。我这话枝枝杈杈太多,你修理修理就好了。说着话,刘猛子已悄悄去买了润喉的金丹,说快回去吃药,明天再来。玉婉说还是蒋嫂福气好,有人知暖知热的,不像我。说着有些黯然。蒋嫂说玉婉妹子,不是我说你,你也不要太心高气傲了,有合适的拿下就是了。玉婉讨厌拿下这个词,拿下,又不是东西,是人,是心呵。心里装不下,拿来何用。蒋嫂不知道玉婉和游云龙的过节,说你呀,现现成成的一个小伙子,要眉有眉要眼有眼,人英俊漂亮不说本事又好,能打死日本人这功夫了得,恐怕比你还好吧。人家还能作诗,能写字,我看他那字,肥头大耳胖嘟嘟的,从字上就看出是有福份的人。不像范老先生的字,曲里拐弯勾腰驼背乱草绳似的,一看就是个破落潦倒的人写的。玉婉说你别胡说,范老先生的字是怀素一类,没得功力写不得这样好的。蒋嫂惊奇,坏树、坏树都有学场,怪不得老先生从根本上就搞偏了。玉婉笑起来,笑得嘎嘎的,她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

回到店里,玉婉真是累坏了,这一天算去算来就跑了四五家,每到一家都异常的热情,尤其见到她,女主人总要执着她的手,细致的端祥,耐心问候,总要说好标致的人儿,玉婉姑娘你是仙女下凡的吧。这手,这皮肤,这眉眼……她们和她算是近距离接触,来古镇几年她几乎足不出户,心思都放在寻找仇人上。她的两次壮举,使古镇的人对她充满敬畏,觉得她是个又神奇又神秘的人物。这次走进他们店里,女人们尤其惊讶尤其兴奋,非要拿出最好的东西让她吃。她这一天不晓得吃了多少东西,家酿的甜米酒,饵块、猪儿粑、桐叶粑、水粉、凉粉都吃了,只是吃到最后她只能象征性地吃了。不吃主人就很失望,眼巴巴的看着让她又感动又为难。古镇人自古就豪爽就仗义,赵得发的事大家都乐意帮,更何况玉婉亲自出面,那热心热肠的场面叫玉婉感动不已。

游云龙听了她的叙述自是一番感动,但他担心这样的捐法会把玉婉累坏了。游云龙说你不是在学校搞过演讲么?搞演讲可以聚集很多人,人一多不就一次搞定了么?玉婉说这办法好倒是好,可是谁去召集呢?又不是慰问上前线的将士,又不是国破家亡山河沦陷,我只是古镇一个普通女子,咋好去召集。况且,家家都要忙生意呢。

正说着,有人敲门,玉婉去开门,进来的是镇长饶梦云、范老先生和孙老板,他们是听了孙老板叙说了玉婉、蒋嫂为赵得发募捐的事赶来的。饶梦云说玉婉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们咋能挨家挨户地去募捐呢?玉婉感到奇怪,说怎么了?我们去募捐不合古镇规矩么?我们又不是为自己,为自己打死我也不会去的。饶梦云知道她误会了,说我不是这意思,怪我没说清。我的意思是你们怎么不找找我,找找范老先生,好歹我还是个镇长嘛。范老先生德高望重,也是很有号召力的嘛。我们出面,请各家各户捐一点不就够了嘛?玉婉说你们跑还不是一样,饶梦云说我们出面好办,派两个人去通知,每户人家来一人到黑神庙,由你们把意思说了,不是一次就捐够了么。游云龙说还是镇长说得对,玉婉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敢劳累你们。范老先生说这话见外了,古镇的人做好事都不分彼此的,玉婉姑娘和蒋嫂侠肝义胆为大家作了表率,大家尤当效法才是。

第二天在黑神庙大殿里,古镇家家户户都派了人来,男女老少都有,尤以女人居多。古镇女人入得厨房上得厅堂,家家女人都换了干净体面的衣服穿着,个个白白净净婀娜多姿,大方得体充满自信。她们来黑神庙像耍庙会一样,把欢乐喜庆祥和都带来了,庙里一片欢腾。

蒋嫂特别神气,她是个直露而不知掩藏的人,她觉得是自己和玉婉最先倡导了为赵得发募捐,事情搞得这样大,她是有一份功劳的。尽管嗓子哑着,她还是不停地和人打招呼,讲笑话。大家晓得她的脾气,也没人说她什么。玉婉呢,则选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坐着,温温和和地和人说话。他们都在等着镇长饶梦云和范老先生。

蒋嫂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说赵秋霞呢?咋不见她?我们是为她的事来的,我们都来了她还不来,这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么?玉婉拉她坐下,小声地说你也太没心眼了,这事她能来么?他们是啥关系?这事是做得说不得的。我们今天要说的,也是为落难在古镇的赵得发捐的,不能说为赵秋霞捐的,这你都不明白么?蒋嫂想了想,说你看我这猪脑壳,咋不会想事呢?玉婉你到底是读过书的,比嫂子强到哪里去了。

正说着话,镇长饶梦云和范老先生、孙老板进来了,他们后边,还跟着一个拄着双拐的年轻人,年轻人身边是骨科医生郑一手。玉婉惊讶,游云龙怎么也来了呢?他是不该来的,这大热的天本该睡着好好休息的。游云龙看见了她,游云龙只是用眼光和她打了个招呼,就和饶梦云他们一起走上前去了。

镇长饶梦云和范老先生游云龙一行走到前面坐定,前面依然是那长条形的供桌,只是供桌上的供品撤去了。镇长饶梦云说今天请大家来,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请大家为客居古镇的马锅头赵得发捐些钱,为啥子捐嘛,事情是这样的……他还没讲完,蒋嫂说你讲些啥子哟,讲也讲不清楚,不如我来讲给大家听。饶梦云听了也不生气,说干脆由蒋嫂讲还要讲得清楚点,她和玉婉昨天去了赵秋霞家,情况比我清楚。她和玉婉昨天又跑了好些人家,讲得烂熟了,蒋嫂你讲吧。蒋嫂兴致勃勃正要讲,范老先生止住她,说蒋嫂快人快语热心热肠,只是她脖子都讲沙了,再讲就说不出话了,还是由玉婉讲吧。范老先生是嫌她文化低,讲话啰嗦,蒋嫂却不识其情,非要讲,说玉婉妹子脸皮薄,人天面地她不好意思,还是我讲算了。范老先生、饶梦云只有苦笑,玉婉也说还是蒋嫂讲吧,她已经讲得很熟了。

蒋嫂挤到前台去,对范老先生说你老人家朝外挤一挤,让我也有个坐处。茶嘛也该为我泡一杯,我嗓子沙了不喝点茶讲不好的。大家都笑起来,这蒋嫂,真是个人物,古镇虽开明,但男女长幼,上下尊卑还是讲的,你看她,硬是憨直得可爱。

蒋嫂像模像样的喝了一口盖碗茶,开始讲起来,她把赵秋霞的艰难处境讲了一通,讲到她男人被飞石击中瘫痪在床,讲到她租了房子开马店艰难度日,讲到她老家的公婆和娃娃,都靠她一人支撑,玉婉在下面听得着急,这蒋嫂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讲这些做啥子嘛,这不是揭人家的短打人家的脸么?她知道依蒋嫂的脾气,再讲下去就是赵秋霞和马锅头赵得发的爱情故事了,这是犯忌的呀,毕竟人家赵秋霞是有男人的呀。果然,蒋嫂已经讲到赵得发上房为赵秋霞漏雨的房子换茅草掉下房的事了。玉婉忍不住咳嗽,想提醒她,但她哪里知道呢,只顾讲得高兴。玉婉见蒋嫂毫无警觉,只得打断她,说蒋嫂你莫扯远了,大家都有事,你直截讲为什么捐款的事就行了。范老先生也说你莫扯远了,玉婉说的对,直接讲吧。蒋嫂白了范老先生一眼,说我不讲这些,你们那个晓得我们当女人的苦,做女人的难。屋子里屋子外上上下下老老幼幼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要我们操心。这古镇上的女人,哪个不比男的辛苦,哪像你们男人,老爷样的,提个鸟笼,吃完早点又喝早茶去了。这还是好的,像我像赵秋霞这样的女人,无人帮忙,处处是个难哟。房子塌了我们能爬上去翻修么?水缸没水了,我们天天挑得动吗?人吃的马喝的,光水一天就是十几挑,就说那一回,我的娃娃被水冲走了,如果不是刘猛子早就没命了。蒋嫂说着难过了,竟然在台上抽泣起来。这一来,气氛就凝重了,蒋嫂是个无忧无愁,成天高门大嗓,笑话连天的人,谁也没见她流过泪。大家的心情都有些黯然了,今天来的多是各家店辅的女人,日子一样的过法,各有各的难处,对于赵秋霞的处境大家就很同情也很理解了。大家都说蒋嫂你接着讲吧,我们都听着呢。

讲完了赵秋霞的艰难处境,蒋嫂就直接讲赵得发的事了。讲赵得发如何艰难起家,当了多少年的马锅头,起早睡晚日晒雨淋,攒了点钱买了三匹马,想不到这次连马带东西被土匪抢去了。马没在了可以从头苦起,可三担都是贵重的货,他就是连自己卖了都赔不起的了。一个字只有死路一条了,也不怪赵得发没志气,放在谁头上都是个绝字。不死咋办呢?人死债了,就是这个理嘛。我们能看着一个经常跑古镇的赶马人死在古镇吗?不要说赵秋霞不能看他死,古镇人看他死在古镇,这个脸就丢大了。人家会说古镇的人只晓得赚钱,薄情寡义的。这不是古镇人的做派呀。玉婉姑娘和坐在台上的这位游先生,大家晓得的吧,就是打死两个日本人的大英雄,都带头捐了钱,我们能不捐吗?

玉婉心里松了一口气,这蒋嫂还是懂人情世故的,讲话虽然啰嗦,但讲的动情。她又回避了那个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实,赵秋霞和赵得发的情感还是不说的好,大家认同的事,不一定要讲出来,讲出来也就没意思了。

捐款开始了,这次用的东西不是搭链而是一只大簸箕了,簸箕是庙里的,赶庙会时用来做饭用的。镇长饶梦云叫人抬出来放在地下,让大家捐款,范老先生说叫个人来记下钱数吧,这是功德钱,是解人于倒悬救人于水火的钱。大家说不要记了,不要记了,既是救人的钱就不消记了。游去龙听了又是一声感慨,这古镇上的人哪……做事做得彻底,做得漂亮。

皮影·泾河迎亲

场面是热闹极了,也无秩序可言,大家爬起身,将随身带的银元、铜币哗啦啦倒进大簸箕里。霎那间,一道道银色的弧线,从四面八方射来,交叉着,碰撞着,错落有致,铿锵着响,交织成一道道银色、古铜色的光,交织成一幅充满激情、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美丽图案,人们被这充满豪情的画面感染了,叫着嚷着欢呼着,仿佛在举行一个盛大的祭祀活动,仿佛远古时人们杀牲祭祀般激动人心。几个小娃娃扑在簸箕里,用小手扒拉着钱在尖叫,银币落在他们身上高兴得双脚乱蹬。这画面深深的感动了游云龙,他的眼睛湿润了,心里面涌荡着一股温暖而又温馨的情绪。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哭声传来了,寻声看去,大门后边,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伏地而哭,这人就是赵秋霞,当她知道全镇的人在为赵得发捐钱的时候,她不顾惹人笑话,径直往黑神庙来了,她看到了人们正在慷慨解囊为赵得发捐款的景象,她感动得失声痛哭,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她知道古镇上的各家各户的商家,并不是店铺连云富甲一方的豪富人家。古镇人的经营虽好,但规模都不是很大,大家都是靠诚信经营,勤俭劳动而获得薄利,钱来之不易。就说捐了钱在一旁傻笑的黄树兴,他的猪耳粑做得好远近有名。但起五更睡半夜,天还没亮就抬着猪耳粑到古关下的道口去卖,寒天酷暑,多少年如此,那钱也是磨手掌心磨来的呀,他却慷慨地把钱撒进去了,咋个不叫赵秋霞感动万分失声而哭呢?

大家围住她,安慰她起来,她执意不肯,泪流满面地为大家磕头。大家都不忍心,要将她扶起来,但她执意不肯。直到玉婉去将范老先生和镇长请过来,范老先生声音颤抖,说起来吧,大家的心意你领了,你的心意大家也领了。我算是古镇年纪最大的老朽了,看到古镇这么多古道热肠的人,我也开心,放心了。古镇啥都可以丢,古风不能丢呵。在镇长饶梦云的劝说下,在范老先生的搀扶下,赵秋霞才站了起来。

第十六章

端午节快到了,古镇沉浸在节日到来的忙乱而又欢乐的气氛中。这里素来重视传统节日,欢乐的气氛激荡起大家欢乐的心情,家家都在准备着怎样过这个难得的端午节。吃的自不待言,棕子是必需的食品,古镇有特点的小吃像豆沙耙、猪耳耙、桐子粑、包谷耙,黄耙、石灰耙、猪油泡耙、花糕、油糍、水粉等等,虽是寻常食物,除了猪耳耙桐子粑也不是经常吃。家家都在泡糯米、磨包谷、做水粉、推凉粉。

那些天,也不知是谁发起,说今年的端午节就不一家一户的各自过了,要摆长街宴,要耍花灯、龙灯、狮子灯,还要划龙舟。摆长街宴倒是件新鲜事,这个想法是蒋嫂提起的,每逢热闹事,蒋嫂显得格外活跃。她听住在马店里的马锅头讲过长街宴的事,马锅头们算是有见识的人,他们当中有的跑过长途,到过滇西滇南一带,还随着马帮到过缅甸、越南、老挝、泰国,最远的还去过印度,是驮着茶叶等货物过去的。他们讲起异域风俗,总是讲得津津有味叫人十分神往。蒋嫂最感兴趣印象最深的是滇西一带的长街宴,几十上百张桌子一溜烟排成长龙,家家户户把最好的最拿得出手的食品拿出来,百十张桌子摆成长龙,桌子上的食物五花八门,热气腾腾,香味扑鼻,桌子两边坐满了全镇的人,男女长幼不分亲疏,一个大家庭样的,何等的热闹何等的融洽。她东家出西家进,把这个想法传播出去。她的这个想法得到热烈的响应,古镇的女人本来就是性格豪爽喜欢热闹的人,她们说这个想法太好了,大家住在一个镇子上,还从来没有全镇的人到齐坐在一起吃过饭。干脆,那天就连过往的客商,连马锅头们全请了参加,热热闹闹轰轰烈烈,融洽又和睦,何等的好。

这事被镇长饶梦云知道了,他想今年不同往年,蒋嫂都晓得要摆长街宴,自己不把全镇人组织起来像个啥?于是,他去拜访了范老先生,请李老板、孙老板、郑一手一干人来商议。郑一手也是爱热闹的人,他说这太好了,是该好好的过个端午节了。端午节那天的熊黄、朱砂他全包了,一分钱不要,各自到他医馆去拿。只是那天个个女的都要穿新衣服,佩带荷包,衣服要短,不要拖泥带水的。孙老板说你龟儿又想浑水摸鱼了,人家再好也是别人的婆娘,你不要想的太美。郑一手说也就看看嘛,饱饱眼福,你婆娘我还不耐烦看哩,要看我看别的。李老板说郑一手啥都好,就是好这口就不好了。郑一手说哪个不好这一口?你看孙老板,吃了鸟骨鸡白日青天的把门板都整得山响。孙老板脸红起来,说放屁,你是造谣。郑一手说你莫装,全镇的人都晓得了,你还装猪吃象。镇长饶梦云看见范老先生不高兴,说郑一手你莫讲荤话了,你一讲话啥子都和那靠得上,还是讲正事吧。

话题一打口,大家兴致都很高。孙老板说要耍旱龙,好些年没耍了,虽然不是过年也要当成过年。李老板说狮子灯、蚌壳灯、牛灯、车车灯还是要耍的,这些年都没耍了,心里很想的。范老先生说干脆家家都贴对联,虽然贴对联是过年的事,今年就破个例,家家户户挂红灯贴对联,把古镇搞得喜气洋洋的。范老先生技痒,很想露一手,人老了其实就是孩子。孙老板说划龙舟,这是最好玩最热烈的。还可以邀请古镇附近的村镇来比赛。他这样一提,大家兴致更高。郑一手说干脆发出贴子,耍龙灯、狮灯、车车灯、牛灯都邀请了来,大比一场,看谁比得过古镇。镇长饶梦云说这做得太大了,古镇未必拿得下做得好。郑一手说怕啥子哟,大不了我们招呼大家吃台饭,比赛的钱大家凑一凑。范老先生也兴奋起来,说莫怕莫怕,众人拾柴火焰高,要搞就搞得像样点,超过以往任何一年。孙老板说别样都好说,划龙船我们怕比不过巡龙镇那帮人,那帮人都是水鬼投生的,家家户户都出些捕鱼的、划船的,水上功夫了得。李老板说刘猛子水性好得很嘛,叫他训练一下大家就得了。大家说不行不行,刘猛子是捕鱼的,没在船上呆过,划不成船的。再说,他一个人有啥用。郑一手突发奇想,说我倒有个好主意,保证我们赢。说完他就不说了。孙老板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吞吞吐吐的。郑一手说我说出来你们请我吃啥子?大家晓得郑一手脾气,也不答理他,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倒把郑一手急得不行,说不请我吃算了,我又不缺吃的,干脆我告诉你们吧。郑一手的主意,倒真的是个好主意,他说关河一带多少年划龙舟都是男的,这次我们搞个女的,让蒋嫂带领、让刘猛子教他们,保证赢。大家一下都兴奋起来,说亏得你想出这主意,不是天天盯着女人的人,哪个有这本事。郑一手说这就是智力,除了范老先生,你们哪个的脑袋不是猪脑袋。饶梦云说你连我也算上?郑一手说不敢不敢,还有一个除了你,说得大家哈哈笑起来。

玉婉兴致也是蛮高的,前两天,她的义父边城开绸店铺的刘老板刘先生和他的夫人一齐来看过她。好几年了,他们一直牵挂着她,现在大家都知道抗战就要胜利了,南迁的人都在开始离开边城,他的侄儿从外边读完书回来,有了合适的人帮他照看商铺,他就带着夫人来了。经过一路的颠簸,随着马帮他们终于到了古镇,找到了玉婉。

玉婉一大早就到古关口等候义父义母,她听到义父义母来看她,激动得一夜没有睡着。从昨天开始,她就带着人收拾店铺,选了最好最大的临江的一间房间,这间房间轩窗高敞,推开窗就见青兀兀的绝壁,绝壁上的千奇百怪的石纹,拮拗扭曲的古树,郁郁葱葱的荆棘藤蔓,凹然显现的僰人悬棺,山洞似乎触手可及,江面的雾霭流岚,蒸腾飘逸,若幻若真,仿佛仙境。窗下江流訇然有声,但只闻其声不见其流,绝壁上苍鹰飞旋有鱼在水里,一切都那么美好,真应了“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意境。

玉婉将房间内的桌椅衣柜地板全洗刷了一遍,弄得地下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河水清新香气,又将被套等全换了,被套都是在清澈的山溪里用皂角水洗过在溪水里漂白的。晾晒在山坡,青青的草地上,被太阳晒得干燥蓬松散发出山花野草的清香。游云龙的腿快好了,他帮着玉婉做事,玉婉不让,他说我闲着太难受了,让我做点事吧。玉婉看他笨脚笨手又极其认真的样子,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就让他帮着做。他不做还好,越帮越忙,一会儿将洗地板的脏水弄翻了,弄得一地污水横流,一会儿碰翻了桌上的瓷器。玉婉恼他,让他去写大字,说你的腿还没好利索,你乱来乱去若不小心再跌伤腿,就真的一辈子躺着了。他说只要能见你,一辈子躺着也甘心。玉婉说别说不吉利的话了,你还有多少事要做呢。他说我是太厌倦自己的工作了,玉婉,你不知道在夜里我经常做恶梦,梦见那些血淋淋的人张着大口,用白森森的牙齿咬我,用枯枝似的手掏我的心,我经常被吓得大叫醒来,醒来一身大汗淋漓。玉婉,我真的好怕,好想离开那环境那工作。玉婉听到这话,心里又感动又厌恶,看来,他是真的醒悟了忏悔了,想离开他的特殊式作,但她又厌恶,她知道在所有恶梦中,没有一个不是和父亲联系在一起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父亲毕竟是死于他的手。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又糟糕起来,她突然发起火来,说你走开走开,不要在这里妨碍我做事了。游云龙知道她的心事,默默地走开了。

玉婉来的时候,换了一套在边城读女子中学时穿的裙子,白色的衬衣,青色的裙子,平底皮鞋,大方简洁清新脱俗。她为自己画了淡妆,薄薄的底粉,淡淡的腮红,润润的口红,描了细细的眉,衬了点眼影。在镜里,她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青春洋溢,无忧无虑、朝气蓬勃,她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世事难料,几年时间,她经历了多少坎坷曲折,命运的大起大落,她从一个边城上流社会的女学生沦落成一个古镇的客马店老板,每天和马锅头和客商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她越想越难过,小声哭了起来。哭声惊醒了游云龙,他悄悄起来站在玉婉的门边,他不敢进去,他知道玉婉要去接养父养母,他们的到来,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尘封的岁月,结痂的伤口被重新扬起重新揭开。他知道玉婉命运的转折和自已有着直接的原因。他沉默而又痛心地站着,心里酸酸的,眼角溢出了泪水。

玉婉是被啪啪地打耳光的声音惊醒的,她回过头,惊讶地看到游云龙在疯狂地在打自己的耳光。游云龙看见玉婉的痛楚,听到玉婉哀怨的哭声,他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悲伤。想到玉婉命运的迭宕是自己造成的,他开始恨起自己来。自己的罪孽太大了,对玉婉心灵的伤害是永远难得弥补的了。想着想着,他不知道怎么突然扬手打起自己的耳光来了。这一打就不可收拾,越打越痛快,越打越疯狂,他觉得只有这样心里才好受一点。

玉婉发现他在打自己的耳光时,大吃一惊,她疾步走了过来,使劲拉他的手让他不要再打了,她看见他的脸已经肿了,嘴角流出了鲜血,眼里流出了长长的泪水。她心软了,知道他是看见自己哭才狠命打自己的,他是自责他是后悔他是在忏悔呀!她其实已经理解了他原谅了他,只是触景生情难过起来了。她见他这样,心里更加难过,刀割一般难受。人是会受到环境气氛感染的,她突然也打起自己来,下手也一样的狠一样的疯狂,打得越疼痛心里越畅快。游云龙呆住了,他一把抱住她,紧紧地压住她的手,玉婉一头伏在他胸前放声哭了起来,游云龙抱住她的头,脸贴着她的脸,热泪长流痛哭不已。

两个破碎的心连在一起了,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交融在一起了。

玉婉玉树临风一般立在古关的门口,此时天色尚早,古道寂寂,远处的山近处的绝壁,都在雾霭的浸染中,雾霭并非漫的雾霭、峡谷下面白茫茫一片,像大海的波涛,更像亘古不化的雪原;峡谷上面,雾霭或浓或淡,或深或浅,浓处远山隐约只见山影,绝壁犹如横刀截断,淡处雾霭如丝绸,如飘带,缠缠绵绵柔情万端,古道蜿蜒而下,下到下面隐入雾霭之中。石级上的马蹄印清晰可数,那海碗大几寸深的马蹄印,使玉婉的心情凝重起来,千年的风风雨雨,千年的马蹄叩击,顽石也成深坑,人在时间面前一切都那么渺小,哪又有什么化解不开的恩怨仇杀呢?

雾霭散去的时候,一队马帮出现了,马匹们驮着货物负重而行,从山脚下爬上古关,古道上的石级是很陡峭的,马们喘着粗气,喷出的热气,袅袅不绝,头马脖上的驼铃也不是那么清脆了,一步三颤晃晃悠悠。马锅头们用手推着马的屁股或者鞍子,帮助马匹减点力气。玉婉看见一乘滑杆像从水底漂浮出来,再看,就见刘先生和他的夫人在艰难地爬山道了。玉婉一阵激动,飞奔着下山,等她跑到半山的石道时,刘先生和夫人正在歇息。刘先生见她飞跑而下,说玉婉玉婉,慢点,小心跌倒。玉婉见了刘先生,喊了声爸爸,就扑倒在旁边的养母怀里了。她叫了声妈妈,立即泪如雨下,哭得不能自禁。养母紧紧抱住她,老泪纵横、浑身颤抖,婉儿婉儿,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妈终于见到你了。娘俩抱在一起哭个不停,刘先生不断地抹眼泪,惹得马锅头也难过起来,伫立着默不作声。

一阵喜鹊的喳喳声从路边的岩上传来,山谷里的太阳温暖地涂抹在石壁上树丛上,歇息着的马儿咴咴地叫起来,马铃声清脆地回响在峡谷里。刘先生说别难过了,盼来盼去终于见了面,劫波度尽来日方长啊。养母捧着玉婉的头说,婉儿,几年了,妈想你想得快疯了。孩子,你吃苦了,你看你皮肤怎么这么粗糙?衣服也旧了小了,手上尽是老茧。孩子,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呵?说着又难过了。正在这时,山脚下传来惊喜的声音,姐姐,玉婉姐姐,我们终于见到你了。寻着喊声,玉婉看见两个花儿一般的姑娘从岩下爬上来,她们身后跟着两个马锅头,每人手里抱着一大束鲜灿灿红艳艳的野花。刘先先说两个疯丫头,看见这好景就舍不得了,非要在后面摘花呢。

玉蓉,玉碧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她们把野花塞给刘先生,抱着玉婉亲个不停。玉蓉说姐姐姐姐,你想死我们了,每次吃饭,妈都要失神,说玉婉呢?咋没跟你们一起放学?玉碧说不要说了,你不是天一冷就要跑来跟我睡、半夜里说玉婉姐姐你真暖和。我把你推醒,说哪有玉婉姐姐,我是你妹妹,你一听不是就哭了么?三姐妹叽叽喳喳说话,亲热得不行。刘先生说走吧,时候不早了,我们肚子也饿了。

在古关,刘先生和一家人登了上去,饱览了一番壮美山河,感慨了一番兴衰更替,下得关来,又在袁滋摩崖磋砣了半天。刘先生是有文化的,教过私塾,古文自然极好,历史典故烂熟于心。他整整衣冠,肃然而立,然后朝后退了几步,虔诚地跪下,磕了几个头才站起来,要夫人和小姐也磕头,说这就是我常常和你们讲的国宝袁滋摩崖。凡是国宝必有来历,这袁滋摩崖是有灵性的,轻慢不得,你们行礼吧。夫人行了跪拜礼,两个小姐说我们就不跪拜了,玉婉姐姐和我们是在新式学堂读过书的,我们行鞠躬礼吧。刘先生大度,说咋行都行,心诚则灵,心亵则远。

行完礼,刘先生让马锅头们先走,说我要给她们讲讲袁滋摩崖的来龙去脉,讲讲它的历史意义文物价值。对于袁滋摩崖,玉婉是心有灵犀的。每到这里都有通灵的感觉,来世前生晃晃忽忽,古往今来,攘攘熙熙,历史定格的那一瞬间,她的灵魂也在这里锁定了。只要一走到这里,她就觉得灵魂异常的活跃,心灵异常的畅快。在这里,曾经发生的激战仿佛还在眼前,曾经的激战声,犹如在耳,她怎能不激动呢。

玉蓉玉碧是第一次见到袁滋摩崖,她们的激动不亚于玉婉,在父亲无数次的描述中,袁滋摩崖已经成为一支神曲,成为一本圣经。她俩跑到摩崖下,忍不住就用手去摸,刘先生见状大喝一声不能摸,不能摸,摩崖怎么能摸呢?摸了就不敬了。再说,大家都去摸,这字不就摸没了么?两姊妹咋舌,刘先生将她们采的鲜花递给她们,说这鲜花,只有摩崖配享,你们献上吧。两姊妹接过鲜花,正了衣冠,再次虔诚行礼,方将鲜花献给于摩崖。

一行人回到客栈,玉婉刚安顿刘先生他们洗漱,就听到厨房有滋滋炒菜声,厨房里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玉婉好生奇怪,以为游云龙自作主张在做饭,谁知一看是蒋嫂,灶头旁是一位不认识的厨师在炒菜。蒋嫂说玉婉你们认识一下,这是翠云楼的周大厨师,做的菜远近出名,连省上经过这里的大官都夸做得好,我请来帮忙的。周厨师转过头来笑一笑,又忙着去炒菜了。玉婉心里一时感动,这蒋嫂,昨晚跟她讲了义父义母要来看她的事,她就悄悄做了准备,连古镇大名鼎鼎的周大厨师也请来了,唉,叫人怎样感谢。

玉婉出来,见义父义母玉蓉玉碧已洗漱完毕,就领着他们院里院外,楼上楼下参观。刘先生夫妇一路看下去不讲话,他们的脸上很不好看,玉婉知道他们心里不是滋味,好好的一个人儿,在边城女子中学读着书,人长得好不说,各方面都是拔尖的,唱歌、跳舞、弹钢琴、厨艺、家政、手工都是一流的,又是他们的义女,有他们的家庭作背景,在边城找个官宦人家或者富商大贾人家的子弟结婚是没问题的。如果她考上大学,那是一定要送去读书的。总之一句话,前程是无比美好的。哪想到世事如棋风云莫测,她遭遇了巨大变故,性格刚烈不听劝阻,为了寻仇定居于此,成了开客马店的人,怎么能不叫他们心酸呢。此行她们来,除了看她外,主要还是要将她劝说回去,义父义母因年纪渐老,又把她视为己出,他们一定要为她寻找一户好人家,厚厚地送她一大笔嫁妆,让她过上风光体面富裕快乐的生活,这样才对得起她死去的父亲,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玉蓉、玉碧呢,跟父母的心情完全不同,她们久羁边城,又是富商的子女,又是女子中学的学生,父母平时管束极严,礼教束缚又多,活动范围就太窄太窄了,几乎就是在家庭、学校两个点上生活,偶尔有点活动不外乎是在学校内开展。远的地方,如春游远足,顶多也就是到离城十多二十里的黑龙洞,并且是当天去当天回,连山林夜晚的景色,长这么大她们都没体会到。所以一离开边城,她们像离开笼子的小鸟,欢喜得叫个不停。看啥啥新鲜,听啥啥刺激。一条小河流水潺潺河岸青草芳碧垂柳轻拂,她们要惊叫半天;一座山坡,坡上杜鹃花铺天盖地流光溢彩鲜花如锦,她们要惊叫半天非要抬滑杆的停下,赏玩半天高兴半天;进入古驿道,一路上更是山峦叠嶂,峡岩深幽,绝壁如削,河流汹涌,层林尽染,杂花生树,步步是景,步步是画,移步更换,前行惊险。一会儿一面绝壁迎面扑来,一会儿一条流岚擦肩而过,一会儿翠竹拽住了衣袖,一会儿松鼠跳过滑杆。一路上她们兴奋到极点,叽叽喳喳惊惊乍乍,让马锅头们轿夫们觉得好笑,这段三天走得完的路足足走了四天半才走到。

在客马店里,她们也觉得啥都新鲜,高高的马厩,隔着栅栏的马槽,马匹们依次拴在柱子上,马槽里是新鲜的拌了包谷、蚕豆的马料,马们在安静的吃草,马厩里一股浓烈的马臊味,她们也觉得新鲜。她们看到了巨大无比的石缸,一个石缸要十多挑水才装得满,看到了堆满干草的草栅,看到了铡草的铡刀,挂在柱子上的马灯,推五谷杂粮的石磨。楼上是马锅头们住的,玉婉不让她们去,说那里脏,马锅头们一身汗一身泥,遭罪得很,身上是洗不净的了。

转过客马店,是玉婉住的小院了,小院临街的是玉婉开的那个茶铺,茶铺是古朴而典雅的,玉婉多是在这里,客马店基本上是托付于人了,自己早晚过来看看。茶铺门面串匾,挑头、悬挂并列,门前悬以布蓬,有“茶”字的布幔,挂有风灯,匾额的字是唐痴子当年的手笔,字遒劲厚重而张扬,内容是范老先生所撰:“马铃清脆,古道驮来古镇繁荣;船帆高扬,大河输送大邦文明。”这字和联,震住了刘先生,他教过私塾做着老板,是有些见识的,见了这字这联,也惊叹了,问是何人所撰何人所书,玉婉作答。刘先生感慨,山野村夫,尽有这等传奇人物写得这般好字,放在边城,也是上乘。对联呢?显然是文章道德俱佳的老先先所作,虽在山野,气象气度都大着呢。玉婉暗叹,义父真好眼力,识文断人十分中肯,是有学问有阅历的。茶室里养着的几盆兰花,释放着幽远淡然似有若无的馨香,引起了刘先生的注意,刘先生也是素喜兰花的,也养得有十多盆兰花,但其香其形其花其貌均不如这几盆兰花好。刘先生诧异,这深山古镇竟有如此好兰,而且自己尚未见过,真应了深谷藏幽兰的话了。玉婉见他喜欢,说这是古镇附近山里产的,也没有文人雅士命名,大家都叫它为豆沙兰,您若喜欢,回去时捎去就是了。义母说花识人性,你义父虽然养过兰花,但对这豆沙兰的禀赋习性一概不知,换了地方弄不好会被他养死哩,那就遭践天物了。看来,还得你亲自去养才行哩。玉婉知道养母心思,也不作答,说我们还是先去看看房间吧。

越过茶室,是一个小小天井,天井里栽有花树,错落有致参差高低,很有情趣。天井是绿豆石铺的,用水洗得干干净净沁出一片凉意。古镇湿热,人家卧室多在二楼,一楼反成了堆积杂物的地方。上得楼来,他们听见当头一间房间内有窸窸窣窣声音,觉得奇怪。刘先生问有客人在这里?玉婉知道是游云龙藏在房内,早上他想和玉婉一起去接养父养母一家,玉婉死活不让,又因触景生情而泪流不止,两人各自责罚自己而抱头痛哭。她走后,游云龙在房间里坐卧不宁,玉婉父母都不在了,养父养母就是她的亲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如果不是他和她已生出爱幕之情有过肌肤之亲,他也不会惶惑,顶多就是个在这里养伤的人罢了。可是有了这层关系,他的心就变得忐忑不安起来,怕他们刨根问到底,更怕玉婉盘托出自己就是杀害父亲的人。如果那样,刘先生一家肯定不会饶恕他,至于他们的情感就更不用提了。他是真心真意地爱上了玉婉,而玉婉呢,虽然处在一种矛盾状态中,对他也是有感情的。他爱上了玉婉,爱上了古镇,古镇山好水好人好,古镇的人大方、豁达、明理,富有人情味。能在这里生活真是一种福气。他是真心地厌恶了自己的行业,厌恶了充满恐惧和血腥的拼杀,渴望过上一种平和淡然而又有真爱的生活。正因为这样,他对他们的到来,就不免感到忧虑和不安了。

玉婉听到义父的询问,她想现在是不能把游云龙的真实情况告诉义父义母的,只能说点表层的以免引起他们的疑虑。她说有人住在楼里当头那间,你们有所不知,古镇前些日子发生了日本人来盗窃国宝袁滋摩崖的事,正是这人和我共同击毙了两个日本人,才保护了摩崖。这人的腿受伤了,在这里养伤哩。刘先生一听非常骇然,他说我早听说过这事,这事在边城传得沸沸扬扬,讲起的人都赞叹不已,想不到是我的女儿和此人所为,真是了不得,真是了不得!让我去拜会拜会这位英雄吧。玉婉说他在养伤不便去的,我们先看房间吧。

进了房间,凭窗而立,刘先生被兀然而来顶天立地的绝壁震住了,尽管过去在古道上贩卖东西也见过绝壁,但这样推窗就见,距离之近气势之雄伟气象之森严,他还是第一次。这是一种震憾人心的大美,一种气象森严摩天凌云的壮美,壁立千仞、从天垂落的奇美。刘先生和家人感慨一番,赞叹一番,倚于窗前久久不忍离去。

人还未到声音先到,玉婉玉婉你在磨啥子?快领客人来吃饭。菜都快凉了,凉了就没味道了。蒋嫂的声音从天井里传来,乍乍惊惊,风风火火。玉婉说走吧,再不下去,蒋嫂一会儿来就把楼板震通了。

席摆在茶室里,玉婉要去关门,刘先生说不用关,门外游人门内席,正是一景哩。他看见古镇很多人家都在门口支了桌子吃饭,觉得很有趣味。古镇气候较热,不少人家都喜欢在门口支了桌子吃饭,木桌子,竹编长靠背椅子。喝茶有喝茶的情调,吃饭有吃饭的趣味。怕热的人一手执扇子一手执筷,边摇边吃,山间的风顺着石板铺就的街徐徐而来,仿佛是河道的孱孱流水,酒幌子茶幌子轻轻漾动,好一幅生动的民俗画哩。有人从茶室边经过,吃饭的人总不忘问一句老表吃饭了没有,没吃一块吃。被问的人答吃过了,你们慢请。说话的有说老表的,说大爹的,说幺叔的,人情款款,叫人好羡慕哩。

依次坐好,刘先生看到满满一桌菜,都是有特色的菜,乌骨鸡、河水鱼自不待说,这是古镇特产,一方水土出一方菜,别处就没有这样原汁原味的地道菜了。纯烟笋、腊猪脚、花生豆花、黄姜豆花、鸡棕菌、一窝羊、羊肚菌,是很难吃到的了,五香虫、竹虫、打屁虫更是此地特产,各种野菜令两位小姐惊喜不已。

两位小姐是有教养的,看见这么多美食虽然馋涎欲滴,但刘先生不发话她们就正襟危坐。玉婉在帮助张罗,见游云龙没下来心里未免着急,想去喊又觉得没有来由。倒是刘先生说玉婉,怎么不请那位先生来一起用餐?玉婉说这是家人团聚,不好叫外人哩,过了一阵叫人端去给他。刘先生说这就是你不对了,人家是杀日本人的英雄,负伤在你这里疗养,怎么是外人呢?快去请他来,我要一睹他的风采呢。义母也说快去请吧,我和你义父都想见见哩。玉蓉玉碧在一边打趣,玉婉姐,你莫是要金屋藏婿?快去请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看姐夫是何等模样。玉婉羞红了脸,笑着去打这两姊妹。玉蓉说妈,你看玉婉姐脸红了,你快要有女婿了。玉婉说你这小狐狸,再说我要告发你了。她一说玉蓉就不敢讲话了,原来玉蓉在女子中学时就看上一个男孩,俩人经常以借书之名悄悄见面,玉婉还为她打过掩护,只是后来双方父母管束严,这种情窦初开的情感就搁浅了。

游云龙来了,他的腿基本好了,但还在不利索,走路还得借助拐仗。见他来,刘先生和一家人都站了起来。游云龙很惶恐,说不敢当不敢当,请坐下吧,你们站起来我就不敢入坐了。刘先生走出一步,亲自扶他入座,说你是了不起的英雄,杀了日本人保护了国宝,这是功德无量的事,该坐上座才是。游云龙执意不肯,争执一番,玉婉对刘先生说你是长辈,他坐你侧边才对。玉蓉玉碧不断拿眼看他,弄得他好不自在。

鸡枞、羊肚菌、一窝羊是众人都最爱吃的,这些菌子是古镇特产,都很名贵,鸡枞的清香,是山野幽谷芝兰般的清香,香味特久而浓郁,一窝羊、羊肚菌都是珍贵的,一窝羊成长很是奇特,出的地方就出现好些,古镇人称三堂菌,找到一窝又可引到另外两窝,没有的地方就根本没有。羊肚菌的形状有如羊肚,有皱褶,味道既香又醇,其芳香浸入肺腑浸入脑际,回味无穷。刘先生吃了两筷不忍多吃。他看到两个女儿特别爱吃,但他不好鼓励她们,倒是挟了给游云龙,游云龙急忙称谢,慢慢品味,真是山珍中的珍品,五脏六腑被异香浸满了,人惬意得不行。

对于竹虫、五香虫等,两位小姐和玉婉都不敢动,玉婉虽有武功,也曾经见过血腥恐怖场面,但天生怕这些虫子。刘先生呢,则是特别喜爱,他啜口酒挟只虫子。竹虫颜色雪白,是寄生在青青翠竹中的虫子,吸朝露喝琼浆,得天地精气,味道特美、营养特好。刘先生想以后要带一些去边城,清风明月之下花香馥郁之中,斟杯清酒,炸些虫子。右手持杯,左手拈虫,何等惬意。

只有五香虫谁也不敢拈,五香虫黑黑的怪怪的,它的名字俗称打屁虫,古镇嫌其俗,请范先生改名。范老先生和古镇人都爱吃五香虫,尤其是郑一手,对五香虫更是爱到极致,天天喝酒离不开五香虫,范老先生想了一想,说打屁虫味道怪怪的但香得很,是哪种香也说不透,干脆叫它五香虫吧。于是这名字就定下来了。五香虫生活在河边山溪的沙滩上,多藏在石头下面,古镇娃娃到河边玩耍,搬开一个石头,就见到它,把它捉了用瓶子装起来,让老爹下酒。这虫不光味道怪而香,而且有滋阴壮阳功能,大家都爱吃,在镇上的小酒馆里都有这些特产,价钱又不贵,排出几文铜币就可以要一碟,再排几文,又是一大陶碗荞酒或者包谷酒,几人凑在一起,有的要了炸花生,有的要了腊猪舌,有的要了炸竹虫,有的要了卤豆干,一桌就热热闹闹了,大家就一起吃,既便宜又实惠,马锅头们多是这样喝酒的。

快吃完时,蒋嫂才领着周厨师周云川来了。周云川胖胖的,和所有厨师一样都有个好油肚,他腼腆地笑着,两只手在围腰上揩试。蒋嫂说周大厨师饭也不吃要走了,我不让,叫他来和大家见个面。玉婉说周师傅你忙了一上午,饭也不吃怎么行呢?这些菜都吃过了也不好意思请你,你自已做几个菜吃吧。周云川说厨师是不上桌的,再说我是吃过了来的,一点也不饿,只是不晓得大家满不满意。刘先生站了起来,手里擎着满满一杯酒,说周师傅你做得太好了,我在边城也算是吃过不少席的,像这样有特色又做得十分精致的菜,我还是第一次吃到的。谢谢你,我敬你一杯酒。周云川恭恭敬敬接过一饮而尽,他自己要了酒杯,说听说是玉婉姑娘的义父义母和义姊义妹,我太高兴了。这一桌人有杀日本人保护国宝的英雄,又有你们这样重情重义的父女,无论如何也要敬你们一杯酒。大家又依次斟满了酒,和他一饮而尽。他用手背揩干嘴角酒渍,说我这一生最重一个义字一个情字,我这里有一事相求,不知你们肯不肯帮忙。刘先生和游云龙同时说请讲。他坐了下来,说我有个朋友,当初和我一起学艺,出师之后我回到古镇在翠云楼当厨,约了他来这里。他手艺在我之上,人又精明能干,不久就当了大厨。我这朋友心性高,想挣够钱回老家开个馆子,人就节俭得不行,节俭得几乎是吝啬了。我家在古镇有住处,他是住在我那里的,他平时就是买件衣服也要老板发火了才买,他常常自己缝补衣服,见他补得粗针大线,我的老母亲经常帮他缝缝补补,那年涨大水,山洪把古镇后边的一排房子冲垮了。蒋嫂快人快语地说我晓得我晓得,冲得好惨哟,到处都是砖头瓦块。玉婉说蒋嫂你让他说吧。他说我老母亲坐在稀泥地上哭得一塌糊涂,他站在旁边游来游去,最后说大妈你莫哭了,我存得有些钱,先把房子盖起来。我的老母亲是知道他心愿的,晓得他一分钱掰成两半用,就是想攒起钱回到老家开个馆子,老人家说要不得要不得,我就是住偏偏房住杈杈房也不能要你的钱,要了你的钱我一辈子心不安哩。他说衣食住行、大不过住字。我能忍心让你老人家住偏偏房杈杈房么?在他再三坚持下,我只得接受了他借的钱,我要写借据,他坚持不肯,说你我朋友一场,你和老人待我有情有义,我还不放心么?等有了再还吧。他把几年积蓄的100多银元借了出来。用那钱加上我自己的一点钱,终于修好房子。后来他突然要走,说是家里出了事必须马上赶回去,这一去就不见了踪影。我把钱攒够后曾去找过他,但他家是空的,周围邻居也不晓得去了哪里。我在那里寻找了几天,费尽天大力气才探听到一点消息,原来是他的父亲受到镇上一个恶霸的欺凌,忍无可忍将那恶霸杀了,带着一家人逃了,他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们看看,我在遇难时他帮了我,他在遇难时我却连他的钱都还不上,我这心里堵得难受,遇见人就打听,始终听不到一点消息,刘老先生和游先生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我拜托你们帮我找找这个人,了了我的心愿。否则这辈子我的心永远不安,死了也闭不上眼的。

刘先生和游云龙和在坐的人都感慨嘘唏。刘先生想古镇古风犹存,重情重义,难怪玉婉来了就不想回去。游云龙更是百般感慨,这段时间他在古镇看到听到的,对他心灵是个震撼。他在特殊行业里看到听到的,是倾轧是算计是血腥是恐怖,他实在是厌恶自己的职业了。他想摆脱想逃离,但没有合适的地方和合适的人收留他。他的灵魂在煎熬在挣扎。现在他爱上了玉婉,玉婉似乎也爱他,他想要是玉婉能原谅他爱上他收留他,他这一辈子就安安心心地在古镇住下来了。靠自己的手养活自己,和古镇的人相亲相敬相爱,互相扶帮相濡以沫,这辈子也值了。一个厨师、朋友借他的钱既无字据又无旁人,他却惦记着忧心着四处托人去找。这个时代,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第十七章

那天晚上,玉婉被一阵哀婉、忧怨、凄清的箫声惊醒了。她开头以为是在做梦。这是她曾经以身相托倾心热恋的钟琴心吹奏的箫声,她是太熟悉太熟悉了。自从那次土匪攻关他胆怯地缩在屋子里被她撵走后,她再也没听到那箫声了。但她和他毕竟有过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爱,她也曾有几次在梦中看见他憔悴伤感的容颜,也曾听到他凄凄楚楚哀哀怨怨的箫声,醒来竟是南柯一梦,令她十分伤感,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但她也就是一瞬间就把梦中留下的忧伤搧去。

今晚,这箫声实实在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在峡谷下的黄桷树上空萦绕,巨大的绝壁像回音壁,使箫声更加清晰而幽远,挥之不去拂之又来。她掐了自己一把确定了不是在做梦。她好生奇怪,这箫声除了钟琴心是谁也吹奏不来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音节,每一处的游曳每一处的婉转,都是刻在她心中的。她披衣起床,出了门。循着箫声来到崖边,她看见确确实实是钟琴心,在那轮姣洁的圆月下,他纷披的长发,方正的脸庞,修长的手臂,柔软的手指都历历在目。那一刻,她心里涌起了一股热,眼睛有些模糊起来。但她很快就控制住情绪,转过身坚决地走了回去。但耳边的箫声却顽强地注入耳中,她心里烦躁起来,这狗东西,这么长时间了他还阴魂不散,来骚扰人了。

过了几天,她才知道钟琴心来到了古镇上的小学校,这个小学是新式小学,设有各门功课。他本来已在边城有很好的位置,在专员公署当秘书。但他承受不了爱情的失败,他是太爱太爱玉婉了,他对玉婉的爱是真诚的,但由于在关键时刻的懦弱,他失去了性格刚烈的玉婉的爱,这使他锥心刺骨的难受,他忍受着失恋的痛苦想忘掉那段爱情,结果却怎么也忘不掉。他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孤独,最后他毅然辞去了有着大好前程的职务,跑到古镇新设的小学里来当教师了。

住了几天,义父义母要回去了。刘先生放心不下自己的店铺,义母呢,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两个放出笼的女儿还没住够玩够,兴致正高。她呢,劝说玉婉回去的打算一直没有进展。那天她将随身带来的皮箱打开,里面是几套她请边城最好的裁缝做的几套衣服。玉婉玉蓉玉碧三姊妹,玉婉面容肤色身材是最好的,当年在边城读书时,就是穿学生裙也亭亭玉立款款动人。当她在古关口见到玉婉时,她心酸得掉了泪,玉婉沦落到做了古镇客马店的老板,尽管衣服整洁干净,但和当地的村姑村妇已无多大区别。

她让玉婉换上一袭绸子做的旗袍,旗袍是暗绿色的,上面有些翠绿的竹叶,色调淡雅清新,旗袍做得极好,腰是腰胸是胸,臀部浑圆,开叉的地方露出了修长雪白的玉腿,似现不现。她又为玉婉披上一块翡翠色的披巾,这样一来,一个翠竹般修长,山泉般跌宕,楚楚动人的美女出现了。她和玉蓉玉碧围着她看,母女一起赞叹。玉婉在镜中见到自己崭新的形象,她感到吃惊感到欣慰。她让她脱了旗袍换裙子,玉婉的手触摸到光滑细腻的绸料,发出粗糙的沙沙声,她拿起玉婉的手一摸,那手掌手指,锉刀一般,这是成天做粗活造成的。她心里难受极了,我的儿,你过的啥日子,和粗使丫头差不多了。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玉婉说干妈我不就是你的丫头么?手粗糙点没啥,玉蓉玉碧不听话我来动手搓他们。说着涩涩地笑。她说你不要讲笑话了,我心里难受哩。当初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们,是要让你过好日子的,哪想到你现在过这样的日子。快跟我回去,不要在这里寻什么仇了,做了伤天害理的人,天地不容鬼神不饶,他会滚岩死雷击死得瘟疫死的。玉婉听她这样一说,心里急起来,但又不能明说,就说你老人家别咒他了,我已不寻仇了,只是习惯了古镇生活不想回去了。你老人家无非是想给我找个有钱人家,但我觉得这样过日子蛮好的,我舍不得离开古镇,舍不得离开古镇的人,那样的日子我会憋死的。玉碧说玉婉姐说的对,是不是一定要嫁给有钱有势的人才叫好日子,像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过日子多好。玉蓉也要多嘴,老太太打断说没得你们说话的份,我是为玉婉好哩。换了你们我才不管,让你们来开马店和马锅头打交道我也不心疼。

最后是刘先生先回去了,义母和两个妹妹留了下来,说好过了端午节再回去,玉蓉、玉碧高兴得跳起来。这里还有很多景点她们还没去过,神奇莫测广骛纵横森林覆盖云遮雾裹的老黎山,听说山上有黎山圣母庙,在每年的二、六、九月十九的庙会,邻近几个县以及从四川等地来赶庙会的人络绎不绝,飞来寺的香火也很旺,可惜不是赶庙会的日子,她们吵着闹着要去。来串门子的蒋嫂说山上的路难走得很,不要说你们娇滴滴的小姐,连我也只去过一次,山上不光有豺狼虎豹还有碗口粗的蛇,滑溜溜的怕死人。两个小姐最怕蛇,只好不去了。刘太太信佛,对寺庙素有兴趣,前天游了观音阁,印象极佳,说想不到庙会建在山洞里,山洞里的石头像观音娘娘,这就是佛缘了,是佛化成石头来救苦救难的。她问蒋嫂晓不晓得飞来寺的情况,不妨介绍一下。蒋嫂说晓得的晓得的,我去赶过庙会,热闹得很,卖桐叶粑、猪耳粑、卖米线、凉粉、冰糖葫芦的啥都有,还有耍猴戏、卖膏药、算命打卦的。刘太太有些看不起蒋嫂,觉得蒋嫂没得文化人粗俗,又爱热闹爱串门子。刘太太说我说的是庙建于何年,供奉哪些菩萨,有僧人多少,有何典故?蒋嫂说这个我就不晓得了,我只晓得赶庙会好玩,哪个管它啥时候修的。玉蓉觉得母亲有些不厚道,人家蒋嫂那么热心热肠,你还要为难人家。游云龙说1667年立的《马湖府界至》石碑记载飞来寺古来就有,几经兴建,几次荒废。民国三十八年四川娥眉寺金钟信和尚云游至此,见这里崇山伟岸,风景殊丽,山上有佛光出现,心有感悟,决心重新建庙,几经周折,劳心费力尝尽艰辛,终于建好寺庙。寺庙修好,金钟信和尚抑制不住内心喜悦,请木匠刊刻“告厥成功”几字木匾悬挂于庙内。至此,老黎山下的飞来寺烟火旺盛,有一百多僧人常住,经声佛号,暮鼓晨钟,警醒世上忙忙碌碌之人。

说了老黎山,玉蓉玉碧又提出乱山子,玉碧尤其好动,她常常抱怨自己被关呆了,说乱山子不是好玩得很么,不去老黎山总可以去乱山子吧?蒋嫂听她说要去乱山子,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玉碧姑娘,那里是千万去不得的,不要说你,古镇好多人都没去过的,进得去出不来,你丢在那里谁也找不到的。玉蓉玉碧奇怪,说哪有这样怪?既进得去就出得来,你不是说了吓我们的吧?玉婉说这是真的,我听范老先生说过,年轻时他曾进去过,结果进去就迷路了,在里面转了三天差点饿死。后来还是一个砍柴的将他带出来的。乱山子有“八阵图”之称,传说当年吴三桂经过这里,被这里的风光和气势迷住了,想在这里修皇城。他站在一座山上数山头,心想如果有一百个山头就在这里修,一百是功德圆满了。结果数来数去只有九十九个山头,他叹了口气,说这是天意,天意注定不该在这里修。后来回去,有一天他突然醒悟,是把自己站的山头忘记数进去了,怎么数都是九十九座,他长叹一声,天意不可违,看来自己这皇帝梦是做不成的了。乱山子像诸葛亮的八卦图,一百个山头排列,一般人是进得去出不来的。

见玉蓉玉碧失落的样子,蒋嫂有些不忍心,她说乱山子也没得啥子好玩的,也就是些横七竖八的山,我倒是听刘猛子说有一处好玩得很的地方。蒋嫂不说了。说我要回去煮饭了,改时再来。玉蓉玉碧见她卖起关子,说讲嘛讲嘛。不讲不准回去,饿死刘猛子。蒋嫂说妹儿,饿死刘猛子我就没得伴了,我讲我讲,她说那里我也没去过,听刘猛子说兴隆河一带风景好得很,两边的山绿荫荫的,水清得照得见人影影,有几条鱼都数得清。到段家坝那里溪中有块大得说不清的石凳,水清悠悠地在上面流,石凳上凹下去像圆圆的簸箕石窝,溪水由石凳上跌落下去。等溪水涨的时候,水冲得翻江倒海,下面的鱼像跳龙门一样跳上来,落在石窝里,等水势下去,落在石窝里的鱼就出不去了,你只管背着背箩提着提箩去捡,比自己家喂的还乖。玉蓉玉碧听她这么一说,高兴得跳起来,说真的?真这么神奇?鱼儿跳上来就回不去,太神奇了,太好玩了。蒋嫂你一定要让刘猛子带我们去。

游云龙看似在看书,其实他哪里看得进去,一直在听着说话。他听蒋嫂讲花溪鱼跃的事,这神奇美丽的地方范老先生在他的书中也记载过。但他想如果去未必就遇得到下雨,不下雨石凳那里不会有激流,水冲击不起来鱼怎么会跳?鱼不跳石凳上的石窝哪里会有鱼?不是让她们失望么?他见玉婉对这个地方也很感兴趣,他向她讲范老先生记载的花溪鱼跃这个景点时,她也兴奋得两眼发光,说太神奇了,有机会去看一看,也算是开了眼界。他问玉婉那你去不去?玉婉说去去,当然去。不要说两个妹妹想去,我早就想去哩,只是一直闲不下来。他听玉婉要去,心中大喜,苦有所思,说难得两个小妹有这雅兴,她们来一趟太不容易了,我们后天去吧。玉婉说你也要去?你的腿还没好利索怎么去?游云龙说不要紧,我身体好,脚有点问题,拄着双拐可以去的嘛。其实他的腿基本好了,行走没有大碍,只是他不想回去,他在爱恋着玉婉,也爱恋着古镇,他怕回去后就难得有机会来了。再说,和玉婉的爱时明时暗时冷时热,他怕去了就会生变,他就一直拄着双拐想在古镇在玉婉身边待些日子。不仅如此,他还想得更远,想离开那个已经非常厌倦的职业。

那天他们起了个大早,刘太太和蒋嫂不去,刘太太不想到处跑,她想去观音阁再和那个妙音师姑谈些学佛参惮的事,她本想约玉婉去的,又怕玉婉将红尘看淡了,更不想回到边城,她是经历了太多苦难的。蒋嫂本来想去的。但镇长饶梦云对她说眼看端午节就要到了,你提的要搞长街宴赛龙船啥的,一样不是一样的,还不快去准备,蒋嫂只好留下了。

雇了四乘滑杆,玉蓉玉碧是不惯走山路的,游云龙拄着双拐,自然也要雇的,他在心里苦笑,这样子只有装下去了,况且头天他去了花溪鱼跃的地方,当然是偷偷去的,他知道花溪没有鱼跃,是会叫玉蓉玉碧失望的,他更不忍心让玉婉失望,他要给玉婉一个惊喜。所以他偷偷来到花溪鱼跃的地方,果然如他所料,花溪水流清澈,但巨大的石凳里的石窝上,自然没有一尾鱼,没有发山洪没有涨大水,哪里有鱼会跃上来呢。他走到那里已经很累了,腿也隐隐疼起来,毕竟是伤筋动骨的事。他躺在溪边的青草地上躺了一会儿,下到石凳下,石凳下的水里有不少鱼,这是溪水回流的地方,水面宽流速缓而又深邃,自然鱼就多。他欣喜不已,决定自己下水去捉鱼。他的水性不是很好,仅是会游而已,他也顾不了许多,下水去捉鱼。开头还顺利,捉到几条鱼,但更大更多的鱼受到惊扰,跑到深潭似的窝凼里去了,他急切中走到窝凼,一下子就掉下去了,那是水流回旋的地方,他被卷在水里爬不出来,只是拼命挣扎,呛了一肚子水人也被憋得背过气。还算好,他被旋流卷到水势平缓的地方,挣扎着爬上岸,在岸边沙地上吐了一肚子水,昏昏沉沉睡了一觉,总算喘息过来。后来见下面有人捕鱼,他和人家谈了价钱,请人捉了不少大尾的鱼放在石凳上的石窝里,那人好生奇怪,说你买鱼放在这里做甚?只要涨水鱼会自己跳上来的。他说弄着玩,这鱼不会被人捡去吧?那人说你只管放心,不是下雨天没人来。他说那你呢?那人蒙受了羞辱似的急起来,先生你这就不对了,我已卖给你怎么会来捡呢?你这就是羞辱人了,拿你的钱去,这鱼我也不卖了。他说你不必介意,说着玩的。那人说说着玩也不行,你这话我受不了,你必须赔礼道歉。游云龙觉得好笑,这么一句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话他都这样认真,可见这里的人性格执拗较真。但一想又觉得可敬,民风淳朴,你这样说他自然更生气。他向他道了歉,那人才悻悻走了。

出于礼貌,他们说也要为刘猛子雇一乘滑杆,蒋嫂笑得打巴掌,说刘猛子坐滑杆等于狗做轿子,这是折杀他了。他腿力好得很,一天闲下来都想踹墙哩。玉婉知道她说啥,脸红了一下。刘猛子得意地说这点路算啥子,这点路我坐滑杆就成了大笑话了。

刘猛子引路,四乘滑杆迤逦顺着小路走,玉婉玉蓉玉碧坐的滑杆张得有布蓬,孙老板听蒋嫂说她们要去花溪跃鱼那里玩,亲自去订滑杆。想到玉婉的功德,想到她的干姊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他想这面子是要为玉婉做足的,他亲自去选了花色洋布现做了遮阳布蓬。游云龙是男子汉,花色布蓬是不适宜的,就撑了一把大洋伞。几乘滑杆从古镇青石路上经过,几个如花朵般的姑娘坐在花布蓬的滑杆上。就像盛开的硕大的牡丹花样引人注目。古镇的人都跑出来看,玉婉那天是穿了义母做的那袭暗绿色旗袍的,挽了高高的云髻,披了蝉翼似的纱巾,还淡淡地化了妆。古镇的人啧啧赞叹,想不到玉婉姑娘穿了旗袍化了妆是这样的好看耐看,清水出芙蓉般冰清玉洁。玉蓉玉碧呢,更像娇艳无比的花朵,花苞上凝结着水珠,闪巍巍地颤抖,惹得一片赞叹声。刘猛子打着光脚走在前面,昂首挺胸得意洋洋,有人说刘猛子你今天是护花使者了,要好好看护好几朵鲜花哟。

出了古镇,小路两边不是葱葱郁郁的树木,就是摇曳生姿的竹海,杂花扑面,翠竹撩人。空隙处,还看得见晴空如洗,飞瀑跌落。几乘轿子,随着山势,一会儿跌入坡脚,一会儿跃上山头,漂荡在森林的绿色海洋里,犹如几叶轻舟随着波浪起伏。玉蓉玉碧是用布带固定在滑杆上的,否则早掉下去了。尽管如此,她们还是又兴奋又惊奇,大喊大叫脸色绯红乍乍惊惊,惹得玉婉他们好笑。几个轿夫也兴奋起来,故意把滑杆抬得闪巍巍的,人就更像在波涛上行走了。

沿溪向上走,远远望见石凳,听到溪水跌落的訇然之声。溪水跌落处水汽氤氲,野花格外艳,树木格外绿,荆棘野草格外茂盛。走到近处,果然见到明净如洗空明潺缓的溪水里,天然的巨大的石凳里有一个凹进去的石窝,石窝有多深是看不清的,但见得到里面的水被无数的鱼搅得沸沸腾腾,鱼儿们互相挤撞,在石窝里旋转冲击,热闹得像煮沸的粥。有的鱼儿腾空跃起,想离开石窝回归溪流,但那是徒劳的,凭空一跃是线性的,垂直跃起又垂直落下,依然落在石窝里,鱼们如果能思考,肯定是呈弧形而跌了。

玉蓉玉碧激动得脱掉鞋子就下水,连袜子也来不及脱,踩在光洁滑腻的石上她们感到很惬意。玉碧跑得快,乐极就要生悲,她在光滑细腻的石板上跌了一跤,这一跤是跌得很重的,好在溪水只有尺深,她在水里疼得叫了起来。玉婉才要去救她,哪知一个黑影倏然飞过,如一只苍鹰落在玉碧那儿。这是游云龙,她没想到拄着双拐的游云龙会这么矫健如飞。她惊呆了,担心他会重新跌断脚,可是她看见游云龙已将玉碧从水中抱了起来,蹬蹬蹬地上了岸。玉碧躺在青草地上疼得哭了起来,玉婉掀开她的裙子,见她的膝盖已跌破,乌青的瘀里渗出一缕血来,手掌也跌青了。玉碧贪玩而又娇气,躺着不起来嘤嘤地哭。玉婉心疼她又恼她,说好大点伤也值得哭,这么大的姑娘不害臊。玉碧说你倒会说轻巧话,又不是你跌伤,你跌伤还不是一样哭。游云龙说不要哭,越哭越疼。你玉婉姐我知道的,伤口多大也不会眨眼的。玉碧说你倒会心疼人,你这话是说了讨好玉婉姐的,我看得出你喜欢玉婉姐想做我姐夫。这话才说完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倒把玉婉和游云龙闹了个大红脸。玉蓉说快起来吧,你看你把人家两个羞得没洞钻了。玉婉要打玉蓉,玉蓉灵巧地跑了,边跑边笑,甩一串响亮的笑声在青山碧水之间。

玉婉草草帮玉碧处理了一下伤口,她用纱巾把她的伤口扎好。玉碧嚷着说疼,说着又要掉泪,玉婉就陪着她说话,省得她把心放在伤口上。玉蓉等不得又下水去了,她走得稳走得小心,到了石窝那里还是忍不住叫起来,啊唷,太好看太神奇了,这么多的鱼,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她一叫,玉碧心痒痒的,爬起来想下水,才站起来她又疼得叫起来。玉婉说你等等,我来背你。玉婉才脱鞋她又叫起来不要你背不要你背,我要游哥哥背,他是男子汉力气大。玉婉说你好不懂事,他的腿受了伤还拄拐杖呢,咋能背。玉碧说他装的,你没见他刚才跳下水像只大鸟似的,明明刚才他把我抱上岸的,怎么现在腿就不行了。玉婉姐,没有你这样心疼人的,自己的妹妹不心疼倒心疼一个男的。玉婉说小狐狸,你再说我撕你的嘴。可她也纳闷,刚才游云龙确实如出山的豹子样敏捷,他这腿咋回事?玉碧见她一脸迷茫的样子,说玉婉姐你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呀,你没看出游哥哥是爱上你了,他不装就要走人,那不是见不到你了吗?玉碧是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的人,这一来倒把真相说出来了,游云龙窘得呆呆说不出话来。

玉婉心中一阵热流流过,她和游云龙之间产生的爱情,由于她忽冷忽热忽喜忽忧一直热不起来。她没想到游云龙为了她而继续装瘸,她知道他的那个行业纪律是很严格的,处罚也是很严厉的,一是被发现是装病,将会受到严酷的惩处,他是冒着巨大的风险的呀。她的眼睛有些湿了,她受到了感动也受到了震动。她想是应该明确自己的态度了,她其实是爱他的,爱他的才华,爱他的人品,爱他的技艺,当然也爱他的英俊,只是心里那个结时刻折磨着她,使她不能态度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爱情。

最后,当然是游云龙背着玉碧去石窝那里看鱼去了。玉碧淘气,刚才还在疼得大喊大叫,现在高兴得一脸灿烂,说姐夫背小姨子了,姐夫背小姨子了。玉婉在她身后掐了她一把,把她掐得尖叫起来。她说玉婉姐你不要掐我,我以后给你当伴娘,为你牵婚纱。

他们把石窝里的鱼捉来了,那些鱼又大又多,又肥又滑,在水里飞快旋转。玉蓉费了好大的劲捉住一个,这条一尺多长的鱼啪的一下将尾巴甩来打在她脸上,疼得她松了手,那鱼又掉进石窝里去了。玉蓉尖叫着又去捉,鱼们跳起来掉下去,溅了她一头一脸的水,她高兴得笑个不停。玉碧心痒要下来,玉婉说水凉当心你的伤口。玉碧说不碍事不碍事,我只是膝盖受伤水淹不到的。说着坚决地跳下了水。他们追着叫着,笑着闹着,弄个半天捉不到一尾鱼。刘猛子见他们闹得差不多了,说你们让开我来。刘猛子一掐一个准,那鱼在他手里被牢牢地控制住,再跳也是白跳。他一只手一条,一会儿就将石窝里的鱼捉完。

刘猛子不愧是有经验的捕鱼高手,他在河边的沙滩上用手很快刨出一个沙坑,沙坑里马上渗出水来,一会儿工夫水就与沙坑平齐了。他把捉来的鱼放在沙坑里,鱼们又在河坑里游荡搅动起来,高兴得玉蓉玉碧又跳又笑。这时游云龙看见石凳上走来一个人,细看,竟是那个捕鱼的人。他把头撇开,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这人是认识刘猛子的,他说刘猛子你龟儿来干啥?刘猛子说你龟儿文明点,这些都是城里来的先生小姐,不要草头草脑惹人笑话。他叫别人文明,他却也叫人家龟儿,这话在古镇也就是口头禅。那人说猛子有长进了,不错不错。你们是专门来看花溪跃鱼的么?玉碧说正是正是,听说这石窝里有好多鱼,我们来了当真有,太神奇太神奇了。那人看见了游云龙的背影,说这石窝里哪里会天天有鱼,要等涨水鱼才会跳上来。这鱼是那位先生弄的,他昨天来,跳到石凳下深潭里捉鱼,差点被淹死,后来见到我,出钱请我捉了放在石窝里的。这位先生你说是不是?游云龙只好转过头,尴尬地点头。玉蓉玉碧听了欢呼起来,哎呀游哥哥,你真好,你太好了。玉婉心里又是一阵感动,暖暖的热流在她全身环绕,心里甜甜的酥酥的。

大家到河滩附近的树林里去找柴,他们要燃起篝火美美地烤鱼吃。在这里找柴是很容易的,干枯的树枝到处都有,有手臂粗的甚至一整棵倒下来枯死的树。他们一会儿功夫就找了一大堆柴,刘猛子说不忙点火,这里的菌子多得很,找些菌子来烧了吃,鲜得很哩。玉蓉玉碧听了更来兴趣,随刘猛子去了,玉婉和游云龙也跟了上去。

山上的树林遮天蔽日,走进树林,里面的光线变得幽暗了,各种荆棘藤蔓野花葳葳蕤蕤,不知名的鸟就在头上和身边鸣叫,松鼠跳来跳去,野兔倏然划过,野鸡咕咕叫着飞入树丛和野草之中。阴湿的地面布满厚厚的落叶,下面是厚厚的海绵般的腐殖土,走在上面像走在地毯上。在树林中开阔的地方,冒出一丛丛一片片的五彩缤纷的菌子,玉蓉玉碧高兴得叫起来,忙着去捡。刘猛子忙止住,说采不得,这些菌子有毒。玉蓉说这么漂亮美丽的菌子怎么会有毒?刘猛子说我也不晓得,只知道越漂亮越有毒。玉碧说蒋嫂这么漂亮也有毒?玉婉说这死狐狸又胡说八道了。

刘猛子带着他们走,到了一个凹地,看到那里有一片片棕黄色的菌子,刘猛子高兴得叫起来,好菌子好菌子,这是一窝羊,好吃得很。大家是吃过一窝羊的,分散开来,高高兴兴地捡菌子。玉婉玉碧手里拿不下,索性将裙子撩起来兜菌子。玉婉见她们露出雪白大腿,实在不雅观,叫她们放下。玉碧说那我们用什么来装呢?刘猛子脱下自己的外衣铺在地下,说放在里面吧,我来提。

篝火熊熊的燃起来了,刘猛子和游云龙去剖鱼,玉婉、玉蓉、玉碧去洗菌子。

鱼剖好了,菌子洗干净了,刘猛子抽出别在腰上的弯刀进竹林去了,不一会儿他就拖着一杆青青的竹子来了。这刘猛子其实是很能干的人,他娴熟地剖开竹子,将竹子削成竹签,然后把洗尽的菌子一串一串串好,鱼太大竹签是提不起来的,他就削成竹片横插在鱼肚里,要烤了,大家才发现没带盐,没盐什么好东西都不好吃的。刘猛子说不急不急。他跑到堆衣服的地方,从搭链里拿出一包东西来,打开,一股香气弥漫开来,原来混和了盐末、花椒面、胡椒面和辣椒面。玉婉夸他,说猛子想不到你这么心细,连这些东西都想到了。刘猛子说我哪里想得到,我是做事粗粗拉拉顾东不顾西的人,是雪碧想到的。玉婉说雪碧是谁?这么好听的名字。刘猛子说雪碧就是蒋嫂呀,我原来也不晓得的,蒋嫂蒋嫂的叫她,她不准我这么叫,要我叫她雪碧。开头叫着别扭,叫着叫着也习惯了。玉婉说猛子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有人疼你爱你,你要珍惜呀。玉婉想到游云龙又想到了那个曾经如火如荼地爱过的钟琴心,心里涩涩的,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应对。

钟琴心是回到古镇了,自那晚她在梦中被一阵凄婉哀怨如泣如诉的箫声惊醒后,踏着月光,她来到了古镇后的峭壁上,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在月光似水树影婆娑的黄桷树下吹箫的钟琴心。江边雾气弥漫,往事如烟。往事其实并不如烟,往事不会像流岚像水雾风一吹就散尽,往事是刻在心灵里的刻楞,时间会使刻楞变浅,但不会磨平,时间只会像尘埃样把刻楞填满,但风一吹刻楞又会再现。钟琴心的箫声像一阵久别的清风,把时间堆积在她心灵上的尘埃吹走,使她已经渐趋麻木的心又渐渐复苏过来。她想她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些呢?他是一个文弱书生,是一个没有经历过血腥和恐怖的人,他的懦弱是他生活的环境太优越。而她呢,是在土匪群中长大的,父亲的悍勇,土匪生涯的血腥,是容不得懦弱的。在江湖中,他这种行为是不能容忍的,是会当成逃跑而被斩首的。想到这里,她又怀疑起自己的评判标准来。匪首女儿的血性使她转过身来坚定地走了回去。

后来,听说钟琴心在古镇住下来了,听说他辞去了在边城专员公署的好差事,到古镇新设立的小学校教书来了。她知道钟琴心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是铁了心的,不会原谅他更不可能接受他。

篝火熊熊的燃烧起来了,玉婉玉碧欢叫着拿着插了竹签的鱼和菌子去火里烤,她们心太急,不知道要等熊熊的大火烧过,留下成堆的表面覆盖着白灰而白灰下面却是彤红的灰烬,才是最好烤鱼烤菌子的。火焰很大,把她们的脸烤得彤红,热汗一层层渗出来她们也顾不上,结果炙热的火焰把鱼把磨菇烤的焦糊。刘猛子让她们不要着急,让游云龙看着火堆,让她们到河边去玩,等他回来再烤。

他去了一阵回来了,用衣裳包着一大兜东西,哗地倒在地上,是一堆洋芋和红薯。玉婉说你怎么去偷人家的东西?他说哪里是偷,给了钱的,人家不要,说这么点洋芋、红薯要钱就让人笑话了,硬塞在他们手里才跑回来的。

这时一大堆熊熊的大火已燃过劲,没有了浓浓的烟没有了熊熊的火焰,一大堆蒙着厚厚白灰的灰烬透出暗红色,热量却更大了。刘猛子刨开灰烬,把洋芋、红薯放进去,再用灰烬盖好,洋芋、红薯发出噼噼叭叭的一阵爆裂声,他也不管它,说小姐些这阵烤最好,快来烤。玉蓉、玉碧、玉婉和游云龙等去取了成串的菌子和鱼,放在火上烤。烤的时候散发出一阵阵的鱼香、菌子香、洋芋、红薯的甜香。各种各样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开来,把人的五脏六腑都薰得翻动起来。玉蓉玉碧是吃过不少美食的人,但她们还是馋得清口水直流。玉碧对玉碗说,姐我忍不住了,你看给要好了,我想先吃。玉婉说馋死你,等烧不等煮的。她将她手里的鱼接过来,又慢慢地烤了一阵递给她,说行了,去醮点辣椒盐巴吧。玉碧匆匆撒了些椒辣面和盐末,张口吃了起来,边吃边叫太好吃了太好吃了,天下第一美味。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一块烫烫的鱼肉把她烫得叫了起来,玉婉去看,这丫头太急,文火烤的鱼表面没有热气,其实是很烫的,把她烫的哇哇叫。玉婉说你哪里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倒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呢。玉碧说这不怪我,怪这鱼太香太诱人了,它自个死劲往我嘴里钻。刘猛子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死劲忍住,这话回去对蒋嫂说,不把她笑的弯腰才怪。

接着又烤菌子。这烤菌子更是别有一番风味,这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享受得到的。古镇周围百里绵延的大山,得天地之灵气享自然之精华,森林茂密河流纵横,各种奇花异木猛兽珍禽自不待说,光是各种各样的野味就让人享用不尽。菌子在这里是寻常之物,到处皆有。但他们今天捡的都是菌中的珍品,一窝羊、羊肚菌、牛肝菌、松茸,这在城里是很昂贵也很吃不到的。但在这里他们却大把大把用火烤了吃。这种用火烤的蘑菇,一点也不比大餐馆的大厨师精烹细炙出来的差。它保持了菌子的原汁原味,保持了日月精华天地精髓,其清香味悠远而绵长。一种单纯的原始的本质的清香、纯香、醇香,吃上一颗几天后颊齿都还在生香。玉蓉玉碧是见什么喜欢什么的人,吃着烤得香味四溢的菌子,她们又狠命地夸菌子,说这才是真正的野味、真味、至味,啥东西也没得它们好吃。玉婉说你们见一样爱一样,爱一样忘一样,恐怕以后择女婿也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忘一个,啥都图新鲜。玉蓉玉碧不饶她,说她胡说八道,东西和人怎么能混在一起,玉婉姐你才是这样呢。玉婉说我真是这样就好了,就过得滋润过得洒脱了。说着拿眼去看游云龙,游云龙避开她的眼光,心里暖暖的,比吃这香透骨髓的菌子还高兴。

吃完烤鱼、烤菌子,手还没洗,刘猛子已将埋在白灰下面的红薯、洋芋刨出来了,又是一阵浓浓的香。尽管肚子已经很饱很饱了,他们还是耐不住洋芋和红薯的香味甜味的诱惑,勉为其难地又吃了不少,直到吃得肚子实在撑不下去了才住口。玉蓉玉碧也不怕大家笑话,揉着腹部唉哟唉哟地叫唤,撑死我了撑死我了,都怪刘猛子,光吃鱼也罢了,又去弄菌子又去弄洋芋、红薯,多在一天不晓得还要弄多少东西来呢。游云龙掩着嘴笑,这两个很少出门的小姐,古镇这么多好东西,不把她们撑坏才怪。玉婉说别怪人家刘猛子了,你们憨吃憨撑,恨不得把一坐山一条河的东西都吃光,这下丢丑了吧。玉蓉说这哪里是丢丑,是说明这里的东西好,好得害我们连小姐样子也装不成。大家笑了起来,笑得河水哗哗响。

第十八章

那些天蒋嫂特别忙,忙得脚不沾地店也不管饭也不做,她清早就出门,交待刘猛子说店就交给你啦,照顾不好客人我饶不了你。还有,午饭给我做好,做不好你交不掉差。说着扭了扭刘猛子的腮。刘猛子哭丧着脸,他最怕做饭,他野惯了,觉得做饭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马锅头们说猛子做就做嘛,反正你做的比猪食好,把蒋嫂喂得到处鼓起来,好摸得很。蒋嫂说好摸也轮不到你摸,你只能干瞪眼。马锅头说你莫小看我,各有各的摸处。只是猛子,她要让你做饭,这是婆娘的事,不给点奖赏不行。蒋嫂说猛子你好好干,今晚就有奖赏。马锅头们起哄,猛子这差事划算,只是要兑现,让蒋嫂现在就奖赏。蒋嫂转过身来猛的亲了一下刘猛子,亲得叭的一声,亲完就哈哈笑着跑了。刘猛子被亲得回不过神,古镇尽管开化,但从来没有人当众亲人的。大家都说猛子是天上掉馅饼,正好套住他了。这么好的女人,谁摊上谁幸福。

蒋嫂要策划长街宴,这事儿挺多的,尽管镇长饶云梦、范老先生等挺热心此事,但具体的事多得很杂得很,须得有热心人去发动去张罗,蒋嫂爱热闹又热心,就要拉上玉婉去跑。

但玉婉实在不习惯东家进西家出地去跑,上次去跑是不得已的事,为赵秋霞的相好赵得发去跑,不去就会死人,那是救人于水火,解悬于发端的事,这次任蒋嫂怎样说她都不去了。莫说她不想去,就是她的义母刘太太也不准她去,刘太太说你不比蒋嫂,蒋嫂是小户人家出身,疯疯癫癫,泼泼辣辣,人倒是好人,但毕竟不是大户人家作派。你不同,你读过女中,是有根基人家,将来还要嫁户好人家,咋能这样出头露面到处乱跑呢?刘太太一门心思还想劝她回边城,她不想让她在古镇受苦。玉婉并不这样想,她不愿跑主要是性格使然,她想自己也不是富家小姐,父亲虽然威震一方但始终是匪首,义父义母虽然有钱却不是亲生的,她想过自己的日子,不愿回边城去过悠闲富足而空虚的日子。

倒是蒋嫂提出的组织支女子赛舟队她很有兴趣,这个提议是郑一手想到的。古镇自古就有端阳节划龙舟比赛的传统,但女子参加比赛还是第一次。范老先生也算是比较开明的人,在古镇这个交通要道,再保守再刻板的人也会变得开明起来。但对女子划龙舟这事,老先生还是接受不了的。他说孔夫子说男女授受不亲,女子应该温良恭俭,贤淑雅致,怎么能出头露面,做与男人一争高下的事,公鸡司晨母鸡下蛋各司其职。他的话遭到蒋嫂的强烈反对,蒋嫂说范老先生这话就不对了,这世界没有女人就没有人,没有女人天就垮了一半。你既然看不起女人,你就不该和郑嫂住在一起,你要再反对,我就让郑嫂回她家去。这样一说,范老先生的脸一下红起来,白发苍苍的人了,竟然窘得搓手捻脚,羞愧不已。他说蒋嫂你这是什么话?咋把这事扯在一起了,我这是私事,不能和公事放在一起谈的。蒋嫂见他窘成这样,开心得大笑起来,说啥公事私事都是事,你要反对,我就棒打鸳鸯,把你们这对老鸳鸯打散,这事我说得到办得到的。

原来范老先生老伴去世已经十来年,膝下无儿无女,老先生晚年的生活是很孤单的。他只知道读书做学问,对地方公益事业也很热心,举凡古镇的大事小事他都要参加,老先生人好学问好品性高,是很受古镇人尊敬的。但他却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穿一袭长衫,很长时间没有洗了,前襟和袖口都发亮了,油汪汪的他还穿着,衣襟、袖口、下襟烂了,他就让它烂着。范老先生是有面子的人,他自己也觉尴尬,有时他就自己洗、自己补,但他从来没做过这种活,洗衣服时他就将衣服用水泡着,泡个两三天沤得有味了,他用棒槌胡乱打一气,在水里抖一阵,湿淋淋捞来晾起,那衣服干了,蓝一块白一块黑一块,比没洗还难看。他补衣服更奇特,眼花,他就用缝被子的大号针来缝,缝得这里皱起那里凸起,粗针大线比没缝还难看。古镇的人热心,不少女人都说要为他缝缝补补,但他好面子不答应。有一次蒋嫂去请他,见他戴着老花镜用大号针像缝麻袋一样,颤颤巍巍抖抖索索地补,一会儿又扎到了手,一会儿又穿不上线,十分心酸,连忙接过来帮他补了。他吃的更是简单,有啥吃啥,逢啥吃啥,得啥吃啥,他几乎不会做饭,更不会切菜炒菜,有时抓把米放几片白菜叶煮成稀饭也就是一顿,有时就用包谷面煮糊糊,买了几罐咸菜,要了一碗豆酱放着,就着咸菜,豆酱就吃了,还说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不亦乐乎。他是经常有人请吃饭的,每次吃饭,见到满满一桌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饭菜,他馋得清口水直淌,但他是受人尊敬的人,总得撑着,肠胃痉挛,嘴里不断流清口水,他强忍着,将清口水咽回去,眼睛尽量不去看菜肴。不看归不看,但那香味却是无孔不入阻挡不住地钻入鼻孔,弄得老先生坐而不宁,烦躁万分。但还得忍,还得矜持,还得有尊者的样子,这就太折磨人了。老先生只能王顾左右而言它,眼睛高视绝不看菜,屏心凝气只谈雅事。大家开始吃了,他还得拈一筷菜,慢慢品,其实他太想唏哩哗啦地吃个痛快了。有时他在努力品着,胃里却有一只手,不管不顾地把嘴里的东西拉下去,他只得装成回味无穷的样子,眯着眼,说好菜好菜,这菜是做得越来越好了,色香味俱佳。有了这些经历,老先生以后出门时,总要先烤一个猪饵粑或者一个烤红薯吃了垫底。这事也有露馅的时候,有一次郑一手去请老先生,说好了中午吃饭,但他一直没来。郑一手自告奋勇去请,匆匆赶到,见老先生正在火抓火燎地吃一个热气腾腾的猪饵粑,推开门时还没吃完,见他来忙着往肚里咽,谁知一大垞猪饵粑强行吞而又没吞下,咽得老先生眼睛发白,瞪得老大,不断地打嗝。郑一手忙去倒开水,茶壶里只有半壶冷茶,老先生喝了不少才把那垞猪饵粑吞下去。老先生说吃遍天下,还是我们古镇的猪饵粑好。人老了,怕油腻,见到鸡鸭鱼肉我就腻,好久没吃猪饵粑了,好吃好吃,这才是地道的家乡味呵。郑一手平时嘻嘻哈哈的,经常说些玩笑话。这次他没笑,他知道老先生的德行,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蒋嫂这个人是见人有难自己比别人还难受的人,范老先生不是有难的人,他在古镇有地位有身份,有十几亩山地,在峡谷下还有几亩蔗地几亩水稻,日子算是小康之上。他主要是不会过日子,子曰诗云害得他连生活技能都没有了。老伴在的时候,老先生的蓝布长衫上哪见得到半点灰尘泥垢,白毛布底随时洗得白生生地晃眼睛,长衫不但洗过还要浆过,浆得平平正正板板扎扎,冬天还为他织了围巾,长长的围巾一系,老先生金丝眼镜一戴,那儒雅、庄重劲儿就出来了。谁想得到呢?老伴一死,他的日子就塌下来了。

蒋嫂想这事说到底,就是老先生没有个伴,这人哪,天地阴阳,山川河流,平谷凹地,都是配齐的,少啥都不行。就像自己,再泼辣再能干,少得了男人吗?重活累活不说,就是夜里一人睡着也只能压床板抱枕头,可那抵事吗?想到这里她吃吃笑了,想到刘猛子,想到他那强健的体格,他那使不完的劲,她陶醉了。她想老先生不晓得给还会想那事?即使不想,有个人帮他料理生活也是急需的,否则,这么体面有身份的人,也把日子过得乱糟糟的了。

她想起一个人,这人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姐,就住在古镇背后的山上,她的男人前些年得病死了,儿女们也大了,她一个人单家独户过日子,这表姐年纪是大了点,四十零接近五十了,可范老先生不也是六十多的人了吗?这种年龄差距最为合适了。况且远房表姐也是需要照顾的,儿女们成家立业了,各人忙着过自己的小日子,照顾也不会有多周全。老伴老伴,老了其实就是找个伴的。她想这老表姐肯定会答应的。

谁知去了,老表姐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妹子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我是儿女双全的人,活着有人养死了有人抬,活到这个岁数还去嫁人不是惹人家笑话吗?村里的祝奶奶,八十多了,二十多岁就守寡,把几个女儿拉扯大,现在儿孙满堂,四世同堂了,村里商量着要给她树贞节牌坊呢。蒋嫂说你这是啥子脑袋,现在是民国了你还想树贞节牌坊,那牌坊是树给人看的,当得衣穿当得饭吃?会给你讲话给你解闷,晚上你还能搂着睡?硬梆梆冷冰冰的,不冻死你才怪。表姐说我可比不得你,你是镇子里的人,做啥没人说闲话,我这样做了,不让村里人的口水淹死。蒋嫂说我咋了镇子里的人咋了?我活得光明正大,活得体面光鲜,活得滋润,你怕闲话,啥闲话你不听就没有,一听就活不成。嘴大还有屁股大,你揽来一屁股坐了,谁也无奈何。

表姐被她说得动了心,但表姐是过来人,一辈子守着山地一辈子和一个农民过日子,自己是粗人男人也是粗人,在过去的日子,吵也吵过闹也闹过打也打过,吵吵闹闹也过了一辈子。她担心范老先生是文人,又是古镇上敬重的人,不晓得能不能适应,人家之乎者也讲一通,自己啥也搞不懂,咋能在一起过日子。蒋嫂说范老先生是文明人,虽然读书读得多,但人随和,又懂事又尊重人,不会像你那死鬼男人经常吵你打你,你去了才晓得啥叫人过的日子。

那夜蒋嫂没回家,和表姐讲了一通宵的话,把啥都讲了,表现出空前的耐心和热情。表姐想通了,与其一个人孤孤单单过日子,不如搬到古镇去热热闹闹的,有个老伴来服侍也算有个归宿。但表姐说寡妇再嫁不是小事,她可以搬去照顾范老先生,相处一段时间再说,蒋嫂这次猛的醒过来,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只顾说服表姐,连范老先生那里都还没说呢,你晓得人家范老先生就想找个老伴?如果冒冒实实将表姐领去,范老先生不干不就成了笑话。成了笑话是小事,不是大大地刺伤了表姐的心?表姐想得周到,这倒是个好主意,先不忙,就说找个人来照顾他,处一段时间再说。

就这样表姐住进了范老先生的家,范老先生说老也不算很老,六十多岁,只是他学问好人品好,德高望重,大家都叫他范老先生。表姐姓郑,在村里大家叫她郑二嫂,来到范老先生家就叫郑嫂了。老先生不知道蒋嫂用意,只知道她热心热肠,找个人来照顾他。郑嫂来到之后,他的日子就大变样了,四十多岁的农妇,人又精明能干,精力又充沛,把个家收拾得整整齐齐,妥妥贴贴。先说住的吧,郑嫂一来,就自己去石灰窑要来石灰,把那烟薰火燎的房子刷得白得耀眼,就连外面的墙也一并刷了,远远望去,青山、绿树、白墙,互相掩映十分生动。屋里的家具,她挑了水来,全部刷得露出白生生的木纹,油漆斑驳的桌子椅子,既干净又多了些情趣。地面更是扫得光洁如镜,衣服被褥帐子枕头,用锅熬了皂角水,在大木盆里泡了一天一夜,待将污垢泡开了,背到河里,洗得见了底纹,又晾在河边树上让太阳暴晒,晒出一阵阵清香。洗干净晾干,又用米汤浆得板板正正。从此范老先生出门,倒真的像个绅士了,以他的气派,他的学养,他的风度,真正让人赞叹。吃的呢,自不待言,范老先生是有家产有收入的人,有这个作底,郑嫂就好办了。江边女子心灵手巧,过去忙庄稼忙子女,现在两个人过日子,她就有充裕的时间来做穿做吃了。她本来就有好的厨艺,一块豆腐一堆洋芋也能做出好食品,她不满足,天天到古镇的馆子看厨师做菜,心灵手巧一学就会,范老先生从早点到正餐,天天变着花样做,把他吃得神清气爽,脸色红润,腰板挺直,走起路来,年轻人一样敏捷了。

范老先生越来越离不开这个郑嫂了,郑嫂偶尔回去一趟,他就失魂落魄,日子变得一团糟。郑嫂会唱许多许多的山歌,没事的时候就唱了出来,老先生听了格外高兴,他正在收集山歌民歌民谣,他就让郑嫂唱他记录,郑嫂是哼着玩的,叫她正经唱脸就红,红着脸唱着,人变得格外动人,有时范老先生心里也会热一下,热那么一下范老先生赶紧止住,想自己已是古稀之年了,怎么还会动一下心呢?人真是怪,七情六欲人皆有之,但自己是圣人弟子不该动心的。他蹦着脸挺直胸,一脸正气,但毕竟蹦不久。他说累了,今天就不唱了。

郑嫂会讲许多许多的民间故事,夜里,他们坐在屋内,郑嫂扫净屋,驱了蚊,抬出桌子,放上罩子灯,范老先生用蝇头小楷记郑嫂讲的民间故事。郑嫂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讲得深讲得细,还加上她自己的发挥和想象,把故事讲得娓娓动人,有时讲到动情处,会笑、会哭、会伤心、会叹息,把老先生也拖到故事里去了,随了她一起开心或者伤感。这样的日子,使他对她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切,以至于看不到她的影子闻不到她的气息,就会惶恐不安。

郑嫂提出要跟他学习识字,他本来就是私塾先生出身,对教人是天生喜欢的。诲人不倦嘛。办了新学后没人教了正寂寞,有人愿意学正中下怀。他就画了方格,用毛笔将《三字经》工工正正抄好,“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那字写得核桃大,是柳体筋骨、颜体其表的,又有欧阳询风范,属于有出处有根基又兼容名家特长的字体,郑嫂自然不知道,只知道那字筋是筋骨是骨端端正正可以上得碑的,郑嫂十分敬佩,由敬佩而生感激,这字是专门为她写的,厚厚一本。

范老先生教她识字,从人字开始,郑嫂是极颖悟的人,一会儿工夫就识得七八个字,识了不说,还捡了根木棍,自个儿在地下画起来,虽然画得歪歪斜斜,四仰八叉,却也连结得上。范老先生大喜,想不到这郑嫂是有灵性的人,半个下午不仅识得一些字,还能用木棍大体画得出字形来,教了几十年的私塾,过手的蒙童不知几许,有的几个月还把字弄不完整,郑嫂却自个就把字弄成形了。见她蹲在地上认真地写,写得别扭写得吃力,一脑袋的细汗,脸憋得红彤,十分惹人怜爱,范老先生心里又是一热,心甚至跳了起来。他有些奇怪,也觉得荒唐,这是没来由的么,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自己六十有余了,怎么还生出年轻人的心。这样一想,脸上就有些不自在起来,想退回去,郑嫂却叫住他,范老先生你别走,这个性本善的性字如何解?他只能折回来,局促着,十分不自然地讲起性字,讲人的天性、本能、美丑、好恶、善良、残忍等等。但这性还有一层意思,他的心又跳了,觉得是不便讲的,一个孤夫,一个寡妇,这性字,说得出口么?于是就避了不讲。不讲也罢,这郑嫂是啥也晓得的,她说这个性其实就是人的本质,人一从娘胎出来赤条条一个,分不出哪个好哪个坏,等一长大,好坏就分出来了,有的变善有的变恶,有的直道,有的装洋,有的舍得有的抠得。这个性嘛,还有别的意思,说白了就是男女的事嘛。老先生又惊讶又骇然,惊讶的是郑嫂悟性极高,啥事一点就通,就是这认字识文,也是一点就通的,骇然嘛,这话由她嘴里说出,就有些叫他不自在了。

郑嫂写这性字时老是散架,凑不在一起,这也难怪,第一次写字她就能独自操作,连教也还没教哩,她憋得脸更红汗更密了,说范老先生你来教教嘛,我咋个整不拢这个字。他比画了一阵,没有实效,干脆握着郑嫂的木棍画起来,郑嫂的手在下他的手在上,木棍虽长,两只手各使各的力怎么也协调不起来,他朝左用力郑嫂朝右使力,他朝上郑嫂朝下,别别扭扭,弄得老先生烦燥起来,干脆握住她的手来教。这一握,他和她都惊了,他握到的是一只胖乎乎圆润润温热潮湿的手,这手是有电流的,一下子击倒老先生,他心跳得慌,脸窘得白,忙松开手,说不该这样写的,朝左你偏要朝右,一急,我就……郑嫂呢?握住她手的另一只手是干燥的枯瘦而有力度的手,这是一只男人的手,好些年了,她的手就没有男人摸过碰过了,以她这个年龄,对异性还是渴望的。男人死的年头,正是娃娃些小的时候,一家人的担子落在她身上,那担子太沉太沉了,男人的事女人的事都是她一个人干,挖地、刨土、挑水、挑粪、点种、收割直到运回,全是一个人干。山高坡陡,庄稼是不能挑只能背的,她背庄稼小山样高,把人都遮得看不见,远远看去是座移动的小山。没有岩坎的地方是不能歇气的,一放到地下,沉重如山的背篓就背不起来了,只能撑住,挣扎着背到家,一屁股坐在地下就起不来了。歇一会,还得挣扎着爬起来,人还等着吃饭猪还等着喂食。吃完饭收拾完,还要撑着为娃娃些补补连连,洗洗浆浆,不能让娃娃些穿得破破烂烂肮里肮脏丢人现眼。倒在床上,头还在昏沉沉,身子还在酸疼,又要起床了。这样的日子,是啥也不想的,只想两个字,歇息。

现在,娃娃都成家立业,该娶的娶,该嫁的嫁,她不愿跟他们在一起猪捞狗刨地过日子,一个人轻轻松松。乡下结婚早,等她当了奶奶和外婆,她也才四十多岁,闲下的日子把她养得白白胖胖干干净净了。手上厚厚的老茧开始脱落,脸上被太阳晒出的黑斑开始消褪,皮肤变白了,手变细腻了,脸色变红润了。正想消消停停过日子,蒋嫂这骚狐狸却要介绍她嫁人了,对于嫁人她心是死了的,苦日子过去了,她想的就是过个消闲舒适的日子。禁不住劝,答应来先处一处,这事只有她俩知道,是没有对范老先生说的,只说来帮他照料一下生活,谁知处的时间不长,她觉得这范老先生真是个好人,除了不会做家务外,啥都好,人品好、学问好、正派、公道、关心体贴人,把人当人看。她才来,他就去买了几丈洋布,让她去做几身衣服,又把开杂货铺的孙老板请来,让他带她去选购各种生活用品,从小镜子洋胰子洋毛巾洋脸盆梳子篳子发夹买了一大堆。孙老板说范老先生你啥时请我们吃喜酒?老先生一脸正气,说你不要胡说八道,这是蒋嫂请来照顾我的生活的。边城叫佣人,但我们不能这样叫,人生而平等,不分贵贱贫富,只要人品好,我们都要尊敬。孙老板诺诺,说郑嫂你遇到好人了,范老先生是古镇的名人,不仅学问好,做人也是第一的,你要好好服侍才是。她说我会尽心尽意的。

不经意间,老先生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她还是感到一阵温暖一阵激动一阵温馨,老先生讲男女授受不亲,讲课时讲得极认真的。但这次手与手的碰触,比说啥都有力,她还是感到了心灵上的一阵碰撞,心里也起了一阵涟漪。

蒋嫂来看郑嫂,范老先生在午睡,他有午睡习惯。郑嫂拉她来在院里,这是古镇后边山坡上的一座古老的院宅,房子是古旧的了,但宽敞阔大,院子是依着地形剖平的一小块坝坝,也无围墙,只栽了密密竹丛,竹丛边又栽了带棘的野蔷薇,就成围墙了。院子边有棵合抱粗的老黄桷树,枝干粗壮冠盖如云,歇了不少鸟。院里栽得有几丛芭蕉,几棵石榴,正是石榴花开放的时候,榴花灼灼其繁如星,开得热烈,开得奔放,郑嫂将院子收拾得水洗过一般。她们在院里藤椅上坐定,郑嫂拿来一盘干壳花生、一盘葵花子,泡了一壶石缸茶,请蒋嫂喝茶。古镇日子悠闲,男人都习惯到茶馆喝茶摆龙门阵听川戏、滇剧,女人们也爱喝茶,只是多在家里。

蒋嫂说表姐你胖多了白多了,这日子还可以吧?郑嫂说多谢你,这范老先生真是个好人,对人好、大方,每天拿钱给我买菜买东西,从来不问用了多少剩下多少。我一来就买了几丈洋布叫我做衣裳,你看我这衣服是来了才做的。蒋嫂手拍着手说我就跟你说范老先生是好人,你现在信了吧。不过我们以后不要叫他范老先生了。郑嫂说为啥子?蒋嫂说其实范老先生也不算太老,六十多岁的人,身体还硬朗着呢。叫他范老先生是尊敬他,但这样一叫就把他叫老了,叫他范先生更合适。郑嫂说我也是这么认为,其实他不算老,每天出出进进,一会儿上街一会儿爬山的,腰不弯背不驼,一顿要吃三碗饭哩。说着眼里溢出欣喜之色。蒋嫂说你爱上他了,你说是不是?快老老实实挨我讲,我好去做媒。郑嫂脸一下红了,红到耳根,她说你别胡乱说,我咋个就看上了,才来多久,有这么快的?蒋嫂说这要多久,以前你嫁人,不是见一面就定了,有的连面都没见,媒人说说双方父母同意,不也就定了?她说那是头婚,这二婚可马虎不得。她想起范老先生教她识字,想起他让她唱山歌、讲民间故事的事,想起他握住她的手的一瞬间,心里热了起来,一脸的幸福。蒋嫂是个直爽的人,说话不转弯子,她说范老先生百样好,只有一样不晓得行不行。她似乎在问郑嫂似乎在问自己。郑嫂说你说的是哪一样?她说表姐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这一样嘛就是床上那事。人活着,这一样可少不得。郑嫂羞得脸更红,说你这妖精,我咋个晓得行不行?你呀骚得很呢,啥事不想就想这一样。说着去打她,蒋嫂躲让着,笑得咯咯咯的,说表姐你不要装正经了,你才四十几,正是如狼似虎年龄,你敢说你不想?我呢,想我就说我就做,我才不让自己受折磨呢,人活着就是要敢想敢爱嘛。郑嫂脸上的红潮退去,脸色也有些暗淡。她说老伴老伴是做个伴的,说说话解解闷也就行了,要咋个呢?郑嫂的年龄,其实正如蒋嫂讲的是如狼似虎的年龄,过去的日子,是沉重的生活将爱和欲磨光了,磨得麻木没有感觉了。儿女成家后,她住在古镇后边的山里,说远也不远,爬过陡坡斜着走十多里就是,可是那里和古镇却是两重天。村子在山凹里,周围古木荫翳,遮天蔽日,大好的晴天也见不到多少阳光,周围静得只有虫声水流声,日子寂寞地来寂寞地去,天天一个样。村子人家少,住的又分散,人就寂寞得近乎麻木了,人就活得像棵树像棵草了。在那样的环境那样的氛围里,郑嫂像一坨熊熊燃烧过的火炭,外面蒙上层厚厚的白灰,里面其实还是很热很热的,只是没人扒开那层厚厚的白灰。

现在这层厚厚的白灰被蒋嫂扒开了,被她现在舒适恬静的生活环境扒开了。她每天从坡上走一小段路就进了古镇,开始是买蔬菜肉类日用百货,后来啥都买够了仍然想逛街。她爱古镇的繁华热闹,爱看形形色色的人,牵着马,戴着很大的蔑帽,穿着前面后面都是口袋的麻布褂子,挽着裤脚,脚上穿的是麻耳草鞋的马锅头,穿着长衫打着洋伞戴着金丝眼镜或者不戴眼镜的客商。他们有的骑马进古镇,有的坐滑杆,间或还有穿西装穿中山装的不晓得干哪行的人,偶尔又会遇到随着马帮走的坐滑杆的太太小姐,尽管一路风尘朴朴,但她们一下滑杆,还是像一朵朵移动的花朵在青石板上行走。她们有的穿旗袍,衩开得大,露出白生生的大腿,她们的发型很奇特也很好看,有挽成云髻的,有烫过的,有披肩的,戴着亮晃晃的耳环、耳坠,还有亮晶晶的项链,她自然不晓得是啥做的。还化过妆,眉眼是描过的,口唇是腥红的,虽然身上蒙上点灰,人也有点疲惫,但仍然是摇曳多姿叫人看了眼热的。小姐们有穿斜襟月白色上衣,灰色或青色裙子的,她们路过这里去省城求学的。她们的头发剪到耳根,前面的刘海整整齐齐,是典型的童花头或学生头,看着很青春很开朗的。这让常年孤独地与大山厮守的她大开眼界,外面的世界是这么的大外面的世界是这么的精彩,咋不叫她怦然心动呢。那些沉静如水的日子真是白过了。

她还喜欢到处看热闹,卖草药的耍把戏的拔牙的耍猴戏的算命的做道场的,五花八门眼花缭乱。她还喜欢听人说笑话斗嘴调情,这些对她都太新鲜太刺激了。郑嫂这截表面蒙着厚厚白灰的木炭,内里燃烧起来了。

郑嫂是知道她的表妹蒋嫂的事的,她心里有些瞧不起,在她们村里是容不得的。可她认真想一下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对,一个人活着,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不压抑自己这才是人的生活,况且她又没乱来,爱谁就爱谁,爱得大胆爱得热烈,爱得投入爱得深沉,不遮遮掩掩不装模作样。古镇的人也开明,没有人认为她不好,反而觉得她活得大方活得真实活得愉快活得滋润。

和范老先生在一起,她现在叫他范先生,她对他最根本的是尊敬,尊敬他的学问他的人品,渐渐地有些喜欢他了。他虽迂直,但还是一个有生活情趣的人,懂得尊重人爱护人,见她做活累了就劝她休息,他是个瓶子倒了也不会扶起来的人,但却会为她递上一杯热茶,吃饭时总会挟菜给她,还教她读书识字。只是,蒋嫂讲的那事,不晓得老先生还会不会?这样一想,她的脸就红了,心就跳得急了,她打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不要脸,不害臊,身上却隐隐有了反应。她想这都是表妹蒋嫂害的,她胡说八道口无遮拦的,害得自己也胡思乱想起来。

这天她在扫院子,那院子被她扫得水洗过似的还在扫,她现在是越来越爱这个古色古香而又宽大的房子、院子了,房子经她的收掇,干净整洁幽静。院子收拾得齐齐整整,但太空阔,树是有的,花也有,但却少,品种也单一。范老先生是爱养花的,但他疏于管理,花也就开得不甚繁茂。她听蒋嫂说过他是喜欢养兰花的,豆沙兰是远近闻名的,但以住的日子,忙于生计,脑子里装的是怎样喂饱几个娃娃,哪有心肠种花养花赏花,既如此,对种花之道就生疏得很了。她想恐怕以后是要生活在这宅子里了,还得去向玉婉姑娘和古镇上的人学学养花的经验。有花无花的生活是不一样的,每天她走下斜坡到了镇上,就被镇上的情景吸引住,古镇上的人家,打开店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青青的凉幽幽的石板路扫干净,然后各自在自家的廊檐下挂出鸟笼,然后将花盆端了出来。古镇人爱养鸟爱种花,鸟的品种很多,有画眉、鹦鹉、叫雀、八哥,甚至还有人养喜鹊、养松鼠,养鹦鹉多有讲究,那就是要训练它们讲人活,这当中有很多技巧,也需要功夫,训练得好的,那人话比人还甜。当然也有不叫出人话只发鸟声的,那些鸟声婉转悠长,清脆明亮,此起彼伏,比树林里还热闹,养松鼠、小白鼠,养喜鹊的,就图个热闹,图个好玩了。

郑嫂在院里刨了一阵土,她已挖来了不少山坡的花,准备栽在靠墙边的地里。这院子是太阔大了,想象得出当年范老先生家是很有钱的。光有树有花她觉得似乎还是少些啥,养鸟她是养不成的,尽管她也喜欢听鸟叫,想想,应该养鸡才对。她一辈子在山凹里不知养了多少鸡,喂过多少猪,猪当然不能喂,喂头猪在范老先生家是不太恰当的,总不能让范老先生闻着猪臊味听着猪哼哼读诗写字吧。还是养鸡好,树荫下,花丛旁,藤架下,有一群鸡在追逐,在觅食,在嬉戏,不是多好的画面。郑嫂来范老先生家不久,竟然变得有诗意了。

正这样想,蒋嫂来了,蒋嫂怀里抱着一只油黑肥硕的乌骨鸡,手里还提着一个鸡笼,里面是十来只活蹦乱跳的小鸡雏。蒋嫂人还没进院就嚷嚷,表姐表姐,你在干啥子哟?种起花来了,不错不错,进了圣人门,连驴也会读书了。郑嫂给她一巴掌,你才是驴呢,你是条母驴。蒋嫂说我是母驴才好呢,有人骑,不像你……她突然意识到什么,马上噤了口,把自己弄得很尴尬。倒是郑嫂晓得她的脾气,胡说八道惯了,讲荤话讲散话惯了,也就不在意,装作没听清什么,把鸡接了,说你破费啥,留着自己吃吧。蒋嫂见她没生气,才回过神,说你不晓得,这乌骨鸡是我自己喂的呢,是吃草籽吃虫虫,特别是吃酒药草,吃了力道大得很,生猛得很呢。郑嫂说鸡又不梨田耙地,力道大了有啥作用?蒋嫂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拍手打巴掌的。郑嫂说表妹你笑啥子,笑表姐是山里的土包子?蒋嫂附着她的耳朵讲了,这一讲又把郑嫂的脸讲红了,四十多岁的人了,脸还会红。蒋嫂看她时,见她肤色越发地白而细润了,人越发的胖而胖得恰到好处了。奶子大大的不像喂过几个娃的人,屁股大大的,当然大得有些过分了。好在她人高,腰还没像水桶粗,看上去也就和谐了。她站在院里,一缕阳光恰巧从黄桷树的枝桠间透下来,从她的脸上身上辐射,人就变得漂亮起来生动起来。蒋嫂有些吃惊有些感动,表姐其实不老,这年龄正当其时呢,人也是漂亮的,是那种丰满的漂亮。她要促进她和范老先生的婚事,只是吃不准范老先生行不行?蒋嫂知道这事说起来丢人,其实是件大事呢?没有这事人生就少了许多乐趣,人也就不和谐,一天就会阴沉着一张尽是冬瓜灰的脸,人会变得恶毒阴损呢。

蒋嫂说表姐你把这乌骨鸡用文火清炖,什么也不要放,就放点大葱和生姜,再放一小撮枸杞就行了,熬上一夜,汤是清的肉是烂了,滋补得很呢,吃完我又送。这小鸡呢,你放在院里养,大一点了,你在脚上栓条布条,你认得出来就行了,把它们放到山坡上去养,这样的鸡才是真正的好乌骨鸡。郑嫂频频点头,按她的嘱咐做了。

范先生连续两天都吃乌骨鸡的肉,喝乌骨鸡的汤。从郑嫂过来后,他的生活变得有规律了,再也不用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了。身上穿的床上盖的家里用的,都清清爽爽整整齐齐,人也越发的有精神,越发有绅士派头了。他感到有人照顾和没人照顾真的不一样,有个女人和没得女人真的不一样。郑嫂虽然没有文化,但人精明、有灵性,又勤快又能干,把个家把个人收缀得又温馨又舒适又精神。他虽然六十多岁了,但生在山野、活在古镇,心情恬适,日子自在,身体蛮好的,无病无痛,只是觉得自己老了,加上无人照顾精神上就有些倦怠,身体也就觉得有些衰老了。自郑嫂来后,他的生活变得有规律了,日子滋润,加之有个伴精神上也充实了许多,就觉得这身子骨是越来越旺健,精神是越来越充沛了。

鳏夫寡妇谈婚论嫁是最自然不过最合乎上天造人的规律的了。蒋嫂在郑嫂这里已经知道了她的意识,她经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对范先生已经是完全信赖了,觉得托付后半生给他是稳妥的。蒋嫂选了一个好日子,让表姐上街去,兴致勃勃地来他家里了。她心情很好,精心地打扮了自己,戴上刘猛子为她买的玉镯子,还画了一个淡妆,这都是跟玉婉学的,她把自己打扮得不像媒人,倒像是她本人来相亲了。她很满意自己,觉得又做了桩好事,能使德高望重的范先生和自己的表姐撮合在一起,是天下最美的事了。她又充满信心,她相信范先生是很需要一个老伴的,况且从表姐口中得知,他似乎也是喜欢和离不开表姐的。

谁知事情并非像她想的那样简单。范先生听了她的话很是惊诧,一下子在太师椅上坐直身子,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脸色也严肃得可怕。他说蒋嫂你咋会这样想,我是圣人之徒,重礼仪讲道德,郑嫂是你介绍来照顾我的,我们的关系是主仆关系。我已经是耳顺之年龄了,也算是饱读诗书之人,在古镇也算是受尊重的人,大家敬重我不仅是学问,主要还是道德人品,我若和照顾我的人好起来,大家会怎样看怎样说?你这不是置我于不仁不义,不尴不尬之中么,不是让我成为古镇人茶余饭后的谈料么,今后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人?还有什么德高望重之说?蒋嫂没想到范先生会是这种态度,这使她的热情一下子降到冰点,使她有一种用热脸贴冷屁股,好心被人遭踏的感觉,她说范先生咋能这样说话呢?谁陷你于不仁不义了,和一个女人好,又是孤男寡女,哪里就不仁不义了,我看你是放不下你的稀屎面子。蒋嫂气了也顾不得文雅,讲的话也难听起来。你那面子有多大,和一个女人好就没得面子,到你这个年龄和人好德不高望不重了?你是只想坐着等人服侍当老爷,一点胆量都没得的人。今天算我白说,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当你的圣人,我把表姐叫回去,让你连稀饭都喝不上,穿的像叫化子。说完她爬起来气哼哼地走了,也不管范先生气得瞪眼睛。

蒋嫂走后,范先生坐着气哼哼的,他知道蒋嫂的脾气,心直口快性格豪爽,想说啥就说啥,从不把话憋在心里难受自己。但今天她是第一次这样和自己说话,过去虽然粗野,对他是挺尊重的,没这样无尊无卑无上无下无老无少地说话。这就伤害了他的面子 ,损坏了他的尊严。他气得把一只茶杯摔到地下,哼,山村野妇,无知少识,和我撒泼来了,你算啥东西?口不能读书眼不能识字,一个开马店的婆娘而已,敢这样对我讲话。

气了一阵,他也就不气了,想想她也是一翻好意,自己自从老伴死了之后,虽然也有些田产也有些家业,毕竟不理俗事,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自从郑嫂来后,日子确是过得像日子,对郑嫂也有了一些依赖。可能和她结婚吗?这不让人笑掉大牙,这把年龄是当爷爷的年龄了,礼仪诗书道德文章圣人之规做人之道,是古镇的人有口皆碑的,老都老了,突然这样做,人们会怎样说,老马啃嫩草,老树开反花,这怎么让人受得了?一辈子的清名毁于一旦,哎呀呀,这怎一个糟字了得。

范先生在屋里转了阵圈子,看着地下茶杯的碎片,突然有些心惊,他想这是不是个预兆呢?难道这段时间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蒋嫂不是说要将郑嫂叫回去,让他连稀饭都吃不上穿的像叫花子么?这倒不是危言耸听,蒋嫂这人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如果郑嫂回去了,他的日子毫无疑问是一团糟了,找郑嫂这样的人确实难找,又聪明又颖悟,又勤快又持家,尤其是善解人意,把自个服侍得舒舒服服的。不仅如此,还能唱山歌,还能讲故事,还学识字,真有些知己的味道呢。如果她真回去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范先生的担心是多余的,郑嫂没有回去,没有回去的原因是蒋嫂没把那事和她说,她对郑嫂只是说范先生答应给他一段时间考虑考虑。话没说死,合情合理,范先生这样的人,对这么大的事能一张口就答应吗?那就不是范先生了,那他也太没面子了,范先生一辈子讲的是面子,是为面子而活的。

蒋嫂虽然是个快人快语没有心思的人,但并不是说她就是个蠢到极点的人。她回来后想了想,范先生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顾虑多担心多,要他答应下来怕真的不容易呢,几十年他都这样过来了,就像人家说的天都要亮了才尿床,他是不愿意的。他要戴着他的圣人之徒德高望重的帽子去见阎王的。如果他真的抱定了这种想法,油盐不进、刀枪不入昨办呢?蒋嫂急了,再也想不出好办法。

蒋嫂上街去,走到郑一手的医馆那儿,见郑一手正坐在凳子上抱着个紫砂陶壶,一边喝茶一边贼眼溜溜地看过街的女人。郑一手好这一口,好色的很,但他不乱来,也就是停留在嘴上说些荤话调调情,再不济就是动手动脚占些小便宜。郑一手鬼点子多,他也和郑嫂一个性,见面一口一个大姐喊的亲。

郑一手见她来,说天还早呢,就要打野食了。你瞧瞧没有合适的我顶上,我这两天熬的火星子冒恨不得撞墙哩。蒋嫂说你不消熬,你这骨头叉叉的样子,怕把你熬成药渣渣还差不多。郑一手说熬成药渣我也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哩。说了一阵笑话,蒋嫂说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哩,你把耳朵凑过来。郑一手说凑耳朵做啥子,要亲嘴么该把嘴凑过来才对。蒋嫂给他一巴掌,说我说正事,你不要嬉皮赖脸的。

郑一手听完蒋嫂的话,哈哈哈地笑起来,一边拿眼看蒋嫂的胸脯,一边说这有何难,保证你一次成功。蒋嫂说不是我一次成功,是你姐姐一次成功。郑一手说管他哪个,反正一次成功是没有问题的。说着把他的办法说了,蒋嫂脸上有些不自然起来,说这怕有些促狭,做这事要真心实意有情有义有爱才好。郑一手说你以为只有刘猛子你两个才有情有意有爱。我这干姐姐和范先生的事我是知道的,我干姐姐有情范先生有意,人家在一座屋子底下这么多日子了,还唱歌还读书还写字,耳鬓厮磨你晓得么?这就是,我这干姐姐对他这么好,他是知情晓义的,只是他要面子、下不来架子,当老夫子当惯了,不搬个楼梯他下得来么?我这办法就是楼梯 ,下了楼梯有情人就成眷属了。这是成人之美的好事,这是顺合天理的好事,昨个会是促狭呢?蒋嫂一听这道理也是,促进这对本来就有情的老鸳鸯在一起,怎么会是促狭呢?郑一手得意,说对重症要下猛药,像你和刘猛子,一天粘在一起还要下猛药吗?蒋嫂给他一掌,说去你的,你倒是将药配好,改时我来拿。

日子小河淌水般流着,郑嫂自听了蒋嫂的话,知道范先生要考虑考虑,对范先生更是依赖更是感激,也更加尽心尽力。她还在很早就上街去,为的是把最好最嫩最新鲜的蔬菜和肉类买到手,菜是不多的,每样一小把,但她挑剔,尽要芯子,一片稍老的叶子也要摘下。肉是不多的,要里脊,半斤足够,猪腰子也要猪肝也要,也是几两,卖菜卖肉的都晓得她是服侍范老先生的,也就不嫌她挑剔,尽好的卖给她。她还天天进饭馆学艺,连翠云楼的大厨师周云川都认识她了,为她的精诚感动,把好些做菜的秘诀告诉她,让她做好的给范先生吃。还说老先生有福了,得到你的照顾,身体是越来越好了。她听了心里喜滋滋的,心想照顾自己喜欢的人不就是福吗。

范先生从蒋嫂跟他提了那事之后,尽管很反感,拒绝的态度也坚决,可潜意识还是被激活了,自然不自然、自觉不自觉地注意起郑嫂来了,有时郑嫂在院里择菜,他也将足也移出去,泡了茶,捧了线装书在院里看,说院子里空气好,鸟也叫得好听,在这样的环境下看书,比陶渊明先生的“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好多了。老先生看着书,书是线装书,竖排左行,是要集中精力的。过去的时光,日子淡淡平静如水,老先生看书是看得出神的,经常忘记书外的世界,以至于稀饭熬糊了才知晓。现在可好,看书老走神,看着看着就想一些事去了。每当如此,他总要停下来,聚精会神才看得下去。

郑嫂这天早晨穿的自然也是无袖短褂,白色的,洗得有些薄了,青色长裤。她坐在小凳上择菜,择的是小白菜,一会儿工夫就完了。范先生看了一会书,眼睛被眼前的白光迷住了,那是郑嫂的两条白色的胖胖的手臂。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看到了郑嫂白晰的圆圆胖胖的脸,脖子、手臂,这一看他的心就有些乱了,再移下一点,看到郑嫂的胸口,因了屈身的挤压,那原本就十分硕大的丰满的奶子被挤得连在一起,无领的褂子里露出深深的乳沟。这一来,老先生就走神了,那奶子那乳沟是太诱人了,这些美好的东西早已离他而远去,现在看到,竟然很兴奋很迷恋,盯着看看几秒忙移开,将线装书凑进脸,他感到窘迫感到惶惑感到惭愧。老了老了,几十年光阴都已过,现在已修炼到家了,成了有学问有德行有威望的人,怎么会被迷惑呢?他赶紧屏心凝气集中精力来读书,无奈那密密麻麻的书上,字连成一片一个也看不清,倒是那鼓鼓的白花花的东西在字面上乱晃,弄得他心旌摇动、心猿意马。谁知道郑嫂的菜已择完,站起要走,范先生说毛豆还没剥呢。郑嫂说不是说今天不吃毛豆么?他说我想吃懒豆腐了。郑嫂又坐下,开始剥毛豆。剥毛豆是很费时的,他正好慢慢看。但看着看着,他的身体竟然有了反映,郑嫂是年轻漂亮的嘛,四十多岁的女人,身体强健,加之江边的风水养人,人也丰满,皮肤的白晰不说,竟然没有多少皱折,胳膊还是圆圆的,脸上只有眼角看得到一些皱折,眼袋有点松驰,其它简直没有多少变化。尤其是那奶子,范先生骂了自己一句不要脸,还是忍不住看。那奶子鼓鼓的,想必会有些松驰,但屈膝在地,那奶子被挤得鼓鼓的,乳沟深深的,想起多年的触摸的感觉,他竟然呼吸有些急促,脸有些发热,下面的东西也直了起来。这叫他大吃一惊,多少年了,少说二十多年了吧,老伴死后它就再也没有这种欲望,咋现在老了老了,反而有了感觉,是不是自己现在的日子过得太好,每天被郑嫂鸡鸭鱼肉地滋补着,尤其是乌骨鸡。这玩意是很神奇的,多少人吃了都说有功效。但这些他想都是外部原因,根本就是,他发现他其实是爱郑嫂的,郑嫂的勤快,对他的精心服侍,郑嫂的聪明颖悟,看他时的脉脉温情,还有郑嫂的成熟女人的漂亮和成熟味。

郑嫂发现他在看自己,郑嫂抬起头嫣然一笑。这一笑把他笑得老脸红了起来,他窘迫得不行,说我看书看累了,歇歇眼睛。郑嫂其实早已感觉到老先生在看自己,她心里很温和很感动,他在看自己说明是动心了,是有意思了。这老先生是个迂直而可爱的人,能得到他的爱是多好的事。郑嫂见他脸红,自己的脸也红起来。金色的阳光、斑斑剥剥的树影,摇曳多姿的翠竹,已经成活的野花,还有尚未开花、叶片肥绿的秋菊,两个怦然心动的人,羞红了的脸,是一幅多美好多恬静多温馨的画呵。

这天蒋嫂到郑一手医馆去拿药,郑一手把一包用麻纸包着的药拿出来,蒋嫂打开来看,里面尽是些根根须须草草的东西,黑漆漆的。蒋嫂说你这是些啥鬼东西,看着恶心,吃下去管用吗?郑一手说你不用问,你若不信我吃了我俩试一次如何?蒋嫂说你快去和老母猪试,前久猪瘟,小猪儿值钱得很呢。郑一手说你莫翻了,说了你也不懂,这是淫羊藿,这是免丝子,这是巴戟,这是狗鞭……蒋嫂说你不要讲了,快说说昨熬这药。郑一手说简单得很,提只乌骨鸡来,找个大炖罐,把鸡和药放进,啥也不加,只加点盐,文火熬到第二天就行了。

把药拿回去,蒋嫂心里甜滋滋的,想着这对苦了一辈子的老鸳鸯,将会有爱情的碰撞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想如果把草草根根的药拿给郑嫂,说不定会引起范先生的怀疑反倒不美了。郑嫂前天过来,把老先生的举止告诉她,她说这老东西是爱你的,只是读书把人读呆了,又要面子又放不下架子,还要装圣人。也是你,放给我早把他拿下了。郑嫂说你是谁也不敢比的,我这辈子怕是比不了了。我也想他爱他,只是不敢说。蒋嫂说你回去,不理他,熬一熬他,他会更想你。

蒋嫂决定自己炖鸡炖药,这当然不是难事,她找出家里最大的一个炖罐来,将一只肥硕体健的乌骨鸡宰了,把药也洗净,一起放在大火上煮沸,煮沸后就把火压住,留着小火,慢慢炖。刘猛子闻到香味说煮啥东西恁样香?我尝点。蒋嫂说去去去,你吃不得的,吃了会淌鼻血。刘猛子说淌啥鼻血,我不怕。蒋嫂把他推出去,他赖着不走,蒋嫂只好说快去洗澡,我也要睡了。刘猛子听不得这样说,扑哒扑哒地去洗澡了。

这天蒋嫂送一罐鸡肉鸡汤来,她是把药留下只剩鸡肉鸡汤的,那汤清但有草药的青涩。蒋嫂说天黑时你让范先生将汤喝了,你也不要亏待自己,也喝上一碗。郑嫂说我身子壮着哩,让范先生喝吧,蒋嫂说叫你喝你就喝,废话啥子。

这天傍晚,郑嫂将鸡汤热了,又挟了几筷软浓的鸡肉给范先生,范先生看了她一眼,眼里有情义,说你累一天也喝碗吧,郑嫂说我不累,能把你伺候好,看着你精神越来越好我高兴。他说喝吧喝吧,天太热,变味就不好了。郑嫂推迟不过,也喝了一小碗。

郑嫂将温水提了放在灶房里,让范先生冲凉,自己将屋里屋外收拾好,在门口洒了清水,暑气降了下来。进屋,将艾叶燃了,艾叶的味发出一股苦涩的香味。她原来是点蚊香的,范先生说艾叶好,清新自然,闻着它就像闻着原野的香。艾叶是她采来晾干,揉成一团一团的,点燃,那香真的好闻。

她知道范先生要读书写字了,范先生每晚必读一个小时的书写一个小时的字。她把八仙桌擦的铮明瓦亮,点燃罩子灯,这罩子灯挺洋的,白铁皮做的底座,有个旋转开关,可将灯光开大开小,上面是葫芦状的玻璃罩,点洋油,也就是煤油。古镇很多的地方,点的都是桐油灯,更多的是点松明子。郑嫂将玻璃罩子用柔软的绵纸擦得亮铮铮的,又为他沏了壶翠华茶,这茶据说是贡品,献给皇帝老倌喝的。

洗漱完华,范先生一身清爽,他来到桌前,见茶已沏好,心里一阵温暖,喝足茶,开始看书。这天是太热了,天黑透了还没有清风,加上喝了蒋嫂送来的鸡汤,他觉得一身都在冒汗,额上的汗也层层涌出。郑嫂见状,就去取了葵扇,站在一旁为他扇凉。范先生心里更是感动,他想古人说的“红袖添香夜读书”也就是这个意境,想不到老了,竟然得此意趣,有人关心体贴。他回头,见郑嫂脸红扑扑的,额上脸上也尽是汗,忙说不消搧了,不消搧了,你也热了,自个搧搧吧。郑嫂不听,说我是苦惯的人,以往这个时候还在剁猪草呢,现在享清福了。范先生有些冲动,心口紧了一下,想接过扇子来为她搧,但终究还是忍了一下,没有去做。

看完书,范先生又写大字了,这是他的必修课,几十年从来没有停止过。郑嫂为他续了茶,慢慢地研墨,她站着研。范先生说你别太累了,坐着磨吧。这就坐到范先生的对面去了,他看到她的手臂一圈一圈的转,白而细腻而浑圆的手臂划出了一圈圈银色的光,这光搅得他心烦意乱起来。再看,又看到褂子里的乳沟。郑嫂脸红朴朴的,一脸的生动一脸的鲜话,她胸前的奶在薄薄的汗褂里晃动,使得老生先心旌摇动,喉咙响了一声,咽下一口清口水,也许是那鸡那药起了作用,也许是他已经坠进爱河,爱河的水使他的生理激活起来,他觉得下腹一股热流穿过,神情迷乱起来,下边的玩意抑制不住地挺立,身上一阵痉挛,口水一阵一阵涌上来又咽了下去。他有些支撑不住,看那郑嫂,也正看他,红脸得出血,身上的手也在颤抖,磨墨的手也抖动起来,圆圈也不圆了。他说坐过来,我教你写大字,这话讲得颤抖,听着不真实。郑嫂顺从地坐过去,范先生看见她的那对胖乎乎的奶子了,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那喧腾饱满的奶子点燃了他心中的炸药包,他伏下身,把手伸进她的胸口,立既就握住了热腾腾的奶子,他激动得浑身颤抖,把头伸过去亲郑嫂,郑嫂的身子早已出现异样反应,她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就要粉身碎骨了,天在旋转地在旋转,她在向欲火熊熊的深渊坠落。她一把抱住范先生,将他搂进怀中,搂得他激情燃烧。他挣扎着起来,郑嫂以为他又反悔了要走,心里一下凉起来,谁知范老先生却扯着她的手,把她扯进他的卧室去。

第十九章

蒋嫂提出的这组织女子龙舟队的建议遭到范先生的反对,蒋嫂拿出杀手锏,要把他和郑嫂拆散,棒打老鸳鸯。这一招果然厉害,范先生不敢反对了,他和郑嫂已经如火如荼,搬在一起去住了。只苦了蒋嫂,她喂的乌骨鸡随时被郑嫂来要,她给郑嫂的小鸡一时半年还吃不成,蒋嫂说我不能随时给你,要吃拿钱来买。哪个晓得你们这么厉害,三天一只乌骨鸡,放给刘猛子,怕把墙都撞烂了。郑嫂红着脸不好意思,说表妹你要钱就说嘛,是你撮合我们在一起的,现在倒来笑话了。蒋嫂笑起来,说表姐我逗你玩哩,我巴不得你们一天吃一只乌骨鸡,吃了给我生个小侄儿来。郑嫂去打她的嘴,俩人笑得扭成一团。

女子龙舟队组织起来了,有蒋嫂有玉婉,有孙老板的婆娘李起孝姨子,郑一手的婆娘在外地,他非要参加,说女扮男装总可以,被蒋嫂她们轰开了。还有茶铺的女老板,开面馆的小媳妇,赵秋霞也报了名,古镇人帮了她和赵得发的忙,她感激得不行,玉蓉玉碧闹着要参加,刘太太怎么也不让,说看看热闹也可以,但你们是大家闺秀,昨能抛头露面去疯去野?两姊妹吵着闹着,闹得她心烦,说你们实在要参加,明天就回去,我让你们父亲来接。这才使她俩不敢做声,她们实在不想回去,这古镇诱人的东西太多了,她们还没吃够玩够疯够呢。她俩撅着嘴,气哼哼的。游云龙见她们可怜的样子,说不去也罢,我带你们去爬山去采野花抓免子。

女子龙舟队的队长是由蒋嫂来当的,她倒是真心实意地推玉婉当队长,她佩服玉婉,晓得她功夫好心细,又有威信又有能力。但玉婉不干,玉婉想蒋嫂是个热心人,爱出风头爱热闹,这事是她一心一意地弄起来的,还是让她风光吧。况且教练是刘猛子,刘猛子对她服服帖帖的,说啥听啥,训练起来就方便得多。

端阳前后江边的天气已经很热了,端阳的气氛更热,古镇的人由于又要摆长街宴又要耍狮灯龙灯车车灯牛灯,还要表演各种民间舞蹈,还要划龙舟,这就把古镇的人忙得一塌糊涂,累得一塌糊涂。但大家忙得高兴累得愉快,人手不够,有的竟然连住在周围乡镇上的亲戚也请来帮忙了,古镇笼罩在一片热气腾腾喜气洋洋的气氛中。

大家很忙很愉快,游云龙却愉快不起来高兴不起来,他陷入了深深的忧郁之中。他的腿其实已经完全好了,但他还得拄着双拐,在街上行走一阵,还得装着很疼痛的样子,拄着拐歇息一会。这时热心的古镇人总要出来请他进去休息一会儿,总要嘘寒问暖说些体贴话,为他泡上热茶,抬来水果和小吃,弄得他半天走不出古镇的石板街。这天他突然想吃古镇上钟饺面家的酸辣饺面,又不好意思和玉婉说,就拄着拐上街去,才走出几步就让热心的人留住,非要让他进去喝茶歇息,他知道这阵钟饺面家的酸辣饺面是最好吃的,推辞了一会要走,门口却进来一个戴墨镜的人,这人长衫青裤,戴顶宽檐草帽,一条金晃晃的表链斜挂着,一幅客商模样。那人对他说游先生你要走,兄弟正在找你呢,不妨借店家茶室小憩一会,我有事和你说呢。游云龙心内一惊,看那穿着那气派,是自己行业内弟兄,他们找上门来了。他们是奉了上司命令,来察看他的情况、催促他回去的。最近共产党地下活动频繁,游击队已在好几个地方建立了根据地,农民运动也有燎原之势,在边城及周围县里,地下党已打入专员公署和县政府,他们的电台也在用特殊密码发送。他们系统的特工人员远远不够,上峰派人来察看来催促,一旦伤好,令他立即归队接受任务。

他们像失散多日的朋友一样亲热,互问情况,嘘寒问暖,气氛融洽。其实,他们已用他们的特殊语言询问了情况,发布了命令。游云龙脸上笑着,心里却十分郁闷,他已经完全厌倦了他们系统的工作,那成天提心吊胆小心谨慎的日子,那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活动,那些没有半点人情味没有是非只有执行任务的命令,让他一想起厌倦。在古镇的日子,使他感到了民风的古朴,人情的醇厚,义气的执著,情谊的真实,尤其是他和玉婉之间的感情,已由仇人逐渐变为情人。玉婉的刚毅、温软、疾恶如仇和待人诚恳,使她觉得她是一个美丽而又可靠的港湾,如果他的人生之旅能停靠在这里,这一辈子足矣。他向来人讲请他向上峰恳求,他其实归心似箭,很想回到自己的岗位,现在伤势渐好,请求再给一点时间,伤势一好立既归队。来人拍着他的肩,说兄弟珍重,大哥很器重你的,盼望你尽快回家,弟兄们团团圆圆把家业弄大。

来人走了,游云龙怏怏不乐地起身,他再也没有心思去钟家饺面馆吃酸辣饺面,他忧郁而焦燥,知道拖延只是暂时的办法,他所在的系统纪律是很严处罚是残酷的。这如何是好,他一时想不出办法。

蒋嫂她们的龙舟队开始训练,地点当然是在古镇崖下的关河里。端午前后,正是涨水的季节,从千山万壑中奔流而下的关河,水面是很宽的了。在古镇附近有个码头,码头这段河面比较宽,水也深,没有回流,是赛龙舟的好地点,也是训练的好地点。

龙舟是现成的,就放在古镇后面的黑神庙里,古镇人家多经商,但还是制作了一艘龙舟。这龙舟平时没用,就闲置起来了。一放就要放到第二年端午,这期间龙舟就会开裂、起皴,就要进行检修。

刘猛子带人将龙舟抬到江边,用江水洗刷干净成年堆积的尘土,晾干,请来漆工,用猪血拌石膏制成灰浆,用麻丝塞住缝隙,涂上灰浆,又用桐油刷了三遍,把个龙舟刷得光滑如玉。刘猛子监工特别苛刻,刮过灰的船体,他要求漆工要砂得光洁如玉,哪点有点不光整,那怕是在背凹处都不放过,他说你们晓得的,今年是女子来划龙舟,细皮嫩肉的,把她们哪里擦破了都不好。漆工说你不要说细皮嫩肉了,你婆娘细皮嫩肉,她天天被你摸得起老茧了,还细皮嫩肉。刘猛子说我不是说她,我说人家玉婉,人家不是细皮嫩肉?还像你婆娘,手糙得连瓷碗都会划起印印。漆工说刘猛子你狗日还会讲损话了,跟蒋嫂睡过是不一样。刘猛子说岂止睡过,天天睡在一起呢。漆工说佩服佩服,红苕地里挖到夜明珠,一对苕宝。俩人斗着嘴,但不耽误做活。

忙了整整一天,龙舟被油漆一新,质量也没得说,摸着光光的滑滑的润润的,用刘猛子的话说像摸女人的皮肤呢。这龙舟是关河上下几十里最好的一只龙舟,古镇人啥事也不甘落后,尽管一年才一次龙舟,但他们也要把龙舟打造成最好的龙舟。

这艘龙舟是名符其实的龙舟,它的整个船身就是一条游龙,龙首高高的昂着,龙尾翘着,龙身是坐人的地方。油漆好的龙舟放在江边河滩上,翘首等待着下水的日子。

训练是在傍晚开始的,那时太阳已快坠落在山崖的后面了,满天的晚霞,并非是红色的,而是金光灿灿富贵无比的。天空湛蓝,几朵厚重的云凝然不动,被染成金色的磨菇。晚风习习,一天的酷热被吹走。江水悠悠,正是消闲的时光。

古镇的人络绎不绝地从陡峭的石门关走下峡谷走到江边,也有年轻人不愿绕道,直接从古镇后面的绝壁上抄近道下去了。

江边站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过节般兴奋,古镇的人为自己的女子龙舟队而兴奋。关河上下,几百年间从来没有女子参加赛龙舟的,古镇打破了这个陈规,让一群花花绿绿漂漂亮亮俊俊俏俏生动燎人的女子来划龙舟,这除了古镇外,哪个地方有这样胆识有这样气魄有这样创意?

蒋嫂的兴奋自不待言,这女人在古镇自在一辈子泼辣一辈子豪爽一辈子,但像今天这样的风光,她还是第一次。毕竟古镇历史上还没有组织过一次女子龙舟队,毕竟这是古镇人开通开明开放才会允许女子组织龙舟队的,毕竟这个创意是由郑一手提出,由她坚持制定的,并且,大家推选她当了队长,连玉婉这样有声望有本事的人也谦让,这是令她很兴奋很感动的。

龙舟下水,是要举行仪式的,这是规矩也是祈盼。这仪式是很庄重也很虔诚的。

在江边的沙滩上,早有人摆好方桌,桌上供着各色水果,插着高香,水果色泽鲜明,高香袅袅飘拂,还有人抱着一只乌骨鸡,桌上为此还配置了几只盛满酒的瓷碗。

祭江仪式由范先生、镇长饶云梦和孙老板主持。范先生德高望重自然是主祭,饶云梦和孙老板在他身后,孙老板突然觉得有些不自然,这次赛龙舟古镇里是由女子龙舟队参加,而他的威望不及范先生和饶云梦,他想应该有位女子参加祭祀才好。他把这个想法说了,大家一起说好,连范先生也没反对,范先生这些日子正沉浸在浓烈的爱里呢,这爱就像这天边的晚霞,不仅绚丽还热烈呢。蒋嫂的话就通俗了,她说这是老房子着火,烧起来就不会熄了。他感受到女性的美女性的热烈和温柔,也感到古镇女性的创造力。他说应该的应该的,今年是女子龙舟队参加比赛,昨能让一班男人来祀祭,这样的话河神也不高兴的。他说女子龙舟队是蒋嫂提出来的,她又是队长,由她参加仪式了。范先生还有私心呢,他感谢蒋嫂的成全,他这糟老头子才重新焕发了青春。

谁知蒋嫂坚决不干,她说我算啥子红苕皮皮,蚂蚁子生背搭有好多脓血?人家玉婉姑娘,要才有才要德有德,为古镇立下的汗马功劳谁比得上。千百年来第一次有女人参加拜祀河神,除了玉婉姑娘谁有这个资格?她的这个提议得到一片赞同,大家都说蒋嫂说得对,这仪式是该玉婉姑娘参加。玉婉心里一片温热,这仪式是很庄重很神圣的,蒋嫂和大家一致让她参加拜祭,这是古镇人对她的信任尊重,千金易求人心难得呵。她推辞一阵推辞不掉,转过身来,向大家深深地敬了个礼。

范先生面江,虔诚地说了一通祭词,祭词早已烂熟于心,用不着现打腹稿的,只是多了些祈求河神保佑,今年古镇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由女子参加的龙舟比赛,保佑她们平平安安稳获头奖。祭诵完毕,他率饶云梦和玉婉燃香拜祭,三次跪拜既完,就是杀鸡祭神了。范先生对幼小生灵很不忍心下手,就让饶云梦来完成。饶云梦手起刀落,将鸡杀死,将鸡血滴入酒中,洒在江边,又扬起手臂,将那只乌骨鸡扔在河里,“噗通”一声,那鸡落入水中,在施转的河流中转了几转,就被吞噬在水底了。蒋嫂说河神也等不得要吃乌骨鸡了,看来人神都一样哟,今晚河神咆哮了。范先生脸色不好看起来,他厉声说这是祭神,不要胡说八道。蒋嫂被吓得噤了声。蒋嫂尽管口无遮拦,对神还是敬畏的。

刘猛子给每人发了一支浆,先教她们拿浆的姿式。往年,刘猛子只是参加比赛,并没担任过教练啥的。昨天晚上,他和蒋嫂两人睡都睡下了,蒋嫂兴奋得睡不着,非要刘猛子先教她一些基本姿式,以至于上阵不让大家笑话。刘猛子拗不过,只得教她,俩人光着身子在床上比划,蒋嫂心急动作不得要领,刘猛子只好在她后面抱着她的手教,还“一、二,一、二”地喊,还“顺水、逆水、上水、下水”地喊,比划着手臂就要碰到蒋嫂的奶子,刘猛子忍不住,将蒋嫂按翻,蒋嫂仍然一、二,一、二,上水、下水地喊。一个马锅头出来屙夜尿,听见喊声说刘猛子,你两个硬是玩出花样来,整这种事还一、二,一、二,上水、下水地喊。蒋嫂着急,推开刘猛子,说你莫乱嚼舌头,我和刘猛子是在划船哩。马锅头说我晓得是在划船,要不然还会喊上水、下水,顺水、逆水哩。这话传出去,以后古镇人都说昨晚也划船了,上水、下水,顺水、逆水,硬是安逸得很哟。当然这是后话。

刘猛子带着一群女人一、二,一、二,上水、下水地喊,蒋嫂听了忍不住笑,笑笑又赶紧噤了口,她是队长,得严肃点儿。古镇的女人在江边长大,有不少是会水的,也有旱鸭子,只是没有任何人划过龙舟,拿着根浆嘻嘻哈哈的,动作五花八门,没得一个正形。刘猛子喊了一阵叫了一阵,总纠正不过来,他也不晓得该昨办,只得继续比划继续喊。玉婉倒是认真得很,只是她从小没下过水,也不知道人在船中的感觉,就随了感觉比划。突然有个女的浆比划到前边一个女的屁股上去了,这女的回过头来用桨去还击,嘻嘻哈哈的笑声充满峡谷。

蒋嫂见刘猛子喊得口干舌噪声音嘶哑,急得手足无措干瞪眼,见这阵状她也急起来,她想这女子龙舟队是自己组织起来的,像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底丢尽脸丢尽难得收场。这蒋嫂是很火爆很有血性的人,她蹬蹬蹬地跑到刘猛子旁边,脸色铁青,眼露凶光,对大家说今天这训练太不成样子了,像这样丢底现形的,让人家说母鸭子上不了架,母牛上不了阵。这得怪我,怪我先就没得个正形,嘻嘻哈哈的。说着她扬起手就打自己的脸,打得啪啪啪的脆响。这一举动把大家惊呆了,谁也没想到蒋嫂会这样自罚自己。玉婉走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说你也不要责罚自己,是我们没做好让你生气了。蒋嫂对刘猛子说我是队长你是教练,没教好大家你有责任,自己打自己吧。刘猛子哭丧着脸,说又不是我让你们笑的,怪得我?蒋嫂双眼圆瞪,说你到底打不打?不打我来帮你打。刘猛子无奈,扬起手来打自己,被玉婉止了。玉婉说今天训练怪我们自己,平时嘻嘻哈哈搞惯了,但这样是不行的,这样真的会丢古镇女子脸的,丢古镇女子的脸事小,丢古镇的脸事就大了。古镇从来是不让人的,从来是风光体面的,我们古镇女子龙舟队也不会为古镇丢脸,不会为古镇女子丢脸的。大家说是不是。

大家齐声说是,连站在江边看热闹的满满一河滩的人都一齐喊,喊声把峡谷震得轰隆隆响,真像一条巨龙从峡谷穿越而去。

游云龙很孤独地站在江边的一块巨石后面,这里远离人群但又能看得见玉婉,只是隐隐绰绰的,一会儿见到个影子一会儿又被别人挡了。他这两天是越来越焦灼越来越忧郁了,自那个神秘的人出现过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在古镇的时间不多了,想到要离开古镇,要离开玉婉,他的心就一阵一阵疼。对古镇他是越来越喜欢了,对玉婉他是越来越迷恋了。真有点一会儿见不到就魂不守舍的感觉。玉婉她们要来练划龙舟,他心里欠欠的,他想见她又怕见她,他就一个人跑到远离人群的岩石背后,偷偷的看玉婉,哪怕只看得到一个影子,其实在他心中的玉婉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都清清楚楚的。他在这里反而比近距离地看她,更能亲切地感受她的气息。

龙舟被抬到水里去了,女子龙舟队的女子们依次登上龙舟,蒋嫂自罚的情境,使大家认真了许多,经过陆地的训练,她们就要到水里去实地操作了。刘猛子毕竟是水里讨生活的,他稳稳地站在船头,两只脚板像铁钉似的紧紧抓住船板,他的任务是把舵,掌握船的方向。这活不是女子能胜任的。大家齐心协力地划起来,随着刘猛子的号子,开头尽管手慌脚乱,动作不统一,出手快的快慢的慢,但划了一阵,渐渐地就调整过来了。动作一协调船就走得快走得平稳,大家都高兴起来,想这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是可以做的,人就兴奋起来,劲头就足了起来,那船渐渐地就划得有些样子了。

忧郁而又伤感的萧声又响了起来,是月大且白的夜晚,古镇对面的绝壁依然涂满月华,依然胧胧而神秘。玉婉练了一晚的龙舟是很累的了,但萧声在梦里穿越在梦里萦回,她的心在梦里也忧郁伤感起来。等她醒了,知道是那个钟琴心,她的心变得复杂起来。

钟琴心来到古镇的小学校教书,她知道是为她而来的,他原是有个好工作有个好前程的,为了她他却放弃了,但她却不能原谅他的怯懦尤其是在关键时刻的怯懦。她毕竟是匪首刘霄雷的女儿,她的血液里毕竟流着匪首父亲的血液,这使她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不能忘记。在古镇的青石板路上,她知道有一双惊疑而又祈求的目光盯着她,有时,那身影在她的茶室外面一闪而过,有时,在街上拥挤的人流中,她明显地感到一双眼睛在她的背后闪烁,等到一回头,那双眼睛就躲到人后去了。有时在夜里,她从窗外偶尔一瞥,还见得到一个修长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踽踽而行。她的心有时也会动一下,是不是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他毕竟是文弱的读书人,也没做过什么损坏人的事,在关键时刻的怯懦,是人的本性,尽管他做得太过份。该不该原谅他呢?为他的痴心痴情而原谅他?但现在有一个人却更加鲜明地占据了她的心灵,这就是游云龙。按说,游云龙是杀害自己父亲的仇人,为寻仇她才沦落到古镇。可在保护国宝袁滋摩崖和日本人搏斗中,他忠实于国家忠实于民族忠实于灿烂文化的举动,却是感动人的。为了报仇,她已用枪打断了他的腿,他们之间的恩怨算是抹平了。可是在她这里养伤的日子,他们却产生了爱情,这爱情是艰难的曲折的,可却是一点一滴、水滴石穿的爱情。游云龙现在深深地爱着她,为她可以丢掉一切,为她可以赴汤蹈火,就在前天夜里,她听到一阵低低的哭泣声,是男人的压抑的深沉的哭声,她循声来到门口,门是虚掩的,朦胧的月光下游云龙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双手扼面低低哭泣。男人的哭声是震撼人心的,尤其游云龙这样的铁打一般的汉子。

从游云龙的叙述中,她知道他伤心的真正原因,那个神秘人物的最后一次出现,彻底打破了他的愿望。对于一个从事特殊职业的人来讲,要按自己的愿望来选择生活的方式,选择爱的方式,是完全不可能的。他的所有的一切从加入这个组织起就彻底交出去了。古镇、爱情、人情、生活方式都不由他来决定。随着时间的接近,他感到越来越绝望,越来越悲哀。想到要和自己爱的人和古镇永远分开,他不由悲从中来,忍不住哭泣了。

玉婉想安慰他,但不知从何说起,她知道这个组织铁的纪律和严酷的处罚,如果不是特殊情况,残酷的甚至丢失生命的处罚会很快的到来。她不愿因她而使他丢失生命,但他是太爱她了,她也爱上了他,他们除了情感的交流,肉体的爱也发生了,情与肉完全融合在一起的爱,是完美的爱,是刻入心灵的爱。她多么希望他能留在古镇,在古镇这个古朴、热情、仁义、厚道的地方度过一生,可是可能吗?

她提出了一个想法,就是他们一起逃离,逃离到这个组织找不到的地方生活。等时间长了他们淡忘了又回到古镇。他说这是做不到的,这个组织的触角和网线是铺满全国各地的,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跑到崇山大岭里也会被找到的。找到了不但是他本人,就连你也会被残酷杀害的。玉婉说我不怕。他说但我怎么能连累你,那样我一辈子,就是死了也不安的。

夜深了,玉婉要回去,游云龙抓住她的手不放,眼里充满乞求,脸上写满凄楚和悲伤。他说留下陪我一下好吗?我心里太乱太难过。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夜呢。玉婉怨嗔,你说些什么呀,有那么严重吗?只要你真心我会陪伴你一辈子的。游云龙将玉婉揽入怀中紧紧抱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接着把嘴凑了过去,两人抱着狂吻起来。

干柴烈火,熊熊燃烧起来。

第二十章

端阳节如期而至。古镇的街头处,在镇长饶云梦的带领下扎了个高高的青翠的牌坊,整座牌坊全用绿色的松毛扎成,牌坊端庄大气生机勃勃,远远看去像只雄踞于古镇的绿毛狮子。松毛的清香,被风吹着流入古镇街道的河床,熏倒了一街的人。牌坊上的对联,前面的出自于范先生手笔,字体刚健苍劲,沉着灵动。牌坊后面的字是游云龙写的,他本来不敢造次,但范先生热心热肠,极力相邀,他也写了一幅,他的字力道、苍迈、浑厚是不及范先生的,但也是有根基有灵性有才情的。写完他说献丑献丑,这字就不用了吧。范先生说不错的呀,字端庄而厚重,丰硕肥腴而不臃肿,潇洒轻灵而不失稳重,稳中求动,斜里取倚,结构、整体布局都不错。用上、用上。

古镇长长的街,青青的石板路,红红的灯笼,红红的对联,远远看去,红红的灯笼长长的参差地排列着,像河里的灯,像天上的无数个的太阳,把古镇渲染得流金溢彩、生动飘逸。

端阳节这天,古镇的人天还未亮就起来了,他们忙着打扫庭院,忙着准备各种吃的,因为今天还要赛龙舟,还要表演龙灯、牛灯、车车灯、蚌壳灯,还要唱关河号子、打鼓草、山歌、民歌,还有苗族的芦笙歌舞、彝族的烟盒舞,这次活动动静很大,不光附近乡镇要来人参加表演竞赛,连远处的少数民族也心动了,要来参加活动,还要摆长街宴,宴请来的客人,让他们领略古镇的美食,展示各家各户的厨艺。

这天,住在古镇的客商、马锅头、挑夫、背夫、过往客人都受到主人的邀请,他们今天将不再出行,他们要留在古镇过端阳节。这些外出的游子倍感亲切,他们为生计奔波,为衣食劳碌,能在古镇过端阳节,这使他们感到异常的兴奋,也感到非常的亲切。他们同样早早起了床,马锅头们将马喂好,脚勤手快地帮着主人做起事来。住在蒋嫂店里的马锅头粗手大脚,扫地扫得满天灰尘,抹桌抹得花眯花脸,不是撞倒桌子就是碰翻凳子,他们长年累月在外讨生活,只会下苦力,做家务活都生疏得很。蒋嫂说去去去别给我添乱,你们先来吃了棕子出去玩,最好到河里洗个澡,把干净衣服换上。马锅头们昨天晚上就把脏衣服脱下洗了,他们个个只穿条裤衩,满心欢喜笨手笨脚地洗。江边古镇气候炎热干燥,晾在天井里的衣服第二天也就干了。

蒋嫂叫刘猛子把棕子抬出来,棕子一大盆,是请她的表姐郑嫂来帮着做的,棕叶本地就有,都是现采的,色泽油绿,宽大柔韧,释放着叶片的清香。糯米是上好的糯米,雪白微青颗粒饱满粘糯柔软。蒋嫂做吃的也算勉强,比起郑嫂就差多了。郑嫂包的棕子饱满圆润、大小钧匀,用麻线串起,提起来一长溜,郑嫂还包了火腿棕子、果仁棕子、板票棕子等。马锅头们洗干净手,围在一起吃起棕子来,每人一碗红糖水。红糖是马锅头们捎来的巧家碗碗糖,化成水,棕红而无滓,味甜,加之放了玫瑰糖、就芳香无比。马锅头们吃得高兴,都说家里的婆娘白讨了,从来做不出好东西,啥东西在她手头都做成猪食。蒋嫂说你们是猪,人家不做猪食做什么?猪八戒还吃不成人参果呢?做好了你们反而吃不下去。马锅头们说我们是猪,是公猪。公猪发起情来,你怕招架不住,蒋嫂笑着说我有搅猪食的猪食棍,我就不信把它打不跑。说笑一阵,马锅头们见找不到事做,就说我们做粗活吧,王三顺、赵核桃、李家玉劈柴,其他的挑水去。

那天古镇上挑水的人尽是马锅头,他们腿长力大兴致高。这天的用水量是很大的,没有他们去挑水,还真不够用。

家家的门口,都插上了长长的翠绿的剑一样的菖莆,插上了灰绿色艾叶。这艾叶,古镇人是准备下许多的,它有苦涩微香的气味,古镇人每年采很多来晾干做成团了,用以熏蚊,用以除邪,很有情趣的。

玉蓉玉碧早早起来了,她们很高兴也有些失落。过完端午节她们就要回去了,家里事多,母亲也不允许她们在外面野。这也许是她们少女时代最愉快、最惬意、最舒坦的一次旅行,也许是她们少女时代最后一次、最愉快最开眼界、最尽兴的一次节日。以后的旅行,以后的过节,也许比在古镇的旅游在古镇的过节更奢侈更舒适,但像在古镇体验到的淳朴民风、浓浓乡情、奇异风俗、乡野趣味是再也没有了,它的开放豁达,它的兼缊包容,它的文化底蕴,它的仁爱宽厚,它的刚直柔美,是在其他地方体会不到的。

两姊妹一大早起来,忙着收拾打扮。刘太太坐在旁边当她们的顾问,被她们缠得心烦。翻箱倒柜折腾半天,一会儿要穿裙服,一会儿要穿旗袍,一会儿要穿束腰钭襟的姊妹装,一会儿要穿薄毛线衣。两姐妹都是美人坯子,又是豆蔻年华,身材又好皮肤又白,就是随意穿一套农妇穿的衣服也是好看的。但她们爱美心切,又想显摆,爱美和想显摆是少女的天性,她们穿一套脱一套,穿一套折腾半天,换一套折腾半天,把她们的母亲刘太太都弄得烦躁起来,说又不是嫁人,你们瞎折腾什么?都不是小孩子了,就是过个端午节嘛,看把你们乐坏了。两姊妹撅着嘴,说你又不让我们多玩两天,一天就想把我们困在家里,把人憋死了。不趁今天穿好点玩好点,以后没机会了。刘太太说看你们野的不成样子,这地方有啥好?不就是在山旮旯里的一个镇子嘛,除了山还是山,除了水还是水,除了马锅头还是马锅头,一天只见人出人进,马来马往,乱糟糟叫人心烦。要不是为了劝你玉婉姐回去,我早就走了。

说起这事,刘太太真的很伤感。她认定玉婉就是沦落在古镇的富家女,不说她的父亲朱霄雷,就是作为她的义父义母,他们始终是把她看成自己的亲生女儿的。她人长得漂亮,又乖巧,又知情解意,送她去读了女子中学,原打算把她培养成边城上流社会的小姐的,不想她的父亲被杀害,为寻仇她到了古镇。这么多年过去,兵荒马乱的日子也结束了,千辛万苦找到她,看她的处境,让她太伤心太难过了,好好的一个富家小姐,怎么就变成一个开客马店开茶室的人了呢。最使她不能理解的是,她却习惯了这种生活,接受了这种生活方式不回去了。

昨晚,娘俩谈了半晚的心,她拉着她糙糙的手,流着泪再次和她谈起回古城的事,她说得动情说得诚恳,说你父亲是我刘家恩人,你虽是义女,但你义父和我在内心深处是把你当成亲生女儿的,这些年你义父和我无时无刻没牵挂你,他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想着想着就悄悄流泪了。我呢,半夜半夜睡不着,有时梦里哭醒,想到人海茫茫相见何难,哭得更加伤心。玉婉,我和你义父年纪渐老,很多事做起来感到力不从心了。你这两个妹妹呢,又贪玩又不懂事,她们从小没吃过苦,靠她们来撑起家业是不可能的。我们多希望你回去,帮助你义父撑起家业,为了好好择个女婿,让你过上好日子,这样我们才对得起你父亲,才安了心。玉婉知道义母的心,也深深地为他们一家的情所感动,但她怎能离开古镇呢?她的一切已经溶入古镇了,她不能想象离开古镇怎样生活。就是过着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生活,她也无法适应的。她相信,离开古镇她就像一棵草木,会枯萎会凋零的。溶入到血液里灵魂里的东西,是任何东西都不能代替的。

玉婉很动情地跪在地下,她深深地为义母磕了三个头,眼里泪花闪烁,说感谢义父义母的培育之恩,感谢对她的关爱牵挂之情,她会永远记住他们的恩德,一有空就去看望他们的。但她确实不能回到边城,她已在古镇扎下了根,也有了自己托付终身的人。刘太太一听就紧张起来,说是谁?是不是住在店里养伤的那个人?玉婉默默地点了点头,她这点头是很有份量的,相当于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亲人,她现在最亲最亲的亲人就是义父义母了,告诉义母,也等于告诉了自己的父亲母亲。

刘太太对游云龙还是满意的,这年轻人稳重、大方、沉静,有文化有教养,人也英俊,只是对他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她向玉婉问起他的经历,哪里人?父母干什么的?在做什么事?她问得很细,连他的生庚八字三亲六戚都问到,这就问得玉婉一头雾水,这些情况她其实是不清楚的,她无法回答,更不能把他供职的机构把她和自己的恩怨情仇说出来,说出来恐怕会把她吓晕,吓晕之后绝对是咒骂是发火甚至会冲去打他。玉婉的一切都因他而改变,这是绝对不会原谅的,他就是把地跪通也不会原谅。玉婉茫然地摇头,义母生气地说你这孩子,这么多事你都不知道,你就决定托付终身?这可不是儿戏呀。做错一桩生意可以重来,赔了本钱可以再赚,婚姻大事可赔不起的呀。你咋这么轻率呢?她忙着说我只晓得他人好,有些好感,还没决定呢,请义父义母放心,决不让你们操心,一定为你们择个好女婿。

玉蓉玉碧终于收拾打扮好了,她们在镜里左顾右盼,退三步进两步,侧身看、背身看,都无可挑剔了,才停止了折腾。刘太太看着这两个宝贝女儿,心里无比疼爱。两个丫头身材又好,高挑清瘦但不单薄,该凹的凹该凸的凸,线条流畅极有韵味,只是发育还不够,丰满还不够,再过几年就会出落得更好。她俩的肤色也很好的,可以和江边古镇的女子比,这样的肤色在边城是极少的,边城风大天气干燥,女子的皮肤都多粗糙。这俩丫头皮肤白里透红,红里透白,娇嫩得像剥了壳的煮熟鸡蛋,像汁液汪汪的水蜜桃,手一触就破。她们薄施粉、淡化妆,眼窝处匀匀地抹了桃红,嘴唇淡淡涂了肉红色的唇膏。头上的发型,玉蓉是高耸的云鬈,头发上插了银钗,耳朵上是小巧玲珑的耳坠,穿的是粉红色的有简洁图案的旗袍,就像古典美女了。玉碧调皮好动,青春靓丽,头发是盖过耳垂的童花头,额前一圈剪得整齐的刘海,不戴耳坠不戴项链,只在胸前别了一支晶莹剔透造型别致的水晶胸针,穿的是学生似的裙服,白色短袖钭襟的上衣,藏青色裙子,丝质长袜,平底皮鞋,这样就显得更清更纯看着更有神气。

玉婉起来,见到俩个妹妹的打扮,眼睛为之一亮,忍不住夸奖起来。玉蓉玉碧的气质、内涵、穿着打扮,是高贵是典雅有品位的,在古镇在边城也是一流的淑女,她们在古镇的端阳节上肯定会出彩,会引得人们的一阵阵赞叹的。而她自己呢?忙里忙外,忙到现在还来不及打扮一下自己,在两个妹妹面前,她确实显得黯然失色了,长年的劳动,内心的焦虑、烦躁和不安,更使她觉得自己已经青春不再红颜渐逝了。其实她仍然是健康的美丽的,甚至比两个妹妹更丰满更成熟更有韵味。只是她生活在古镇,又是开客马店茶室的老板,不可能按小姐的身份来打扮自己,要淑女也淑不起来。

刘太太一把抓住她,把她按了坐在椅子上,口气里很嗔怪,说你看你一天过的啥日子?今天端阳节忙到现在你还来不及打扮一下,衣裳跟镇上的那些人差不多,你这日子啥时是个头哟。说着动手为她打扮。玉婉说今天我还要赛龙舟呢,你老人家就别费力气了,赛龙舟都是短打扮,头发随便拢起就行。刘太太生气,说这都是隔壁这个蒋嫂弄的,女子家赛什么龙舟?从南到北从古到今,你听谁说过女子赛龙舟这回事?女子应该端庄淑仪举止文雅内敛含蕴。这个人一天疯疯巅巅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粗俗不堪,你还跟随她往来?好好的一个人,被她带坏了。玉婉一听这话心里老大不舒服,怎么能这样说蒋嫂呢?这是一个透明正直性格开朗热情似火的人,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设防不怕暗算的活得坦诚活得开心。她想顶刘太太几句,但一看她阴沉而忧虑的脸,知道也是为自己好,想劝她回到边城,过上她认定的好日子,成为所谓上流社会的人。自己呢?已经在古镇生了根发了芽舍不得离开古镇,这就惹老人家生气了。再顶她就不该了,她就忍了没说出来。玉蓉玉碧不知情,玉碧说妈你可不能这样说人家蒋嫂,这个人多热情多大方多开朗,古镇的人都是这样,连我都不想跟你回去,关在家里像只小鸟样的。刘太太正烦躁,说去去去,没你说话的份。你不想回去正好,把你嫁个开客马店的小老板,天天和马锅头打交道,省了我的心。玉碧做个鬼脸,说巴不得呢,省得回去闷得慌,说完跑出去了。

游云龙本想和玉蓉玉碧一起出去看街景的,无奈这两姊妹眨眼工夫就不见了。等他出门,果然见到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两朵艳丽的花儿在移动,知道是这两姊妹了,晓得她俩爱热闹,还爱显摆,这是正常得很的事,这个年龄的丫头正是想出风头的时候,平时又被关在在家里,现在正像出笼的鸟,要到处乱飞哩,她们想像孔雀一样展示她们美丽的羽毛,引来一串热辣辣的眼光,听到一声声赞叹。

街上摆长街宴,指挥的人正是郑一手,为他当副手的是孙老板和李起孝。郑一手历来好热闹,十处打锣九处在,这热闹场合怎么少得了他,他原本是想当赛龙舟的指挥的,依他的想法,赛龙舟更热闹更刺激,更主要的是古镇的女子龙舟队要参赛,他想赛龙舟是在水里,就不可能穿得太严实,整整齐齐的一拨女子赤膊露腿总是有看头的。谁知镇长饶云梦却让他来主管长街宴,饶云梦的理由很充分,长街宴摊阵子大人数多,又要招待好留在古镇的客人,又要让各家各户的菜肴摆上桌子,齐刷刷上百张桌子,呼啦啦几百人吃饭,光是把人安顿妥贴就不是小事,这事除了你郑一手谁还能胜任。郑一手是个听不得夸奖的人,说你还真说对了,这么多桌子,光是碗筷摞起来就有山高,这么多人山洪一般涌来,男男女女,长长幼幼,客人外宾数不清,离开我郑一手还真搞不伸展。这天的郑一手精神振奋,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洗了澡,第一次剃了头刮了胡须,一个脸刮得光生生青乌乌的,第一次穿了全新的衣服,鞋子也不再趿着,走路就利落。

桌子是摆出来了,都是自家常用的八仙桌,高高低低参差不齐。郑一手看了不高兴,说这桌子昨是这样子,排队么要排个整齐,高的高矮的矮咋个拈菜,看着也日卵气,重摆重摆。桌子是各家平时用的桌子,各家的不一样,咋统一起来。郑一手有他的办法,先抬一张做标准,叫人把和这张差不多高的找出来重新排过,唏哩哗啦弄一气,桌子总算整齐。但数一数又差了一截。郑一手眼睛一眨,到各家茶馆去抬,抬成一顺水。满街的人又像土匪掠城样冲进各家茶馆,茶馆主人也无怨言,只说郑一手你龟儿子用了给我好好抬回来,碰掉一块漆你脱不掉手。郑一手说放心,碰坏八仙桌我给你换供桌,让你蹲在供桌上。那人说郑一手你让我做神仙?我不干,再好玩也不如在古镇好玩。

蒋嫂带着住在店里的几个马锅头来送菜,这些做好的菜都是连夜连晚赶出来或现炒出来的。郑嫂被她请来帮忙,做了好几个拿手菜。郑嫂经常去餐馆里偷师学艺,居然做得像模像样,她做的菜以粑软肥浓为主。蒋嫂说你这菜尽是范先生爱吃的,没得牙齿也吃得下。郑嫂说有牙齿的也一样喜欢吃,我做的菜是上得席面的。菜是蒸蹄骨、夹沙肉、糖扣肉、八宝饭、薇菜蒸乌骨鸡,热气腾腾香味扑鼻,都是入口就化的菜,也算是特色吧。

见郑一手穿戴一新,蒋嫂忍不住又讲散话,说郑一手你今天穿的像新姑爷,又摆长街宴,莫不是要讨小了。郑一手忙得一脸是汗,说讨小也就是讨你,长街宴就是我俩的婚宴。蒋嫂还要讲,郑一手一脸正色,说莫闹,我忙不赢和你讲散话,说着去招呼客人。

游云龙原想看阵热闹再来吃饭,谁知被郑一手看见,一把将他逮住,拉到长龙似的宴席中坐了。游云龙说不敢当不敢当,我到那边去吧。郑一手说你不坐那里谁坐?这中间的位置就是留给范先生、饶云梦、你、玉婉、孙老板、李起孝,当然还有我坐的,快别客气,坐好我好安排。

客人陆续来了,各家的客人由店主自己招呼,这样不致于忙乱。一时间,穿长衫的穿马褂的穿衬衣的系皮带系布带系鸡肠带,穿皮鞋穿布鞋穿草鞋的混同在一起,热热闹闹嘻嘻哈哈,互相祝贺互相客套气氛鼎沸,穿长衫戴礼帽戴金丝或不戴金丝眼镜,胸前有金表链或没有金表链的客商,脱了礼帽矜持地坐着,矜持地微微向人点头致意,但看得出他们还是挺高兴挺感动的。他们从五尺道经过古镇,不知在古镇住过多少次,古镇的热情为人豪爽仗义他们是充分感受到的,在古镇不用担心随身财物会被盗,除非土匪攻进来。不会被欺诈,店主又热情,时间长了像亲戚一般,有时他们从外边回来,总要捎点小礼品给店主,走的时候,店主总要带点土特产。如果在古镇上生点病,店主比他们还急,请来的不是郑一手就是中医兼西医的毛胡子冯医生。他们会精心伺候,让你比在家里更温暖。有时行旅困难,不便带一些货物钱财,存在店里不用担心会被黑心味食,要用时一分一物不会少的。像今天的端阳节,哪个地方能把住在古镇的客人全部请来过节?

坐在席上最激动的是马锅头、挑夫、背夫们,他们平时嘻嘻哈哈荤素不忌的,但现在全都噤了口。他们内心很激动,坐在席面上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他们长年在外走南闯北,过的日子是很艰辛的,山高崖险,森林密布,豺狼猛兽巨蟒毒蛇,还有山石塌方、泥石流、山洪水患、疾病瘟疫、加之土匪出没,他们经历的苦难太多太多。他们乐观豁达,苦中偷乐,古镇是他们的乐园,是他们的天堂。日暮时分疲惫不堪的马锅头们牵着马匹,爬上高高的豆沙关,心就跳了,眼就热了,薄暮中的古镇华灯初上,家家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温馨地照耀着青石板街道,青石板街面流溢着朦胧迷幻的光。家家店面亮堂堂地敞开着,热辣辣香喷喷的炒菜声,卖各种日杂物品的杂货铺,人影幢幢的茶室,就着烧腊和各种小吃喝酒的人,川刷、滇刷和花灯的喝腔在街上回旋,马蹄声脚步声驼铃声互相交织。他们走到自己常住的客马店,老板或老板娘一阵嘘寒问暖,早有店小二将马牵进去,将货搬下了,将马草拌好,让马儿美美地嚼食。马锅头们脱去汗津津的褂子,热气腾腾的洗脸水已经备好,他们洗了脸,抹了身,就有虽然简单却热气腾腾的饭菜等着。有不愿吃又舍得花点小钱的,就到古镇街上的小馆子,坐在长凳上人五人六神气活现地点上几个炒菜,要上二两包谷酒或荞酒,很惬意地喝了起来。也有喜欢热闹的,就几个人一起去饭店,互相作东轮流请客,点的菜都是现炒的。一盘回锅肉,蒜香肉肥,油腻爽口;一碟花生米,酥脆喷香正好下酒;一盘方块豆花,细腻回甜,醮水加肉味道正好。再加一盘脆黄瓜,一盘脆折耳根,一盘麻辣豆腐,价不贵,吃得满头大汗,满口生香。还划拳,声音宏亮气势夺人,做了一回主人,有了足够的面子。喝完酒,醺醺然陶陶然,互相搀扶,歪歪倒倒趔趔趄趄回到店里,用热水泡了脚爬上铺去,酣然而睡,一夜无梦甜美无比。也有喜欢蹲茶馆的,到茶馆花上几枚铜钱,就可以要一碗盖碗茶,一盘瓜子、一盘脆壳花生,还有卤豆干炒板栗,喝着茶跷着腿,扯些闲语听些川剧、滇剧、花灯,高兴时自己也来上几嗓,博得些七零八落叫好声,也陶醉不已。当然也有的马锅头是有相好的,匆匆忙忙洗嗽干净,偷偷摸摸藏了雪花膏香胰子银簪花手镯等东西,来到相好屋内,少不了一番情话,少不了一番亲热,伺候着洗个干净,换上前次留下的脏衣服,破烂处早已补好,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板板扎扎。第二天一上路,大家一看他那身干净的衣服,就晓得到相好那里去了,少不得一番笑话,薄雾中尽是笑语。吃完桐叶粑、石灰粑、马帮踏上青石板路走了。

想到古镇人们的宽厚和热情,想到他们的大度和仗义,马锅头们心情是无法平静的。他们中有的在古镇得了病得到很好的照顾,求医问药,精心伺候,等到病愈才离开古镇。有的遇到困难,手中一时无钱,只要开到口古镇人不仅赊东西给他们,甚至还会借钱给他们,也不怕他们会拖会赖。当然他们也是恪守诚信的,一有了钱就会如数奉还。现在,他们全都被邀请来参加古镇的长街宴,和古镇人一起共度端午节。座上的人,不分贵贱亲疏,不分老板和雇工,有钱的客商和无钱的客商,都坐在一起,他们百感交集,局促不安是可以理解的了。

酒抬来了,不是瓶装酒,而是装几十斤的罐罐酒,酒是古镇产的包谷酒、荞酒,这酒味纯、劲大、浓香、有粮食的醇香,说芳香甘咧一点不为过。酒中早放入了郑一手配制的药物,成了雄黄酒。酒中有雄黄,有红豆,喝雄黄酒是端午节必需的节目,喝了雄黄酒,可以驱邪、驱风湿,尤其是驱毒蛇毒虫。《白蛇传》里的白蛇娘娘,不正是被法海设了圈套,喝了雄黄酒而现原形的吗?古镇人包括马锅头们提起这事,对法海和尚是极不满的。蒋嫂尤其气愤,说人家好好的一对,人也好蛇也好,只要真心相爱就好。这个贼杀的下油锅上刀山滚铁梭角的法海,关他屁事,要坏人家好事。要是遇见我,非把他的秃头打烂不可。马锅头们是极赞同她的话的,说你如果是条蛇,哪怕把我们的精血吸干了,我们也不会听法海老和尚的话,他那雄黄酒早就悄悄倒掉。就是没倒掉,你现了原形,我们抱着一条滑溜溜的蟒蛇睡,也比抱着枕头睡舒服。蒋嫂说真让你抱着蟒蛇睡,还不把你尿都哧了屙在裤子头。尽管对法海下套子让白蛇娘娘现原形不满,但雄黄酒还是要喝的,而且是必须喝的。五尺古道上丛林莽莽、荆棘遍地、藤蔓塞途,路上的野兽是很多的,尤其各种毒蛇蟒蛇更是会随时遇到,遇上蟒蛇他们还不十分怕,蟒蛇盘踞在路上,只要不惹它,绕开而行是没有多大危险的,最怕的是出没于草丛中或伏在树枝上的毒蛇,它们颜色和树木的颜色很接近,人一走近,嗤溜一下就被它咬伤了。咬伤了是很麻烦的,小则红肿大则丧命,在古道上奔走的马锅头们都吃过亏,谈蛇色变,现在要喝雄黄酒,他们还是很乐意的。

就有几个汉子抱着罐分别从长街宴的两头和中间倒酒,酒是沁黄色的,味是芳香浓烈的,酒倒得极好,将杯中的罐子一钭,就钭钭地流一条线,准确无误地倒进碗里去了。这样喝法,看得游云龙都呆了。

玉蓉玉碧到处去疯,玉蓉还好些,晓得走路要矜持,腰直胸挺眼平视,慢慢走,不扭腰不甩胯,扭腰甩胯扭屁股是要被刘太太骂的,说那是犯贱,是风尘女子做的。她这样好模好样的走着,引来古镇人的一片赞叹,说玉婉姑娘这两个妹妹硬是仙女下凡,人世间哪有这等标致人儿。有人多看几眼盯得紧了些,就会被责怪,说好好看,不要贼眉贼眼动歪心思。好的美的纯洁的,古镇人不忍伤害,美的东西娇嫩的东西是要呵护的。玉碧呢?完全是一派中学生模样,蹦蹦跳跳,跑跑停停,见啥啥新奇,见啥啥稀罕。古镇背后的山坡上,摆了一长溜的中草药,都是附近的乡民摘来的,古镇的习俗,这天要买很多的草药来束好挂在墙上或梁上,以备不时之需。这些草药有的是滋补的,可以熬水喝可以炖鸡炖排骨;有的可以清心明目,滋阴补肾;有的可以治头疼脑热、伤风感冒;有的可以治胃病胃溃疡。这些草药多数是藤藤蔓蔓的,有翠绿的叶子,这些草药名字也好听,像星宿草、水芹菜、野苟拘、水香藤、牡丹皮、山茱萸、土茯荟等,一摊接一摊的草药排成长龙,散发出浓郁的草药清香,使人想起雾霭笼罩的山林,想起青草漫坡野花闪烁的草坪,想起蒹葭苍苍、浮萍点点的池塘。只有在这些地方才寻得到各种各样的透着原野、泥土、清水、太阳、星辰、云雾、朝霞、落日芳香的野草药。玉蓉、玉碧好奇地蹲下去,把草药拿在手里细细地看,细细地把玩,向卖草药的人打听它的出处,它的用途和用法,卖草药的人见这两个洋气十足的姑娘来问草药,知道她们不会买的,只是出于好奇。但他们还是十分耐心地为她们讲草药的名字、药性和用法,即使有人来买,他们也不会停下来,这令两个姑娘十分感动。她们见来的一买就买一大抱,价格也便宜。如果在边城,一定要买些回去的。

如果不是玉婉来找她们,不晓得她们要玩到什么时候,后面山坡上已扯起场子了,从各处陆续赶来的人准备在这里表演节目。

玉婉、玉蓉、玉碧坐在一处,玉婉今天也草草打扮了一下。吃完饭,还要参加赛龙舟,那是短打扮,容不得收拾打扮的。尽管如此,她们是美的。她们头发乌黑,像古镇的女子一样梳成大辫子,油光水滑的,扎一个红蝴蝶结。她的脸红润而光洁,五官精致地搭配在一起。鼻子微微上翘,嘴唇丰满红润,两颊透着红晕,是健康质朴的美。她穿了一件白底碎花无袖的上衣,今天要赛龙舟,穿着就要简洁。这上衣依然是钭襟扇子摆样式,但她收了腰,放大了衣摆,这衣服就推陈出新,变得好看了。玉婉现在是发育得很好的了,江边湿润的空气,吃的全是新摘的蔬菜瓜果,每天劳作,加上有过性生活,她就变得湿润而丰满,胸前两个奶子高耸着紧绷绷的,把衣服顶得山峰样。腰又细,臂又圆浑,这就使她变得成熟丰满了。玉蓉玉碧是很好看的,但太单薄,缺少阳光的爱抚,缺少风的吹拂,就像画里的仕女样了。三姊妹坐在一起,就像在灰色的底色中跳出亮丽的一笔色彩,就像满天乌云中迸出的一缕霞光,难怪大家都要把目光投向她们了。

刘太太没来,玉婉去请她参加长街宴时,这位矜持清高的人说我不去,吃饭是件雅静的事,哪有几十上百号人乱哄哄的聚在一起吃的道理。几十上百双筷子扒来扒去,还不恶心死人。玉婉知道义母好清静,讲究各种规矩,像这样的各色人等都参加的宴会,她确实是适应不了的,也就不勉强她,让她自个做精致的食物去了。

镇长饶云梦主持长街宴的仪式,他站起来向长街宴的几个方向抱着拳作着揖,说古镇的各位父老乡亲,住在古镇的各位客商、各位马锅头大哥,今年的端午节,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端午节。今天我们各家拿出最拿得出手的饭菜,备了薄酒,一起共度端午节。古镇自古以来就是热情之邦、侠义之邦、仁义之邦,各位客商各位马锅头大哥,你们是古镇的衣食父母,古镇是你们安在远方的家。惟愿你们把古镇看成是自己的家,是古镇的一个成员,惟愿你们过好这一个出门在外的端阳节。他讲完就请范先生讲,范先生今天精神镬铄,气度不凡,穿着浆洗得板板扎扎的竹布长衫,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的深度眼镜烁烁放光,脸色红润,气血旺健。他站起来说古人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今天的端午节,在坐的客商和马帮上的朋友远离家门,每逢佳节倍思亲,这种游子之心和离乡之愁,是可以想象的。古镇为你们备了薄酒,让你们感到家的温暖,拂去你们的乡愁,来,抬起碗来,干了它。范先生声若洪钟,抬起碗来就要干。郑嫂在旁边着急,悄悄拽他的衣裳,他佯装不知,咕咙咕咙就喝了。在座的男女老幼大受感染,能喝不能喝的,都抬起碗就喝。玉蓉玉碧吓白了脸,说这么多酒,不把人喝死?玉碗说能喝多少算多少,不会勉强的。她倒是抬起碗一气就喝完了,赢得一片赞扬声。范先生把喝干的酒碗反扣下来,示意他是一滴也没剩的。郑一手悄悄地对蒋嫂说老先生是越来越旺健了,他得谢我俩个哩。蒋嫂说谢你干什么?你天天吃乌骨鸡炖淫洋藿,还不是死眉死眼的。郑一手说你太小看我了,我难道比不过刘猛子。刘猛子正忙着吃饭,吃完饭要去准备赛龙舟,说你们讲你们的,不要扯我。

游云龙坐的地方离玉婉有一段距离,他有一些失落,想要是坐在一起就好了,他可以看着她吃,为她夹菜,甚至把腿伸开些,紧紧地和她的脚碰在一起,感受她的体温,感受她微妙的变化。但这是不可能的,古镇人是不知道他们关系的,只有夫妻才坐在一起。他想一定要争取这一天,能在大庭广众之中和她坐在一起,能为她拈喜欢吃的菜,能为她递上手巾,能代她喝酒,能照顾她的一切。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拿眼去看她,他看见她也在拿眼偷偷看他,只一瞥就溜过去了,但这一瞥使他十分感动,十分温暖,心里就有热流冲过,冲散了他的失落。

这次长街宴的场面太壮观了,总有百十张桌子吧,总有几百人参加吧,长长桌子接成的长龙,随形就势依街而列,各家店面前的大红灯笼高挂,酒幌子、茶幌子随风飘曳,鸟笼里的各种鸟感受到了节日的欢庆气氛,展开歌喉放声鸣唱,各家门上插的艾叶、菖蒲,释放着特有的涩涩的香味,长街宴就像在河床里行驶的龙舟,在欢声笑语中缓缓行进。

这次长街宴的美食实在是太丰富了,家家户户都使出浑身解数,挖空心思、精心制作,色香味一样不拉。光是小吃就有豆沙粑、猪饵粑、桐子粑、包谷粑、黄粑、石灰粑、猪油泡粑、花糕、油糍、水粉、包子、油条、米线、面条、麻花、凉粉、豆粉、汤圆、饺面、饵块、青包谷、烤红著、烤洋芋等。这不是正餐,是正餐前的小吃,目的是让大家领略一下古镇的风味小吃。这些小吃色泽鲜丽、五味杂陈、制作特别,很有地方特色,是常吃不厌的。玉蓉、玉碧最喜欢的吃食就是这些小吃,她们也顾不得文雅,拿起就吃,有的小吃离她们坐的地方远一点,她们还叫人递过来。玉婉说每样吃一点,尝个味就行了。过一阵的正菜还多着呢,撑死你们。她们不听,说要吃就吃个够,吃饱了一会儿就不吃了。正菜在哪里都有,好些小吃像桐子粑、黄粑、石灰粑,只有这里的才是最好的呢。

果然,到了正菜上来时她们傻眼了,啥三鲜乌骨鸡、汽锅乌骨鸡、薇菜蒸乌骨鸡、天麻炖乌骨鸡、麻辣乌骨鸡、叫化乌骨鸡、棒棒乌骨鸡、白斩乌骨鸡、清炖乌骨鸡、糖饭乌骨鸡、牛肚乌骨鸡……光乌骨鸡就有十几二十种做法。还有炖烟笋、腊猪脚、花生豆花、黄姜豆花、青椒炒鸡棕、火腿炒一窝羊、清炒羊肚菌、油炸竹虫、五香虫、蜂蛹、蚕蛹等,河水鱼的做法也是很多的,清汤河水鱼、红烧河水鱼、醮水河水鱼、羊肉河水鱼、鱼头炖豆腐等等,这些菜把玉蓉玉碧的眼都看花了。她们想这古镇真是个美食荟萃的地方,又得山林川泽的恩惠,所产的土特产多得不得了,天上飞的,林里出的,水里产的,都应有尽有,南来北往的人,把各种各样的口味和对食物的烹法带来了,难怪爱吃的人来了古镇就想住下,不花几天时间是尝不过来的。

江边是很热闹的了,端午节划龙舟比赛,在古镇一带早已有之。近山识鸟性,近水识水性,关河从崇山峻岭中奔泻而来,一路山高林密,泉壑众多,有的在山谷里汩汩滔滔流入关河,有的在悬崖上跌宕而落,远看细流一先线,近看却飞瀑千米、喷珠溅玉,水雾腾起、声若奔雷。无数条小溪小河汇入到关河中,关河水就不能不大了。若说关河河面的阔大,自然不能和平原地带的江河相比,那些地方的江河,没有大山的紧束,地势平缓,河面就显得宽阔了。关河是充满野性的大山的女儿,大山用自己钢铁般的身躯约束她、规范她,但大山的约束和规范,反而使性格外向渴求自由的女儿变得桀骜不驯,狂野不羁。

在山上看关河,也就是细细的一条,仿佛是系在群山之间的一条腰带。到了近前,就会感受到她的气势她的力量。关河不宽,最宽处也就是百多米吧,窄的地方仅几十米,但她的水是很深的流量是很大的。大山紧逼她,她就以不屈不挠的狠劲儿朝地下冲刷,几百年上千年,不知多少年的岁月,把河床冲刷得深深的,关河水的流量其实大得很哩。在关河里行船,是件很艰辛很危险的事,河床里暗礁密布回流激越滩险流急险象环生,在水上讨生活犹如在刀尖上舔血。这样的河流造就了关河船工的冷峻、坚韧、机变、沉着应对的性格,造就了他们不屈不挠不怕艰险乐观豁达的性格。

在关河里行船,顺水充满危险,一只木船,就像在布满刀剑的激流中行驶,随时可能被利齿一般的礁石碰得粉碎,随时可能会被回旋的急流卷入河底。逆水而行呢,则充满痛苦、呻吟、流血、流汗,用人的精血人的毅力人的耐力来与之较量。关河的纤夫们是所有河流中最苦的纤夫,关河是从高海拔向低海拔的地方流去的,从上到下河水自然奔涌湍急,从下到上逆水行舟,其难犹如负重爬山,没有强健的体格没有坚韧的毅力没有痛苦的挣扎,是爬不上去的。难怪关河号子是那样的沉重、那样的雄浑,那样的苍凉而又彰显出阳刚大气的美来。

赛龙舟是要精心地选择地方的,赛龙舟要选择河面较宽水流平缓没有暗礁没有回流的地方,且要有平缓的河滩供人观赏。今年赛龙舟就选择了这样的地方,这里是个古渡口,船可以停靠,水流也平稳。

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来了,这是个盛大的节日,好些年了,战乱、匪患、灾荒,经济萧条了,生活艰难了,人们没有娱乐的兴趣了。所谓衣食足而知礼仪,衣食足才思娱乐,今年是个难得的年头,抗战胜利了,压在大家头上的乌云已经散去,国仇家难阴霾尽扫,大家有了娱乐的兴致。

河滩上变得热闹非凡,像无数条小溪汇集成河流,河滩上的人密密麻麻。人们穿着并不是那样好,河面上也没出现五彩缤纷的景象,但大家都穿得干净、素雅、整洁。天是太热了,男的就只穿一件白色或灰色的褂子,下面是条宽大的短裤,脚上穿布鞋、草鞋或者不穿鞋。女的呢,多是山民就少有穿裙子的了。但无袖白色上衣,青布或灰布的裤子还是浆洗得很像样子的,姑娘家多在头上、衣服上、鞋子上做文章,多是乌油油的长辫,抹了油,扎了红头绳、花蝴蝶,洋气的就用一块白白的手巾扎出花样,上身的衣服或脚上的鞋子,是出彩的地方,把花样图案做得精致无比,活灵活现。绣蝴蝶的、绣牡丹的、绣鸳鸯戏水的、绣梅花、菊花的应有尽有。山村女儿,青春是短暂的,她们一生中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转瞬就结束,生活的重负很快就轭一样套在她们头上,她们一生将在没有穷尽的艰难困苦中挣扎。只有在这个待嫁的短暂日子里,她们才显得珍贵,才拥有自己的快乐时光。刺绣成了她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她们绣的作品显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牡丹花的花叶在颤动,香味扑面而来,露珠儿凝然;鸳鸯羽毛绚丽,水波流曳,交颈而眠,那亲昵、亲切,自然而和谐;蝴蝶振翅而飞,那羽翅儿还带着轻微的声响,那触须还微微颤动。

来自古镇方圆几十里的龙舟队,不多不少正好八家,每家的队员十六人,和起来的人也是不少的了。每家的龙舟都是自备的,船有顺水来的有逆水来的,都齐齐整整停靠在码头上。每张船的造型不同,大多为长条窄腰型,船是好船,有柳杉木的,有红松的,有古柏的,最好的还有紫檀、有拱桐,都选木质坚固、细腻、耐腐、防水的材料。做工也极好的,都严丝合缝,浑然一体,不上漆也不渗水的。造型不一样的,有的浑然质朴,平底翘尾,有的船底凸起,船尾上翘,便于穿水,有的更讲究,还做了龙头,竖有龙尾,船身是鱼鳞雕刻,活脱脱就是一条困卧沙滩的蛟龙,这龙一下水就活了,就扑腾跳跃,随波逐流、翻腾云雨了。古镇的龙舟,别出心裁,精心打造,船首船尾用青布罩了,看不见什么造型,真揭开时,会让人眼睛放光的。

这艘龙舟是在一张老船上改造的,古镇的龙舟造时就造得好,古镇啥事都想高人一头,造船的材料用的是紫檀木,很珍贵的,过去只有皇家才能使用。当初造这船时,请的是最好的工匠,用的是最好的漆,七七四十九道漆刷下来,船就坚固光滑得像银锭了。今年赛龙舟,是古镇首先倡议的,划龙船的是女子,这是开天辟地没有的事。作为倡议者的蒋嫂,提出要把龙船改成凤船,这事自然也是经过激烈争论的,不要说范老先生,就是饶云梦和李起孝、孙老板、郑一手等人也觉得太过了。但蒋嫂等妇女百般坚持,玉婉不便表态,但也要和她们靠在一起,一帮又野又疯的婆娘成天围着他们几个不放,又笑又闹嘻嘻哈哈没个正经。范老先生这次知趣没吭气,他怕蒋嫂使坏把郑嫂唆走,自己的日子就不成日子了。郑一手是无所谓的,管它龙船凤船,只要划得好就行,没有这帮女子来划龙舟,他才没兴趣看的。只是他嘴上说母鸡下蛋公鸡司晨不能乱了套,母鸡能把天叫亮还要公鸡干啥子?天在上地在下,还能把这章程颠倒了?蒋嫂一帮人不饶他,说母鸡叫不亮天但会下蛋,你有本事生个娃娃来看。郑一手嘻皮笑脸,说没得男人你生一个来试试,说到底还不是要男人使劲才行。玉婉红着脸站在一边任她们去说,蒋嫂说姐妹们,今天不给郑一手颜色看他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把他拿下,脱掉他的裤子拿奶挤他。她还没忘记玉婉在旁,说妹子你走远点,我们来收拾他。郑一手知道蒋嫂这帮婆娘野得很,整不好要吃亏,真要让她们脱了裤子挤一脸的奶,那他就成古镇上的笑话了,他晓得她们说得出做得出,忙告饶,说姑奶奶些我怕你们了,你们想咋个整就咋个整,我投降了还不行么?

赛龙舟就要开始了,镇长饶云梦,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范老先生、孙老板、李起孝、郑一手等人站在河滩中间,游云龙被饶云梦、范先生等人从人群中拉出来和他们站成一排。大家面面相觑充满疑问的眼光在蒋嫂身上扫来扫去。蒋嫂呢,昂首挺胸,毫不怯场,她的奶子本来就肥硕,这一挺更挺出一片风情,她又白又胖,到处圆鼓鼓的,腰身好,圆鼓鼓就成丰满了,就有韵味了,不少眼睛热辣辣地看,她满不在乎,看吧看吧,让你几爷崽看个够,过一阵全体赛舟队的女子出现,不把你们的魂拈掉就不是古镇的女子了。

仪式是简单的,没有冗长的讲话,没有顺序的表态,先拜河神。河滩上早摆了张供桌,供桌上早放了一个刮得白白净净笑眯笑眼的猪头,再就是果品,高香早已燃起,他们依次跪拜。跪拜时听得见他们嘴里在喃喃讲话,其实就是在祈祷自己的队能大获全胜。

拜毕,撤了供桌,饶云梦接过一面铜锣,当当当敲了三下,锣声脆而响,峡谷里一片回响,真是响遏行云。锣声敲过,各家龙舟队就放船下水。蒋嫂走到船首,用一根竹竿揭下蒙着舟首的青布,众人一看,果然膛目结舌,半天回不过神来。蒋嫂和她的姐妹们掩嘴而笑,她们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让你们看看,古镇的女子就是不一般,古镇的女子爱说爱笑,敢爱敢恨,泼辣无比。年年都是龙,今年偏要出个凤,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不信古镇女子龙舟队比不过你们。

看到一个个呆呵呵的样子,看到满河滩不计其数的人引颈而望,整个河滩连点声响也没得,看到他们惊慕的神色,饶云梦、范先生、李起孝他们一干人也得意起来,范先生想自己也不是老古董嘛,思想也是蛮开窍的嘛,那年北平闹“五·四”自个儿也没跟着反对,对顺着五尺道传来的各种新东西,抵触一下也就过去了,还不是顺着潮流走的。这古道古镇就是要开风气之先的嘛,要不然枉在古道上住古镇上居了。

吓倒一河坝的人,吓倒各家龙舟队的事才开始呢。古镇女子龙舟队的人站成一排,高矮肥瘦、文静粗野的都有,但个个脸蛋好,个个皮肤白,个个腰身俏,个个胸口挺,个个臀部翘。也不知哪蒋嫂讲句什么,她们人天面地众目睽睽地脱起裤子来。这一脱,把满河滩密密麻麻的人再次惊倒,有的脸色发白虚汗浮出,有的头晕目眩金星闪烁,有的掩面垂首俯下身去,当然也有现出惊喜之色等着一睹艳体的。但他们都错了,她们脱的是长裤而非脱光,古镇的女子和周围的人一样,再热的天,上衣可以穿短袖短袄,但下面依然是宽松的直统长裤。这天她们来到河边依然是这种打扮,但蒋嫂一声令下,她们全都开始脱,把在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脱呆了。脱完后他们叹口长气,吁口短气,叹长气是她们终于没全部脱完,叹短气是有些失望。蒋嫂为让这些女子脱长裤是费了老大劲的,玉婉是支持她的。玉婉在边城女子中学读书时参加过学校运动会,是穿过短裤赛跑的。那感觉确实是妙,那效果确实是好,利利索索无挂无碍,运动起来爽得很。女子些不同意,孙老板的婆娘说脱裤子?脱裤子你都讲得出来,那是上床和男人睡觉时才脱的,凭白无故脱裤子我倒做不出,要脱你脱。蒋嫂说你只晓得脱裤子是为了做那事,我挨你讲,这赛龙舟是要下水的,大笼大罩的不好使力气,水再溅上来把裤子溅湿了贴在上面,更不好使力。左说右说左劝右劝,她们还是不愿脱,说这太出格了,脱了长裤穿短裤,好倒好使力,但千百年来没得女子脱长裤穿短裤的。玉婉忙站出来帮蒋嫂,说这事是有的,她在边城就看见女子穿短裤赛跑的,脱了长裤确实好使力。玉婉是大家佩服的,玉婉都看见过女子脱长裤就说明是可以脱的,大家才答应脱了。

脱了长裤穿着白色无袖褂子和白色短裤的古镇女子龙舟队,不,是凤舟队,确确实实是靓丽夺目的,她们凸凹有致的身材,她们白晰细腻的皮肤,她们修长的腿,她们别样的穿着,把大家的眼都看酸了。美,确实是美。范先生试图勇敢地看她们,但终究有心理障碍,只看一眼就将头别过去了。游云龙则只看玉婉,看得她心旌摇曳,激情澎湃。玉蓉玉碧连连跺脚,恨刘太太不让她们参加,在她老人家的庇护下,这辈子只有淑女下去了。

又是三声锣响,龙舟队开始竞赛了。古镇女子凤舟却有一个男人,这人是刘猛子,刘猛子是掌舵的,这活儿是别人代替不了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学得会的,没有在水里千回百回的历练,没有在河道里常年累月的行走,没有对河道水流了如指掌的把握,没有灌过多少次水历过多少次险的人,是胜任不了这个角色的。刘猛子开头很是畏怯很是害羞,才下水他就遭到其他龙舟上的男人的一片嘲笑,说凤凰群里钻出个乌鸦,咋个看着恁个扎眼。说光板板上安个把把,冒充男人。说只要蹲下去屙尿,就和女的一样了。话难听得很,刘猛子一下萎靡起来,失去旺盛斗志。蒋嫂说刘猛子你把耳朵用棉花堵着,只要堵上你就听不见狗叫了,好说狗叫几声太阳就会被吃掉。

古镇的女子赛舟队一迭声为刘猛子鼓劲,刘猛子雄起、刘猛子雄起,猛子稳扎起,回去让蒋嫂炖乌骨鸡给你吃。莺啼燕啭,听得刘猛子一身温热。刘猛子果然振作起来,不再听他们的嘲笑。

其他队赛龙舟的人,慢慢悠悠的划,他们晓得今天的赛龙舟没得竞争对手,一帮白生生嫩闪闪的女子来赛龙舟,不是开天大的玩笑么?她们有多大力气?有多大耐力?有多大技巧?纯粹是出风头罢了。月亮会发热还要太阳做啥子?母鸡会打鸣,还要公鸡做啥子?女子嘛,生来是给男人看的,生来是在锅边转的,生来是捂被子生娃娃的。赛龙舟?捏着左手用右手也可以胜过她们。他们嘻嘻哈哈笑着,慢慢悠悠划着,一双双眼睛贼溜溜尽往她们身上看。也难怪,他们啥时见过这么多白得晃眼睛,露胳膊露大腿的女子划水。她们虽然嘴上说着话,手里的浆一刻也没停过,看得出来,她们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她们划浆的动作整齐划一,浆轻轻扬起,扬起的高度几乎在一个水平线上,扬起时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扬起后又轻轻落下,但落下时就显示出了力度。两排女子,每排八人,两边的浆同时扬起同时落下,落下时身子同时前倾,像一片狂风吹倒一片芦苇;扬时起,身子朝后倾,向一片葵花面向太阳。这画面是很美的,是线条的绝美组合,是音乐的一节乐章,有高扬有低沉,像诗歌,节奏分明、音调铿锵。其他队的划龙舟的男人们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们只是觉得漂亮,真正的漂亮。他们不仅觉得漂亮,而且感到诱惑,这是自然的本能的人性的诱惑。谈不上高尚也谈不上卑污,凡是男人都会被诱惑的。你看她们身子前倾时,背脊绷直头颅下垂,她们身子扬起,并且后倾时,她们的漂亮的脸庞,她们傲然兀立丰满圆浑的乳房,她们白晰的胳膊,不被诱惑才怪呢?爱美是人的天性,是人的本能。也有想入非非的,也只是热血上涌,喉头发紧,咽几口清口水罢了。他们羡慕她们,嫉妒古镇的男人。生在古镇,就是抬条板凳坐在门口,每天都可以看到多少美色。美色是养眼养神的,看够了,做起活来格外精神。

古镇女子的船划得飞快,这是刘猛子舵掌得好的缘故,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尽量让开旋流廻流,尽量走水流平缓的地方。更主要的是古镇女子心高气傲,凡事不肯服软。开玩笑,自打有古镇以来,古镇的女子既持家又主外,既做粗活又做细活,既灵活又大方又巧手经营,无论是开杂货铺的、开酒店饭馆的、开货栈客马店的、开茶馆开旅社的,哪个女人不精明,那个女人不厉害,凡事拿得起放得下,笑迎四方客善结八方缘。每天人来客往,客商、马锅头、挑夫背夫、江湖游医、算命瞎子、江湖侠客、拉帮土匪、胞哥青红帮,她们啥没见过没经历过,硬绷绷地撑起了一片天。她们能在赛龙舟上输给他们吗?不能,绝对不能。这就是她们的决心,也是她们的毅力、耐力、韧劲的体现。

那些漫不经心嘻嘻哈哈不以为然的龙舟队不经意间落在后面了,在比赛场上,有时落后一步就可能无法追回。他们着急了,他们说不能再大意了,大意了输给这帮女子就没得脸面了,就成天下的大笑话了。他们的头领不准再讲笑话,不准再把眼睛拿起到处乱瞧,不准心猿意马,说输了就只有回去给婆娘洗裤衩,就只有从婆娘的胯下穿过。这样一来,他们就统一了意志振奋了精神奋力地划起来了,毕竟是男人,并且都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男人,他们臂力足,那小腿样粗的臂力量能不足么?这些汉子在逆水行船时所迸发的力气,所特有的坚韧和耐力,是吹的么?在他们行船生涯中,逆水行船有时一走就是十几里,几十里,力量稍一软船就朝下头漂去了。现在他们发起狠来,那些船就像箭一般飞上去,也就一会儿工夫,这些船就追上她们了,有的甚至超过她们。

古镇女子已经筋疲力尽,她们一个个热汗涔涔,头上的汗流下来渍住了眼睛,眼睛辣得生疼她们也不敢擦一下。手臂离开浆动作就乱了,一个乱了其他的也就不协调,只得忍着。她们脸上身上的汗水一样涌出,脸上横七斜八的汗流冲乱了她们画过的妆,她们是画了淡妆的,脸就成花脸了,而且是红彤彤热气腾腾的花脸。身上的汗更是水一般淌,布的褂子早已湿透,紧紧地贴住她们身子,她们的身子倒真是好看了,圆圆的山丘,浑圆的手臂,仿佛没有穿衣服一样。她们一个个喘息如牛,手臂酸得动一下都钻心地难过,动作明显慢了下来。蒋嫂杏眼圆睁,牙齿咬得咯咯响,她说坚持坚持,不能松劲,松了劲我们从此就被人看不起了。姐妹们,谁说母鸡不能打鸣,我们就打一回给他们看。

玉婉突然觉得大腿上热辣辣的流过一股热流,她不在意也不敢分散精神,仍然狠命地划。她今天也是卯足了劲的,赛龙舟本来是个娱乐活动,但现在变成竞赛了,而且是有深刻意义的竞赛。古镇女子龙舟队是几十年乃至几百年间第一次出现了,它的意义就不同寻常了。她同意支持蒋嫂的提议,蒋嫂一直坚持这个想法时不乏有出风头的意识。可是正式比赛了,就不仅是出风头了,而且是关系到她们的声誉、她们的影响、她们的地位等等的事,是所有妇女的事,就不能不认真拼搏了。论体力,她看似文静单薄,其实是不比她们差的,她毕竟是认认真真练过功的。但大家还是体贴她,怕她累着。她呢较起真地划,划得忘乎所以。那股热辣辣的粘绸的并且有着浓烈腥味的热流使她实在难受,而且还在不断的流。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哎呀妈呀,果真是来月经了,原来她算过的不是今天来,想不到却不合适宜地来了。看来过度的劳累会使经期改变的。她一下脸色腊白,浑身发抖,力量瞬间消失,握着浆的手软耷耷地再也动不了。她的举动一下子就影响到全船,一个整齐划动的群体突然有人停下,会马上被发觉的。大家拿眼睛齐刷刷地充满疑问地看她。蒋嫂觉得奇怪,玉婉怎么突然停下了呢?玉婉姑娘是何等坚强的人,再累再酸再疼也不会是她先停下。她说玉婉你咋个了?脸色咋个这样难看?是不是手受伤了?玉婉凝然不语,她知道只要自己说出原因,必然动摇军心。那么这场竞赛就会失败,从此她们就会被人笑话。她不能丢古镇的脸,就是累了爬下,累死了也要在自己的岗位上。她说没啥,手上皴开裂了,握浆握得太紧了。蒋嫂有些嗔怪,说谁手上没得皴?古镇上哪个女人的手不是汤里水里泡出来的?咋恁娇贵。蒋嫂从来不敢这样和玉婉说话,她对玉婉是恭敬得神样的。可蒋嫂就是蒋嫂,在紧要关头她就顾不了许多,她现在是龙舟队的队长哩,胜败赢输她有重责哩。

玉婉忍住了快要滴出的泪水,说没事了,怪我扰乱了大家。划吧,我们被甩下了。说着奋力划了起来。

已经追上她们甚至已经超过她们的龙舟停了下来,江里前前后后七七八八的停了些好看的闲适的舟。他们见古镇女子龙舟划不动了就松弛下来了,说蹲着屙尿的就是蹲着屙尿的,咋个能和我们比?不消使力了,停着咂袋叶子烟又慢慢划。从后面追上来的说咋个不划了,料定你们是公鸡屙屎头截硬,我们才慢慢划呢。还有的说娃娃哭得很了,快回去带娃娃去,要不然就滚下床来了。这些话使得古镇的女子们气得血冲头。蒋嫂说龟儿子些,和老娘说散话来了。姊妹们使劲。大家被刺激了一回,就狠起命划起来,她们又赶上前面去了。突然,玉婉侧边的江怀英看到玉婉脚下的那滩血了,她是被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的,开头不在意,后来味越来越浓,她侧脸一看看到了。江怀英惊乍乍地叫了起来,血,玉婉出血了!这一喊一班人就吓着了,惊呆了,船立即停了下来,大家一窝蜂地向玉婉这里挤过来,船失去平衡差点翻了。慌得刘猛子大叫不要挤不要挤,再挤就翻了。船一侧斜,大家吓得不敢动了,蒋嫂说全都在自己位置不要动,我来看看。蒋嫂从人缝中走过去,一看玉婉脚下的那滩血,急赤白脸地说玉婉咋个了?你这是咋个了?玉婉红着脸说没得啥子,来月经了。蒋嫂说,妈呀你咋个不说,来月经了么你就不要参加了嘛,硬撑着做啥子?玉婉说我还不晓得,来就来吧,慌些啥子?划吧,继续划,蒋嫂你回你的位置去,不要扰乱军心。蒋嫂蹲在她身边,心疼地说玉婉不能再划了,我们不能只要名不要命了。输就输吧。赢得起输得起,我们在别样事上和他们比。玉婉说输赢是小事,但要体现出古镇女子的气质来,拼了命尽了力就是输了也认了。

其他龙舟队看见古镇女子龙舟队乱哄哄的,人逃难样朝中间挤,船歪去斜来,几次都差点翻了。他们感到奇怪,他们想这是咋的了,出什么事了?虽然是比赛,但他们还是仁爱朴实的,出于本能他们把船纷纷靠扰过去,如果这张船翻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去,就是有天大风险也是救人要紧。等他们靠扰后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他们都静默了、感动了,这古镇的女子呀,都是了不起的,都狠着呢、泼着呢、韧着呢,人就是要有一股精神气儿,没有这股精神气儿就是再了得的人也不会成功的。

静默、静默,天地间有种浩然云气在静默中宏扬。所有的龙舟队的人脸色都凝然静默得像古铜色,他们都为这股精神气打动了感染了,峡谷、绝壁、河流都被一种大爱感动着。

古镇女子龙舟队又缓缓地划动了,不、不是龙舟,是凤舟,那高昂的隽美的凤头高扬着,长长的颈,纷披的羽毛,翘起的凤尾,在江流中缓缓移动,像只受伤的凤凰,艰难而又执着地前行……

游云龙突然消失了,他是消失在端午节后的第三天的。

端阳节那天的赛龙舟,古镇女子凤舟队得了第一名。这个第一名是所有参赛的龙舟队一致推举一致公认的,是大家心悦诚服的。

那天古镇的女子凤舟队,尽管出现了玉婉的事,尽管所有女子都已累得精疲力竭,手臂又酸又疼,尽管所有围住她们凤舟的其他龙舟队都恳切地感动万分地劝她们不要再划了,说划不划都是她们第一名,光凭她们这种毅力这种韧劲这种精神气儿,她们的第一名是当之无愧的。但她们还是坚持要划,她们缓慢地艰难地悲壮地划,一点一点向目的地划。最后,在一片叹息声中赞扬声中欢呼声中,她们终于划到目的地。

镇长饶云梦、范老先生肃然地把一面匾递到蒋嫂玉婉手中,饶云梦脸色凝重,眼里噙着泪。范先生胡须颤抖着,混浊的老眼里也滚下几滴凝重的泪。那一刻,蒋嫂和玉婉流泪了,全场的人流泪了,一场轻快的端阳赛龙舟第一次以这种庄重肃穆的方式结束,是谁也想不到的。更想不到的是游云龙的消失。

那天划龙舟的事,使游云龙深深地受到震撼,玉婉和古镇的女子,是除了平时看到的大方泼辣,侠义柔肠,敢做敢当,敢爱敢恨之外,还有另外一层令他钦佩不已的品质,他是深深地爱上古镇,深深地爱上玉婉了。这爱是铭心刻骨的爱,是深入骨髓的爱,在古镇,你只要是个好人,就是沦落成叫花子也有人关爱;你就是有天大的灾难,也有人为你分担;就是被官府通缉,也有人敢于将你掩藏,为你送吃的喝的穿的;就是脚瘸了手断了,也有人会关爱你照顾你。

游云龙的消失,是他经过痛苦的思考作出的决策。他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再彷徨。忧伤而等待最后的结果了。这结果是他的特殊系统已经几次派出神秘人物来查看来催促他了。那怕每天他都要拄上双拐,装成步履艰难的样子。他知道这样装只是暂时的,凡事都有个头。何况他所在的系统是干什么的?比这神秘千倍的事他们也能查个一清二楚。拖是拖不下去的,必须马上做出令他们系统绝望,令他痛苦的决定。那晚他约了刘猛子到江边小座,刘猛子去了,以为他有啥雅兴,还兴致勃勃地带了一瓶好酒一包卤肉一包花生米。他们来到江边时,月亮已经升到在绝壁的上空了,天空清明如洗,月亮又大又圆,月华把绝壁,把江滩、把古树照得既朦胧又清晰,江边峡谷里升腾起的薄薄的雾岚,流纱似的贴着绝壁,使绝壁上的石纹、杂树、荆棘和悬棺变得异常神秘,这景象是容易使人心生伤感的。悬崖上的僰人悬棺,悄无声息地藏匿在崖缝里,传说中的会飞的民族,再也飞不起来,他们此刻在想什么?他们的心会忧伤么?他们已经折断了的翅膀,还会重新长出来,飞翔于高山深峡中么?他听到了悬棺上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是无望无奈的叹息。

其实,叹息的是游云龙自己,他想到自己将在悬崖上跌落,自己将失去腿,将像绝壁上的僰人,永远永远的飞不起来了。这个将要折了翅膀的人,伤感地默默地流下了泪。

刘猛子很是不解,他不明白游云龙这个他所敬重的刚强能干的人为啥会流泪,凭感觉他知道他是深深地爱着玉婉,而玉婉也深深地爱着他的。这是多么好的一对,男才女貌,俩人都身怀绝技,俩人都刚强顽毅,游云龙有本事、有学问,又和蔼又沉静,玉婉看似文静柔弱,其实性格是很刚毅的。但他不明白这么好的一对为啥住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还在犹犹豫豫,还在吞吞吐吐,还在一本正经。他想这事放在蒋嫂和他就简单明了,就快刀斩乱麻,就干柴遇烈火,三下五除二把事做了,轰轰烈烈简简单单明明确确地住在一起。他当然不知道玉婉和游云龙之间的过节,更不理解他们处理这种事的方法是很曲折很复杂的。见游云龙流泪,他说是不是玉婉姑娘变心了?我晓得最近那个大学生又来缠她了。为了缠她干脆来镇上的小学校教书了。我是听到过好多次这鬼人来河边吹箫哩,也不晓得吹些啥鬼调调,吹得人的心乱麻麻的。大哥,你说句话,你只要不高兴让这鬼人在这里晃悠,让他鬼哭样吹箫,我去揍他,让他在古镇待不下去。正说着,江边不远处的那棵巨大的老黄桷树那里,又传来吹箫的声音,依然是忧伤缠绵伤怀的调子,静静的峡谷凭添了几分淡淡的忧伤。

刘猛子陡然地站了起来,捏着拳头就要朝黄桷树那里奔去。说我去揍死这龟儿,又来吹嚎丧调子,让人不得安生。游云龙抓住他,说不关事的,他吹他的,我们讲我们的。你把心放平静,这箫确实是吹得好,又明亮又干净,又悠远又缠绵,你听懂了,这是很美的音乐,是心灵的写照,是灵魂的呼唤,也是伤感无奈的忏悔呵。

玉婉跟他讲了和钟琴心的那段恋情,他也知道了他内心的悲苦,歉疚和悔恨。他其实是理解他的,也理解他在土匪攻关时的失态、卑怯、软弱和猥琐。每个人包括男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尤其他是个文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在温和的环境下长大的男人,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来临的时候,必然会表现出卑怯、退让、猥琐的神态来。这种表现,作为一个男人是会让人失望让人看不起的。尤其是玉婉,这个表面文静骨子里却是狂野、坚毅、嫉恶如仇容忍不了半点卑怯的人,更是厌恶、痛恨到极点,她是一个匪首的女儿啊,她血液里流淌着父亲的刚强、坚韧、果决和正义的血液。

尽管如此,玉婉在他那缠绵不绝、如泣如诉、无限情深和充满忏悔之意的箫声中,在他义无反顾丢掉了在边城的大好前程来到古镇小学教书,默默地关注着她追随着她的踪迹,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无数次的徘徊,月光凄清地照着他的背影,他忧伤而又执着地徘徊到晓风残月、清霜遍布的清晨,这情景还是打动了她,但她却不能原谅他,更不可能接受他。他曾劝过她和他见见面,谈谈,缓解一下他心中的郁闷、愁苦,让他在抚慰下得到解脱。她说面是不能见的,见了面难免有些粘粘乎乎,难免生些非份之心。你不吃醋我还怕缠不清呢。就这样耗着,等我们在一起时他自然就死了心。等我们结婚后再去请他,和他交个朋友,劝他离开古镇,去寻找他的事业。他是个人才,在古镇的小学,可能就毁了他的才华。

他被她的话深深感动,这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刚强女子,又是一个内敛、大度的女子,她能摒弃前嫌,那可不是一般的前嫌呵,爱上他并且以身相许,这是多么感人的事,是他九死九生也报答不了的。为了她,为了古镇,他是决意要留下的了,但要留下来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残,让他在的系统的人觉得他是个废物,是没用的人而放过他。

约了刘猛子来,就是让他帮助他自残之后有人将他背回来。他知道玉婉如果知道他自残的想法后,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他设计好了,只有跑到古镇后面的一座山上,选择一个跌不死人但可以将自己跌残的地方,但必须有人将自己背回来。如果没有人将自己背回来自己在那里流血多了死掉,岂不是成了真正的悲剧。

作出这个决定,无疑是非常痛苦、非常悲壮、非常悲凉的,但为了爱情,为了能和自己心爱的人永远地生活在一起,他也是愿意的。

刘猛子听了他的要求后惊得半天合不拢嘴,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要不得要不得,你咋能这样做呢?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从岩石上下去即使没死人也废了,你咋要这样做呢?你是不是有天大的难处,有过不去的坎,如果是你挨兄弟说,兄弟再难也要帮你撑起。他摇着头说,不是。刘猛子说不是跳啥子岩,你是不是发症疾打摆子发高烧?再不是就是你疯了,只有疯疯才会这样。

他和他无法解释清楚,也不能解释清楚。他突然跪了下去,朝刘猛子磕了三个头。刘猛子惊得脸色发白虚汗直淌,他是啥人,他咋承受得了如此大礼。他忙着要把他扶起来,他跪着不起,说猛子兄弟,为啥要这样做我是无法也不能和你说的。但你要相信我,相信我的为人,只有一句话可以说,这就是为了爱情,为了能和玉婉永远在一起。

第二十一章

古镇又热闹了,古镇要为玉婉和游云龙,蒋嫂和刘猛子,范先生和郑嫂举办婚礼。

作出这个决定的是镇长饶云梦,他知晓这三对人的情况后,冒出了这个奇特的想法。在古镇包括古镇周围的地方,是没有几对人在一起举办婚礼的事的。他在四川成都倒是见过,那是在教堂里为新潮的人举办的,一对是医生,一对是大学的教师,那场面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突发奇想,古镇也可以开风气之先,为这三对饱经苍桑的人举办婚礼。

玉婉和游云龙倒是没费劲就说服了,游云龙在那次精心策划下,终于以严酷的代价留在了古镇。那天刘猛子将他背回玉婉的客栈时,已是深夜时分,玉婉正在为找不到游云龙而焦灼万分,看见游云龙血糊淋漓的样子吓得哭了起来,她再三追问游云龙是怎么回事?游云龙痛苦地摇着头不说话,再问刘猛子,刘猛子早不见了。没有刘猛子,他断断续续地把为啥要这样的原因说了。玉婉又心疼又难过,感动得泣不成声。她想打他倏地又止了手,说你呀,你犯得着为了我这样做吗?你不是血肉之躯?你就不疼不痛不怕摔死么?假若你跌死了,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么?你若真的死了,难过的不是你,是我了。我这辈子良心不会安宁,我欠你的情欠你的义欠你的命,我只能自责一辈子了。假如你真死了,我只能削发为尼,在荒山古寺青灯黄卷下过一辈子了。你呀,你真狠呀……

郑一手一嘴酒气、趔趔趄趄的来了,还没进门他就高声大嗓的说龟儿杂种整啥子名堂,你那脚杆断去断来断出瘾来了,你倒断得起我医不起,好不容易喝到一台好酒,好不容易做个好梦,半夜三更又被从热被窝里扯出来了。郑一手遇到一个从贵州来的朋友,带了一坛茅台镇产的好酒,两人在陈剐狗的狗肉馆里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喝得酩酊大醉相扶而归,正睡得酣畅,刘猛子来了。刘猛子拍了半天的门拍不开,晓得郑一手又喝醉了,只得绕到店后翻墙而进。好在郑一手没闩后门,他的屋里原是没有啥好偷的,除了一堆堆草药,一罐罐药酒,偷去也不晓得咋个搭配使用,弄不好还会死人。古镇民俗又古朴,偷东西的人是绝少的。所以他的门很少认真关过。

费了很多劲,才把郑一手弄醒。郑一手迷迷糊糊地极不情愿地爬了起来,爬起来后人还在酒意阑珊中,脚下是虚的,又跌了一跤,这让他十分恼火,嘴里骂骂咧咧的,刘猛子见他坐在地上骂人而不起来,心中十分焦急,说郑一手,你龟儿骂哪个?又不是我脚杆断了请你去医,如果是我,我宁肯残废了也不找你。你这副德性,配当啥子神医?郑一手说我不管他是哪个,老子睡得晕晕沉沉半夜三更还要扯起我去医,这不是作践人?我是你们喂的狗?连睡个磕睡都不得安生,哪时想唤哪时唤。骂归骂,郑一手还是抬着煤油灯在他那堆满草药堆满瓶瓶罐罐的屋里翻开了,翻得差不多了,他说今晚我醉得实在走不动了,刘猛子,你龟儿子要背起我,否则我不去了。说着耍赖地蹲在地下。刘猛子说算我倒霉,遇到你这扯疯耍赖的狗屁神医。说着伏下身来,背起他在古镇深夜的青石路上狂奔。

到了玉婉客栈门口,刘猛子将郑一手撂下,说到了,你自己进去吧。郑一手被撂在冰凉的石板上,摸索着爬起来,说这狗日的,到了门口也不将我背进去,送佛上西天,好事做到底嘛。你瞧他这德性,只配捞鱼摸虾混日子,还是我这人好,身怀绝技,半夜三更也少不了我呵。说着得意起来,摸索着进去了。

郑一手一进去,立即换了个人似的,居高临下,神情凛然,大声地呵斥,细心地准备,刚才因喝醉酒后的慵懒、倦怠、不耐烦立马消失了,换之的是精神饱满、神情亢奋,就像战马听到擂鼓,野狼闻到血腥,两眼炯炯有光,全身血液喷涨。又是一番撕心裂肺的喊叫,又是一番痛入骨髓的挣扎,又是一番手脚麻利不为疼痛所动的紧张施治。玉婉紧紧地压住游云龙的身子,游云龙尽管有着坚韧的意志,尽管经受过巨大疼痛的折磨,但他毕竟是凡人之躯,他在郑一手不施麻醉的草医手术中,疼得浑身痉挛,满头的汗水一股地涌出,人几乎晕死。如果不是郑一手叫玉婉在他嘴里塞了毛巾,恐怕他的舌头都会被自己咬断了。玉婉也是刚强女子,但看到他这样疼痛,她的心也疼痛到极点,她忍不住泪如雨下。但她不敢有半点松弛,仍然紧紧地按住他的身子,不让他挣扎。手术进行了多长时间,她流了多长时间的泪。手术一完,她一松弛,人就瘫软在地下了。

做完手术的郑一手又嬉皮笑脸的了,他朝坐在地下的玉婉说,又不是你的腿断,你难过个啥子嘛,真是伤在他身上疼在你心上。快起来快起来,腿也整好了,给是就算啦?玉婉正伤心,问啥子算了,你是要算钱?我给你。郑一手笑哈哈的,钱我不要,我要别样,玉婉以为他有了邪念,说郑一手,郑医生,我是敬重你的,你要多少钱你说,别的啥都别想。郑一手笑的更疯狂,说你呀,想到哪里去了,快给我拿酒、拿肉呢,我那个好梦被你搅了,你不该补偿?玉婉笑了,这郑一手,真是个好人,惹人笑、惹人恼、恼人疼。

玉婉到厨房去做吃的了,郑一手悄悄溜进来,一脸严肃,一脸戚容,说玉婉你要有思想准备。玉婉说准备什么?莫不是他的腿保不住?郑一手说保是保得住,但恐怕是残了,再也不会苗直挺溜了。你想,他前段时间才做过手术,刚刚好,又遭此劫难。他是个人呵,就是钢浇铁铸的,碎过一次又碎一次,你想还能牢牢实实、光光溜溜连点节疤都没得。我是尽了力了,只能是这样了。玉婉一听,手里的碗啪地掉到地下去了,刚刚做好的一大碗糖水鸡蛋,泼得一地都是,滚热的汤水浇在她的脚面上,她也没反应。郑一手说你脸色咋这样难看,你站好,千万不要跌倒。半夜三更的,跌在地下我也不好抱你。

玉婉再也没有心肠做吃的,跑回去伏在游云龙的身边哀哀哭泣。她一哭泣,紧闭着眼忍受着疼痛的游云龙睁开眼,用手摸着她的满头青丝,说玉婉你别哭,你哭了我心里更难受。我知道这次摔断腿的结局,知道我这辈子注定残废了,但我愿意,我高兴,只要能一辈子在你身边,只要能摆脱那个组织,就是瘸着腿跟你讨口化缘我也高兴。玉婉很难过很伤心也很感动,一个为了爱她的人,为了能够摆脱他的组织,为了能够耳鬓厮磨永远相守,为了坚贞不渝的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身体残废,这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感化,也会给予相应的回应。她想,在以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她将会和这个残废的人相携相扶,在古镇这个民风淳朴的地方走完人生的路。不管世事怎样的艰难,不管路途多么坎坷、遥远,不管发生多少灾难,他们都会永远不分离地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点。

婚礼是在古镇后面的黑神庙里举行的。黑神庙是座宽敞而又高轩的庙,供奉的是本土神,即张巡将军。据说这位将军忠烈刚直、宽厚仁慈、坚贞不二、忠心事主,以致烈火焚殿也不愿抛弃自己的主人弃逃,成了火中之神。黑神庙是古镇议事的地方,也是古镇举办盛大活动的场地。但在黑神庙举办婚礼,还是第一次。

镇长饶云梦做出这个决定后,得到了古镇人的热烈响应。古镇的人素爱热闹,平时人来车往、马帮成群,把这个古镇弄得热气腾腾还嫌不够,还要变着法子搞各种活动,恨不得让这深山大壑中的古镇天天过节、日日过年。端阳节的热闹才过去几个月,大家又耐不住寂寞了,又要寻找欢乐热闹的由头。为三对年龄差参、性格各异、经历不同的人搞集体婚礼,既新鲜又刺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呵。尤其是白发苍苍古茂庄重的范先生也要举行婚礼,而且是集体婚礼,一想起老先生那副样子,想起他的窘迫,他的失措,他们就会觉得好笑好玩,这个想法真是太有意思了,会给古镇凭添多少新奇、多少快乐。

端午节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几个月过去就是金秋,古镇是悬崖上的古镇,悬崖下和山坡中没有大片的稻田,大片的稻田只有离这里很远的边城坝子才有。没有成片的稻田就看不到漫天的金黄色,看不到黄灿灿的像金色的水波一样荡漾的稻海的绚丽壮观。但古镇随着季节的邅逆也明显地感到了秋天的丰硕。山上海涛般的树林叶片渐渐黄了,黄得不算彻底,是绿里透黄的颜色。枫树倒是红了,红得透彻、红得热烈、红得撩人情思,一棵一棵的枫树杂在黄色的树林里,像金黄的海洋里漾起的一竖一竖红帆,像金色草原里的一族一族的鲜红的火焰,把山川原野点缀得生机勃勃。古镇对面的绝壁上,正好有几株参差分散的火红色的树,是不是枫树谁也没有考证过,但它们在这个季节都一如既往的红了。这种红颜色的树拮曲钭生,根须扎在坚硬如铁的岩体里,吸吮着天地灵气雾霭流岚而顽强地生存。它们火焰一般的树冠,把青灰色的钢铁般岩体映衬得生机勃发、流光溢彩、绚丽多姿。在这个晴朗成熟的季节,悬棺里的僰人也忍受不了千年的孤独,会在月光如水、清辉遍地的时候飞翔在峡谷幽壑里,环绕着古道、古镇飞翔到古镇人的梦里。

古镇的街上,早已有了煮熟的随风飘拂的秋天的气息。青包谷是古镇人个个受吃的,和着绿色苞衣煮熟的青包谷,清香甜美的气息是任何人也抵御不了的。煮熟的青包谷,剥去外壳,露出的是金黄色的饱绽的棒子。每天早晨,店主人递到马锅头手里的,是一棒棒清香无比热气腾腾的包谷,是一个个金灿灿的热得烫手的香甜无比的青包谷粑粑。梨子、石榴、板栗、核桃、柿子、枣子、猕猴桃、苹果、无花果,依次排列在古镇的街道两边,成熟的季节成熟着古镇人的激情。他们要为三对人举办婚礼,以渲泄他们积蓄已久的热情。

性格直爽、热情似火的蒋嫂是不怕羞的,按说,镇长饶云梦为她举办婚礼她是该推辞也该避嫌的。但她却拍着胸口说要得要得,大兄弟你想得真周到,按说,我也该请全镇的人来热热闹闹的喝口喜酒,只是二婚头,不,连死去的那个马锅头该是三婚了,不好意思请了。你把这意思讲出来,正合我意。郑一手说蒋嫂还会不好意思呀,你都会不好意思,那公狗都会不好意思在街上压母狗了。蒋嫂说放屁,公狗是公狗,各了各。要说脸皮厚,你随时都想占女人的便宜,不是摸一把就是掐一把的,脸皮才是真的厚。饶云梦说我在说你的正事,怎么又斗起嘴来了,你说这事该咋办才好?蒋嫂说这事简单得很嘛,你来主持,我来操办不就得了。饶云梦说你是新娘,怎么能让你来操办呢?蒋嫂说别人的都是我来操办,我的更应该由我操办。你放心,我会把婚礼该准备的一切准备得当,你当个甩手主持就得了。

蒋嫂真是个泼辣能干的角色,她风风火火地走遍古镇,到了每家门前,大声武气地说郑三嫂,中秋节是我、玉婉、范先生的大好日子,我要红红火火地办喜事,你们来帮一把哟。李三婶,你老剪喜字剪窗花剪得最好,你要费点力帮我们剪好点哟。结婚的人多,三打三对,够你剪一气的了。她在家家户户门口喊了一通,一喊就是一早上,这家推豆花,那家磨豆腐,这家垒灶,那家挑水,借家什的,头水锅、二水锅、大甄子几个、小甄子几个,案板几块,铁锅几口,蒸笼多少,水桶几担,挑水的,掌红案白案的,垒灶的、添火的、 舂炭的,择葱择蒜的,掌簿的记礼的,吹唢呐执乐器的,林林总总、琐琐碎碎、拉拉杂杂,竟然啥都不缺啥都不拉地安置好了。镇长饶云梦说可惜她没文化是个女的,否则这镇长真是该她当的。

玉婉呢?玉婉也是满心喜欢的,游云龙为了爱情,为了能终身和她相伴相守,为了脱离他那厌恶之极的组织,留在古镇这个民风淳朴、人情厚道的地方,采用了极为严酷的办法自残,这让她感到揪心的疼痛也感到万分的欣慰。人啊,一辈子遇到一个可以终身厮守、无怨无悔,任凭艰难困苦刀山火海都敢担的人,是多么的不容易。现在,他是残废了,真正的残废了。他已经断过两次的腿,不可能再复原,他不再是哪个英俊挺拔、风采迷人的人了。他必须依靠双拐才能行走,丢了双拐他是一步路也走不了的。他所在的组织曾派人来调查过,来人从他嘴里得知他是为了寻找组织早日回到组织怀抱而连夜走路,从悬崖上摔下去而致残的事,似乎不大相信,用冷竣的眼光盯了他足有三分钟。但他又不能怀疑他的动机,他是个干练机敏、发展潜力极好的人,凭他的能力被提拔是没有问题的,他的前程十分看好,好日子好光景是叫同行羡慕的。他不会为了一个村野山姑就留在古镇,古镇虽好,毕竟是个小小的池塘,他是条龙,只有在大海里才能显示他的本能。来人对上峰汇报了他的情况,上峰十分惋惜,沉吟了很长时间,说可惜了,一个难得的人才毁了,天不容才,天不容才呐。上峰又遣来人回去,让他捎去几百大洋,说这是他的安置费,以后有什么困难,叫他随时找我。游云龙接到安置费,拉着来人的手流下了眼泪。说感谢上峰和弟兄们没忘记我,我栽在这里了,从此只能在这里度过残生,望弟兄们有时间来看看我。玉婉内心很是反感,想既然如此留恋,何必自残呢?过后问他,他说我是真心流泪,但这泪不是为离开他们而流的,是为从此摆脱了他们,能和你永远在一起流的。是高兴之极流的泪。只是从此以后我是个废人了,成了你的拖累,想来真是对不起你。玉婉蒙住他的嘴,说你咋能这样讲呢?我对你是感谢还来不及呢?一个为了所爱的人能摔断自己腿的人,当今往后能有几人?你要好好养伤,伤养好了我们好好过日子,我有一口吃的就有你的,就是讨饭做叫化子,我们也和和美美的。更况且,我们的日子还不至于那样呢。

镇长饶云梦的提议,使玉婉兴奋不已。玉婉想自己遭受了多少磨难经历了多少困苦,又遭遇了传奇似的爱情,是该好好庆贺的。只是自己一个孤身女子流落到此,父母已亡,义父义母又远在边城,既使在身边,他们也未必会同意她和一个残废了的人结婚。如果他们知道这人就是杀害父亲的人,他们还不暴跳如雷,任自己怎样解释也听不进,甚至会断绝和她的关系的,这样就根本不能指望他们来帮自己主办婚礼了。她不愿随义母回边城,义母至今还耿耿于怀呢。这不怪义母,她也是一片慈母之心呵。

现在好了,镇长饶云梦提出要为她们三对人举办婚礼,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有镇长主持,又有古道热肠的古镇人的参与,这将是何等体面、何等壮观、何等热闹的的婚礼呵。她为这一天的到来而激动不已。游云龙也感慨万端,想自己的抉择是对的,虽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人残废了,换来的却是坚贞不渝的爱情和终身的幸福。

玉婉正在楼上的房间专心致志地绣花。她的刺绣原本是极好的,只是终日守候在客马店和茶室里,成天操劳无暇顾及。现在,游云龙可以帮她照料客店了,他每天拄着拐杖在客店里忙碌,虽然辛苦却也满心喜欢,觉得日子过得平凡、充实而又愉快。他毕竟是经过严格训练,身怀绝技的人,加之身体素质出奇的好,虽然残废了,必须靠双拐才能行走,但他身手却异常矫健,异常灵活,精力也十分充沛,除了不能干挑水之类重活,其他活计都干得十分出色,这就使玉婉能安心地绣花了。

蒋嫂来的时候玉婉竟然没发觉,她是太专心太投入了。蒋嫂说哟,玉婉姑娘忙嫁妆呀,连我来了都不晓得。你这嫁妆硬是描龙绣凤,要超过全镇人呀。玉婉说蒋嫂你不也在忙嫁妆吗?你说说,哪些还没做的我来帮着做,保证把你打扮得青山绿水繁花似锦的。蒋嫂说我呀,就不忙嫁妆了。你想想,连嫁带睡三个男人了,还做啥嫁妆?再说,老黄瓜一条了,再打扮也是蔫巴啦叽的,就不打扮了。玉婉笑吟吟的,说蒋嫂是在自夸呢,你人长得白,又丰满又匀净,不打扮也是逗人喜好的。不像我,味不够,佐料凑,就靠衣裳帮衬了。蒋嫂说玉婉妹子,本来我是来拉你去忙婚宴的事,看你这样忙就算了,你一心一意地描花绣朵就是了,其他我来操持。玉婉问她忙啥婚宴,她把自己组织大家来忙的事说了。玉婉笑得咯咯的,说蒋嫂你真可爱呀,自己为自己弄婚宴。蒋嫂说全镇的人都来帮我们,我们更该自己出头忙。哪有揣着架子等着坐花轿入洞房的道理。玉婉心里一热,这古镇的人真是热心热肠,这蒋嫂,真是热得不分内外了,热得可爱,热得叫人尊敬。玉婉扯住她,说蒋嫂你站好,我给你量量身子,你的、刘猛子的、范先生和郑嫂的新衣,由我来做了,你放心,我在边城时专门学过女红学过缝纫的,保证叫你漂漂亮亮出门,保证让你人见人爱,个个男的做梦都想你。蒋嫂笑着去打她,说你把我说成啥人了?我又不是天仙,胖得跟猪样的。只有你才人见人爱呢。俩人抓扯着笑闹着,把小楼也震得嘎嘎响。

中秋那天,古镇又掀起了一阵热闹的狂潮,古镇要为三对人举办集体婚礼,这是闻所未闻的新闻。过往客商和马锅头们又接到了邀请,他们都不再朝前赶路,要在古镇参加婚礼和过中秋节了。他们兴奋莫名也诧异莫名,这古镇怎么这样好客,这样的爱热闹,这样的花样百出。尽管他们走南闯北,经见过世面,知道很多稀奇古怪事,但像古镇一样的古道热肠和花样翻新他们还是很少见过的。他们都欣然答应了邀请。体面的客商换上了新衣服,马锅头和挑夫们连夜连晚到关河里洗澡洗衣,弄得干干净净地参加婚礼。

那天的婚礼太热闹了,婚礼的仪式倒是不复杂,程序简单,全是按新式婚礼来操办的。在黑神庙的大殿上,镇长饶云梦是主婚人,开饭馆的孙起孝,开医馆的郑一手是证婚人。三对新人齐齐整整的排成一排,范先生年高德重,但他显示出了做新郎倌的羞涩。老先生白发苍苍,但脸色红润,气色很好。他穿了一袭崭新的藏青色洋布的长衫,戴着一副新的墨边眶眼镜,白毛布底剪子口布鞋,不合时宜地系着一条驼红色的长围巾,这是玉婉织了送他的。金秋的天气很好,阳光金灿灿的照着,和风惠畅,蓝天下浮着片片白云,但他执意要系,说一辈子没系过围巾,玉婉姑娘织的一定要系。他见过从大城市路过古道的读书人都系着围巾,平时不好意思装新潮,今天终于可以新潮一回。如果不是白发苍苍的头,你还以为是个中年读书人呢。郑嫂呢?是月白色的钭襟褂子,藏青色洋布的裤子,她不愿穿得大红大绿,觉得颜色太燥不合年龄,只是在对襟衣下第一次穿上玉婉为她织的红色毛衣,她太喜欢这件红色毛衣了,为了让它显示出来,就故意不扣第一个纽子,让毛衣的领口露了出来。她脚下穿的,倒显示出她的身份,一双白毛布底青布鞋面的鞋子,上面绣了交颈而眠相亲相爱的鸳鸯,绣得山青水绿活灵活现。她也羞得满脸彤红,低着头,紧紧绞着双手。

蒋嫂太惹人发笑了,她穿旗袍,红色绣牡丹的旗袍,她人丰腴、皮肤白就是太胖。她到处都是圆滚滚的,脸蛋丰满而圆浑,胸口高耸丰腴,屁股肥硕而圆浑,手膊、大腿白晰而圆浑。好在她肥腴而有身段,该细的仍然细,腰杆陷进去了,身材也就有了。胸口出奇的丰硕,尤其裹在旗袍里,胸部撑出了高耸的山峰,臀部绷出了广阔的山峦。此刻她十分不自在,不自在主要是旗袍太紧太窄,蒋嫂是个从来没受过约束的女子,这样的紧窄让她浑身不自在,觉得身上有无数的虱子在爬。她扭来扭去,越扭越惹人发笑,把她笑得火抓火燎的。她骂道,笑啥子笑,你不服你来结,结个样子让我看看。

那天最耀眼最靓丽的就是玉婉了,玉婉出人意料地穿了一套雪白的婚纱,婚纱是她托人专程从成都买来的。那时就算是在成都,披婚纱结婚也是达官显宦名流巨商上流社会的人才时兴的,帮她买婚纱的是一个很认真很负责的客商,他不辞辛劳跑遍了成都的闹市,硬是把那套婚纱买来了。玉婉穿着洁白如雪、薄如蝉翼的婚纱,简直像从天上飞来的仙女,其灵动、其飘逸、其美丽,如梦如幻,把古镇人的眼睛都看直了。玉婉其实就是一位仙女,你看她云鬓如雾,流海齐眉,眉如春水,似有若无,眼睛晶莹清澈,熠熠生辉、顾盼流曳,小巧玲珑的鼻子,薄而红润的嘴唇,鹅蛋形的脸上薄施朱粉,白里透红,红里透亮,晶莹细腻状若凝脂。她的手臂细而修长,纤纤手指涂上红红的指甲油,低垂着头,头上的簪花格外腥黄。眼里是一种复杂的表情,有忧伤有欣喜有忧虑有失落也有欣慰和柔情。站在她身边的,是穿着黑色西装,系着领条,戴着绢花,头发铮亮一丝不苟,皮鞋油亮的游云龙,可惜游云龙是折了翅膀的鸟,他是拄着双拐参加婚礼的,他的上身挺得很直,脚却不听招呼的蜷曲着,使他的身子显得别扭。但他似乎没有一点尴尬和沮丧,相反却是高扬着头,脸上平静详和,内心也幸福不已。

那天的婚礼实在太热闹,过往的客商和马锅头、挑夫们全参加了,连四乡八里闻讯的乡亲也赶来参加了。这种集体婚礼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况且三对新人中有年近七旬的德高望重的范老先生,有热情泼辣敢爱敢恨的蒋嫂,还有一对更是他们在酒楼菜肆、田边地角所津津乐道的,是具有传奇色彩的玉婉和游云龙。传说中的玉婉是会飞檐走壁手使双枪腰插飞刀弹无虚发刀无虚掷的。而游云龙呢,更是个传奇人物,眼睛瞎时如履平地,双脚瘸时攀崖附壁。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古镇的人热情好客,一律当作贵宾,他们目睹了这场别开生面的婚礼,惊讶得双眼发直,这样美的场面,这么神奇的人物,这么新潮的穿戴,这些文明的礼仪,让他们感慨万端,直恨自己生错了年份投错了地方。

宴会盛况空前,主席是安排在古镇里的有名气的饭馆里的,去的除几对新人外,都是镇上和客商中有身份的人。大宴会的场所,则选择在黑神庙侧边的缓坡上,这里地势开阔,远山如屏、近树如花,蓝天白云、红霞似火。宽敞空阔的坝坝里,早已垒好十几眼几人才围得拢的大灶,灶里火焰熊熊,灶上热浪腾腾,两人才抱得拢的大铁锅里,炒回锅肉炒肉片炒腰花炒猪肝炒素菜的师傅手不停挥,炒出一盆盆热气蒸腾香味扑鼻的菜,白案红案上的师傅把个菜刀切得寒光闪闪流星雨般的闪烁,被几个壮汉抬到地下的甄子足有人的胸口高。抬菜送菜的人流水般穿梭。来的人太多,席是在地下吃的,八人一桌,屈腿蹲下,大盆大盆的炒菜、蒸菜、凉菜、素菜全上齐了。酒是管够喝的,古镇产的石缸酒用大瓮盛着任人去舀,碗是土大碗,盛满,喝了一口,抹抹碗沿递给下一个。有猜拳划令的,有大口喝酒大砣吃肉的,有高谈阔论的,有兴致来了扯开嗓子唱山歌的。他们随缘凑了份子,有钱拿钱,钱多钱少不论;有没带钱的,将随身带来的鸡蛋、公鸡、青菜、白菜、干红豆、黄豆芝麻、腌菜、桔子、石榴、核桃板栗等倒在大麻袋里,也堂堂正正入了席。

这地下一桌一桌的宴席,不,准确地说是一圈一圈的宴席,是很有气势很壮观很有野趣的。天为幕山为屏地为席,畅畅地喝尽兴地吃,喝则喝个痛快淋漓,吃则吃个大快朵颐。醉了就唱,喝得尽兴就趔趔趄趄而行。有行到坡上路边不胜酒力的,倒下就睡,睡到第二天太阳暖暖照到身上醒来,瞪着眼迷迷糊糊,不明白今昔是何年,为何倒在坡上路边。

那晚的婚宴结束时,玉婉和游云龙悄然来到悬崖上古道边,来到古关,站在袁滋摩崖下。此刻,长空如洗,深邃无垠,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悄然照耀着山川大地,远处的山,层层迭迭,如海浪般奔涌,如海浪般退去,渐行渐远,渐行渐淡;近处,那堵巨大如幕的绝壁,在朗月照耀下清晰无比,石纹清晰,如折如带如勾如画,石缝处顽强生长的杂树藤蔓,横生斜长、拮曲扭拗,树冠浓郁,这艰难环境中生长的树,成了奇特壮美的风景。有雾岚从江边升起,成环状缠绕在巨壁的中间,恰巧遮掩住了僰人悬棺,从岩隙里的石洞中,悠悠然飘飘然的飞出了几个长着翅膀的僰人,他们面目模糊,长材长硕,臂长如翅,脚环白云。他们无声地飞翔,带着明月的清辉,带着无限的暇思,带着无限的惆怅,飞呀飞呀,飞出了悬崖边,飞到了白云里。他们的千年之梦,在这明月清辉映中实现了,叫人心酸也叫人欣慰。

站在古关后,玉婉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千年前大唐遣使袁滋的题记,她摸得很轻很轻,仿佛怕惊醒了千年古人的沉沉幽梦,仿佛怕惊醒了他们的灵魂。她想起了古关上的激战,想起了为保护国宝和游云龙共同击毙日本特务,想起了和衣而卧躺在摩崖下惨死的奇人唐痴子,想起了技艺精湛不甘国宝沦入敌手的老石匠,想起了自己和游云龙的恩恩怨怨,情恨爱仇,想到了今天的盛大喜宴,她和他的喜结良缘,不禁感慨万端,泪眼迷蒙。

泪眼迷蒙中,她听到了震天憾地的马蹄声,看到了大唐王朝猎猎的旗帜,看到了不失大唐威仪而疲惫不堪的大唐遣使袁滋,看到了身着大唐服装的随身文宦和铠甲裹身的军士。她还看到了自己,自己也如今天一样身着白色服装,正在接受大唐遣使袁滋的跪拜,他一脸虔诚,以大唐遣使的身份,向她跪拜,拜托她留下来,永远的留下来,不惜一切代价,不顾身家性命,一定要保护好这块定疆域息纷争睦民族兴国家的摩崖。她诚恳地点头应允,一眨眼,袁滋和他的人马消逝得无影无踪。

明月下,游云龙见她泪眼迷离,心疼无比,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深情地吻着。她也从迷幻中醒来,抱住他,饱含激情地吻着、吻着,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处,魂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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