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戈平:国际法是个“很奢侈”的学科

2011-07-10 15:06卢然董能
检察风云 2011年19期
关键词:国际法学术

文/卢然 董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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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戈平:国际法是个“很奢侈”的学科

文/卢然 董能

饶戈平: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国际法专业博士生导师,国际法研究所所长,北京大学港澳研究中心主任,港澳台法律研究中心主任,全国自学高考法学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国际法学会常务副会长,全国人大常委会香港基本法委员会委员,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港澳研究所副所长,多所大学兼职教授。

“当时报考王铁崖先生的学生比较多,考国际关系这门课没有教材,王先生就把20世纪五十年代的油印稿分给各地的考生。每个人用十天,看完后通过挂号信寄给下一位,保证最后一位考生能在考前看完,我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参加了研究生考试。”

记者(以下简称“记”):饶老师,您1966年高中毕业,直到1977年才考上大学,11年的时间,能和我们谈谈其中的经历吗?

饶戈平(以下简称“饶”):那段个人的经历也可以说是时代的一个缩影。1966年我高中毕业,之后“文革”开始,我们当时就参加串联啊、复校闹革命啊。1968年,毛泽东号召上山下乡,我就到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我在连队一共待了6年,做了三年农工,在食堂又干了3年。后来调到团部(团指挥机关所在地)的中学教了两年书。再后来又被兵团系统一所大学招去当老师。这所大学原来是国家办的正规大学,后来被撤销。兵团建立后恢复为兵团农大,现在更名为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

记:1977年恢复高考,这对于您以及您那一代人来说可谓是人生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饶:1977年恢复高考,我就去参加考试。我们黑龙江考生太多,要经过两轮考试,第一轮淘汰一批,一个月后再考第二次。我这两次都是黑龙江省第一名。但是当时我父亲的政治问题还没有平反,政审不合格,不能进入第一批招生的大学。尽管我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但北大不敢录取,别人也都不敢要。进入到本省招生后,我工作所在大学的教务长把我的档案拿出来说,这是我们省的状元,你们看看谁能收他。当时负责招生的黑龙江大学哲学系主任是老北大毕业生,表示愿意承担责任,收我入学。

拿到通知书时我是悲喜交集,我别无选择,为了保证能上大学,只能就读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1978年春,我就这样上了黑龙江大学。但是我对哲学专业不感兴趣。入学前我就是在大学里教哲学的,我认为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哲学,很多方面同欧洲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很相近,,教条主义和实用主义倾向严重,不是真正做学问,而是在“左”的政治路线主导下随意摆弄哲学。

记:这就是您1979年继续报考北大研究生的原因?

饶:实际上早在北大附中时,1966年春季我们毕业考试刚考完,就有北大负责招生的老师来找我谈话,动员我报考北大,可以说当时我离进北大只有一步之遥。我1978年春天入黑龙江大学,暑期回北京探亲,开始考虑怎么改换专业、最终回到北京上学。当时我了解到,北大已恢复招研究生,而且国家特别允许1977级学生以在校本科生资格报考研究生。这个政策在当时也属于思想比较解放的。

文化大革命刚结束时,全国只有三所高校有法律系,北大、人大、吉大,再加上四所政法院校。当时王铁崖先生在招研究生,国际法专业中有国际关系史方向,而我从中学时起就对国际政治有兴趣,外语也较好。我于是决心改换专业,利用在黑大学习期间自学法律。1978年夏天,我回到哈尔滨,一边上课,一边复习。后来我干脆请假停课三个月,找了个地下室专心复习。严格讲不能说是复习,而是从头开始学法律,还有补习外语。当时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课本。法学教材也没有,只有油印本。我父亲是北大的,就给我找来一些法学课程的材料。但是国际关系史、中国外交史都没有教材,我只好把世界史、中国近代史、中国现代史、中国革命史结合起来复习。

当时报考王铁崖先生的学生比较多,考国际关系史这门课没有教材,王先生就把20世纪50年代他授课的油印稿分给各地的考生。排好队,每个人用10天,看完后通过挂号信寄给下一位,保证最后一位考生能在考前看完。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参加了研究生考试,我考得还是比较好的。当时学校规定平均60分就可以录取,我的平均分有82.5分,其中两门课是当年北大的最高分。一门是政治,我对它太熟悉了,我以前就是教这个的;中国外交史也是专业最高分,我本来就对中国历史有兴趣,有一些基础。1979年9月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北大研究生。这个时间距离文化大革命爆发过去了13年,距离我离开北京下乡也有11年半。在10多年以后,我怀揣户口本又回到北京,来到了北京大学。历史似乎绕了一个圆圈,又回到了原点。

“他(王铁崖先生)具有强烈的使命感,视国际法为维护国家利益,维护国际和平、正义的武器,以教育人才为己任,堪称宗师级的大学者。”

记:王铁崖老师是国际法的著名学者,他在国际法领域的地位直到现在恐怕也无人可以取代。作为他的学生,您能跟我们谈谈您对他的印象吗?

饶:王铁崖先生是我的导师,后来又成了我在北大国际法教研室的领导,也是我的长辈,后来我又成了他创办的国际法研究所的继任者。他在全国高校第一个创办国际法专业,第一个招收国际法研究生。1980年他组织成立了中国国际法学会,1981年主编了第一本国际法教材,1982年主编中国第一份国际法年刊,1983年成立了全国第一所国际法研究所,他还开创了把学生送到国外深造的先风。现在在国际法教学研究上的知名人士,相当部分都是他的学生。他还把中国国际法研究带上了国际舞台。他是国际法研究院的第一个中国院士,后来又到联合国前南斯拉夫刑事法庭做法官。他有很强的使命感,要在中国传播国际法,创建中国的国际法学,可以说他的生命就是献给国际法的。我在王铁崖先生身边学习、生活20多年,他几乎所有的话题都是谈国际法,谈学术发展,谈人才培养,谈问题研究,谈他的学生。

主要著作及论文:主编《国际组织法》、《国际法》、《国际组织通览》等。代表性论文:《“台湾地位未定论”的法律透视》、《国际组织的暗含权力初探》、《香港回归与一国两制中的法律问题》等。

我1979年入学,他2003年去世,我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王铁崖先生具有强烈的使命感,视国际法为维护国家利益,维护国际和平、正义的武器,以教育人才为己任,堪称宗师级的大学者。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我们1982年夏天毕业前面临工作分配,王先生为了壮大北大国际法的力量,力主留下一批研究生,其中包括我。当时我爱人还在上海,两地生活,我留北京有相当难度。学校给的留校名额有限,法律系解决不了,要到学校去交涉。1982年年初的一个夜晚,下着大雪,他为了我和另一位同学袁明留校的事,顶风冒雪骑车找到校党委书记王学珍,据理力争,终于争取到学校同意。他对我们学生就是有这样一种长辈的情怀。他很会“用”学生,鼓励发挥每个人的专长,但更是尽心尽力地培养学生,几乎把所有相关的学生都送到国外学习。虽然其中很多人没有回国,回国的也不是都搞国际法,但仍然培养了一大批国际法骨干力量。我们深深地怀念他,感谢他。

“今天,我们不是以现行国际体制的反对者、造反者、革命者的身份出现,而是以现行体制的认同者、拥护者、加入者的身份出现。我们这三十年,借助现行体制发展自己,壮大自己,总体来讲是受益于现行体制的。但是我们并不认为它们都是合理的,国际法是个不断与时俱进的法,需要改革。”

记:王铁崖老师可以说是一手发展起了中国的国际法学研究,培养了大量优秀的学生。那么经历了30年,您对国际法学科目前整体的研究状况怎样评价?

饶:近代国际法学创立至今,已有360多年。1840年后中国开始接触国际法,19世纪末国际法学传入中国。国际法是国家之间的规范,但是,它主要是由西方发达国家按照他们的价值观和国家利益建立起来的规范,并非都像他们所标榜的那样公平正义。在早期,国际法只在所谓“文明国家”间使用,对于所谓落后国家、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他们是不会适用国际法的。在中国早期和西方交往的100多年中,适用的都是不平等条约。我们中国认为那些条约是不平等的,而西方认为是合法的。以对待战争为例,不妨说一部国际法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部如何处理战争和武装冲突的历史。战争从开始被认为合法,到后来受到限制,再到后来被认为是非法、受到禁止,体现了国际法的发展过程。早期,战败一方割地赔款,也不被认为非法。在我们今天来看,订立条约不能违背签订者意志,各种欺诈、强制、胁迫手法都被禁止。但是在近代,这些做法却是很常见的。

国际法是个舶来品,是国际社会的法律体系,西方国家的研究有着天然的优势。国际法的研究,基本上是使用外文资料,不是中国所有学者都能看到、看懂他们所需要的资料。中国从改革开放起才开始融入世界,之前我们只能看到一些边缘的过时的东西,而且经过了很多折射、过滤,对世界的了解很有限。我们的外交,以前都是高度集中保密的,搞学术研究缺乏一些必要条件,这些都是研究国际法的障碍。1949年以后到文化大革命前的中国国际法学界,受当时的一边倒政策和意识形态的影响,受苏联理论的影响,对西方国际法有很大隔膜,未能客观全面地对待国际法。

今天中国改革开放,打开国门,融入世界,从不重视国际法,到开始重视、逐步了解、掌握国际法,运用国际法维护中国利益,为世界和平作出贡献。我们对现行的国际体系,是基本认同的,同时也认为需要改革。我们不是以现行国际体制的反对者、造反者、革命者身份出现,而是以现行体制的认同者、拥护者、加入者的身份出现。我们这30年,借助现行国际体制发展自己,壮大自己,总体来讲我们是受益于现行体制的。但是我们并不认为它们都是合理的, 这其中有许多需要改革、发展的地方。国际法是个需要不断与时俱进的法,我们要积极参与国际法的进步与发展。

记:那么就您看来,目前我国国际法的研究同国外相比水平如何?是否存在差距?

饶:回到国际法的研究,实事求是地说我们和别人的差距还是比较大的。我们缺少在国际上能够有发言权、有影响力的学者。即使在国内,能够有专门、精细的研究、能把握住学术前沿,对个别问题有深入研究,对国家决策和对外交流能起到作用的学者,也非常少。这种状况不但不能适应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要求,也不能适应学术繁荣的要求。我们的研究水平,总体看来不如西方发达国家,就是同日本、印度、 新加坡等亚洲国家相比,也存在不少差距。这里面有多方面的原因,有历史的、体制的原因,也有我们学界自己的原因。

国际法是个很奢侈的学科,需要投入比研究国内法大得多的精力。除了要有很好的国内法基础,要有对国际法比较深入的了解,还要对国际关系有所研究,要通晓外语、会用外语。对国内法一些问题人们可以写写感想,发表评论、诠释,但国际法不能乱讲话,不能自说自话,随意发表意见。国际规则是在长期的国家间实践中形成的,国际规则的制定也是各国协议的结果,要以各国学术的发展为基础。但是一种学说、理论、原则能够在国际社会得到共识,最终表现为国际规则,那需要国际社会长期的努力。我们至今除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还缺乏重大的国际关系和国际法的理论贡献,应该说差距还是比较大的。比如说关于WTO的研究,国内相关的著作、论文恐怕上千份都不止,但有几本是能够吃透WTO的精髓,掌握它的前沿、堪称为专著的?严格地说大多数都是介绍性、诠释性的,缺乏深入研究,甚至抄来抄去。只有少数几本着力捕捉国际法发展的前沿,有自己的见解。当然,我们现在比起以前已经有很大进步,外事部门开始重视学界的意见,涉及条约的签署或涉外法律,发生重大事件,往往能够征求学界的意见,比以前强了很多,但严格地讲,还是缺乏一种固定的有效的良性循环的沟通机制。

社会科学不但要继承、传承,还要敢于批判,善于创新。只有富于科学的批判精神才能出创新意识,才能有活力。

记:改革开放30年,我们国家在飞速发展,但是很多人感觉到我国学术研究的状况并不理想。请您再谈谈对学术规范、学术环境的看法吧。

饶:学术环境很重要,关系到学术的品质,进而影响到学术繁荣、国家强盛。 我认为,要创造出一个宽松的环境,让人敢说话,有言论自由,应该鼓励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社会科学不但要继承、传承,还要敢于批判,善于创新。只有富于科学的批判精神才能出创新意识,才能有活力。当然批判也是要负责任的、要对社会负责,讲话要实事求是。没有批判精神的话,学术是没有前途的。要在一个能够自由讲话、不感到压力的环境中,学术才能正常发展。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对学者而言,要有责任感。对国家要有责任感,对青年人要有责任感。对于社会现状,不能光是批评,还应有真知灼见的研究,有建设性的切实可行的建议。现在学界有一些学者,讲话缺乏责任感,很少有建设性的可行的方案,这不是好现象。国家当前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发展要一步步来,不能强求国家做现在达不到的事情。

我认为当前学界、学风是比较浮躁的。这个浮躁,也可能是时代的产物。我们30年来取得了历史上从没有过的发展和繁荣,整个社会处在大发展大变革的时代,人们的价值观比较混乱,在不断寻找自己的定位。学界受市场经济的冲击很大,一些好的学术传统、好的学风要坚持下来不容易。做学术要有献身精神,要甘于寂寞,经得起诱惑。在当前社会大环境下,能够沉下心来,潜心学术比较困难,但是真正的学者就是要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艰难的路。我们学界看来还没有形成这样一种好的风气。这30多年严格讲,社会科学还缺少自己的独立性和必要的学术贡献。创新性理论的产生,一方面有赖于政治上的宽松环境,一方面也依赖于学者自身的潜心研究。

编辑:卢劲杉 lusiping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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