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人

2011-08-15 00:46许侃
椰城 2011年11期
关键词:藏獒科长老鼠

■许侃

0 戏台上的热闹抵不过演员卸妆后的寂寞,帷幕后的真相让前台上的风光黯然失色。狱墙上不知是谁留下了这么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巡查的狱警惊见:狱室已空。

1798监狱是一所模范监狱,你就是变成一只老鼠都别想从这所监狱里逃出去。当然,如果你够聪明就会发现,防范再严密的监狱都有一条逃跑的通道。我是最后才发现这个秘密的,当我发现它的时候,刑满释放的日子也到了。也许在我坐牢的五个年头里想要变成一只老鼠逃跑的念头过于强烈了吧,当我被人送出那扇黑漆大铁门时,一回头的功夫,我就变成了一只老鼠。我的身体披上了一层黑毛,眼睛可笑地鼓凸,手脚变成了爪子,只在掌心部位没有生毛,胡须瞬间由柔软变得刚硬,像猪鬃似的呲出两颊,屁股上拖出一条细长的尾巴……总之,就跟一只真正的老鼠没有什么两样。

变成老鼠我也记得回家的路。我清楚地记得我家的门牌号码,也知道应该如何抵达它所在的城市和街区。但是作为一只鼠,你是无法利用这些记忆回家的,我想象了一下要是搭上列车和巴士,会是怎样一番人人喊打的情景,我知道一只鼠只能通过旷野一路奔跑回去。可是旷野里我又无法找到家。人这么聪明,离开有标识的交通工具竟回不了家,让我的鼠脸挂上一丝讽刺的讥笑。离开监狱的狂热造成的激动渐渐冷却下来,箭一般向前狂蹿的速度也减慢了,我的鼠脑子漫上来一股人的意识流,我决定在陌生人面前还是变成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只在熟人面前恢复一只老鼠的形态,以避免熟人认出来后的嘲笑。这样想着,我从地上抬起前爪,腰身一挺,直立起来,变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人,甚至连携带的包袱也变成一只真皮手包,像我坐牢以前经常手持的那种一样。

这只真皮手包应该叫个什么牌子呢?我竭力回想以前风光的时候,那个被大家叫做“廖处长”的人所拥有的各种高级名牌手包,有麂皮的,鳄鱼皮的,小山羊皮的,袋鼠皮的……对,就拿那个袋鼠皮的吧,可是我忘了它的牌子。现在我发现,即使在我生活得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的时候,我的习性里也潜藏着老鼠的本质,我经常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想着,我的前爪不由自主地往下落,身上的名牌西服在幻觉中羽化成毛,刹那间就要变成一只硕大无朋的巨鼠。幸亏在我的前面有一根斜拉的绳索,把我的腰担了一下,让我恢复了人的意识。有一位跟在我身后的小妇人好心地叨咕说,哟,谁这么缺德,在路边拉这么根绳子。她及时地扶了我一把,还帮我理了理挂破的西服,拣起落在地上的手包还给我(我很怕弯下腰去,生怕一时控制不好自己)。要是搁在过去,瞧她这般俊俏我会跟她搞出一夜情来也说不定。可是现在,我哪有那份心思。

我归心似箭!五年了,我没有见到我那位花容月貌性格风骚的妻子梁如月,对她充满一腔爱欲。虽然以前在位时,我曾奉行“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的主张,周旋于数个小蜜之间,但是毕竟是二十年的结发夫妻,我发现在牢里梦见的女人只有她,其他女人一个也不来我梦里。我对如月的感情既迫切又复杂,急于见面的理由除了性饥渴之外,我还有话要问她。自从我被双规乃至于坐牢以来,她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虽说我犯了罪,何至于令她如此绝情?进了看守所,案子审结后允许探监,单位里有同事来看我,我托丁科长带信给我妻子如月,叫她来看我时给我做一缸子红烧肉带来。看守所里清汤寡水的日子我实在熬不过去啦!可是,直到我被发配到劳改农场,如月竟一次也没有来。丁科长又来看过我一次,给我捎来一条红塔山香烟。却就是没有吃上我妻子如月做的红烧肉。

从那位扶我一把的小妇人脸上,我依稀想起妻子如月的面容。不由得心生感慨,陌路人对我尚且有顾念之情,可是落难之际竟吃不上结发之妻烧的一顿红烧肉。我犹豫着见到妻子如月时,会是以人的形象呢?还是以鼠的化身?

溜进家门的时候,我终于还是以比较方便的身份,这就是说,以一只鼠的模样,悄悄地摸了进去。因为这样子使我心理上没有太大的负担。进入这座城市,刚下火车我就立即变身为一只老鼠了。用不着为乘巴士再变幻身形,这座城市我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家门。我在路面上看好方向,钻进窨井口,顺着下水道吱溜一下就蹿过去了。

一进家门,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我一大跳。一只狗,一只大狗,准确地说是一只藏獒,突然在我头顶上汪汪地大叫。我在家的时候并没有养狗,儿子上大学走后,妻子觉得寂寞,曾经提出来养一条吧儿狗,被我坚决否定了。不久我就出了事,想不到如月终究还是把狗养上了。而且养了这么一条体型高大的肥狗,简直有二百斤重吧?瞧这家伙脸上那些皱褶,活像一个神情厌倦的凶汉。

我并没有把一条狗放在眼里,哪怕它是一只凶恶的藏獒。无论是以鼠的灵活,还是以人的高傲,我都没有理由害怕一条狗,只是因为意外被吓了一跳而已。听到狂吠,我敏捷地往沙发背后一躲了事。这时,我听见我那五年未见的妻子如月从楼上发出懒洋洋的声音,达令,又不乖了,还没到溜弯的时间哪。

我的心激动得狂跳,像被起网的鱼拼命地挣扎蹦哒,我的前爪几次从地上提了起来,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变成楼上那个女人的丈夫。可是,那只藏獒正以嫉妒的眼神盯着我,那模样有点儿赛人了。这情形简直奇怪极了,使我捺住性子,安心做一只老鼠。我说过,我决定只在陌生人面前做人,在熟人面前变鼠。妻子如月应当算什么人呢?既不能算陌生人,也不能算熟人,她不在此数之列。可是因为一碗没吃上的红烧肉,我决定暂时还是把她也列为熟人。除了做爱时必须要变人,平常还是做鼠为妙。使我不能马上变人的还有一个理由,如果那只藏獒要对我发起进攻,一个人还不如一只鼠更为有利。

2 我龟缩在家里,好几天没有出门。按理说自由了,我该十分享受没有牢门限制的生活,可是在这城中,到处都有可能遇上熟人,我出门究竟要不要变成人的形象呢?还是仍旧以鼠的化身行动?做鼠没有意思,做人我又没有脸。

在家里,我与那只藏獒经常处于一种敌对的状态。只要我想亲近一下妻子如月,马上便发现它虎视眈眈地出现在她的身旁,搞得我根本没有机会和胆量变成人形。甚至连夜晚,我想从门缝下面钻进妻子的卧室也不行,那只藏獒十分霸蛮地横卧在妻子卧室的门口,把门缝挡得严丝合缝,根本找不到一线罅隙。

实在闷得发慌,这样的刑满释放等于一种新的苦刑。百无聊赖之际,我只得蹿出门去,以一只鼠的形象游走在城市的角落,寻找我所熟悉的场景和人物。苦闷中,我在监狱里已经戒掉的烟瘾又犯了。可是,有谁见过一只抽烟的老鼠呢?就算这只老鼠懂得如何点火,如何吸烟,它又上哪儿弄到一盒香烟呢?

香烟,令我想起那位善解人意的老部下丁科长,他曾给倒霉时的我送过一条红塔山。我何不到丁科长家去逛一逛呢?这样想着,我便朝我认识的丁科长家蹿去。进了门才发现,这家的主人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丁科长一家人了。于是,我又从门缝下钻出来。回到门外扶着墙站起来,我变成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敲了敲门。门里说,谁呀?我说,找丁科长。门拉开一条缝,露出一个秃顶来说,你是找丁副处长吧?搬家啦。

哦,丁科长已经升副处了。他搬到哪儿去啦?我又问。秃顶告诉了我一个新的地址。竟然就在我住的小区,与我所住的楼隔不远。我走下楼梯,拐弯处摇身变回一只鼠,这只鼠不一会儿就溜进了丁科长——不对,丁副处长?算了吧,我这么叫惯了,就不改口了——的家里。

丁科长家开饭了。丁科长与他老婆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儿,我坐牢前见过,还没上学的黄毛丫头转眼已经有了小姑娘的模样了。他们一家人亲亲热热的,让我看着眼窝子发烫。不由得想到我的儿子和妻子。儿子考上名牌大学,本来是要留洋的,因为我出了事,严重挫伤了他的自尊心,在大学里吊儿浪荡胡混,听说连毕业证都没有拿到,现在也不知道流落在哪座城市,怎样糊口。妻子呢?养着一条狗,直把那条狗当作了儿子。她既不关心我,也不关心儿子,这个女人直到现在还涂脂抹粉的,她只关心她自己……丁科长一家人在客厅吃饭,我溜到厨房,本可以在哪里找点儿吃的,可是我吃不下,哀怜和悔恨的情绪闹得我五内俱焚,一点儿也不想吃。再说了,我虽然一副鼠形,身体里却装着一个叫“廖处长”的人的灵魂,我体会到的是廖处长的感受,这个廖处长一向吃香的喝辣的惯了,虽然坐了五年牢,现在来到一个旧部下的家里,你叫他在垃圾箱里找吃的,真是情何以堪。

小姑娘进厨房盛饭后,我发现电饭煲盖子没有合上。饥饿使我一跃上了灶台,正探头要找口吃的,不料丁科长也进厨房添饭,见了我大叫一声,吓得连碗也摔掉了。我当然赶紧找一个让人看不见的地方藏好。只听见他们一家人惊慌失措地吵吵嚷嚷,把整锅饭都倒掉了。

入夜,我潜入丁科长夫妇的卧室,想听听他们的私房话。丁科长说,今天那只老鼠真是奇怪,我这种高档公寓怎么会钻进来老鼠的呢?再说,老鼠到垃圾箱里吃馊饭可以理解,怎么会跳上电饭煲从里面吃热饭呢?而且我看见它伸出爪子捞饭,那爪子又长又白,竟像是一只人的手。妈呀!丁科长的老婆惊叫道,你别说得那么吓人好不好。丁科长说,好,不说了,睡觉。

丁科长说过睡觉,他老婆反倒睡不着了。丁夫人说,你这些年没做过什么缺德事吧?丁科长说,我做过什么缺德事?我做的尽是好事。比如说吧,廖处长受贿被双规以后,别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我呢?照样对他家挺关照。他在看守所我去看他,还给他送过香烟。他被送到白湖农场劳改,他老婆郁闷得精神差点失常,还不是我经常去宽慰她,还给她送了一条小狗藏獒。虽然没花咱的钱,但是人家都说难得我有这片心。我这个副处长怎么提的?实话告诉你吧,跟我经常关照廖处长的老婆关系很大,上级是通过这些小事来认识我这个人的。丁夫人搂住了丁科长的脖子说,你还真有两把刷子。以前我不懂这个,还老是跟你闹吃醋……丁科长解开老婆肥腻的膀子说,不要闹,我挺累的。

听到这里,我对丁科长产生了浓浓的感激之情。这种人,是应该提拔呀!我要是在位,我也提拔他。丁夫人问丁科长干嘛觉得累?丁科长说,上级正在考察我,就要提拔我为正处,与当年的廖处长一般高了。这番话不由得引发了我的嫉妒心理,使我对他的感情发酵变酸了。心想,这不是要取代我的位置了吗?你怎么取代得了我?

丁科长的老婆肉麻骨酥地又闹了,要自荐枕席恭喜恭喜。丁科长畏之如虎,避之不迭。我懒得看他们闺房丑陋一景,就赶紧钻进储藏室,躲进一叠棉絮里,把耳朵堵起来,睡我的觉去了。

3 丁科长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不愿意跟老婆过性生活,这在我心里存下一个谜。孰不料谜底很快就揭晓了,快得让人连悬念都来不及提起,就抖了包袱。

这天晚上,我又走访了一些熟人部下的家庭,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偷听人家的谈话,了解我坐牢后这些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回到自己家来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进门就感觉有一点异样——

老婆如月养的那条藏獒每天都睡在楼上的,这天我发现被赶到楼下来了。楼下靠近阳台的地方有一处狗睡榻,可是我看见它总是睡在我老婆的卧室门口,从来没有睡过睡榻。这天,那条藏獒一反常态地睡在自己的位置上了,脖子里还拴了一条皮链子,金属锁头扣在阳台的栅栏上。看到这里,我心花怒放,心想终于得了空子,可以钻进老婆的卧室里去了。

老婆梁如月是我的大学同学,年纪自然比我轻不了。可是她这个人自来嫩相,又不好烦神,诸事落得清闲,就养个好脸模好身段,整天没什么事,就是吃吃玩玩。我当处长的时候,把她安排在企业档案室工作,又配了个助手,是个清闲至极的职位。即使在我落难之后,也没有人动她的位置,她还是和往常一样过着悠游自在的生活。

我在钻进老婆的卧室之前,预想了好多种夫妻重逢的感人对白。可是一种也没有用上。因为我一进门,就听见一种哼哼叽叽令人腻歪的叫床声。世上本没有谁比我对这种特殊的叫床声更熟悉的了。可是,我还在床下呢?是谁帮我从如月身上制造出来这种噪音的?我跃上床头柜,定眼往床上一看,不由得怒气冲天,原来压在我老婆身上的竟是被我视作心腹的丁科长。

丁科长已经不是早先那个身材很好的小丁了,他的肥肚腩使他看上去简直像一头白毛猪,他跟我老婆一边做爱,一边咿咿唔唔语音含混地叫着,嫂子,廖嫂……我老婆哼哼叽叽地说,丁大处长,你说你怎么就好这一口呢?有多少年轻漂亮的小妞,你想搞谁搞不到呀!丁科长说,那不同,你是廖处长夫人。

这个混账畜牲!听到这里我都气傻掉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丁科长一扭头看见床头柜上正在直立起来的我,吓得嗷地一声大叫,把我一下子从床头柜上戽到了地下。他这一巴掌用力很大,我的腰撞在五斗橱的拐角上,摔得我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我的老婆看见地上的我,也吓得不轻。毕竟做过多年的夫妻,我眼中有泪,脸上有悲,她看见我忽然愣神了。丁科长穿上趿鞋,正要抬起脚来,一脚将我跺扁,却被我老婆拉住了,说,别弄脏了地板。她穿一件飘逸的小褂,敞着怀露着奶从厨房拿来了畚箕,亲自把我撮起来。我心中有无限感动,不知道她会如何待我。要不是腰上痛着挣扎不起来,立时三刻我就变作人形显相了。正焦心燎肺地巴望变化,不料我老婆梁如月走回厨房,拉开窗户,从楼上直接把我扔了下来。

想想看我该多么受伤吧。幸亏楼下是茅草地,幸亏我没有变化人形,这才拣回一条小命,没有肝脑涂地。

4 我在垃圾堆里养好了伤,再站起来我变成一个腰总是弯着的老头了。现在人们都认不出我是那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廖处长了,只认得我是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拾荒老头。

我的老婆梁如月彻底背叛了我,现在我跟她讲什么她也不肯相信我是她的丈夫。我曾经这么试过,以上门收破烂的名义跟她搭讪,问她丈夫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我企图唤起她对我的记忆,可是她摆出一副被人性骚扰了的无耻姿态来说,我丈夫在家,干嘛?你要叫他出来认识认识吗?

她朝门里招呼一声,应声而出的竟是那条半人高的大狗,凶恶无比,对着我发出呜呜的喑哑的嘶吼。我吓得落荒而逃,连那些已经到手的破烂都来不及收拾,都留给了她。

我用拣来的脏纸写了许多匿名信,告发丁科长与我老婆的关系,企图阻止丁科长的进一步升迁。因为他再升一步,就跟我当年完全一样了。我的老婆我的位子,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他的了。这叫谁都不能忍受,即使我变成一个拾荒的糟老头子也咽不下这口气。

可是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我无可奈何地看到,丁科长顺利地荣升了我们那个公司最肥的业务处正职处长,一把手。对于我的揭发,人们视作无稽之谈,如果我的老婆是二十来岁的二奶小蜜,人们或许还过过脑子,可是我的老婆再怎么涂脂抹粉,也掩不住日薄西山的景况了,她甚至连半老徐娘都够不上资格,谁还会对她有什么兴趣呢?可是,我知道,感兴趣的人没有,感兴趣的狗还是有的,丁科长就是这样一条狗。

丁科长提了正处,少不了一番庆贺应酬。我发现我的老婆梁如月也夹在宾客如云的贺喜人群里,她并不因自己的丈夫坐了牢而自惭形秽,相反与丁科长的来往使她有一种获得了新身份的幻觉。虽然偷来的锣鼓敲不得,但是在她那张大饼似的白脸上,有一种沾沾自喜的浅薄与无聊,让人看了恶心。

在对付羞耻心方面,我比老婆差远了。我即使在变成一名拾荒老汉之时,听到有人提说廖处长的名字,都要把头低下来,生怕别人认出我来。虽然我变得连我老婆都认不出来,可是在我过去的单位门口,我还是被一名曾经向我行贿的客户认出来了。那人吃惊地凝视着我手里的垃圾袋,又研究我垂下去的脸上的表情,像看见了鬼一样惊惊诧诧地说,你不是廖处长吗?我心一慌,前爪立即着地,马上变成一只老鼠溜走了。

我知道我这样子很落伍,跟不上时代进步,要改变这种状况,还要从磨厚脸皮做起。可是脸皮厚了之后呢?真能解决一切问题吗?比如说,我的老婆脸皮就很厚,她活得真如我看见的那样一切都很如意吗?我从牢里出来的时日还不多,再看下去,慢慢地就看到更多更残酷的真相了。

我的老婆梁如月喜欢跳舞打麻将。过去我在位时,那真是一呼百应,众星捧月的景象。我家的客厅里时常一桌坐不下,多余的人站在旁边看,陪她。她不过意才叫另开一桌。跳舞她喜欢去文化公园里的露天舞场,从开始到结束,几乎曲曲都有人献媚邀舞。如今呢?那些常跟她厮混的麻将搭子一个也见不到了。露天舞场她倒还常去,但是往往形单影只的时候多,站酸了腿子也等不到一个人前来邀舞了。

丁科长也许算是她的忠实粉丝吧,但是丁科长不会到露天舞场来,除了丁科长就没人拿她当棵葱了。而且据我观察,丁科长新近转为正处以后,一段时间暂时不会再提拔,表演忠诚一时无需,所以就连他跟梁如月私会的兴趣都淡了。这一点我是怎么知道的呢?说起来令人发指,当我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想到梁如月曾经是我的老婆,即使我是一只老鼠,也差一点羞得背过气去。

梁如月脸上的寂寞和孤独就像荒原上的月亮,如果有一只野狼的嗥叫衬托着就更出意境了。当她独自从露天舞场令人尴尬的冷落中退场之时,我想起我们的结发之情,一时心动,不由得尾随着她从露天舞场回家了。打开家门,迎面冲出来的藏獒一下子扑了上来,跟梁如月抱了个满怀。梁如月像安抚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在大狗的头上拍了几拍,牵着它走进家门。那条大狗注意到我,还回过头来,朝我凶狠地“汪”了一声,吓得我连连后退,留在了门外。

可是我不甘心呀,这是我的家,怎么成了你这个狗东西耀武扬威的地方。我在楼下的林荫道徘徊逡巡了很久,内心感到无比愤懑,终于忍不住回到自家的门前,找个缝隙钻了进去。

一进门,我就听见从楼上的卧室里传出吓人的叫床声,听得出那声音是我老婆梁如月发出的,但却几乎不像人声了。我正呆呆地不知所措,卧室的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了那只桀骜不驯的藏獒,脸上的表情完全拟人了,拖着一条口水滴答的红哧哧的长舌头。它看了我一眼,就这一眼,我立时明白这条狗已经不完全是狗了,它已经拥有了人一般的思维。

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在此地逗留了,我完全不想再看见梁如月那张脸。正当我要转身离去时,门上忽然传来一阵嘹亮的门铃声,有人登门造访。会是谁呢?我不想见到的梁如月还是被我见到了,她懒懒地走出卧室,一边系着纽扣,一边下楼来开门。

我躲在门边电冰箱的后面,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我的老婆梁如月拉开门,只见几位穿制服的人走了进来,其中走在前面的那位捧着一只罩着黑纱的四方盒子,他们在房间里站住了,对我老婆说,你就是梁如月吧?你丈夫一个月前在监狱里自杀身亡了。这是他的骨灰盒。因为调查死亡原因,耽搁了一些时间,请你原谅……

且慢且慢,打住!这些人在说什么?我老婆的丈夫在监狱里自杀了?那么我是谁?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看见自己的身形正在迅速地缩小,化成一团虚无的空气。与此同时,我残存的意识像一束光射入无边的黑暗,形成一条逃跑的秘密通道,那是防范再严密的监狱都无法杜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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