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父子与苏轼的《昆阳城赋》

2011-08-15 00:42陕西
名作欣赏 2011年31期
关键词:朱熹苏轼

/[陕西]张 进

朱熹 (1130——1200),自幼受学于父亲朱松 (号韦斋),非常喜欢苏轼之学。三十一岁拜理学家李侗为师后,即以维护儒学的纯正为己任,对苏轼其人其学其文进行了激烈的批评。但在经历了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特别是庆元党禁的白色恐怖后,晚年的朱熹对苏轼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认识,对其书画及诗文词赋多有称道,如称“东坡老人英秀后凋之操、坚确不移之姿,竹君石友,庶几似之”①,“东坡笔力雄健,不能居人后”②,“文字到欧曾苏,道理到二程,方是畅”③。朱熹父子与苏轼的《昆阳城赋》曾有一段铭心刻骨的情结,千载之下,令人感动、感慨与感佩。

庆元四年 (1198)四月,六十九岁的朱熹于病中览《苏轼集》,回想十一岁时父亲朱松为自己讲授苏轼《昆阳赋》的情景,因作《跋韦斋书〈昆阳赋〉》曰:

绍兴庚申,熹年十一岁,先君罢官行朝,来寓建阳,登高丘氏之居。暇日手书此赋以授熹,为说古今成败兴亡大致,慨然久之。于今匆匆,五十有九年矣。病中因览苏集,追念畴昔,如昨日事,而孤露之余,霜露永感,为之泫然流涕,不能自已。复书此以示儿辈云。庆元戊午四月朔旦。

(《晦庵集》续集卷四)

朱熹的父亲朱松时为吏部员外郎,以不附秦桧和议,出知饶州,请祠 (祠官只领半禄),居于家。饱读诗书文章的朱松对十一岁的儿子开始了严格的训蒙教育,“他竭尽心力用儒家的忠孝气节、道德文章熏陶启迪沋郎 (朱熹的小名),但是在这种浸透为臣尽忠、为子尽孝古老圣训的封建道德家教中,却包含着尊王攘夷、抗金复国的现实内容”④。一次他为儿甥读《光武纪》,朱熹感而发问,父亲扼要讲解后,儿子竟欣然领悟,因记之曰:

为儿甥读《光武纪》,至昆阳之战,熹问:“何以能若是?”为道梗概,欣然领解,故书苏子瞻《昆阳赋》畀之。子瞻作此赋时方二十一二岁耳,笔力豪壮,不减司马相如也。

(《晦庵集》续集卷四)

光武帝刘秀开中兴大业,以昆阳之战扭转乾坤,司马光有诗曰:“赤伏开兴运,昆阳定壮图。”《迩英阁读毕〈后汉书〉蒙恩赐御筵诗》,《传家集》卷六)苏轼的《昆阳城赋》作于嘉祐五年 (1060),是年正月,苏轼举家自荆州陆行赴京,路经河南作。昆阳,古县名,即今河南叶县一带。公元23年,刘秀起义兵据昆阳城,时唯有八九千人。王莽派大司徒王寻、大司空王邑将兵数十万围攻昆阳城。刘秀留王凤等守城,自率兵骑勇敢迎击,以极少兵力战胜了王莽的主力部队,王莽的新朝就此转向崩溃。《昆阳城赋》即是凭吊东汉中兴之主刘秀与王莽军作战之古战场。朱松“手书此赋以授熹,为说古今成败兴亡大致”,乃至于五十九年后,朱熹仍记忆犹新,“如昨日事”。那么,苏轼此赋是怎样铺陈昆阳之战的?又何以具有如此强烈的感染力?以下我们抄录原文,并作深入的分析。

淡平野之霭霭,忽孤城之如块。风吹沙以苍莽,怅楼橹之安在。横门豁以四达,故道宛其未改。彼野人之何知,方伛偻而畦菜。嗟夫,昆阳之战,屠百万于斯须,旷千古而一快。想寻、邑之来阵,兀若驱云而拥海。猛士扶轮以蒙茸,虎豹杂沓而横溃。罄天下于一战,谓此举之不再。方其乞降而未获,固已变色而惊悔。忽千骑之独出,犯初锋于未艾。始凭轼而大笑,旋弃鼓而投械。纷纷籍籍死于沟壑者,不知其何人,或金章而玉佩。彼狂童之僭窃,盖已旋踵而将败。岂豪杰之能得,尽市井之无赖。贡符献瑞一朝而成群兮,纷就死之何怪。独悲伤于严生,怀长才而自浼。岂不知其必丧,独徘徊其安待。过故城而一吊,增志士之永慨。⑤

文章开篇八句写作者眼中所看到的昆阳城景象。霭霭,暗淡貌。块,孤独貌。楼橹,古代瞭望的岗楼。横门,代指昆阳城门。这几句谓:平阔的原野上浓云暗淡,一座孤城隐然浮现。狂风吹沙一片苍莽,那古代的岗楼今在哪里?城门豁然大开,道路依旧未改,而当地的人们哪里知道这儿曾经是古战场,他们正在弯腰种菜。⑥寥寥几笔,勾画出昆阳城的萧条之景,也流露出作者的兴亡之感。元人王恽《昆阳怀古》中“野人无所知,城边事春耕” (《秋涧集》卷三),明人何乔新《吊昆阳城赋》中“顾楼橹之安在兮,雉堞怅其已圮……耕夫岂识兴亡兮,方肆垦而未已” (《椒邱文集》卷十五)之句,皆从苏赋中脱胎而出。

接下来,重笔写昆阳之战。起笔“屠百万于斯须,旷千古而一快”二句,总写昆阳一战所取得的辉煌战绩:须臾之间屠戮了敌军百万,为千百年来一大快事,抒发了作者的颂美之情。然后用前后对比手法,先写王寻、王邑之“来阵”,再写刘秀之“迎击”。写“来阵”,以“驱云而拥海”比喻王莽军人数之众,来势之猛;而“猛士扶轮”四句,描绘出王莽军作战之阵势与必胜之气焰。猛士们推进车轮冲过草丛,又驱赶着虎豹等猛兽来助长军威,他们已罄尽全国的兵力作最后的较量,以为从此胜败已定,不须再战。而守城的汉军,面对强敌,乞求投降,未被应允,大惊失色而又后悔不迭。至此,王莽军的凶猛强悍与气焰嚣张已达到顶峰。《后汉书·光武帝纪》也载:“王凤等乞降,不许。寻、邑自以为功在漏刻,意气甚逸。”⑦漏刻,顷刻,极言时间短暂。然而作者笔锋一转,“忽千骑之独出,犯初锋于未艾”,写刘秀率千骑冲入敌阵勇敢迎击,虽初次交锋,士气却丝毫不弱。据《后汉书·光武帝纪》载:“光武乃与敢死者三千人,从城西水上冲其中坚,寻、邑陈乱,乘锐崩之,遂杀王寻。城中亦鼓噪而出,中外合势,震呼动天地,莽兵大溃……会大雷风,屋瓦皆飞,雨下如注……”⑧作者接下来正是描绘了敌军惨败的过程,先是将领傲慢地“凭轼而大笑”,旋即是将士们“弃鼓而投械”,再后是“纷纷籍籍死于沟壑”。作者又进一步分析了死者中那些挂着金印、佩着玉饰的人,他们应当都是“市井之无赖”,王莽谋篡得位,这些人“贡符献瑞一朝而成群”,如今纷纷就死,不足为怪,表现了作者无比的义愤与蔑视!更为“豪杰”之士而鸣不平!

文章最后抒发了作者的感慨:“独悲伤于严生,怀长才而自浼。岂不知其必丧,独徘徊其安待。”严生,即严尤;自浼,自我污损。《汉书》载,严尤精通历史和兵法,论战无不精妙。班固赞之:“若乃征伐之功,秦汉行事,严尤论之当矣。”⑨《后汉书》载,严尤曾劝王邑说,“昆阳城小而坚”,不如先攻刘玄所据守的宛城,“宛败,昆阳自服”⑩,的确深有谋略。“《读画斋丛书》本,[元]刘埙《隐居通议》卷五录有此文全文,末句有注文,云:‘严尤最晓兵法,为莽谋主,昆阳之败,乘轻骑,践死人而逃。’当为苏轼自注。”⑪苏轼所悲者,如此有才之人竟甘愿为王莽助力,难道不知王莽新朝必然灭亡?孟子说:“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 (《孟子·尽心上》)王莽谋篡,古人皆视之为“不义”,严尤甘事不义,在苏轼看来,是不能自用其才。苏轼一生,以才学、气节著称。《宋史》称他“挺挺大节,群臣无出其右”⑫,因此他对严生的自浼,表示了极大的悲哀与怜惜!“过故城而一吊,增志士之永慨”,总结上文,突出了“永慨”之主旨。

观苏轼此赋,其“感慨”、“叹息”者大略有三:

其一,借故城抒发古今成败兴亡之感;

其二,颂扬刘秀的英勇抗击,以寡敌众;

其三,悲哀才士缺乏节义,不能自用其才。

此三者,表现出青年时期的苏轼,熟读书史,关注古今成败兴亡之事,关注才士的节义气概,既有卓越的文学才能,又有清醒的政治头脑,借咏古对现实政治提供可鉴之资,表现出非凡的才学、胆识与气节。这正是朱熹的父亲朱松所激赏的。他说:“子瞻作此赋时方二十一二岁耳,笔力豪壮,不减司马相如也。”其“笔力豪壮”,不仅表现在写景、抒情、议论的阔大豪壮,开阖自如,在其胸襟和胆识的特立过人,更在其具有现实的针对性。所以,朱松给儿甥读光武纪》,说古今成败兴亡之理,手书苏轼《昆阳城赋》赠子,其寄意殷切,用心良苦也。朱熹不辜父望,出仕后,历官同安主簿、知南康军、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公事、知漳州、知潭州、焕章阁待制兼侍讲等。虽多数时间为祠官,然其始终关心朝政,用他的话说,身伏衡茅,心驰魏阙,窃不胜其爱君忧国之诚”⑬。他多次上封事、奏札,反复劝谏皇帝正心术、立纲纪、亲贤臣、远小人,内修外攘,以图恢复。然而因“急于致君,知无不言,言无不切,颇见严惮”⑭,他入侍经筵四十天就被逐出国门。朱子一腔悲愤,在病中览苏轼集》,追念往事,历历在目,眼见恢复无望,“而孤露之余,霜露永感,为之泫然流涕,不能自已。复书此以示儿辈云”。其传赋之意不言自明。

苏轼的《昆阳城赋》既被朱熹父子爱重,对后世也产生了显著的影响。在苏轼之前,诗文中涉及昆阳的文字泰半是借用其典故,如“熊罴驱涿鹿,犀象走昆阳”,“东汉重晞日,昆阳屋瓦飞”等。苏轼之后,专写昆阳城的作品渐多,如[宋]李廌《过昆阳城》《济南集》卷四)、[元]郝经《晓登昆阳故城》 (《陵川集》卷十)、[明]薛瑄《昆阳行》 (《敬轩文集》卷三)等,无不受到苏赋之影响。其中孙承恩《使郢昆阳城吊古》中云:“抚事吊古增慨伤,高情独有坡翁赋。严尤小竖非英才,委身簒逆胡为哉。留芳不能乃遗臭,千年唾骂谁为哀。”对苏赋给予很高的评价,而对严尤,则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与愤慨,比苏轼的“悲伤”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 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三“词人怀古思旧”条云:“词人即事睹景,怀古思旧,感慨悲吟,情不能已。今举其最工者,如刘禹锡《金陵》诗……《愚溪》诗……窦巩《南游》诗……东坡《昆阳城赋》:‘横门豁以四达,故道宛其未改。彼野人之何知,方佝偻而畦菜。’……而近世仿效尤多,遂成尘腐,亦不足贵矣。”可见,此赋虽不及《前赤壁赋》《后赤壁赋》更为人知晓和称赏,却也是同类作品中的佼佼者。

①②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84,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973页,第3964页。

③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139,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3309页。

④束景南:《朱子大传》,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7页。

⑤⑪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页。

⑥参考孙民:《东坡赋译注》,巴蜀书社1995年版,第12页。

⑦⑧⑩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页,第8页,第7页。

⑨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833页。

⑫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817页。

⑬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11,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13页。

⑭王懋竑:《朱熹年谱》,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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