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有端五十弦

2011-08-15 00:42北京李建永
名作欣赏 2011年31期
关键词:锦瑟无端

/[北京]李建永

一篇锦瑟解人难

唐代大诗人李商隐的《锦瑟》一诗,是现代中学语文教材的传统篇目。然而自此诗诞生一千一百多年以来,它就一直是一个难于破解的谜。一方面,《锦瑟》佳句脍炙人口,流传千年;一方面,《锦瑟》内蕴朦胧多意,晦涩难解。一方面,诚如梁启超所称,《锦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美的诗”;一方面,又如王士禛所言:“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因而元好问感叹:“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其实,像东汉郑玄为“五经”作注一样,历代给《锦瑟》作解的人并非没有,而是太多,且歧说颇多。有说《锦瑟》感愤“牛李党争”,属于“政治诗”;有说《锦瑟》扣题咏瑟,属于“咏物诗”;有说《锦瑟》隐喻心曲,属于“闺情诗”;有说《锦瑟》思慕逝妻,属于“悼亡诗”;有说《锦瑟》自伤迟暮,属于“言志诗”;有说《锦瑟》借瑟起兴,属于“无题诗”……猜拳行令,杂说纷纭。似乎都持之有“据”,言之成“理”;似乎都沾一点边儿,摸一点门儿;然而,大多却是强说滋味,强作解人,给读者一种“找不着官儿,胡绕弯儿”的感觉。

譬如:苏东坡及胡仔持“适怨清和说”。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缃素杂记》:“山谷道人读此诗,殊不解其意。后以问东坡,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胡仔进而诠释:“案: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玉暖日生烟’,和也。一篇之中曲尽其意,史称其瑰迈奇古,信然。”然而,“庄生梦蝶”如何“适”?“暖玉生烟”怎样“和”?像这般胶柱鼓瑟,牵强附会,必然是语焉不详,似是而非。

再如:朱彝尊持“悼亡说”。他在《李义山诗集辑评》讲到《锦瑟》时评曰:“此悼亡诗也。意亡者善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二十五而殁也。‘蝴蝶’、‘杜鹃’,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葬之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此情’岂待今日‘追忆’乎?只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之‘惘然’,必其婉弱多病,故云然也。”看似环环相扣,言之凿凿,阐释得有鼻子有眼儿,然而,五十弦为二十五之“断弦”,生之日为死之日预设“惘然”,可谓武断臆说生拉硬扯之极!

又如:钱锺书持“自寓创作说”。他在《管锥编》中写道:“《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则略比自序之开宗明义。”认为《锦瑟》一诗,置于《李义山诗集》首篇,乃义山以之概括自己平生之创作。并进而阐释:首两句“言景光虽逝,篇什犹留,毕世心力,平生欢戚,清和适怨,开卷历历”;三四句“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五六句“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七八句“言前尘回首,怅触万端;好梦易醒,盛筵必散”云尔。然而,观点一旦跑偏,即使引述再丰,学问再宏,也遮不住断章取义一厢情愿之嫌。而况,《锦瑟》之冠于全集,未必真是义山本意。

此外,还有不少持“无题说”者。论者以为诗题“锦瑟”,不过是从起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信手拈取前二字,意义完全等同于“无题”。既然如此,那么义山的大量“无题”诗,如“相见时难别亦难”为何不叫“相见”,“凤尾香罗薄几重”为何不叫“凤尾”?还有“云母屏风烛影深”为何不拟“无题”或“云母”,反而从第三句撷取二字题为“嫦娥”呢?虽说自古“《诗》无达诂,《易》无达占”,然而似这般诂之哉,占之哉,纯属妄拟瞎诂者也。倒是周汝昌提出的“它所写的情事分明是与锦瑟相关的”观点,较为贴近《锦瑟》诗旨。

古瑟由来五十弦

李商隐二十五岁中进士,三十八岁补太学博士,“在国子监太学主事讲经,申诵古道,教太学生为文章” (《樊南乙集序》)。故义山为有唐诗人中之饱学鸿儒。学问太大,在作诗上有利亦有弊。利者,无一字无来历,句句有出处;弊者,“獭祭曾惊博奥殚”,用典太多且生僻,故后人称之为“獭祭体”。《冷斋夜话》云:“诗到义山,谓之文章一厄。以其用事僻涩,时称‘西昆体’。然荆公晚年亦或喜之,而字字有根蒂。”

既然字字有根蒂,句句有来历,那么锦瑟一典出自何书?五十弦瑟究竟有无?倘有,又出自何种典籍?由于《锦瑟》一诗的“技经肯綮之处”,尽在首句“锦瑟无端五十弦”,因而搞清楚五十弦瑟的有无,是打开《锦瑟》难解之谜的管钥所在。

东汉许慎《说文》讲:“瑟,庖牺 (即伏羲氏)所作弦乐也。”许氏之说有何根据呢?司马迁作《史记》,其史料来源大致在《书》《诗》《春秋》《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秦记》和《楚汉春秋》等这些主要典籍中。而《世本》又为古代史官所记载之史料集成,体例分为“系”、“记”、“世”、“传”、“谱”、“氏”、“居”、“作”、“谥”等,故司马迁作《史记》多依用之。虽然《世本》全书早已散佚,但其部分内容仍可从引用过《世本》的存留典籍中辑出。譬如《世本》中的《作》即是记载上古发明创造的,其中便记有瑟的发明者:“《世本》曰:庖羲氏作瑟。瑟,洁也。一使人精洁于心,纯于一行也。” (见《太平御览》及《北堂书钞》)“《世本》:庖牺氏作五十弦,黄帝使素女鼓瑟,哀不自胜,乃破为二十五弦,具二均声。” (见《尔雅·释乐疏》《通典·乐》《三礼图》和《路史》等)

司马迁《史记·孝武帝本纪》亦载:“其年,既灭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见。上善之,下公卿议,曰:‘民间祠尚有鼓舞之乐,今郊祠而无乐,岂称乎?’公卿曰:‘古者祀天地皆有乐,而神祇可得而礼。’或曰:‘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于是塞南越,祷祠泰一、后土,始用乐舞,益召歌儿。作二十五弦及箜篌、瑟自此起。”相传由褚少孙补写的《史记·封禅书》亦照抄了这则史料。班固的《汉书·郊祀志》也是依样画葫芦照搬这段文字,仅将“郊祠”改为“郊祀”而已。另,《太平御览》引王子年《拾遗录》亦云:“白圆山,其形圆也。有木林,疾风震地而林木不动,以其木为瑟,故曰静瑟也。黄帝使素女鼓庖羲氏之瑟,满席悲不能已,后破为七尺二寸二十五弦。”

由此看来,瑟由五十弦而改为二十五弦,缘起于一个“悲”字。虽然《荀子·乐论》云:“君子以钟鼓导志,以琴瑟乐心。”然而,能乐其心者,亦能悲其心。诚如《尸子》所言:“夫瑟,二十五弦。贤者以其义鼓之,欲乐则乐,欲悲则悲。”义山诗不言二十五弦而特言五十弦者,强调的正是一个绝对的“悲”字。据《周礼·乐器图》讲:“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为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凡义山诗中出现“锦瑟”意象者,无不切在一个“悲”字上。如《回中牡丹为雨所败》诗前四句:“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又如《房中曲》 (悼亡诗)其中四句:“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亦悲亦幻思华年

那么,玉谿生所悲何来?不是无端悲怨深,直将阅历写成吟。回顾李商隐人生短短的四十六七年,是孤苦、孱弱、敏感、羞涩、深情、劲倔、失意、蹉跌、悲愤、忧伤、孤独、寂寞等混合交织的一生。正如崔珏《哭李商隐》诗所云:“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义山创作《锦瑟》之时,约已步入人生的“黄昏”。大多研究者认为,此时义山已然回到故乡闲居,拖着多愁多病的身体,过着清苦落寞的日子,几乎不与外界往来,晚景颇为凄凉。此情此景,此时此际,义山选择以“悲”定调的“锦瑟”为题,不正是恰如其分的吗?

首句开宗明义,“锦瑟无端五十弦”。无端从有端来,有端是典,用事,五十弦紧扣一个“悲”字;无端是情,情绪,渲染心中莫名的怅惘,无端的悲伤。无端也是有端的,“一弦一柱思华年”。“思华年”乃全诗主旨。五十弦瑟,一弦一柱,一年一岁,抚瑟回思,往事历历。“迷蝴蝶”,“托杜鹃”,“珠有泪”,“玉生烟”,有憧憬,有悲欢,有痴情,有幻灭。诗的主题虽然是锦瑟怨华年”,但对于毕生写下“来是空言去绝踪”、车走雷声语未通”、“春蚕到死丝方尽”、“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玉谿生,在回思锦瑟华年之际,爱情自然仍是主打,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白居易《偶作寄朗之》说得好:“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当然《锦瑟》不只是相思,还有青春的飘逝,理想的破灭,以及人生的种种遗恨,一切的一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义山《锦瑟》一诗之所以难解,不仅在于用典之繁,还在于意象之朦胧。“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两个典故众所周知,但它们究竟在隐喻什么?是弦瑟拨动了曼妙华年的多梦时节?还是触动了“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凄怆悲切?抑或兼而有之吧。“沧海月明珠有泪”,意象一字排开——海、月、珠、泪,不禁使人联想到义山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自古珠生蚌腹,感月而胎。古云:“龙珠在颔,蛇珠在口,鱼珠在眼,鲛珠在皮,鳖珠在足,蚌珠在腹。”俗谚亦云:“上巳有风梨有蠹,中秋无月蚌无胎。”而且恰好西晋时期的三位文学家均涉笔成趣写到海月珠泪。潘岳《沧海赋》:“煮水而盐成,剖蚌而珠出。”左思《吴都赋》:“蚌蛤珠胎,与月亏全。”张华《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义山信手拈来,点石成金,海与月,月与珠,珠与泪,宛如一套连环,紧紧扣在一起——无论是华年的流逝,抑或情爱的破碎,皆似海月结珠胎,颗颗晶如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暖玉生烟,又涉一典。据王应麟《困学纪闻》:“司空表圣云:‘戴容州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义山‘玉生烟’之句,盖本于此。”是啊!世间好事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情事,总是那么可望不可即,并且终将如梦如烟,无可奈何地走向幻灭。

梳理《锦瑟》一诗的结构,大致由“悲”与“幻”构成。一二句为“起”:“锦瑟无端五十弦”,悲;“一弦一柱思华年”,幻。三四句为“承”:“庄生晓梦迷蝴蝶”,幻;“望帝春心托杜鹃”,悲。五六句为“转”:“沧海月明珠有泪”,悲;“蓝田日暖玉生烟”,幻。七八句为“合”:“此情可待成追忆”,由悲转幻;“只是当时已惘然”,由幻生悲。悲与幻是交织的,叠加的,相对的,转化的,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一体的。幻,如蒙太奇电影镜头,时隐时现,时幻时灭,是回想当年闪烁眼前的吉光片羽;悲,是底色,是情愫,是沉思往事发自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伤逝”,从来就是一个伟大而永恒的文学主题。自孔夫子伫立大河之岸,望着滔滔流水发出“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浩叹,“伤逝”这个母题就已有孕在身。到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将“伤逝”作为文章目录的类编专门列出,已然呱呱坠地,便有了姓字。千百年来,咏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文人墨客,代不乏人。而义山更是写“伤逝”的圣手,且不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仅一篇《锦瑟》,便写得“有声有色,有情有味”,“春女读之而哀,秋士读之而悲”,“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空百代无其匹也”,堪称中国文学史上书写“伤逝”之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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