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性同体”溯源与西方文学作品中的渗透

2011-08-15 00:42郭京红苏州卫生职业技术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名作欣赏 2011年30期
关键词:两性伍尔夫意象

⊙郭京红[苏州卫生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文学艺术,作为一种社会科学的审美认识,与文化、道德等社会意识一样,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并反作用于社会生活。一部作品之所以具有美学价值是因为它反映了一定时代社会生活的某些真实方面,并且帮助人们认识当时社会的价值取向与内涵。享誉世界文坛的英国作家詹姆斯·乔伊斯以开阔的创作视野和反传统的写作风格审视西方社会分裂而矛盾的文明,其作品如同一部史诗画卷,寓意深刻,耐人回味,具有广泛的国际影响。乔伊斯的文学作品以独特的艺术手法触及到社会、人性、意识、性别关系等20世纪西方国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深入剖析了世纪之交时人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受当时女权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乔伊斯的人物意象描写观亦逐步走向“双性同体”,最终趋于成熟。

“双性同体” (androgyny),亦称“雌雄同体”“雌雄兼体”。该词由希腊词根andro (男)和gyn (女)组合而成。其生物学概念意指自然界中的植物雌雄同株或者现实中某些罕见的生理畸形者。心理学范畴则指同一个体既有明显的男性人格特征,又有突出的女性人格特征,即兼有强悍和温柔、果断与细致等性格。这两种特征会根据个体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表象。

“双性同体”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是一个古老而又影响深远的主题,也是人类文化发展的产物。在西方文明发展史上,双性同体有着深厚的神话基础和悠久的宗教渊源。人类伊始时,世界上并不存在一种性别压迫另一种性别的现象。人们顶礼膜拜的初始神中许多都是双性同体的。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曾表达过,最初的人类是具有两性者,史初人类有四只手和四只脚以及相连的两个躯体,一个是男性的,一个是女性的,后来两个躯体分离,从此每一半躯体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公元7年在古罗马诗人奥维德 (Ovidius)所著的《变形记》中约二百五十个神话故事里,赫耳玛佛洛狄忒是一个美貌英俊的青年,卡里亚的撒尔玛奇斯水泉的山林女神爱上了他,请求诸神使她和赫耳玛佛洛狄忒永远结合在一起,结果他们结合成为双性同体。无独有偶,基督教《圣经》中上帝耶和华也是雌雄共体的。该教信徒认为他们所信仰的上帝既不是男神也不是女神,而是绝对的两性超越者。其实从犹太教的神秘哲学到雅利安民族的秘密宗教仪式,从罗马帝国时期开始流行的诺斯替教 (Gnosticism)教义、古希腊信奉神秘哲学的俄耳甫斯教 (Orpheus)教义到中世纪化学哲学思想中的炼金术 (Alchemy),“双性同体”一直是许多民族创世神话的中心主题,表达了当时人们对已经逝去的,并想重新获得的完整而美好状态的强烈愿望。

而男性和女性之形态分别的历史开始之后,男权意识形态话语操纵的社会才将性别分成高低上下,促使社会被极端地二元对立起来,也直接酿成现代人的各种人格缺陷。事实上,在人类追求性别意识真理性和理想化人格模式的过程中,“双性同体”的蕴涵也在不断发展变化,并触及哲学、医学、民俗学、心理学和教育学和人类学等不同领域。弗洛伊德在20世纪初也从心理、生理和精神分析的角度提出了“潜意识的双性同体”。弗洛伊德认为双性理论带有较多的合理因素。从人类的性机能和性心理历史和发展过程来看,人类的性分化原本是从同性中逐渐演变而来的。把“双性同体”作为性别文学或者人类社会生存理想状态的想法最早发端于受“布鲁姆斯伯里团体思想”的熏陶的英国著名现代派与女性主义文学先驱弗吉尼亚·伍尔夫。她于1929年出版了自己的经典小说《一间自己的房间》,并将“双性同体”文学创作思想贯穿于书中。当弗吉尼亚·伍尔夫袭用“双性同体”这一意象并赋予它性别写作的理想意义时,它已被赋予一种非实物意象。伍尔夫认为:“在我们之间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是男性的力量,一个是女性的力量。……最适意的情况就是在这两个力量一起和谐生活、精诚合作的时候。”沃尔夫的这种文学创作观恰恰吻合了瑞士著名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荣格的精神分析学说。荣格认为人的情感和心态同时具有双性同体的倾向,其中两种重要原型是阿尼玛与阿尼姆斯,阿尼玛原型为男性心中的女性意象,阿尼姆斯则为女性心中的男性意象。与公开展示给别人的外部意象,即“外貌”相对,男性内心深处的阿尼玛与女性心灵中的阿尼姆斯可看做是个人内心深处所隐含的内部意象,即“内貌”。在他看来,双性同体既不排除差别,也不排斥其中任何一种性别。

伍尔夫这位女权主义视野中,双性同体作为一种象征,类似人类最初身兼两性、浑然完整的圣洁状态。这是事物最原始和最理想的社会状态,也是其文学创作的最高理想。伍尔夫站在张扬女性美学、突出女性意识的女性主义立场上,认为文学需要从男子强权色彩中回归。事实上,伍尔夫意识到要让女性同男性一样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必须从根本上改变两性之间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根除建立在两性对立基础上的整个社会意识、思维模式和伦理价值标准,使其具有超越时代的深刻寓意。这样,男性与女性才能统一在“人”的范畴之中,人类才能真正获得发展与进步。究其实质,双性同体在文学作品中的应用就是女性话语权的回归。正是基于这种叙事立场,伍尔夫创作并刻画了许多带有双性同体意象的人物意象。如《出航》中的特伦斯·休伊和《夜与日》中的拉尔夫先生虽为男性,但都显示出女性化的优柔寡断、富于同情心的特征;《出航》中的玛丽小姐则显示出另外一种两面性:既大胆果断、积极进取,又温柔善良,情感丰富。在《奥兰多》中,伍尔夫更以超现实的笔触虚构了一个生理上也融双性为一体的人物——奥兰多。通过主人公在五百余年间奇妙的由男变女的性别转化,重新审视和判断了传统价值观,暗示了两性融合、走向和谐的可能性。

伍尔夫之后,许多女权主义作家也表达了同样或类似的思维模式,如法国女性主义批评家露丝·伊瑞格瑞、朱莉亚·克里斯托娃也都在坚持男女两性之间差异普遍存在的基础上,以“双性同体”思想为依据来对抗和解构父权制的二元对立。卡罗林·海尔布伦在《走向双性同体》一书中认为,“双性同体”表达了将两性差异消融的理想。两性可以任意选择他们的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摆脱强加于男女两性的固化束缚,使个人获得自由,走向没有性别差异的理想社会。

在前期具有“双性同体”思想的作家和评论家的影响下,大量女性作家在创作中加入了各自对双性同体的诠释和意象创作。美国南方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代表作《伤心咖啡馆之歌》立足于双性同体视角,从精神隔绝、孤独、爱情、宗教等方面表现女主人公爱密利亚身上所体现的双重性别身份。乔伊斯·卡洛尔·奥茨在其长篇小说《奇境》中采用立体叙事结构视角来描绘重大的历史背景和社会事件,使小说具有了探寻多种价值意义和社会内涵的综合性。作家在采用非传统的叙述形式和语言结构之时,用“双性同体”的意识来表现小说创作中的女性主义的关怀,不仅表现了人物乃至人类两性在对立统一中并存的无意识性,更促进了两种不同的认知世界思维途径之间的交融与平衡。美国黑人女作家艾丽丝·沃克则在小说《紫色》中通过具有双性同体特质的茜莉塑造了一系列令人耳目一新的黑人女性形象,展示了黑人女性争取种族平等和妇女平等权利的斗争,敦促主流社会文化摒弃种族对立,用双性同体的和谐感悟来重新审视融入自身的异族文化,并促使各种文化和谐共处、共同发展。美国作家安妮·赖斯被誉为“吸血鬼之母”,她笔下《夜访吸血鬼》和《吸血鬼莱斯特》中的吸血鬼都具有典型的“双性同体”特征。她一反吸血鬼僵化刻板的传统形象刻画,而借用所描绘的吸血鬼的虚幻世界来极力表现现实世界,从吸血鬼的视角去解读人性深处的困惑和难题,使人们的生存状况、思维方式以及西方文化中的病症与痼疾得以透视。

“双性同体”观的创作立场也波及到了文学界的男性作家。认同双性同体思维的男性文学家并不乏其人,其实早在伍尔夫形成自己的“双性同体”观之前,西方文学界就已经有作家有意或无意地采用了双位同体意象。英国诗人和评论家柯勒律治就曾说:“伟大的心灵总是雌雄同体,两性因素是并存的……双性的心灵是易于共鸣而有渗透性的;它毫无阻碍地传达情感;它天生有创造力、光彩夺目、浑然一体。”

现代主义代表性作家詹姆斯·乔伊斯在女权运动中并没有采取激进的立场,他否认自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主要是因为乔伊斯认为女权主义运动应与“行动”有关,而非与“思想”有关。但这并不表明他不关注性别意识的社会建构及其引发的微妙、复杂而又难以预料的结果,并且在作品中加以表现。在《一个青年画家的肖像》中从未直接出现过的涉水少女爱玛作为斯蒂芬女性意识和艺术灵感的源泉,她不仅具有美丽、敏锐的女性性格特点,也具有独特的判断力与独到的见解,极具男性气概。乔伊斯使女性成为男性艺术道路的引领者。相比之下,男性却显得瘦弱、单薄且多愁善感,阴柔之美有余而阳刚之气欠佳。但史蒂芬在水中嬉戏的涉水少女的启发下激活了内心的艺术激情和精神感悟。“他似乎……看见了一个长着翅膀的身影飞翔于海浪之上,并渐渐飞向天空……一位雄鹰般的男子跃出了水面,朝着太阳飞去。这不啻是一个启示,他生来就应该致力于这样的目标……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个目标。”斯蒂芬从“鸟”的景象中听到了艺术家使命的召唤。这时的斯蒂芬已经超越了一个普通人,而代表一个真正完整意义上的“人”,他摆脱了来自家庭、社会和宗教的束缚,投身到广阔的艺术天地之中。他已蜕变成为一个没有偏颇的双性气质的人,在两性和谐、合作的基础上重新构建了自我精神世界。

此外,美国著名小说家斯坦贝克短篇小说集《长谷》中的《菊花》里女主人公伊利莎、美国作家斯科特·奥台尔的《蓝色的海豚岛》中的女主人公卡拉娜均兼备男女两性特征。例如,伊利莎从外形和穿戴上来看,有着男性特点;从性别语篇交际的角度上来看,注重给予大量信息,擅长解决实际性问题,表现出独立性、刚毅性,其形象描写表现出与男性主流文化群体思想的碰撞、斗争与回归。而奥台尔《蓝色的海豚岛》所塑造的女主人公卡拉娜坚忍不拔、果敢干练,突破了传统的性别定式,慰藉和鼓励了现实生活中受挫的女性。

通过小说中存在的自我解构、自我颠覆的力量,可以感知以双性同体意识写作的作家在创作时所经历的复杂心理活动,其笔触流露出对两性和谐、合作平等的理想社会状态的追求。在具有双性同体思维的作家们的作品中,人物意象由最初的性别二元对立逐渐走向完整、和谐状态下的双性同体,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并拓展了伍尔夫的双性同体创作观,即生理性别不同的作家只要具有双性同体的头脑都可以创作出伟大的作品。虽然作家们性别不同、经历不同、视角不同,各自聚焦的内容和呈现风格亦有所不同,但他们所贯穿的双性同体思想,在不同程度上解构了传统父权社会中的二元文学创作论,预示了两性和谐发展的美好未来。文学家们以小说人物形象塑造历史流变过程表明:只有两性气质和谐相加,才有可能极大地激发艺术家的想象力,在文学艺术中创造出超越现世的巨作,使人类社会关系回归到原始浑融、美好完满的境地,使现实社会和谐、平衡地发展下去。

[1]Hargreaves,Tracy.Androgyny in Modern Literature[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5:01.

[2]弗吉尼亚·沃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M].王还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128.

[3]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344.

[4]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A].弗吉尼亚·伍尔夫文集[C].翟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156.

[5]Norris,Margot.A Comparison to James Joyce’s Ulysses[M].Boston:New York,1992:151-152.

[6]Joyce,James.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M].London:Penguin Books,1979:430-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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