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苍蝇引发的心理剧
——评汤吉夫的短篇小说《从早到晚》

2011-08-15 00:42天津
名作欣赏 2011年13期
关键词:小说家苍蝇时空

/[天津]林 霆

一只苍蝇引发的心理剧
——评汤吉夫的短篇小说《从早到晚》

/[天津]林 霆

最初读到这篇小说时,我仿佛被一种黏稠的东西所攫住。在它平淡的情节和熨帖自然的意识流背后,有种略带沧桑感的力量,将人深深震撼。以致今天再次读到它时,觉得它就像一位故人,还一直站在上次见面的地方。

小说的情节其实很简单,如果从主题学的角度来看,《从早到晚》无非就是在表达一个空巢老人的孤独感。对于一个渐入晚境的作家来说,书写一种感同身受的人生经验其实并非难事;但是,作为一个已然存在的社会问题,而这问题又被各种媒介连篇累牍地讨论过,此时,作家能做什么?小说又能做什么,以使得它不同于各种简单的讨论、呼吁和倡议?也就是说,在介入各种社会现象、社会热点问题时,小说如何区别于其他媒介方式?小说的独特魅力又在哪里?

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是一种艺术。如果进一步追问:难道新闻不也号称是一种“媒体艺术”吗?我们可以进一步补充为:小说是一种形式化的艺术,形式本身即艺术。小说必须对人的种种存在——体现为小说的素材——进行审美的组织,它应该通过自己或绵密或疏朗的针脚,或紧实或松软的肌理来实现小说意义的表达。小说的形式就是意义,而非仅仅其所传达的“内容”。正是因为可以破解形式密码背后的意义,小说叙事学才具有真实的价值。从《从早到晚》中,可以观察一篇小说如何表达和生成意义。

就小说所传达的内容来看,作家已经对人物的生活及其事件进行了精心的选择。时间上,选择了女儿和小外孙应该到访的日子。我们姑且把它称为“这一天”。这一天,亲人们应该到来。但是,她等了一整天,除了一只骚扰她的苍蝇以外,谁都没有来。就小说中所呈现的事件而言,在这一天的等待中,她先后吃了三顿饭,看了早中晚三份报纸。如果小说仅此而已,那么它就失去了能够表达意义的情节。“情节”是什么意思?在叙事学上,情节虽然也是对事件的叙述,但更侧重在因果关系上。英国小说家福斯特曾说:“‘国王死了,然后王后也死了’是故事。‘国王死了,王后也伤心而死’则是情节。”([英]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苏炳文译,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小说家不仅仅是讲故事的人,更是为故事赋予意义的人,而情节无时无刻不在传递着情感的或思想的信息。这篇小说的情节集中在一只苍蝇身上:因为最终没有等来女儿和小外孙,她愤而追杀苍蝇,直至将苍蝇累死,才感到了一丝安慰和满足——“毕竟打死了一只可恶至极的苍蝇”。这一深富意味的情节传达了这样一种令人心酸的信息:一位孤独的老人,在一只苍蝇身上发泄着她的孤独。

对于精通形式的小说家而言,他们很清楚意义产生于各种事件之间或清晰或混沌的因果关系中,而且,事件的因果关系必须建立在丝毫不能含糊的逼真的心理事实之上。《从早到晚》也是如此。“女儿一家未能如约到来”和“杀死苍蝇”之间,原本是遥不相及的两件事,如何才能在它们之间建立起让人信服的因果关系,决定着小说的成败。

如何表达心理真实,不同的作家会做出不同的选择。现实主义作品会直接进行心理独白,或者利用变化的景物来表达情绪。例如,列夫·托尔斯泰作为一位技艺高超的现实主义大师,就为我们做出了很多示范。在中篇小说《家庭幸福》中,他如此表达一位刚刚陷入爱情的少女的心理:“我顺着我们所走的林荫路往前看,我总觉得不能再往前走,仿佛前面就是世界的尽头,这一切都已永远凝固在自身的美妙之中。但我们一往前走,那道美丽的魔墙就分开来,让我们过去,那里似乎也有我们熟悉的花园、树木、小径和枯叶。我们真的在小径上走着,踏着一圈圈光和影,枯叶也真的在我们脚下飒飒做响,嫩叶也真的拂着我的脸。那挨着我、小心翼翼地挽着我的手臂缓缓走着的,真的是他;那在我们旁边沙沙地走着的,也真的是卡嘉。而那漏过静止不动的枝叶照着我们的,也真的是天上的月亮……”([俄]列夫·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文集·哥萨克》。中短篇小说1857-1863,草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版)熟悉的景物变得如此不真实,都是因为爱情之美妙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这里,景物描写承担了传达心理真实的作用。

现代主义手法则往往利用经过变形的素材,和出离现实、不符合常理的事件,甚至是荒诞不经的经历来表达产生于现代社会的艰涩体验和不同于传统的生存现实。《从早到晚》选择了后者。这篇小说最重要的艺术变形就是,在文本中建立起两个不同的层次系统。以一只苍蝇为衔接物,人物在两个时空系统中自由穿梭,一个是现实中的晚年处境,一个是回忆中的往昔生活。小说的现实时间是“从早到晚”的一天,空间是老人日常生活的狭小区域。这一时空安排显得异常逼仄,毫无诗意可言。然而这就是属于她的生活,吃饭、睡觉、看报纸、下楼买早点、在小区散步。它像一个停滞的点,既无过去也无未来。如果没有人物心理时空的自由转化,小说就无法实现它不同于生活现实的审美飞跃。“苍蝇”振动的翅膀在现在与过去之间轰鸣,让她想起五岁那年日本人的飞机轰炸,想起了她那些逝去的亲人们。她孤单生活的原因种种,便一一呈现。这样的叙说,自然而然地填满了老太太的过去,她不再是一个没有历史、没有故事的陌生人。虽然她已白发苍苍,但她也年轻过、美丽过,也曾经爱过、追逐过。或者可以说,在每一个孑然一身、踽踽独行的身影背后,都有一个不简单的往昔。然而,俱往矣,老年孤单就如命中注定、如影随形,她凄凉的晚境就在眼前。在两个时空的比照下,小说完成了对于人物全部人生的叙写,同时也在巨大的反差下强化着人物的悲剧性。

小说另一处变形是对苍蝇的着力描写。“那只苍蝇很大,绿莹莹地像一只饱满的硕大的绿豆粒”,“竟然挑衅似的降落在她的右耳的边缘上,而那飞机一样的声音也就因此更加嘹亮”。用报纸拍打之后,“那苍蝇似乎也受到惊吓,从半空俯冲下来时,竟然撞到了她的额头上”。睡醒午觉,“那只硕大的绿豆苍蝇,正环绕着她的头颅飞行”,“绿豆苍蝇俯冲下来的姿势完全像一架当年的日本飞机”。一只苍蝇有那么重要吗?以至于它俨然成为和老太太一样突出的“主人公”?我甚至揣测过,《从早到晚》是一篇由“苍蝇”这个词语所引发的小说。为什么不可能呢?它的声音是那么“响亮”,它的存在是那么醒目,无时不在、无所不在。在现实的经历中,一只苍蝇有那么讨厌吗?当然没有。这是小说的又一次变形。“苍蝇”以它微弱的动静,来彰显老太太生活的绝对安静。苍蝇的存在,映衬着亲人的缺席和人物心灵的孤独。而它被放大的声音,它的“巨大”存在,却是源于一种心理事实:老人不仅害怕孤单,更怕对孤单的嘲讽。苍蝇是知道真相的。老太太可以对邻居撒谎说,女儿一家来过了,但是她骗不了这只苍蝇。在她看来,孤独是可耻的。追杀苍蝇,是她掩盖孤独真相的必然手段。如果女儿一家不来,苍蝇的命运便必死无疑。小说所有的变形都是为了还原。还原人物潜意识中的精神状态。小说家所做的,就应该优于普通人所幻想和思考的。我甚至觉得,这样的题材只能如此来写。

《从早到晚》所透露出的空巢老人的无边孤寂,或许会令不常回家看望父母的儿女们心怀歉疚,懂得父母的孤单,从而实现小说的社会价值。但我想说,那只是小说的副产品,小说的核心价值并不在于此。事实上,优秀的小说并不告诫读者某种必须履行的职责,而是通过作家特殊的才能与天赋,让文本局部的时空与人的完整时空角力,让人能从宇宙时空去俯视人的悲凉、人的宿命,在人的整体性中去理解自己与他人,让人具有更加宽容悲悯的情怀、更加从容淡定的行走姿态,也就是成为有境界的人。小说正是在读者的审美愉悦和沉思冥想中,来确立自身的艺术品质及其严肃意义。

作为一位笔耕多年的小说家,汤吉夫先生的艺术探索之路让人感佩。他们这一代作家往往受困于历史所造就的文学“经验的贫乏”,受困于外界环境的无形重压,在艺术起步阶段已落后了几秒。然而正是这样的老作家,却对小说的形式感充满了探索的热情,仿佛因过度饥饿而对食物产生的贪婪。他不再满足于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而是致力于“如何讲”一个故事。在新时期小说走过多年的探索之路后,当下的小说家仍然需要对“如何讲故事”或者说构造小说的形式给予足够的重视。因为只有这样,小说区别于其他媒介的特殊价值才能得到彰显,小说的独立意义才能够进一步确立。

作 者:林霆,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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