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中形象管窥 ——以人兽伴生类与异形神人类为例

2011-08-15 00:44梁奇
文艺评论 2011年4期
关键词:大荒神人山海经

梁奇

《山海经》中形象管窥
——以人兽伴生类与异形神人类为例

梁奇

上古时期,世界各地的先民都有一个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先民们造神的目的是要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据茅盾《神话研究》,保存于世的有希腊罗马神话、北欧神话、埃及印度神话和中国神话等①。这些神话各有其特点,中国神话长于神形描绘。作为保存中国神话的主要典籍《山海经》②,描绘了众多神人形象,具体有鱼身人面的赤鱬;虎身人面的神陆吾;珥蛇、践蛇之神禺、不廷胡余、弇兹和禺强,操蛇神夸父(博父)和于儿;三个脑袋的三首国,三个身子的三身国,一只手臂的一臂国,一条腿的奇肱国,一只眼睛的一目国等等。书中所记载的怪兽神人反映了先民改造世界、认识自我的艰辛历程。这是人类的进化史,亦是文明生成史,展现了先人改造野蛮、修饰原始、走向文明的轨迹。据此,《山海经》中神人形象主要分为三类:人兽合体类(人形兽貌)、人兽伴生类(以虫为助手)和异形神人类(五官奇特)。

在人兽伴生类(以虫为助手)中,人兽功能互补,人与动物相互承认、相互尊重、相互利用、友好相处,动物是人们游戏的伙伴和工作的助手,帮助人们沟通天地。异形类神人是人体器官功能的延伸,表现为身体某些部位比例的变化、器官数量的增减等奇特形象。“这些神灵具有特异的功能,是现实的人无法企及的。”③我们可把他们看作是以人的形体为主的神灵并归入人的范围进行审视。作者通过描绘这些神灵,寄托了先民的生命理念。

一、人兽伴生类神人形象

这类神人形象包括以蛇、龙为助手的神人形象、以“四鸟”为助手和以鸟为助手神人形象。每类动物多以助手的身份出现,它们是人类游戏伙伴和工作助手,帮助人们沟通天地。

以蛇、龙为助手的神人形象。通过《山海经》中“人蛇组合”的神人形象,可以知道蛇因其善行、狠毒等特点而受古人畏惧和尊崇④。以蛇为助手的神人也会具有蛇的一些特征,如通过珥、践、操、衔、戴、啖等方式把蛇当作助手,他们就能在蛇的帮助下具备神奇的特性。珥蛇、践蛇之神有《大荒经》的“四海(方)”神:东海神禺、南海神不廷胡余、西海神弇兹和北海(方)神禺强,《大荒西经》的夏后开(启);操蛇神有《大荒北经》和《海外北经》的夸父(博父),《中山经》的于儿、《海外西经》的巫咸国(人)、《海外东经》的雨师妾;衔蛇、啖蛇之神有《大荒北经》的强良、《海外东经》的黑齿国(人)等。

不管是珥蛇、践蛇之神还是操蛇、啖蛇之神,都是以蛇为助手。“这些神,都是与蛇合为一体的,有的在耳边,有的在手中,有的在足下,无疑都是他们作法登天的工具。”⑤经文中蛇作为通天施法的助手,与青铜器上的动物纹饰的功能相符合。商周青铜彝器多用于祭祀,是巫觋沟通天地所用的法器。据张光直研究,商周青铜器上动物纹样,是助理巫觋通天地工作的各种动物在青铜彝器上的形象⑥。先民通过珥、践、操、衔、啖等方式,体现了他们对蛇的双重态度:对蛇的认可心理和征服、利用。

《山海经》中以龙为助手的神人形象多以乘龙的方式把龙作为助手。如《海外东经》的东方句芒、《海外南经》的南方祝融、《海外西经》的西方蓐收、《海外北经》的北方禺强等四方之神,《海外西经》的夏后启(开),《海外北经》的河伯等,他们均靠乘龙、驾龙把龙当作助手来完成神圣的使命。龙是在蛇形的基础上经过不断构想、不断创新形成的新形象,同时兼有马、鹿、狗等动物的形体特征和特性。龙是这些动物的组合体,兼有它们的功能。人们把龙作为助手,更能显示出自己的神通。经文中的两龙是人们沟通天地、作法施威的工具,它们具有“神”与“巫”的特性。

以“四鸟”为助手的神人形象 在《山海经》中,出现了众多役使“四鸟”的神人形象。“经言皆兽,而云使四鸟者,鸟兽通名耳。”⑦“四鸟”即四兽,指虎、豹、熊、罴。如《大荒东经》的中容国(人)、《大荒南经》的三身国(人)、《大荒东经》的白民国(人)、司幽国(人)、《大荒东经》的蔿国(人)、《大荒北经》的叔歜国(人)、毛民国(人)、北齐国(人)、《大荒南经》的张弘、《大荒西经》的先民国(人)等均为役使“四鸟”的神人形象。

虎、豹、熊、罴“四鸟”是兽中最凶悍者,尤其在野草丛生、人烟稀少的远古社会,这些动物愈显凶悍。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如能役使这些猛兽,将可借助它们的威力战胜自然灾害并过上幸福生活。至于食兽,使虎,则源于巫的古老传统。《山海经》中虎豹熊罴多具有护卫性质,如《西山经》有陆吾神守护,《大荒西经》的昆仑丘有虎身神守卫。古帝王墓地多有虎豹熊罴等守护,如《海外南经》帝尧、帝喾所葬的狄山,《大荒南经》舜与叔均所葬的阿山,《大荒南经》帝尧、帝喾、帝舜所葬的岳山,《海外北经》和《大荒北经》所载的务隅(附禺)之山,有虎出卫。虎又具有进攻能力,如《史记·五帝本纪》:“(黄帝)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⑧古帝王皆为大巫,虎豹蛇虫皆为其所驱使,即使他们死了,这些禽兽仍然依恋守卫在他们的墓地旁边;他们的后人也继承了这种驱使禽兽的能力。

以鸟为助手的神人形象《海外西经》夭[沃]之野(人)、《大荒西经》沃之国(人)、《海外东经》玄股国(人)、《海内北经》西王母和《大荒东经》王亥均以鸟为助手。先民与鸟兽共处,掌握了它们的习性,因此能够驯服鸟兽,并以它们为游戏的伙伴,工作的助手。这是经文中描述的充满美感的音乐境界,在这美妙的境界里,鸾凤和鸣、百兽群舞,人神同乐、人兽共乐。

《海外西经》的大乐之野是夏启乘龙登天之处,《九代》之舞是人神同乐的歌舞。《大荒西经》所提到的夏启就是一个喜爱音乐的天子,他是三宾于天、把天上《九辩》和《九歌》带到民间的英雄。而夏启享受的是从天上偷来的音乐。大乐之野与《海外西经》的诸夭之野、《大荒南经》的民之国、《大荒西经》的有沃之国、《海内经》的都广之野都是“鸾鸟自歌,凤鸟自舞”,这是生命的乐土,人们不愁衣食,“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百兽相与群居”,人与兽共享富足和平的生活。这样的乐土只存在于音乐之中,是人们所向往的生活。

相互信任,相互温暖,死生与共,这是人在与鸟兽共处中获得的最宝贵经验。而人与人之间反而难于寻求,郢人善使斧,无其质,亦无所用其技。

二、《山海经》中异形类神人形象

前面我们讨论了经文中所描绘的人兽伴生类神人形象,知道了人类智力文明的发展在文学作品中的反映以及早期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描绘所具有的阶段性。下面我们来分析个体的人的刻画,这类神人多表现为为五官的异常,即身体的某些部位比例的变化、器官数量的增减等奇特形象。如大人国和小人国、长颊和小颊、三身三首和一臂一目等等。

身体部位的比例变化的神人形象此类神人形象表现为身材的高大或矮小,其它部位的大(长)或小(短)。即身体器官的比例扩大或缩小,兹将按照由大(长)到小(短)的顺序论述。如《海外东经》的大人国、《海外北经》的大足国、《海外南经》的长臂国、《海外西经》的长股国、《大荒西经》的长胫之国、《海外南经》的长头、长颊人等等,他们主要依次为人高、足大、臂长、脚长和头颊长。《大荒东经》的小人国、《大荒南经》的菌人、《中山经》的小腰(人)、《海外南经》的小颊人等为身体部位的比例缩小的神人形象。

器官数量增减的神人形象 无独有偶,与以上相对应的是器官数量增减的神人形象,其中器官增加的神人形象主要有《海外西经》、《大荒南经》的三身国、《海外北经》的九首人相柳氏、《海外东经》八首八足八尾的天吴、《中山经》的三首人、二首人和三足的涉,《西山经》六足四翼的帝江,他们表现为多身、多首、多足尾。器官减少的神人形象有《海外西经》一臂一目一鼻孔的一臂国、《海外北经》的一目国、《西山经》一足一手的神、《海外北经》一手一足的柔利国,他们表现为一臂、一目、一鼻、一足等奇特形象。

在经文中,有这样一类神人形象,他们身上两种器官同时发生变化,一般表现为一增一减,如《大荒西经》三面一臂的颛顼之子和《海外西经》一臂三目的奇肱国人。前者为颛顼的后代,生有三张脸和一条胳膊,这些人永远不死。后者为一条胳膊、三只眼睛的神人,他们的眼睛有阴阳之分,阴在上,阳在下。形天是我国神话中的英雄人物,可谓是奇人形象的典型代表⑨。他同天帝争夺领导权时被砍去脑袋成为无头人,却以乳为目,以脐为口,一手执盾,一手挥斧,狂呼踊跃,继续进行反抗。形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的奇特形象中蕴含着旺盛、顽强的生命力和锲而不舍的斗争精神。

五官奇特的神人形象大多是一些国家的整体行为,即某一国人都具备这一特征,如柔利国人一手一足,反膝;大人国为人大;跂踵国为人大,两足亦大。先民大多依据日常生活的实际需求来创造这些形象,以便应对外部的生存环境,增强战胜自然的能力。于是,“先民们利用他们有限的内部与外部世界的知识,在不自觉的幻想中,以自己的生长地为中心,建构着各自的宇宙模型和神灵系统。这就是他们初始的世界观与宗教信仰,是他们在精神文化方面最早的创造之一。”⑩先人通过三头六臂、刀枪不入、能升天入地随意变形和想象,赋予人旺盛的生命力,从而给自己增添战胜困难的勇气和信心,获得心理上的安慰,以便更加坚强地生活下去。

三、余论

人兽组合的神人形象是“混沌思维”的产物,是人兽未分时代的标志,反映了先民崇拜这些怪兽猛禽以求得到保佑的心理。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修饰野蛮,人的要素逐渐增长,动物的要素渐渐减弱,人们逐步走向文明并和动物器官揖别。然而,在生产力极端低下的远古社会,人们并不能完全征服自然界中的一些凶猛禽兽,也不能完全解释自然现象。于是,人们就发挥聪明才智,以强悍动物为助手或者通过想象来改变自己的形体,借助外力去战胜自然灾害或者侵扰自己的禽兽以保全自身和本族的利益。人兽伴生类和异形类神人形象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

作为一种写人的艺术,《山海经》所描绘的三类神人形象各有特点,无论哪一类神形,都是为了增强人类战胜自然的能力。合体类是人兽功能合一,伴生类是人兽功能互补,异形个体类则是人体器官功能的延伸。这些神人形象都是人类想象、联想能力的极度展示。后者与前者相比,是人类思维能力的一次大飞跃,也是文化的一次大发展。如果说以前是动物式的贫乏生存,此后就进入了一种丰富的精神生存。人类从此开始一个新的发展模式,这就是不仅用身体运动去获取生存资源,而且用精神活动去获取生存资源。

在前两类神人形象中,与人合体或伴生的动物都是源于生活中常见的动物,其中猪、牛、羊、马、鸡、狗等六畜化为家养动物,真正与人类形成伴生关系。而虎、豹、熊、蛇等野生动物则仍然保持着神秘、力量、阴险等特性为人们所羡慕和害怕。

增强人体器官机能,一直是文化发展的外在目标。技术只是提升这一指标的手段,而真正指引人类前行的是内在的思想的力量。《山海经》中的神人形象为我们提供了范式。

①茅盾《神话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16-31页。

②拙文所引《山海经》原文均为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下文不再标注。

③李炳海《人的形貌描写与自然生命力的显现——中国早期文学的一个透视点》,《文艺研究》,2006年第10期。

④梁奇《山海经中人兽合体类神人形象管窥》,《名作欣赏》,2011年第1期。

⑤⑥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335、324页。

⑦郝懿行《山海经笺疏》,巴蜀书社1985年版,第3页。

⑧《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页。

⑨赵逵夫《古典文献论丛》,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36页。

⑩陈建宪《神祇与英雄——中国古代神话的母题》,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86-87页。

上海大学文学院(20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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