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小说在新世纪的“物化”表现及价值重构——以小说《白岸》为例

2011-08-15 00:54范亮亮南志刚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1年2期
关键词:现代文明物化乡土

范亮亮,南志刚

(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宁波315211)

一、从“启蒙”乡土到“物化”乡土

1.乡土主题的“物化”衍变。早期的乡土文学是在启蒙理性的追求、时代的批判的主流意识形态中展开的,批判性主题的展现、乡土文化的隐喻、理性价值的诉求是早期乡土文学现代性特征的主要表征。早期的乡土作家往往“以与乡村若即若离、蕴涵着内在悖反精神的游子姿态,叙述着乡村和乡村人的故事”[1],“正是这种创作姿态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创作心理,造就了中国乡土小说‘漂泊与回归’、‘反叛与眷恋’的独特主题和审美风格”[2]6-14。因此,可以说,中国乡土小说从鲁迅开始就表现出复杂性,有着对中国传统的赌博、典妻、冥婚、兵患等风俗以及伦理道德、专制文化持否定的批判态度。这些批判性主题是早期乡土文学对理性价值的追求,对乡村不合理的生存方式、不合理的乡村宗法制度的批判,冷静而又犀利。

稍后的20世纪30年代,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一批作家,给乡土文坛带来了一股富有“牧歌”情调的审美趣味。沈从文的“乡村挽歌”充分展示了乡土与传统的诗意,这位接受了“五四”启蒙思想的“现代绅士”用纯情纯美的笔调从城乡对峙的整体结构,来批判现代文明在进入中国的初始阶段所显露的全部丑陋处。在“城乡”的“常”与“变”中,人性在现代文明冲击下逐渐变得扭曲和堕落,“牧歌”情调的背后是深深的批判,这就是早期乡土文学中的“浪漫派”笔下的乡土文化隐喻。

20世纪40年代,随着社会政治语境的加强和逐渐的一元化,“五四”文化批判主题向阶级意识主题的转换,作家的叙述视角发生了很大变化。“农家子弟”赵树理开始了适应大众化的“解放乡土”的创作,他的小说处处体现了人民的立场,始终以大众化、通俗化的创作为主要内核,使“五四”居主流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启蒙感伤突然瓦解,取而代之的是表现中国农民改造的艰巨性与长期性。此后赵树理的作品成为了一面旗帜,新中国50-70年代的乡土小说都沿着这一方向发展,形成了绵延30余年之久的革命乡土小说风貌和道路。

文革后的拨乱反正,中国跨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文艺界步入了一个新的时期,中国当代乡土小说也跨入了它自身发展道路上的新时期。新时期的乡土小说,已经逐渐摆脱政治附庸的处境,进入了以前从来不可能描写和暴露的禁区,艺术上更是不断创新,流派纷呈。其中以“寻根文学”为“乡土”的典型代表,如王安忆的《小鲍庄》、张炜的《古船》、刘绍棠的“运河系列”、贾平凹的“商州”系列以及陈忠实的《白鹿原》等等,它们对乡村社会作出形态各异的批判,从各自的侧面透视出“乡土作家”们所做的努力。

进入20世纪90年代,随着传统的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的过渡,中国社会开始呈现出更为复杂的现实情形,乡土小说开始有着“物化”的倾向。陈应松的《走过乡村》、《乡村行动》、《雇一毛歌谣》等小说,写出了在市场经济背景下人性的贪婪与变异。此外,刘庆邦的《神木》、孙慧芬的《民工》、王安忆的《民工刘建华》以及陈应松的2005年新作《太平狗》等,在劳动与资本、生存与灵魂、金钱与尊严、人性与兽性的冲突之间,深刻地表现了农民突然遭遇城市环境所引发的紧张感、漂泊感、异化感,更显示出当下社会在新的商业语境下乡土小说的“物化”衍变。

2.新时期乡土之作《白岸》的“物化”表现。陕西作家赵韬2005年的“当代创业史”——《白岸》更是“物化”乡土小说的典型代表。整部作品以“浅草滩”和“周原市”为主要场景,以爱情和事业为母题,从中透视人性在现实层面中“变”的种种复杂表现。

小说通过张海涛的奋斗史展现了乡土“沉没”的全部细节:村民与权势的矛盾对抗,正义与邪恶的抗争,灵与肉的激烈冲突。贫困生活中逐渐涌现的是拜金主义,传统家族伦理、村落文化的消亡,传统文化、农耕文明在现代化、城市化浪潮的冲击下宿命地走向衰败。《白岸》中被异化的典型——姚志远,类似农民的心态在金钱化、物欲化的时代更加显得“迷惘”与“隐隐的悲哀”。赵韬在关注乡土的同时,冷静地看到了在现代化进程中,城乡新的交叉地带的农民心态的“物化”变化和深刻表现。

《白岸》的创作,更多地是从改革开放后商品经济对乡土的现代化程度有了很大渗透的大背景下展开的,在“物质化”的时代背景下,逐渐出现的乡土“物化”的倾向,出现的人的“物化”、“金钱化”,导致了人性的扭曲。在市场经济体制作用下,整个社会被纳入资本运作的机制,每个人都无法逃避金钱的诱惑,因此,表现商品经济对乡土文化的毁灭性打击、展览物欲时代人性恶的爆发也是当代乡土小说《白岸》的一个重要想像域。

在《白岸》中,姚志远的形象是乡土文明逐渐被现代文明侵蚀时的典型,是城乡现代文明交替中的牺牲者,他讨厌自己的出身背景,他从小就有着“留在城里”的偌大抱负,他费尽周折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农民的身份到公务员的身份,他彻底地堕落了,彻底地失去了自我,那无休止的“物欲”把他的身体摧残成为了一个空壳,他精神上极度空虚,对一切感到失望。姚志远是现代文明进入乡村后腐蚀人性的悲剧,是作者以犀利的目光给予当下最尖锐的批判。五四时期的“启蒙”逐渐转化为对现实“物化”的一种清醒与拒绝。从《白岸》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作家对当下乡土文明怀着一种悲悯的无奈情绪。

二、乡土小说叙事风格的“物化”走向——影视化叙事的凸显

随着农村的逐渐资本化、商品化、市场化,中国农村发生了重大变化:现代乡土的纯粹性即自在自足的乡土趋于瓦解;乡土情感矛盾心理,即面对落后、愚昧乡土的矛盾心理日益加深。因而,当下的“乡土作家”们试图寻求一种能够从整体上改变乡土小说叙事策略和价值立场的叙事模式。

在现代文明狂飙突进的大背景下,现代传媒尤其是影视更加以大手笔的方式影响着现代生活的各个方面,文学亦在其中。影视和文学有着类似的三大要素即叙事主体、叙事客体、叙事手段,因此文学与影视有着极大的相关性。影视是现代文明的一种传播方式,“影视与文学在叙事表现方面的差异,也精确地反映了这两种艺术在思维方式、叙事手段、形式结构、形象特征、传播接受方式、艺术审美体验方面的不同”[3]。研究文学叙事风格的转变,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了解现代文明对文学的渗透作用,以及乡土文学在现代文明波及下的“物化”表现。

从意象的角度而言,赵韬的《白岸》属于隐喻型意象组合。“白岸”这个意象具有多重性,它对人生既有悲悯,又有反讽,融合着透视人的生存状态的复杂情调,它深切地透视着人类的生存境遇。一种鲜明的意象隐含着丰富的内容。从影视叙事的角度而言,这正是隐喻型的意象组合。“白岸”这个意象,丰富复杂,既虚幻缥缈又真实存在;既有最原始的性爱、情爱的意蕴,又是其人生理想的重叠;既是一种人生隐喻,又是一种灵与肉高度统一的意境;既难以到达,又近在咫尺。在叙事时空处理上,《白岸》借助了蒙太奇的组接,我们从小说中读到的是时间瞬息流逝的直感,而这种独特的感应更多的是影视中的标志时间变异的空间转换。书中的第93页到94页讲到冷有才,采用了典型的蒙太奇手法,“蒙太奇就是应用连续的视觉形象来创造情绪冲击力量,一般说来,蒙太奇是用来压缩或扩大时间和空间,并创造出特殊的情调”[4]137。《白岸》中梦的镜头与追捕林麝的镜头和发现孩子的镜头,这三个镜头没有多大的联系,但是作者就是通过这种组合,将冷有才苦苦思念的北京女人和牵肠挂肚的女儿通过带有梦幻般传奇色彩的故事表现出来的。较之于时间,对于叙事空间的处理更加彰显两种艺术的不同叙事特质。在蒙太奇的组接镜头下,人们更易感知的是空间的切换,一切的时间消融在一个个空间里。我们读了之后的感觉就是一个个富有纵深感的空间画片在我们的眼前一晃而过,真切而又短促。

文学叙事通过作者奇巧的隐喻和转喻表达着文字的隐喻性魅力,而影视叙事则是较为直观地呈现出来的。对《白岸》进行解读可以发现,其在叙事上文字的隐喻性功能降低,几乎整个作品除了几次出现的“白岸”的直接意象的隐喻之外,很难看到其他的隐喻,而画面性、直观性的文字却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在小说中,锅炉爆炸的画面,贾富安与张海涛打架的画面,姚志远施计强暴山更月的画面,张海涛监狱里的画面,白玫与曾洪敏娜在车站找张海涛的画面,曾与张海涛最后一次在宾馆的画面等等,使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画面,更多的是直观,而较少通过人物的语言等来表现人物个性。小说的意蕴更多的是通过画面感来表现的。这种画面的直观性导致了文字隐喻性的降低,导致了人物形象塑造的简单化。由此我们所留意的更多的是小说中表现出的荡气回肠的故事情节,脑海中更多的是画面而较少有对人物塑造复杂性的看法。

当下的文学主流由于受市场化和传媒现代化的影响,文学创作的叙事层面呈现出由文学叙事向影视叙事转变的倾向。叙事风格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乡土文学在现代化的强势进程中所呈现出的一些新的变化。乡土文学从内容到形式都有着浓郁的“物化”商业气息,这显示出乡土文学今后的走向与趋势。

三、乡土文学中女性形象的嬗变——新世纪的文化价值系统重建的审视

“从原型理论角度看,女性的母性和土地的母性是同类的,讴歌女性、描绘女性命运也就是人类对于自己最原始生存之根的表达。”[5]女性与“乡土中国”有着极深的传统联系,女性命运与乡村命运、时代命运紧密相连。在研究乡土文学时,对女性母题的把握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不同时期的女性形象说明了一定时期的社会语境。

早期的乡土女性形象大都是在封建宗法制,在夫权、父权、族权、神权的迫害下,承受了巨大苦难的中国封建妇女的形象,如杨二嫂、祥林嫂、“典妻”等等,这些“苦难”的女性形象并不觉醒,在“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悄然地被“愚昧”与“麻木”吞噬。清醒的作家们企图通过“启蒙”和拒绝传统价值体系来“立人”和改造国民的“劣根性”。20世纪30年代的乡土文学中,沈从文通过“追忆”与“向美”的牧歌情调,想从《边城》中的翠翠这类“女神”型人物形象身上找回被现代文明逐渐侵蚀掉的“人性美”,并期望用湘西保存的那种自然生命形式来探求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构,以改造生命、改造人。20世纪40-60年代,伴随着整个乡村社会主义革命运动,乡土文学一扫过去的依附型形象,女性形象多为翻身解放型。40年代有追求婚姻自主的小芹等女性形象。50-60年代,随着群体政治意识的觉醒和女性个体政治情感的推广,在很大程度上,女性代表的是一个政治符号,女性纷纷成为李双双(《李双双小传》)、改霞、素芳(《创业史》)等新时代的女强人和积极分子的形象。80年代,在“实践与真理”的大讨论背景下,中国文学进入了新时期,“人的解放”再次提到了文学层面,乡村女性形象的塑造中,出现了马缨花、黄香久、李秀芝、韩玉梅等一大批对极左政治进行批判,对改革开放生活认同的典型形象。90年代,经典之作《白鹿原》中的田小娥是旧时期受苦难最深重女性的整合体,是顽强地实践自我生命价值的悲剧形象;白灵是一个具有反叛性的、革命烈士的女性形象,她们都被赋予了悲剧命运。在这里承载着作者对历史困境的思考,对“乡土”走向的探索。

《白岸》这个新世纪的乡土文本,塑造的女性形象如山更月、汪萍、白玫等是与时代同步的。作者对待文本中描写的女性的悲剧命运有着最本质的思考。从现代文明对当代“人性”泯灭的价值立场而言,山更月是精神的代表,山更月的死,就是将一切的美好撕碎、毁灭了,山更月成为了一种精神上的“虚无”,这个“虚无”最终在某种程度上又成为了一个不可超越的有价值的沉淀。鲁迅先生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山更月的死可以称为悲剧了。另外,文本在塑造了这些美好女性的同时,又塑造了一些对立的、“异化”的、失去了自我的女性形象(闫红、陈娟娟等)。两种女性形象的极端塑造,体现了作者对时代的敏感度。作者思考的应该不仅仅在于二者的“善与恶”的区别,而更在于二者之间极大的文化价值系统的变更,作者看到了代表“真善美”的“形而上”的载体在逐渐地走向悲剧或消失,而“假丑恶”的唯金钱、唯物欲的腐朽浪潮正在冲击传统的道德文化价值,因而产生了回到“五四”的对立面的立意建构,对“民间形态”采取一种“挽歌”的情调。作者是要建构一个类似“毁灭”了的山更月精神,是对现代文明侵蚀下还保持独立人格的“形而上”的追求,是对新的价值文化批判体系的一次大胆的探索。

“一方面是那种对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拖拉机的轰鸣、高耸入云的烟囱、林立的厂房的工业物质文明的追求和羡慕,另一方面,在精神世界(意识形态领域)内,又鄙薄由物质文明所引发的伦理道德的堕落。”[6]281于是,在乡土文学作品中,许多作家陷入对传统文化的认同与现代文明的一种矛盾的心态之中。他们有的从传统文化中发掘着民族的高尚精神与美好品质,呼唤着人性的复归;有的由世俗回归心灵信仰,对中国的未来寄托着希望;有的则从混沌喧嚣的现代文明中超然而出,构筑着一个形而上的文明家园。无论是贾平凹《黑氏》中的黑氏还是陆文夫《井》中的徐丽莎,无论是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黄香久,还是《白岸》中的时代女性形象,虽然她们的身份地位不同,所受教育程度不同,但是“被塑造的她们”内心深处对传统的皈依却有着出人意料的一致性。于是,在文学缺乏崇高的时代言说崇高,正是对文学向清闲、娱乐、刺激的庸俗化层面滑落的矫正,为文学重返崇高树起了一面旗帜。

一种文化选择往往隐含着一种文化态度,“乡土作家”们重振人文精神的前瞻与思考,对新世纪价值体系重建的思索,都强调心灵自守在物质世界里的终极作用。在由世俗向心灵的回归途中,针对现代文明带来的商品化、世俗化的偏颇和弊病,清醒的作家们所倡导的更多的是一种对人类终极关怀的意识,以及对“物欲”世界中“人性”本质纯正的关注、对人的生命意识的关怀,从而在文化冲突中确立理性平衡的文化批判价值体系。

[1] 贺仲明.论中国乡土小说的二重叙述困境[J].浙江学刊,2005(4).

[2] 陈继会.20世纪乡土小说史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

[3] 张文红.与文学同行:从文学叙事到影视叙事[J].甘肃社会科学,2003(6).

[4] 波布克.电影的元素[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4.

[5] 兰爱国.女人的命运——新时期乡村小说女性形象类型论[J].文艺评沦,1996(4).

[6] 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论[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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