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顶的时候

2011-11-20 15:59
福建文学 2011年6期
关键词:田头矿长冒顶

徐 岩

冒顶的时候

徐 岩

最怕的是那阵轰轰隆隆的塌陷声,极其刺耳地穿过几个人的内脏。

坑道里漆黑一片,冒顶就是瞬间的事情,轰的一声,正在井下挖煤的田大海等几个人就被埋在了巷道里。

田大海躺在巷口的斜坡上,左腿被石块压着,动不得,只觉到钻心的疼。他想许是断了,两只手臂也麻木得很,无知觉似的搁在胸口上。疼痛渐渐地消失之后,他想到的是不能喊,就是疼也得忍着,因为这种时候最怕的是人心涣散,明智点的办法是得自己带头稳住他身边的几个人。

在冒顶之前,田大海是2号井第四采煤队的副队长,每两天一个作业日,半天零一宿的挖掘。这样的挖掘是长年的工作,没黑没白也没有节假日,他们挖出的煤的热度全都在五千大卡以上,经小火车拽上井口后,运到分拣车间过了磅,就是国家调拨的物资了。

班组算他在内有七个人,全部是像样子的采煤工。他们有使不完的力气,有开不尽的玩笑,也有说不出的寂寞。

冒顶那一刻,田大海他们已经干了十几个小时,看腕上的手表也就差两个多钟头可以歇工了。可靠巷子深处的弯道口却哗哗地掉起碎石渣来,而且速度相当之快。听见有人说不好这两个字时,巨大的轰隆声已经铺天盖地地来了,且堵住了两边的巷道口,只给几个人留下了一块仅几平方米的狭长空间。

待烟尘静止下来后,田大海在黑暗中说话了。田大海的嗓音嘶哑,一字一顿地说,有谁还活着,兄弟们报号吧。一个细小且微弱的声音说,我,赵福,我的头部伤着了。又一个闷闷的声音在不远的角落里响起,田头,我也活着,肩和腿都被砸伤了,但能动。田大海说,你他妈的是刘怀中吧,你的声音怎么不像你了,不是让你报名号吗?那闷闷的声音再一次在角落里响起,他说,咱是刘怀中,咱没啥,就是有些后怕。还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暗色里游荡进田大海的耳孔里。师傅,俺也活着,俺是王、王殿臣,腰伤着了。

又是几分钟的静止后,田大海说,他们仨没了吗?

没有人应声。只有细微的沙土碎石掉地上的声响。

田大海用低低的声音吼叫着说,咱几个一起喊他们的名字,都给咱用点劲,像干活时那样,都不许偷懒。

漆黑的坑道里立马便响起了几个人沙哑有力的喊声,于长庆、大曹、毛小个子。

一连喊了三四遍,却终究没有回应。

有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边哭边说,大曹他们完了,全完了。

又有人说,是完了,咱们也会完的,巷道口堵死了,咱可是在七百多米深的井下呀,氧气会越来越稀薄的。

几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个刚被说出来的问题,都不吭声了。

田大海的左腿又开始针扎一般的疼起来,他忍着剧痛朝身边的几个人又吼了一声,都把嘴给咱闭上,老子不是还没死掉吗,嚎啥子?

他们完了就完了,干咱这一行的,打穿这身衣服那天起不就立了规矩吗,那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怪不得别人的。你们最少的也跟老子挖了一年煤了,该是条汉子了,莫让眼泪脏了咱身子底下的乌金层。

田大海顿了顿接着说,咱都知道,这北矿区的2号井几年前曾冒过一次顶,靠井口南侧那段采掘线已经封掉了,那么做备用的小井口就改到了中间的路段,好像离咱们只有二十几米远。话说回来,只要咱哥几个能在这井下挺上六个小时,上面救援的人便能找过来,那就有救了。田大海说完最后这一句话后,左腿的疼痛更加剧了些,他禁不住“哎呦”了一声。

靠他最近的赵福忙说,田头你也伤着了吧?

田大海咬着嘴唇说是腿,被石块压住了。你们谁还能动弹,到咱这边来,帮咱搬了它。

赵福说就俺吧,这阵子头好像又不疼了。

赵福离田大海也就一米半多一点距离,却爬了两分钟,他摸到田大海的身子旁,费了很大的劲也没弄掉田大海腿上的石块。石块太大了,有小盖帘那么大,要搁平时,赵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石块搬掉,可这次却不行了,因为塌方的缘故,造成了巷道上下间相当狭窄,他只能半躬着腰身,双腿跪着弄那块石头,就有些使不上力气,加之头部的伤痛。

躺在附近的王殿臣只好爬过来帮忙,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算是把石块搬开了。赵福按田大海说的意思去摸了他的腿,然后哭着说,好像是骨折了田头。

田大海便伸出稍稍有了些知觉的右手去摸了下他的左腿,果真就骨折了。

田大海的眼里便也有了泪水,他任由那几颗咸咸的泪滴缓慢地流过脸颊,再进到嘴唇里。

田大海说,没事,帮咱扯块布扎上吧,止住血,只要咱还活着就啥都不怕。

待赵福扯衣服给他扎好伤腿之后,田大海说,福子,咱怀里还有两个饼子,你帮着掏出来,一人分点吃。

赵福就去他棉衣的内兜里摸出一个塑料包来,将两个饼子拿出来,掰成了四份。

漆黑的坑道里便只有了几个人嚼咽东西的声音,赵福说真好吃,还是糖馅的白面饼,嫂子对你可真好。

田大海说,都一炕席上滚半辈子了,啥好不好的。

始终没有说话的刘怀中这会儿插话了。刘怀中说,咱家那口子就不行,她从来不惦记咱。每回升了井回到家里吃的都是剩汤水,就他妈知道要工钱。

几个人都知道刘怀中的老婆是后嫁过来的,两人之间还需要磨合,过日子时往往会拿对方跟自己从前的爱人比,就难免要有磕碰和冷漠。

赵福快言快语,说刘哥你家嫂子可是漂亮女人,还比你年轻,你咋就不知足呢。

刘怀中却又不吭声了。

约摸过了两个钟头的时间,好像要迷糊着了的田大海突然听到把头枕在他腰上的王殿臣说,他好像听见了风钻的声音,是不是上面救援的人在找咱们呢。

角落里的刘怀中说哪儿有啊,一点动静都没有,莫不是你耳穿孔了吧。

田大海也竖起耳朵听了听,说好像是有点动静,大家别灰心等着吧,许能有救呢。

暗色里传来赵福虚弱的声音,赵福说田头,咱不行了,咱有件事想跟你说。

田大海忙用力地把手伸过去,他知道赵福就躺在他的左边,摸索着抓了赵福的手说,兄弟你是咋了,可千万别犯糊涂,你田哥敢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咱就能出去。不信你问问殿臣,他都听到风钻挖巷道的声音了,准是上面的人在找咱们呢。

赵福的手软绵绵的,冰凉如水,被田大海紧紧地攥着。

赵福极度虚弱地说,咱真的不行了,头沉得厉害。咱就托你一件事,这个月剩两天了就开工钱了,矿里刨掉这两天的工钱也能给咱开近千块钱,你替咱还了小卖店一百六十块的烟钱吧,那儿有张借条子,余下的再帮咱寄回老家去。

田大海说,别他妈的瞎说好不好,你不能死的,你没听见风钻的声音吗?你给咱挺住了,等上去了哥几个还得去咱家里喝酒呢,咱让你嫂子还给你们割猪下水吃。

田大海话说完之后,就觉得他怀里的赵福身子一挺便歪了下去。

田大海嗷地一声大吼起来,声音嘶哑,震得巷道壁上的碎沙石扑簌簌掉落下来不少。

一旁的王殿臣呜呜地哭起来,他说氧气好像越来越稀薄了,要不然赵福不会完的。

这是隆冬时节,雪从下午就开始落,没几个时辰就把整个矿山染成白色。

矸石山的顶部绝大部分的黑色也被遮盖起来,只要你朝上面望一眼就晓得这场雪有多大了。落雪的时候田大海他们不知道,在几个小时的降雪过程中,他们正在七百米深的井下抱着风钻挥汗如雨。直至冒顶了,他们也不知道这个被人们谈论了很多天的暖冬,正在被一场罕见的大雪埋掉。

女人将从缸里捞上来的几棵自家积的酸菜沥净水,洗好切成条再剁碎,盛到盆子里盖好屉布,便穿上外套出了门。风大雪也不小,风将她刮了个趔趄,她就返身回去取了条红色的围巾裹在头上,才缓步朝镇里的市场走去。

路过街口老陈家熟食店时,她推门探进一颗满是雪末子的头跟趴在柜台上打着盹的瘦男人说,哎,听好了啊,给我留一块猪肝四个猪蹄子,要烂呼的,俺家老田牙口不好,明早上来取。女人说完话拿眼盯了一下地中间炉子上正烧着的一只闷罐,并朝正冒出来的热气吸了下鼻子。

女人是去老范家的肉铺割肉的,女人割了肉回来时遇上了矿物资科上班的表哥,拉话说割肉做什么。女人说明天田大海他们班组里有个兄弟过生日,老田下午走时嘱咐她割点鲜肉包顿酸菜馅的饺子,他们还要喝点酒,女人说到时你也来吧。

表哥说,你说的让我帮他从井下调出来的事,我可都跟吴矿长说好了,趁着年前把礼送了,家里的也老大不小了,老是下井挖煤总不是回事。

女人说老田他脾气倔,得慢慢来,就是办成了他兴许还不答应呢。

女人回到家把肉切成末,再拌成馅,和面捏了两盖帘的饺子,拿外面窗台上冻好了,用袋子收起来,才一个人做晚饭吃然后睡下。

半夜时分,女人忽地一下从炕上坐了起来,她拍了下脑门自言自语地说,咋就做了这样一个梦呢?

王殿臣和刘怀中都躺到了田大海的身边。

塌方留存的这十几平方米只在长度上占了优势,高度却只有半米左右,随着时间的推移,空气稀薄度已明显降低,三个人说话都显得有些吃力了。

刘怀中说田头咱们怕是躲不过去这一劫了,咱好像有预感似的。你说怪了吧,昨天中午在家里吃饭时,那婆娘竟给我捞了顿热面条吃,打的还是辣椒肉丝面,她平时对咱从没那么好过。

见田大海和王殿臣没吭声,刘怀中又接着说,田头你就帮咱分析一下,你说咱那后娶进门来的婆娘她究竟是不是那种人?

这回田大海说话了,他忍着周身的乏痛说,其实你竟他妈的一个人瞎想,女人的脸蛋子好看一点了就起闲言碎语,这是理上的事,自己的女人啥样子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人家要是有别的男人,还跟你一个穷挖煤的过个啥日子呢。

刘怀中说,可无风不起浪呀,咱在这黑咕隆咚的井下边一干就是一宿,你说啥事不能发生呢?

田大海歪着脑袋跟身边的刘怀中吼了一声,闭上你那乌鸦嘴巴,咱没见过自个往自个身上扣屎盆子的,你要是不放心,那就别下井挖煤,天天在家里守着啊。

这回刘怀中不吭声了,从怀里摸出一根烟卷来,拿到鼻子上嗅了嗅,再递给田大海。田大海把烟卷捏在手上,也凑到鼻子底下,边闻边将烟捻碎了,任凭烟丝散开来分散在自己的脸上。

这是两人几年来共同养成的习惯,两个人都是烟鬼,在井下挖煤是有规定的,不许带火更不许抽烟,就悄悄地在衣服兜里装上一棵烟卷,犯瘾了掏出来闻上一会儿,多少也能解决点问题。

十几分钟后,刘怀中小声地哭起来。

他边哭边哽咽着跟田大海说,咱还是把实话跟你说了吧田头,反正也是不能活着出去了。

咱那婆娘她是有自己的男人的,已经被咱抓住了。

刘怀中接着说了事情的经过。

他说不是有一回夜班时吃坏了肚子吗,实在坚持不了啦,跟你请假升了井,待寻卫生所讨了药吃下去后,洗澡换衣裳回家后,就把婆娘跟那个男人堵在了家里。

男人瘦得不成样子,被咱踹两脚就吐白沫子了,是灌了一碗白开水才缓过来的,女人说是她丈夫,胃癌晚期了,她是没办法才想到嫁人养家这一招的。也就是说,靠他刘怀中挣的一部分钱给那男人买点药维持着,并说他们还有一个七岁的娃娃在老家念书呢。

婆娘跟那个男人都给他跪下了,说了实情之后任由他处置。

那男人说他顶多还有几个月的活头了,等他死了也不用他们怎么花钱葬他,随便找地儿挖个坑埋了就行。婆娘就死心塌地伺候你,只要你对孩子和婆娘好就行。

刘怀中小声哭泣着说,田头你说咱能咋办,一眼就能瞧出来,都是过苦日子熬过来的穷人啊,就狠狠心原谅了他们呗。现在咱是想好了,都不容易,这回咱先完蛋了,算是成全了他们了,只是如能把话传出去的话,就把那两间房子让给他们,好歹也跟咱睡了一年多呀。

田大海说操,你刘怀中还算他妈的一个顶天立地的挖煤汉,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啊。

田大海说完了就拿手捅了捅身边躺着的王殿臣,哎,睡着了咋的?明个是你的生日吧,临下井时咱跟你嫂子都说好了,让她去镇上割肉给你包酸菜馅的饺子呢,连带着把哥几个都叫上,好好喝一壶。

王殿臣没吭声,脸上却全都是泪水,他感觉到那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正冲开他脸上那些厚厚的煤尘。

几个人中他最小,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也只有他跟死了的赵福没成家,冒顶后他被吓傻了,是听着几个哥兄弟说他们憋闷的事和看着跟自己年纪相仿的赵福死去,有几阵子他的神志几乎都不清晰了。

他是有话要说,要对身边这个平日里对他最好的采煤副队长说,但他却总是没有勇气说出口来。而且他觉得越来越憋闷,他就在暗地里拿手抓大腿,抓出一条又一条的血凛子。

女人做了个梦之后,就披衣服下了地,去外面看了看塑料袋里装着的冻饺子,生怕让野猫给叼了去。见到那两大袋饺子都完好无损地搁在缸盖上后,才回屋躺下。这时候就有人咚咚地乱着脚步跑进院子里来,再跑到窗跟前拍窗玻璃。外面的人边拍窗玻璃边喊她快起来,说井下出事了。

女人听出了是隔街的冯桂琴,采煤工大曹的婆娘,便慌了神,赶紧拉亮了灯绳,下地穿衣服套鞋手忙脚乱地奔出去说,究竟是咋了,出了啥子事情了?冯桂琴说二号井冒顶了,好像你家老田和咱家大曹他们都被砸在井下了。

两个女人就哭嚎着撒丫子朝矿上跑,也不知在雪地上摔了多少个跟头,滑了几个跤,两人跑到井口时,就被眼前的情景惊愣住。井口百十米的地方全都围满了人,那些人的身上全都落满了白花花的积雪,被临时支起来的木杆子上的灯泡照着的那些雪人,在机器的轰鸣中,跑来跑去地做着事情。

女人哭着冲向井口的时候,被几个拿手电筒的男人拽住了胳膊,继而有人低声吼着说,快把家属都拽到车里去,好好照顾她们,别添乱。

女人听出来那个在风雪里说话的人,好像是那个来她家吃过饭的吴矿长。

她的两只胳膊真就不好使了,被两个男人抓着,拖到了旁边的一辆面包车里,之后,冯桂琴也被拖了进来。车门关上时,女人看见了已经呆坐在车里的另外几个女人,她认出来其中的一个叫叶琼花,也是矿工家属。

之后,女人就听坐在车门口挡着她们不让下车的一个男人说,几位嫂子别急啊,矿上正在组织营救里面的人,说是快挖到井底了,兴许就有救呢。

女人被那男人说的兴许两个字一下子击中了肋骨,她觉得心猛地疼了一下。

外面依旧是风雪迷漫,人声嘈杂,女人靠在车后座上想,自己咋就做了那样一个梦呢。她梦见镇子里发了大水,水从小巷里蜂拥而入地灌满了一屋子。而在她跳下地找鞋穿时,那双厚厚的自己纳的棉底布鞋却漂起来,转瞬间又变成了两条死了的鱼。她想咋就会是死鱼呢?便拼了命地扑上去抓住了一只,死鱼却又变成了丈夫田大海的翻毛皮鞋。

女人被那个梦惊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坐在炕上望着窗外面的雪光想,绝对不是一个什么好梦,难道会是个什么不祥的预兆吗?

女人再次躺在炕上时就烙开了烧饼,这要是男人在家,她一准会推醒了他,让他帮着解梦。

这会儿,女人坐在车里想,梦有时候也真准,赶巧也好,灵验也好,碰巧就应了。

她暗自里祈祷,田大海不会出事的,绝不会,那鱼不是又变回鞋子了吗。

田大海没听见身边的王殿臣说话,就拿手去摸了他的手,感觉到还有温度,就使劲攥住,再用力地摇了摇。

王殿臣的手竟随着他的摇动回捏了他一下。

田大海就把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放下了。

他挺喜欢身边这个小伙子,长得浓眉毛大眼睛的,要不是家里穷是不会来吃这份苦的。

小伙子是外地人,好像从山东胶州一带过来找活干的,正好矿里拓展小型井口,急着招人就把他留下了,这样跟着田大海一干就八个月。肯吃苦又好学,没几天下来挖煤的技术便熟练了。

田大海时不常地就把王殿臣领回家里吃饭,每回必割上些肉炖给他吃。

没想到王殿臣竟还有一副泥瓦匠的手艺,帮着他将房子从里到外地重新抹了一遍,喜得田大海和女人直夸小伙子手巧,再听说了老家那边除一个哥哥外便再已经没什么亲人之后,还口口声声应着帮他在矿上讨房媳妇呢。

所以这大半年来王殿臣挖煤挣的钱就都存在田大海的女人处了,说是攒着帮他说媳妇的。

田大海拉着王殿臣的手,平躺着说,要是有口水喝就好了,就是口干得厉害。

刘怀中说人哪,缺了啥都不中,没粮食能饿死,没了水得渴死,你说咱是不是熊蛋包一个哦。

田大海说,四年前咱经历过一次冒顶,也是被卡在了巷口的弯道处,那时候身体好,和咱一起被困的两个矿工都没受伤,便操家伙挖,真是好运气呀,没一下午工夫就挖通了,跟上面的人汇合了。好家伙,矿里给放了一周的假为咱压惊,就喝了他妈的七天酒,还跟老婆困了七个晚上的觉,生怕享受不着人世上的福了似的。

刘怀中说,可这回却真是享受不着人世上的福了,咱们大概从出事到现在,已经呆了有六七个小时了,耳朵还好使,可就是听不到上面挖掘机打钻的声音,兴许他们是把咱们的位置和方向判断错了。

田大海说,兴许你说得对,就是挖到咱这,恐怕也都挺不住了,赵福的脑袋要是不受伤他也不能走哇。

刘怀中叹着气问田大海说,田头,你说你这辈子有后悔的事吗?

田大海顿了顿说,后悔的事情呢还真就有。咱上矿技工校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追咱,是看上咱打篮球的技术了,天天买好饭好菜坐咱身边吃,还不时地夹菜往咱饭盒里放。可毕业时带她回家里让爹娘相看,娘却说死也不让娶那女孩,说她认识那女孩她妈,是矿食堂收票的刘大美人。妈有风言风语,女儿还了得?就硬是黄了那门亲事。后来,包括咱娘都后悔了,人家那女孩又自学考上了外省的一家师范学院,进城当老师去了。

刘怀中说田头那女人长得一定很好看吧?

田大海说比你嫂子是强多了,要腰条有腰条,要脸盘有脸盘,唱歌还好听。

刘怀中说那你后什么悔呀?

田大海说咋不后悔呀,你想想,咱要是跟了那女孩,不就成了人家的家属了吗,说不定就跟着将户口本迁进城里,不下井挖煤了。

刘怀中说顺理成章地也就摊不上今天这冒顶的事了。

三个人就不说话了。

须臾后,刘怀中问王殿臣说,臣子你也有后悔的事吧?

王殿臣还是没吭声。

刘怀中就咳嗽着说,都他妈的快死的人了,你还装什么深沉。你个小兔崽子,都几个小时了也没听你放个屁,是藏心眼暗地里攒活气呢吧?

王殿臣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在巷道里竟有很大的底气。王殿臣说,刘怀中你忒能磨叨了,说白了不就是个死吗?有他妈啥好怕的,论死老子已经他妈的死好几个来回了。俺实话跟你说吧,俺是个杀人犯你晓得不?俺杀的人是个有几百万块钱的城里人、大老板,平日里吆五喝六的神气着呢,那天下午就被老子一瓦刀抹了脖子。

刘怀中说你个小兔崽子,临死了还跟你大叔吹牛,也不怕风大扇了你的舌头。

王殿臣的手抓住了田大海的手,王殿臣说师傅你对俺的好,臣子心里都记着呢,看来只能来世再报答您了,俺死是不怕的,可有一点,俺就想俺娘啊。

王殿臣说完竟呜呜地哭起来。

田大海紧紧地握着王殿臣的手说,傻孩子,想你娘咋还做那蠢事呢?

王殿臣说俺也是没办法,俺们四十几号人,给那姓石的狗日的包工头辛辛苦苦盖大楼,干了快一年,他却要扣掉一大半的工钱,愣说俺们干的活质量上没过关。俺气不过,喝了酒后就去找他理论,结果话说僵了,便动了手,是他先拿砖头砸俺,俺才动了瓦刀的。

田大海说然后你就躲出来,躲到咱这煤窑里当采煤工了?

王殿臣哭着不言语了。

刘怀中说难道这孩子说的还是真事不成?

之后,刘怀中在喉咙里骂了句,妈拉巴子的,成啥人了都,他的声音细弱游丝,已经发不出太大的声音来了。

天快亮时,救援的人终于挖通了冒顶的那个巷道,顺着井口找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几个矿工。抬出去后经过医生抢救,田大海、王殿臣和刘怀中都活了下来。

王殿臣是最后一个被救过来的,他的身体极度虚弱,在病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

田大海的左腿上打了绷带,让人用轮椅推着他到王殿臣的身边,端给他一饭盒饺子说,想吃东西不臣子,是你嫂子给你包的酸菜馅的。

王殿臣的眼角湿湿地点了点头。

王殿臣艰难地吃了两个饺子后就吃不下了,田大海把站在他身边的女人撵出了病房。然后拉着王殿臣的手说,给矿保卫科说一声吧,咱得相信法律,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王殿臣哭着点了点头。

田大海把女人喊进来说,你去喊矿保卫科的人来医院一趟,就说咱找他们有事说。

女人走出去后,田大海告诉王殿臣说,刘怀中的腰也打了钢板,不能再下井挖煤了。

王殿臣说师傅你呢?

田大海说,那得看这腿了,要是好了后能吃得住硬,还挖,谁让咱是名矿工呢,人总得靠一技之长吃饭,何况人生七十二行,行行都得有人干啊。

王殿臣问田大海,今个是啥日子了?

田大海说好像是旧历二十一,有三天就大寒了,等你彻底地好利落了,咱跟矿上说说,看能不能派个人跟着你回去看看咱娘。

田大海的话把王殿臣的眼睛又说湿了。

这时候吴矿长手里提着一大网袋水果进来,把东西放到王殿臣的床头上,问咋样了,是不是好点了?田大海赶紧说好多了,也就是再住一两天就能出院。

然后,田大海朝着王殿臣说,瞧瞧连吴矿长都来看你了,面子整大了,还不说声谢谢?

吴矿长却先说话了,说谢啥,都是应该的,痊愈了就好。然后,他看着田大海说,以后别再叫我吴矿长了,咱从昨天起就被革职了。

田大海惊诧地望着吴矿长说,咋的,就为这事您的官说撸就给撸了?

吴矿长一脸苦笑地说,四条人命啊,历年来的严重亡人事故,这处罚算是轻的啦。

责任编辑 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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