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套

2011-11-20 15:59鸿
福建文学 2011年6期
关键词:女店员小翠工棚

鸿 琳

安全套

鸿 琳

推开药店明亮的玻璃大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这让在门口踌躇许久,一身臭汗的樊二狗像被火烫了一下,全身的毛孔顿时缩了起来。

从白晃晃的烈日下跨进店内,有那么几秒钟,樊二狗眼前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眼睛才慢慢适应过来。浅绿的玻璃柜台好像是用冰块做成的,透着丝丝凉意,里面摆满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药品。或许是正午,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一个女店员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鼓捣着什么。猛地,女店员拍了一下桌子,骂道,你这王八蛋,我炸死你,我炸死你。樊二狗吓了一跳,左顾右盼没见别的人,心虚虚探过头瞟了眼,发现女店员正在斗地主。樊二狗舒了口气,蹩到一面柜台前,他看到里面摆放着许多包装得花花绿绿的安全套。不知怎的,樊二狗突然就觉得心里有些发慌,像揣了只小兔子般“怦怦”乱跳。他瞟了一眼那恨不得把脑袋都钻进电脑里女店员,喉咙里嘀咕了两声。也许是声音太小的缘故,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喂!买东西。樊二狗提高嗓门。

等会,没看我在忙吗?女店员头也不抬。

樊二狗就站在柜台外等,过了好长一会,女店员才翻着白眼过来,显然她的地主又斗输了,一脸臭臭的像旧社会。

你要什么?女店员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一节嫩得像葱白样的脖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水味。这让樊二狗想起老家门前那棵桂花树,一入秋,那米粒状的黄花串就开得热热闹闹,香气飘满整个村子。

樊二狗垂着眼,低声说,我买盒安全套。

女店员好像没听明白,大声问,你说什么?

樊二狗的脸“刷”地就红了起来,女店员那白多黑少的眼光让他感到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剜得自己体无完肤。他勾下头,伸手朝柜台里指了指。

女店员很不情愿似的把一盒安全套“啪”地扔在柜台上。

多少钱?樊二狗飞快揣起安全套。

女店员有点惊讶,愣了一下,眼睛一转说,50块。

樊二狗心口像被戳了一刀,痛得要命,这可是自己在工地上干一天的工钱呢。他很想把那盒安全套从裤兜里掏出来,还给她,可终究还是忍住了。樊二狗将那张在手心里攥出了水的绿色钞票丢在柜台上,面红耳赤逃出店门。

身后传来女店员放肆的大笑。

樊二狗下决心去买安全套完全是被马小小那玩意儿给吓着的。

那天,樊二狗和马小小钻进工地上一套还未装修的毛胚房撒尿,猛地发现马小小那玩意又红又肿,长了好些水泡儿,有的还化了脓,甚是怕人。一问,才知道马小小这段时间找过几次洗头妹,染上了病。樊二狗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那玩意差点没缩进肚子里。他捏着自己那玩意儿左瞧右瞧,好像没发现什么异样,这才喘了口长气。

在工友们眼里,樊二狗老实得像个田螺,三个巴掌拍不出一个屁,一天到晚只知道埋头干活。因为个子瘦小,包工头曹大就安排他开搅拌机,时间长了,推砂浆车的侯三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搅拌机”。侯三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又是曹大的远房侄子,平日在队里就牛逼惯了,有事没事就爱拿樊二狗开涮。有一回,他推车过来装砂浆,一本正经问樊二狗,搅拌机,你想媳妇吗?樊二狗很老实地回答,想啊。侯三就拍着“空空”旋转的搅拌机说,我又没问你,我是问搅拌机呢!在场的工友都大笑起来,看侯三一脸坏笑,樊二狗才觉得上了侯三的当,脸红红的不敢再说话。从这以后,每次侯三推车过来就会大叫,搅拌机,你想媳妇吗?别的工友就会应和,想啊!想啊!整个工地就一片大笑。

樊二狗出来打工时,和媳妇小翠才成亲三个月,正是巴不得把白天都当成晚上过的日子,谁不想媳妇啊?有时想得连杀人的念头都有。其实只有樊二狗知道,自己也偷偷摸摸去找过几回洗头妹。他有时也觉得自己很下流很可耻很畜生,很对不起媳妇小翠。可离家久了,又忍不住想做那事,总想把憋在体内的荷尔蒙释放出去,但他也知道洗头妹那器官使用率特高,谁能保证她们没病?要像马小小一样染上病那可什么都完了。

樊二狗揣着安全套轻车熟路去了城西那条臭水河旁的洗头店。那个叫小翠的洗头妹正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嗑瓜子,见了樊二狗,口里甜甜地叫着哥啊,你想死我了。不由分说就拉着樊二狗倒在布帘后面那张分不清颜色的小床上。

樊二狗认识这个洗头妹是前个月的事。那天他领了工资,就去邮局给媳妇汇钱。中午,樊二狗在一条胡同里很奢侈地吃了份5块钱的快餐。樊二狗觉得城里的快餐这点好,加饭不加钱。于是就放开肚皮吃,连续让服务员给他加了三次饭,他才不管服务员翻白眼呢,直吃得肚皮滚圆。当他打着饱嗝走出小胡同时,才发现自己走在一条泛着黑水臭水的河边。这条臭水河两边都是低矮破旧的棚户区,政府早就想改造,只是拆迁补偿问题无法解决,拖延至今。小河两边店铺林立,但最多的还是洗头店。门口坐着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过往的行人,就像饿狼似的,随时想着扑上来啃一口。

樊二狗看见有一女子朝他招手,吓了一跳,又有点受宠若惊,就冲那女子傻傻地笑。女子瘦瘦小小,虽有几分姿色,只是脸纸样的白,没睡够似的。一条又薄又短的裙子很是透明,让樊二狗看见里面的红色三角裤。樊二狗心里就有一阵鼓儿乱敲。

女子说,大哥,洗个头吧。过来一把挽住樊二狗的胳膊,两个鼓囊囊的乳房直往樊二狗身上蹭。樊二狗面红耳赤,想逃可双腿又软得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就让女子拽进屋,按在了椅子上。

女子边给樊二狗洗头边说,大哥,要不要别的服务?

樊二狗问,啥服务?

女子便将一只湿漉漉的手伸进樊二狗的裤裆里。樊二狗吓得跳了起来,无奈那玩意儿被女子揪在手里,很不争气地鼓了起来。女子笑眯眯问,大哥是头一回吧?樊二狗就涨红脸,不敢再说话。

女子撩起裙子骑到樊二狗腿上,说,来吧,只要50块钱。

樊二狗早已气喘如牛,全身火烧火燎,两只手情不自禁在女子身上摸起来。可一听说要50块钱,又很心痛,就说,那么贵。

女子歪头想了想,说,看你大哥也是头一回,小妹给你打个八折,以后可要常来哟。说完一把将樊二狗拉到布帘后面那张小床上。

樊二狗自从正月跟马小小出来打工,快半年了,还没碰过女人。被女子一挑逗,压抑的情欲顿时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像条饿狼扑在女子身上,狠狠发泄了一通。

樊二狗有了那回经历后,实在忍不住时,就又想去第二回。可他每个月只留着100块零花钱,别的都寄回家。待再领工资时,樊二狗就多了个心眼,寄钱时多留下100块钱,还在电话里告诉小翠说,城里开销大,一个月100块钱不够用了。小翠就很心疼男人,叫樊二狗多留点钱在身上,千万别苦了自己。小翠越是心疼自己,樊二狗就越觉得对不起小翠。可那欲望的洪水就像毒蛇猛兽,时时都在啃噬着他,让他无法抗拒。樊二狗觉得自己变坏了,变得都不认识自己了,有时恨不得一刀阉了自己。尽管如此,樊二狗还是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每月只去两回,花100块钱。

樊二狗每次都是去小河边找那女子。去了几回后,樊二狗就得知那女子叫小翠。樊二狗一听那女子也叫小翠,就很生气,说,你怎么能叫小翠?你凭什么叫小翠?

女子说,我怎么不能叫小翠?我从小就叫小翠。

樊二狗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能叫小翠!

女子说,我叫小翠关你屁事。

樊二狗说,你再敢叫小翠,我操死你!

女子就“咯咯”地笑,跟下蛋的小母鸡似的,说,干我们这行的,还怕被人操么?

樊二狗一听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瘪了,哀哀地说,求求你,别叫小翠好不好,求求你了。

女子就笑,说,大哥,你只要给钱,叫我什么都可以。

自己的媳妇叫小翠,自己找的小姐也叫小翠。樊二狗觉得这都是上天安排好的,这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樊二狗在女子身上似乎看到小翠的影子,因此,每次去找那女子,樊二狗都会禁不住一遍遍呼喊,小翠,小翠。喊得那女子莫名其妙,觉得樊二狗太投入。樊二狗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叫哪个小翠。樊二狗叫着叫着,眼泪就哗哗流下来了。

樊二狗被洗头妹小翠拖到床上,全身就像着火了一样,刚才在药店的尴尬早忘到脑后,一个饿狗扑食就将小翠压到身下。小翠哼哼唧唧浪叫着,将急不可耐的樊二狗往里塞。樊二狗却猛地从小翠身上弹起来,掏出那盒安全套,撕开包装,拿出一个笨手笨脚往身上套,可他从来没用过,怎么也套不上。小翠就笑,说,看你还挺讲究的。完事后,樊二狗付钱时又显得很心痛,说,我买安全套都花了50块钱,这回你得给我打八折。小翠就笑,说,你真是个乡巴佬,城里的安全套有免费发放的,你让人骗了。小翠边说边指着那张包瓜子壳皱巴巴的报纸,你看,报纸上都说了市长在人大会上呼吁给农民工免费发安全套呢。

樊二狗一听,恨不得用脑袋去撞墙,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城里的安全套有免费的呢?真是连鸡都不如。

樊二狗急匆匆从洗头店出来,一溜小跑往药店奔。待进了门,果然见柜台上竖着一个牌子,写着“计生专柜,免费发放”。樊二狗虽然没什么文化,但那几个字还是认识的,心里就很气,觉得受了戏弄。这城里人怎么就这么奸呢?欺负咱乡下人老实不是,要真不要钱,可亏老鼻子上眼了。电视、报纸天天嚷着维护农民工的权益,连市长都说要给我们发安全套呢,可有些人根本没把我们农民工当一回事儿。樊二狗越想越气,再看药店那个女店员时,眼光就毒毒的。

女店员听了樊二狗嚅嚅嗫嗫说了半天,终于明白是要她退还买安全套的钱。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你个傻鳖!

原本理直气壮的樊二狗被骂得脸一下就涨成了猪肝色,又有些不服气,冲女店员说,你怎么骂人?

女店员说,骂你怎么啦?你个臭打工的,要安全套干吗?还不是去打“野鸡”啊,也配!

这时,药店里围上好些人来,看耍猴似的,听女店员那么一嚷嚷,都哄堂大笑起来。有个留长头发的小伙子还上来拍拍樊二狗的肩,亲热地说,农民工兄弟,你还挺讲究卫生的嘛。其实,套那玩意儿就像穿了件雨衣似的,一点滋味都没有。大伙又哈哈大笑起来。

樊二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猛地拨开人群,夺门就逃,不料在台阶上一脚踏空,摔了个狗吃屎。樊二狗只觉得嘴巴里有一阵响声,一股又腥又咸的味道立马充斥口腔。还没等他从地上爬起,身后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那笑声是那么刺耳,那么幸灾乐祸,那么的惊天动地。有那么一会儿,樊二狗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也不知到自己是怎样从地上爬起来的,连头也不敢抬撒腿就跑。等到了街角拐弯处,见没人,才“哇”的一声,将一口鲜血吐出来。毒辣辣的阳光下,那摊血中有东西闪着白光,樊二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蹲下身,发现竟是颗牙齿。伸手往自己的嘴里一探,门牙没了!樊二狗捏着那颗门牙,怔了半天,眼泪“哗”的就出来了。樊二狗嚎了一声,扭头就跑。

那个中午在中山大街上,很多人都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农民工满口淌血一脸是泪像个疯子般奔跑。

如果不是因为那盒安全套引发出后来的事,我想樊二狗是会一直在我们这个城市干下去的。平心而论,在此之前,樊二狗对我们这座城市印象一直不错,因为每到月底,都能按时领到工钱。自从前些年频频出现农民工爬楼,卧轨讨要工钱以后,市政府就出台了许多善待农民工的措施,加大了农民工工资兑现的监管力度,政府的努力惠及了樊二狗和成千上万在这座城市打工的农民工。当然,还有一个更诱惑人的原因是,在这工地干活,只要出满勤,像樊二狗这样的农民工每个月都能拿到近2000元的工资,抵得上家里一季的收成呢。况且工地还管饭,不要自己掏腰包,虽然伙食差点,但大米饭管饱,一个星期还能吃上一顿白菜棒子煮肥肉。凭良心说,不敢嫌了。

樊二狗盘算过,只要在这干上一年,就能还清结婚时落下的债。要是再干上两年,也能在村子里像马小小一样盖个两层的小洋楼,到时和小翠生个大胖小子,那日子要多美气有多美气。一想到这些,樊二狗就会偷着乐,他看到美好的生活正向他招手。

更让樊二狗高兴的是有一天,正在开搅拌机的他还让电视台的记者摄了像,并在晚上新闻里播了出来,当时樊二狗憨憨地冲镜头憨笑着。包工头曹大见了笑骂他,噻你勒,笑得跟傻瓜似的,一脸是牙!

工地上收不到电视,樊二狗没看到自己“一脸是牙”的光辉形象,就打电话回去问媳妇小翠。小翠说,家里接收电视信号的“锅头”让风吹歪了,她调不准,有半个月都没看电视了。樊二狗就觉得很可惜。那卫星电视接收器还是结婚时花了260块钱从镇上买回来的,室外天线就像个大锅头,安在屋后山坡上。村子离镇上有好几十里路,有线电视牵不进来,村里人大多都买这样的“锅头”接收电视。台倒是很多,但只有中央和本省几个台可看。多数呜哩哇啦,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那些国家乱得很,总是在打仗,没几天安生日子。樊二狗很后悔出来时没搬个大石头把那“锅头”压牢,害得小翠没电视看。

有时樊二狗会站在高高的井架上叉着腰俯瞰脚下的城市。城市在他眼里大得找不到边儿,那些高楼大厦就像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牙齿,纵横交错的街道就像大大小小的牙缝,来来往往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就像蚂蚁般在牙缝间进进出出。樊二狗觉得自己现在的劳动就是在为这座城市多造几颗坚固的牙齿,就像人一样,有了牙齿才健康,城市有了牙齿才会有生机和活力。他对自己的这个比喻很有些得意,再给小翠打电话时,就把这个比喻说给小翠听。小翠听了就“咯咯”笑,说,二狗你当了几天城里人,都变得有文化了呢。樊二狗让小翠这么一说,也觉得城里和乡下就是不一样,说不定咱樊二狗在城里呆长了,还真会不得了呢。

樊二狗一口气奔回工地,到了工棚外才煞住脚。到这时他才感到摔碎门牙的嘴巴痛得连太阳穴都“别别”直跳。他在工棚外的水龙头边上抹了把脸,“哇”地吐出一口血水,眼泪止不住又“哗哗”流了下来。

樊二狗捂着腮帮子进了工棚,里面空荡荡的。今天正好是国庆节,工地破例给大伙放了一天假,工友们大都邀伙搭伴逛街去了。

马小小正蹲在地上洗裤裆里那根玩意儿。樊二狗“砰”地推门进来,把他吓了一跳,“咣当”一声,那盆黑糊糊水打翻了。待见是樊二狗,才舒了口气,说,二狗,你吓我一跳。樊二狗知道,这些天马小小不知从哪弄来一包高锰酸钾,总是等到工棚没人时偷偷给自己消毒。

马小小见樊二狗嘴巴肿得像猪八戒似的,忙问,你怎么了?

樊二狗捂着嘴说,摔的。

马小小提起裤子,说,二狗,还是你好,出来大半年了还熬得住。你可千万别去找小姐,像我一样得了病什么都完了。

樊二狗听了,脸就红了,扒下身上那件沾了斑斑点点血渍的白衬衫,倒在铺上用手蒙住湿漉漉的眼不说话。

天棚上的吊扇转得像飞机上的螺旋桨,可刮出的风又热又黏,工棚里仍燥热得像个大蒸笼。

樊二狗原先是睡在工棚中央的,左右都挤着人,那可是最热的地方。有一天,曹大花了10块钱从收破烂的老头手中买下一个锈迹斑斑的破吊扇,当时樊二狗怀疑那吊扇根本转不起来。倒是开搅拌机的侯三屁颠屁颠地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用一根钢筋把吊扇吊在工棚正中的横梁上,待接上电,那吊扇竟转得像螺旋桨一般。尽管吊扇发出“噶叽噶叽”刺耳的尖叫,像打鸣的公鸡被人掐住了脖子,显得痛苦不堪,但还是引起满工棚的欢呼声。

吊扇装好后,侯三硬是和樊二狗换了铺,挪到吊扇底下。樊二狗刚来时,因人长得瘦小,又不怎么爱吭声儿,没少受侯三的气,经常被使唤着干这干那的。有一次,樊二狗发现自己的牙膏明明在侯三的牙缸里插着,侯三偏偏不认账。还有一回,侯三把樊二狗的毛巾拿去当擦脚布了,刚嘀咕了两句,侯三蒲扇大的巴掌就抡过来,扇得他眼冒金星,晕头转向。这些樊二狗都忍了,觉得自己出来打工赚钱是要让媳妇小翠过美气日子的,不是来和人斗气的。可有一天晚上,侯三趁樊二狗睡着了,竟脱了樊二狗的裤衩,用一根细绳,一头系在樊二狗那根玩意儿上,另一头绑在樊二狗一只脚趾上。樊二狗半夜起来方便,脚一伸,扯了绳,痛得杀猪般号叫,觉得自己的命根都被勒下来了。工棚里爆发出一片哄笑,侯三更是笑得在床上打滚,边笑还边学樊二狗的样,捂住裤裆“哎哟哎哟”直叫唤。樊二狗也不知怎的,只觉得“轰”的一声全身的血往头上涌,他“嗷”地一声大叫,操起铺下一把铁锹,把个侯三撵得满屋乱跑。要不是马小小死命把他抱住,说不定樊二狗真会一铁锹劈下侯三的脑袋。

因和侯三换了铺,樊二狗就睡到了工棚最里面,隔着一道板墙那边就是曹大的房间。曹大只是开发区一个很小很小的包工头而已,管着樊二狗他们30来个工人。他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一年难得回去几趟。他和队里煮饭的胖嫂有一腿是大伙都知道的事。曹大像头精力旺盛的公猪,隔三岔五就要和胖嫂整出些很明显的动静来,在家时樊二狗和小翠也常整出这样的动静,因此樊二狗完全知道隔壁在干什么,这就让他感到很痛苦,全身就像着了火一样,身上每个毛孔都像钻进了蚂蚁在啃,比在油锅中煎熬都难受。樊二狗就睡不着,睡不着就拼命地想媳妇小翠。想小翠那水灵灵的大眼睛,粉嘟嘟的小嘴,白晃晃的奶子以及圆滚滚的屁股蛋儿。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想。好些这样的晚上,在隔壁那哼哼唧唧的喘气声中,樊二狗只好偷偷握住自己轻薄一回,方能大汗淋漓昏睡过去。

由于雄性激素太旺盛,樊二狗满脸都长出骚疙瘩来。侯三就笑樊二狗说,那是想女人想的。这让樊二狗很烦恼。小翠不在身边,他是很怕身子闲下来的,只要一闲下来,满脑子都是小翠的影子,所以樊二狗就拼命干活,抢着去加班,大伙都说樊二狗要钱不要命。只有樊二狗自己知道,他这样玩命干只是要冲淡心中那份念想。

可自从前个月被那个洗头妹拖进店去后,每到发工资的日子,樊二狗就忍不住想去干那事儿。每次从洗头店出来,樊二狗心里就觉得很愧疚,很对不起媳妇小翠,可是欲望如洪水猛兽,让樊二狗怎么也抵挡不住。

晚饭时,樊二狗的嘴巴肿得张不开,连吸口气都痛得他龇牙咧嘴,一说话就漏风,连饭都没法吃。因为是国庆节,工地上改善伙食,曹大还很大方抱来两箱啤酒。工友们胡吃海喝,兴奋异常,侯三一边吹瓶一边拿樊二狗的豁嘴开涮。闷着头的樊二狗望着一大锅白花花的肥肉炖白菜帮子,口水直流,可就是没法下口。从不喝酒的他就气狠狠喝了一瓶啤酒,脸马上成了猪肝色,有点晕头转向。

酒足饭饱后的工友们躺在蒸笼似的工棚里胡侃海聊,说得最多的当然是女人。说多了,就很兴奋,就三三两两相邀上街看女人。街上美女如云,她们一个穿得比一个少,该露的地方也露,不该露的地方也露,那洁白修长的大腿总是让樊二狗想起自家水田里的青蛙。工友们常常喜欢蹲在广场边上的台阶上,对来来往往的女人评头品足。女人看够了,他们就赤身裸背啸聚在广场上那面高大的电视墙下,伸长脖子看电视里飞出的乳罩和女人的浪笑,嘻嘻哈哈手舞足蹈。

可今天樊二狗一点兴趣也没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那汗津津的脊背在草席上揭膏药似的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只要一闭眼,女店员那白多黑少的眼睛就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在自己身上剜,耳边就回荡着那惊天动地的嘲笑声。

工棚外的材料堆上亮着一只雪亮的灯泡,无数的蚊虫和飞蛾围着它狂舞。刺眼的灯光从工棚的壁缝间射进来,如一把利刃在黑糊糊的通铺上划出一道道白晃晃的亮影,有一道正好射在酒醉了的侯三的半边脸上,刀劈一般。侯三像头狗似的趴着,鼾声如雷,还拖着“唿儿唿儿”的哨音。一道道亮汪汪的口水从他嘴角流下来,将那个黑糊糊的破枕头洇湿了一大片。棚顶上的吊扇摇摇晃晃,发出刺耳的怪叫,不知为什么樊二狗很希望那吊扇掉下来,砸破谁的脑袋。

半夜时分,樊二狗悄悄起了床,蹑手蹑脚爬过赤身裸体横七竖八酣睡的汉子,溜出了工棚。樊二狗在地上拾了两块砖头,用一张水泥袋纸包了,夹在腋下。工地守大门的老头趴在椅子上打瞌睡,口水流得老长,根本就没见樊二狗出了大门。

大街上,霓虹灯依然不停地闪烁着红红绿绿的光芒,依旧不时有车辆驰过,偶尔也见一两对年轻人勾肩搭背地走,但喧嚣了一天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了。

樊二狗一溜小跑,远远望见那家已经关门的药店,心里一阵狂跳。他左右望了望,没见有人,疾步上前,毫不犹豫砸出手上的砖头。只听“哗啦啦”一阵清脆的响声,药店的玻璃橱窗碎了,洒落一地五颜六色的碎片,药店里传出女店员尖厉的惊叫。樊二狗咧开少了一个门牙的嘴恶狠狠地笑,扭头就跑。

樊二狗刚进工棚,就被起来撒尿的侯三发现了,侯三淫荡地笑说,搅拌机,打野鸡去了?

樊二狗没搭理他,溜上床,心里仍怦怦跳个不停。整个晚上,樊二狗激动得一宿没睡。

早上上工时,樊二狗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虽然嘴巴还肿得老高,边开搅拌机但口里却哼着歌。

搅拌机,你想媳妇吗?侯三把车推过来,大声嚷嚷。

想啊!樊二狗啜着嘴大声回了一句。

顿时逗得侯三哈哈大笑。

半上午的时候,正在装车的樊二狗听到看门的老头喊,搅拌机,有个女的找你。

樊二狗大吃一惊,料定是女店员寻仇来了。顿时腿一软,差点一头栽进水泥砂浆里。幸亏侯三眼快,从背后一把揪住,骂道,你小子一听到有女人就昏了头,你要害死我叔啊!

樊二狗提心吊胆走到大门口,却见媳妇小翠提了个包裹站在那。樊二狗怔了一下,问,小翠,你怎么来啦?

小翠见男人满身的泥浆,肿着嘴唇,门牙也掉了一个,当即眼泪就出来了,说,二狗,我想你,娘让我来找你。

樊二狗将小翠拉进工棚就不再说话了,一下就将小翠搂到怀里,小翠站立不稳,两人都倒在铺上。樊二狗喘着粗气,手忙脚乱去扒小翠的衣裳,扒完小翠的衣服又扒自己的衣服。小翠也满脸潮红,双手死死地箍住樊二狗的脖子。正当两人忘乎所以时,工棚的门被“啪”地推开了,一个年轻的警察和一个穿迷彩服的联防队员出现在门口,后面还跟着工地上看门的老头和女店员。这时樊二狗身上的一个器官还深入在小翠身上的一个器官里,吓得大叫一声,慌忙去扯丢在一边的衣裳。

工棚内的一幕显然把门口那些人吓了一跳,站在那瞠目结舌。还是女店员眼尖,指着樊二狗尖叫道,就是他,这流氓,到现在还在这嫖娼!

樊二狗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半天也扯不起裤子。

手中握着根橡皮警棍的联防队员最先缓过神来,冲过来推了樊二狗一把,跟我们走。

小翠急了,叫了声二狗,上来死死拉住樊二狗。

联防队员伸手给了小翠一巴掌,骂道,他妈的,卖淫卖到工地上了,你好大的胆子!跟着走!

小翠吓得“哇”的一声就哭了。

樊二狗急嚷,你们别打她,她是我媳妇!

联防队员是个愣头青,顿时火冒三丈,抬腿踢了樊二狗一脚,闭嘴,死到临头还嘴硬!

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年轻警察伸手拦住联防队员,转头问女店员,你确定就是他?

女店员肯定说,就是他,烧成灰我也认识!

警察厌恶地摆摆手,带走,都带走!

联防队员老鹰提小鸡似的把樊二狗拎出门,塞进车里。小翠也随即被推上车,警车响起怵人的警笛开出了工地大门。

一进派出所,樊二狗就知道大事不好,还没等警察开口,就把砸药店玻璃的事招了。

警察问樊二狗为什么要砸药店的玻璃。樊二狗却低着头一句不吭。

警察就要樊二狗把在工棚里嫖娼的事老实交代清楚。

樊二狗一听急了眼,一口咬定小翠是自己的媳妇。

警察喝道,谁能证明是你媳妇?

樊二狗梗着脖子说,我媳妇就能证明。他伸长脖子往门外瞧,没见小翠,急了,冲警察嚷,我媳妇呢?你把她弄哪里去了?

警察笑起来,说,你真傻得可爱,难道我还能把你们两个关在一起让你们俩串供。

樊二狗不知道警察为什么笑,心里有点虚问,那你们城里人和媳妇做那事都要批准吗?

警察就不高兴了。

樊二狗不说话了,脸有些红起来。

警察见了,说,我没说错吧,你脸红什么?突然就翻了脸,说,砸玻璃的事另案处理,光嫖娼我就得罚你5000元!

樊二狗大叫起来,冲警察嚷,你凭什么罚我的款,欺负我们农民工不是?政府对我们都重视呢,你敢不听政府的。

警察拉下脸,政府是保护你们的合法权益,难道还保护你们卖淫嫖娼不成。喝令樊二狗面墙站直,上来搜身,一搜就搜出了樊二狗的身份证和一沓齐刷刷的红票子,那是樊二狗刚领的工钱。再一搜,又从另一个裤袋里掏出一串安全套来。

警察很严肃地举起那串安全套,左看右看,说,你小子还挺讲究的呢。

樊二狗听了,满脸涨得通红,直觉得太阳穴的血管“别别”直跳,他“嗷”地一声大叫,一头向警察撞去,猝不及防的警察被撞了个四仰八叉。

就在这时,那个联防队员拿着一个红本本从外面进来,在警察耳边嘀咕了几句。

警察眯着眼睛将那个红本本看了又看,然后又朝樊二狗打量了一番,牙痛似的吸着气说,我说你,把结婚证早拿出来不就得了,害得我们费了这么多力气。又有点不甘心,说,嫖娼的事算误会,你砸药店玻璃的事还没完。

樊二狗心里直发毛,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问会不会坐牢?并指天发誓说自己是喝酒醉了,还保证以后再也不干了,要是再干就让警察枪毙他。

正说着,曹大像只球般滚进来,见了樊二狗抬腿就踹,噻你勒!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噻你勒!

哎哎哎,你干吗,你干吗?警察过来拦住曹大。

曹大一边向警察敬烟一边自我介绍说是包工头,怪自己平时管教不严,请警察高抬贵手,回去后他严加管教。

警察就让樊二狗除赔偿药店的玻璃外,再交500元罚款。

曹大点头哈腰表示明天他就让人去给药店装玻璃,又沾着口水点出500块钱,小心翼翼把罚款单揣进钱包。转头气狠狠瞪了樊二狗一眼,噻你勒,这钱我先给你垫着,回头从你工钱里扣!

警察把从樊二狗身上搜出的钱和身份证还有安全套还给他。曹大一见,心痛得大骂,噻你勒,我还以为你没钱交罚款呢。

樊二狗把那些东西刚装进口袋,小翠就哆哆嗦嗦进来了。见了樊二狗,叫了声就“嘤嘤”地哭起来。

警察上来把结婚证递给小翠,说,你们可以走了。

出了派出所大门,曹大气狠狠撂下一句话,噻你勒,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骑上他那辆破摩托乒乒乓乓走了。

走在大街上,小翠问,二狗,他们没怎么着你吗?

樊二狗说,他们敢怎么着我,啥也不敢。又问,小翠,你怎么知道带结婚证出来?

小翠说,我听马小小媳妇王大丫说,城里没结婚证住不上店呢。

樊二狗捂着腮帮子“嘿嘿”就笑了,说,还是咱小翠聪明,刚才怎么忘了说有结婚证呢?

小翠说,刚才吓得我尿都快流到裤子上了,啥也忘了。

樊二狗拉着小翠去找旅馆,连找了几家,小翠都觉得太贵,最后找到一家小旅馆,一问,也要100块一晚上,小翠还是心疼。樊二狗却说,100块就100块,有啥了不得的。很豪爽地交了钱,领着小翠就去找房间。

房间倒还干净,有浴室,有电视,还有席梦思。樊二狗关上门,就去抱小翠。

小翠还是有点提心吊胆地问,二狗,不会又有人来抓吧?

樊二狗说,谁敢抓?咱有结婚证呢。边说边就去脱小翠的衣裳,不一会儿就将小翠剥得光溜溜的一丝不挂。

小翠也来了兴致,按住樊二狗说,我想洗澡。

从浴室出来,小翠就很满足,见樊二狗丢在地上的衣服,就去捡。不料从裤袋里掉出一个小薄膜袋儿。小翠捡起来,问,二狗,这是啥?

樊二狗一下就变了脸,赤裸裸从床上跳起来去抢。小翠似乎明白了什么,伸手又从裤袋里掏出好些个来。这东西小翠见过,去乡里计生办开证明打结婚证时,计生办就要发些给他们,当时小翠没好意思要。小翠一下子就呆了,看看樊二狗,又看看手中的安全套,眼泪一下就蒙住双眼,然后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越流越多,像断线的珍珠。最后,小翠将手中的安全套摔在樊二狗的脸上,“哇”地哭了起来。

樊二狗吓呆了,过了半晌,“扑通”一声就跪在小翠的脚下,抱住小翠的腿“唉唉”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扇自己的嘴巴,扇得“叭叭”直响。

鲜血从樊二狗嘴角淌下来,一滴一滴掉在光滑的地板上。樊二狗说,小翠,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我不是人。

小翠仍直直地站着,流着眼泪看樊二狗。小翠说,二狗,二狗,你坏了心了,你对不起我。在家再苦再累我都一个人扛着,你寄回来的钱,一分一厘我都替你存着,就盼钱积多了,你能早点回来。可你却去做那不要脸的事,二狗,你坏了心了。

樊二狗死死抱住小翠的大腿,说,小翠,小翠,我想你呢。我也是个男人呢,我去找小姐,可又怕染上病,回去会传给你,就去买了这套儿。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实在是没办法。

小翠就不再说话了,慢慢跪下来,捧起樊二狗的脸,两眼死死地朝他看,看着看着,猛地就搂过樊二狗的头,泪如泉涌。

樊二狗在小翠的激情中,边哭边完成了最难忘的一回。小翠躺在樊二狗怀里,用手死死握住他,说,二狗,咱们回家,我再也不让你受苦了。钱赚多了有什么用,咱们只要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樊二狗哭着说,回家,小翠,明天咱们就回家。

当樊二狗扛着铺盖卷,拉着小翠的手走出工地大门时,他听到侯三那公鸭嗓子又在喊,搅拌机,搅拌机,你想媳妇吗?

还没听到工友们答话,就见搅拌机翻了个个,从硕大的口里吐出灰黑色的水泥砂浆。

责任编辑 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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