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明 与 大文明的识 辨

2012-03-20 09:59毛志成
文学自由谈 2012年1期
关键词:信仰文明

●文 毛志成

以总体性的人类文明史而论,古代的小文明无非是指人学会了直立行走,学会了穿衣,学会了吃熟食,以及学会了使用简单的工具和简单的语言而已。那样的文明之所以小,还在于他们的群体活动(包括后来进入了社会活动)也无非局限在某个部落、氏族而已,尚无能力去干与国际、洲际有关的事。而古代的大文明标志,头一条指什么?有的今人可能不愿信、不敢信或不去信,然而那却是事实:古代的大文明首先指人类有能力创造了像样的神系和神群(希腊神话可以作证),有能力创建了足以使一个种族、一个地域为之信仰的宗教。在这里,“信仰”一词是很重要的。它不是指仅仅从上、从众的盲动行为,而是指对较高级精神秩序的共识共遵。因此古代看一个民族的素质高低,就包括看其有无能力创造像样的神,有无能力创建像样的宗教,有无意识去形成像样的信仰。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正大文明的第一要义就是人有了信仰。

古代的事不必再说了,重点说说近代、现代、当代的大文明。上述的大文明,重要标志是什么?我看头一条还是有信仰。现代人可以(大多时候也应该)不再信神,不再信宗教,但总得信仰(至少是相信)一点什么。比如信仰某种主义、某种学说、某种信条,特别是相信真正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是大文明的必备要义。无论任何人只要是没有信仰,或是将信仰变成迷信、伪信、滥信,或是信而不专、言而不行,都具有反文明性质,至多是只达到了小文明级别,与大文明毫不相干。

小文明与大文明的区别很大。小文明指什么?所指也很多。如小文化,小文学,小视野,小思维,小情趣,或各式各样的小家子气,尤其是自我张扬、自我膨胀、自我标榜式的小家子气。无疑,大文明也应当指大文化,大文学,大视野,大思维,大情趣,总之是指面对客观世界、主观世界时的大胸怀,以及在行为上表现出的大器模样。

中国有过大文明么?不仅有,而且在世界上曾经赫赫有名。可惜那样的大文明有相当大的比重属于古代、前代。无论是老、庄或孔、孟,还是推翻了几千年帝制的孙中山和倡导“马列主义与中国实践相结合”的毛泽东,以及在剖析中国国民性上立了大功的鲁迅,说他们在世界上曾排在大文明的前列也绝不算夸张。

但是即使以古代而论,中西的大文明也各有优缺。我在此前的文章中曾经重复过:西方的思维习惯侧重于“柱式思维”,像一根柱子一样上者讲求高,高至天堂,高至触摸到人性本身,于是产生了无比生动而又人性化十足的神话;同时也讲求深,深到一切物质的内在规律,于是比中国早得多就发现了物理学(尤其是力学)和数学(尤其是几何学)原理。因此在一切建筑上,从属于三维美学系列,讲求的是个体式的长、宽、高。而中国的思维模式是“面式思维”,追求的是天人合一,即人与自然平行运动,从属于四维美学系列。

中国和西方的古代文明,无疑各有长处,都有大文明品位。但两者的文明取向还是有差异的。西方的文明立足于征服和掠取,如征服海洋、征服异国、征服它族,掠取各种自然资源。但随之相伴的,也产生了征服与反征服、掠取与反掠取的两种文明。举达尔文的进化论为例,首先是肯定了“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合理性。而他本人或是其他科学家建立的生物学,又大都承认所有生物(生命)的存在合理性。在社会科学中,马克思对征服与反征服、压迫与反压迫的思维是双向的。他虽然承认资本主义战胜封建主义、无产阶级最终战胜资产阶级具有合理性,但他期待的是“解放全人类”而绝不限于解放一个阶级本身,而且认为任何形式的压迫(包括无产阶级胜利之后转过头来压迫资产阶级)都有愚昧性、反文明性。马克思真正追求的,是“实现人性的完全复归”。恩格斯说的话就更精准,认为最理想的幸福彼岸是“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相统一”。用这样的观点去看中国的古今文明,不得不承认我们在小文明中沉溺得太久。无论是中国古代对等级压迫合理性的超级推崇,还是将国内各民族、各集团、各群伙的战争和政争搞得几千年不息,以及前时将“阶级斗争”、“阶级专政”弄得绝对化、极端化,即使有一点不同程度的文明属性,也只能称之为小文明。

包括在对待和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中国的小文明习性也是明显的。例如,无论是对自然暴力(包括天灾)的畏惧和跪服,还是近时对自然资源的争抢和破坏,或时而大搞拜天大典、时而盲喊“战天斗地”,都有反文明意味,至多只是具有小文明色彩。

古今中国出现过高品位的、专门性的关注天(自然)的文化(包括文学)么?很少,近于没有。外国有过,而且种类不少。《天文学》、《天体学》还有《气象学》,最早都是西方人的研究成果。俄国科学家罗蒙诺索夫针对大自然(即天)的许多物质写了多篇“科学诗”,这也算是对天的颂歌。中国古代与“咏天”沾了边的诗虽然只限于山水诗、田园诗、咏物诗,但毕竟有赞美大自然的意思。可惜今天,连这样的文学作品也很少了,近于绝迹。什么是天?第一位的也是最重要的涵义是天然,即自然万物本真性的存在方式和运动方式。当年中国搞了、写了、吹了那么多的“运动”,却几乎从未对大自然的运动规律大动感情。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用到阶级斗争上去了。这就是十足的小文明。

说到“阶级斗争”,我倒有另外的想法:那时中国真有一心为了阶级而斗争的品位么?没有!所谓“大搞阶级斗争”,无非是为了帮派、团伙、个人而你争我斗罢了。写阶级斗争最到位的文学,首推高尔基的《母亲》和马雅可夫斯基的几部长诗。而后来中国以阶级翻身为主调的文学作品,其中的重头笔墨所渲染的,很大成分只是少数人、部分人的恩仇录或悲喜录而已。总之,仍属于小文学。

文学的创作实践,无疑首先是个人行为,靠“创作组”集体完成的作品绝无很高质量。但个人写作堕化成只为个人、只为自我而写作,所写的也无非是个人的小赌气、小哀怨、小得意、小俗事、小趣味,那更是比小还小的小文学!

小家子气也有两种,一种是安于作小人物、小百姓的凡俗之气,一种是将小人物、小百姓大肆膨胀化了的自宠之气。对前者,我们不必讥讽,有时还应当给一点尊重。而对后者,我们就尤其需要嗅出他的小家子气。

无论古今,中国确曾有过老老实实、严肃认真的政治家、哲学家、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以及这样那样的学问家。他们只因为既专且深,即使他们涉及的领域偏窄,也可能走近了大文明的边沿。道理很简单:一个真正的专门家,绝对不会走进小胡同,也会走一走与多种领域互为阡陌的相通之路。

然而那些以“万事通”自居的“名家”,往往只是伪渊博而对本业却连专也达不到。这样的人越是摆大,就越是挣不脱小家子气。

什么是真正的大文明?具体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说,就是指既不闭关自守也不滥学滥追。具体到一个领域、一个行业来说,就是指他们搞的行当(或称事业)能给中国、给世界提供优质的精神营养或实践本领。如果能做到,就是大文明,反之就是小文明。再具体到一个人来说,有无大文明品位就看两点:一是德行的是否达标(至少及格),二是看行为能力是否在民族智商的平均线之上。

说一千道一万,大文明不是指有人写了什么高深的理论或玄奥文章,而是指人本身的精神质量趋高。有这样的基础垫底,无论是搞专业还是干大业,都会走向大文明。反之,如果社会、个人都是劣质的,无论怎样作秀、造假,都是在小文明中戏水或挣扎。

中国离大文明是很远还是很近?我看不要拿肉麻当有趣,应当很谦虚地承认:我们中国的文明仍是脆弱的文明,可信度仍不是很高。这主要表现在:

一,有关文明的理念、信条虽然高深但颇为抽象,实践性和可信性不是很大,有时甚而等于华丽而无用。

二,中国的文明品位之高常常靠的是少数圣贤、仁人、志士(包括烈士)的非常之举,而大多数人无非是看客、谈客而已。

三,中国在利与义的关系上始终糊涂着,没有真正弄明白过。谈义时就搞极端,只将舍身取义、舍生忘死视为君子的惟一标准,而将一切重利的正常人都视为小人。

四,中国的“王命”、“君旨”以及后来的“最高指示”、“上级意图”都曾是世上至高的神圣之物,而大多数人则都以“皇上圣明”、“大人高明”以及“领导英明”为服从惯性。在这样的基础上,搞大文明无异于缘木求鱼。

另有人持极端性的反对态度,将“以自我为中心”视为法宝,将一切逆反心理都当成“人性解放”、“思想活跃”,否定一切应有的精神秩序。跳来跳去,始终没有跳出小文明的井中。

在这样的基础上,无论是搞政治、搞经济还是搞文化、搞艺术,都会带有小农意识、小市民意识的烙印。

几千年来,中国搞军事的,参与的国际性战争虽然也有但很少;搞政治的,参与的国际性斗争虽然也有但为数不多;搞科学文化的,在国际上获大奖的虽然也有但大多(几乎全部)是华裔的旅外之人;搞经济的,把大生意做到外国去的人就更少;特别是搞文学艺术的,具有人类、人性大视野,思考和表现世界大主题的人就尤其少。而许许多多的人却“自我感觉良好”,并将大大小小的各式竞争都表演在国民内部的圈子里。

再回到宗教、主义的信仰问题上。全世界某种宗教、主义的信徒(包括忠实信徒)少则千万人,多则上亿人、数亿人,具有极大的国际性。而我们中国自创的宗教、主义毕竟很少,而其中真正达到信仰高度的人(即只有精神追求而不受利益驱使的人)似也为数太少。

我绝不推崇任何的宗教迷信,但是对“宗教信仰”这个词还是尊重的。当然这种尊重,又只限于某些原创式的宗教。今天在现代社会中,在科学认识日益提高的时代,任何的“建立新宗教”行为不仅是反文明,而且必须打倒和灭除。世上即使没有了任何宗教,没有了任何主义,没有了任何条律,而信仰却不能失去。这是因为:人类文明史的最初发轫和最后(包括至今)的立住,都是文明的主脉。如前所述,什么是文明?什么是大文明?重要的一条必须是有信仰,以及对正确信仰的加深理解和将正确行为予以习惯化和普遍化。

前时社会上曾有“信仰危机”、“信仰缺失”之说,这是值得重视的。而且信仰的任何淡化、浮化、伪化、空白化,都与小文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都与大文明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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