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主义与中国当代先锋小说

2012-04-01 16:57
东方论坛 2012年2期
关键词:神秘主义残雪言说

神秘主义与中国当代先锋小说

董 外 平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875)

从语言叙事、主题内容、美学症候三个方面来看,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呈现出鲜明的神秘主义特征:首先,先锋小说通过隐喻、象征等手段将语言归入神秘之列,又以迷宫式的叙事策略将小说叙事艺术引向神秘的深渊;其次,先锋小说通过罪孽、苦难、宿命、死亡等生命主题传达了宗教、哲学关于生命现象的神秘主义理解;再次,先锋小说通过神秘主义的书写缔造了小说一种寓言式的诗性品格。神秘主义不仅仅是个别先锋小说家的创作倾向,而是先锋小说具有整体性、流派性的艺术特征。

神秘主义;先锋小说;语言叙事;生命主题;诗性品格

1980年代中后期,中国传统理性精神遭遇历史性溃败,理性主义权威受到普遍质疑,于是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在中国蓬勃兴起,影响了一大批欣喜若狂的中国作家。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家接受了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的洗礼,其直接结果是导致先锋小说家神秘主义意识的蔓延以及对非理性叙事的迷恋。马原说:“生活不是逻辑的”,“存在不是逻辑的”[1](P416),在他看来,生活与存在是有点神秘的,“神秘是抽象的也是结结实实的存在,是人类理念之外的实体。”[2]神秘主义意识促使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家文学观念及创作方法的蜕变。先锋小说家毅然抛弃传统现实主义文学观和创作方法,坚持一种神秘主义的文学观与创作方法。格非认为:“文学是一个神祗,只有那些感觉到在世界的胸膛里始终有神秘事物敲击着的人们,才会感到亲切的共鸣。”[3]残雪曾多次在创作谈中声称自己的写作是一种“非理性的”、“潜意识的”的神秘写作,她认为文学经典不是一种靠智慧和理性就可以达到的境界,而是“一种虔诚的、有点神秘的感悟。作家在创造时绝对不会是清晰的,应该说,他们写下的,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出乎自己意料的……”[4](P252)在残雪看来,世界经典的作家大多是神秘主义创作的热衷者,比如但丁、莎士比亚、卡夫卡、博尔赫斯。余华早期对现实主义文学失望至极,他说:“真实似乎只对早餐这类事物有意义,而对深夜月光下某个人叙述的死人复活故事,真实在翌日清晨对它的回避总是毫不犹豫。”[5]现实主义文学想象力的衰竭已成文学一大重症,颠覆日常真实的神秘叙事不失为余华的一种拯救之法。此外,马原和孙甘露也有着同样鲜明的神秘主义文学主张。马原认为写小说就是要给读者创造一种新的经验,这种新经验是读者曾未体验过的,甚至是超验的。孙甘露则宣称,小说的神秘性、不可解性以及新鲜的阅读经验是他写作的目的。由上可见,神秘主义不只是某一作家的偏好,而是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家一种集体意识。神秘主义对于中国当代先锋小说来说,它具有整体性、流派性特征。

一、可说与不可说之间:语言叙事的神秘

维特根斯坦说:“确实有不可说的东西。它们显示自己,它们是神秘的东西。”[6](P104)海德格尔说:“根本上必须保持不被说的状态,乃被抑制在未被道说者中,作为不可显示者而栖息于遮蔽之域,这就是神秘。”[7](P306)《奥义书》说:“言语不能表达者,为言语本身……”[8](P155)宇宙生命的奥秘往往超出语言描述的范畴,经验叙述常常捉襟见肘。因此,如何直面不可言说的世界,描绘出人类可能性的生存处境与前景,是所有现代作家必须深思的命题,这对于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家来说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家受西方神秘主义文学的启发,从神秘主义诗学习得象征、隐喻的力量,又从现代派小说悟出迷宫式的叙事策略,完成了一次盛大的“不可言说的言说”的文学实践。

神秘主义认为语言不可言说,并不意味着语言真正失去言说的功能。神秘主义所谓“不可言说”是指在理性逻辑中无法言说,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实现海德格尔所说的“敞亮”。海德格尔提出的解决方案是“诗意的栖居”,海氏认为诗意言说是语言由“遮蔽”走向“澄明”的必经之路。海氏的观点与中国古代诗学观念不谋而合。叶燮说:“诗之至处,秒在含蓄无垠,思致微妙,其寄托在可言与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与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9]中国古代诗学强调言外之意、象外之象、言近旨远,正是海氏诗意言说之义。宗教神秘主义常用象征、类比、悖论、寓言、神话等诗意言说方式,比如印度教就“运用隐喻、象征、诗的想象、类比以及讽喻等”神话的描述方式,因为“这种神话方式的语言不太受逻辑与常识的约束。”[10](P30)在神秘主义哲学家H·奥特看来,象征是不可言说的言说,不可言说的东西借助作为临界经验的象征语言可以表达出来。概而言之,“不可言说的言说”就是终止逻辑、理性、判断,采用多义的、朦胧的、梦呓式的的语言,借用隐喻、象征、想象、意象等手法的诗意言说。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家多采用这种神秘的语言形式。

残雪的小说语言具有巫术语言的特性。众所周知,巫师施法时念念有词的咒语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原始语言,它驾驭了语言原初的意义和指涉功能,时至今日,这种巫术语言仍然在民间一些相士、道士和阴阳先生中流传使用。巫术语言具有神的属性,承担着人与神对话的功能,它打乱了一般的语言逻辑,超越了语言能指与所指固定的对应关系,表现出呓语的特征。残雪不无悲观地意识到,人类先祖创造出来的这种原始语言在文明的过程中已渐渐丧失它的本义,沦为人类征服世界的工具。为了恢复语言的本义和神性,残雪俨然一位现代巫师,用咒语进行创作,以致她的小说语言出现一种奇异的形态:日常语言的逻辑性、因果联系性被打破,只剩下一堆杂乱的语言碎片。残雪小说中许多人物的语言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缺乏应有的过度与连接,超出语言的常规形态。《苍老的浮云》中缺乏逻辑的人物语言俯拾皆是。如“楮树上已经结果子了,等果子一熟,你就会睡得很熟很熟,……她身上老长疮,就因为她脾气大。”“街上的老鞋匠耳朵里长出了桂花,香的不得了。”这些不合逻辑的语言或许只有巫师才能参透。巫术语言本质上是一种象征性语言,它具有一种巫术的力量。残雪小说经常出现的那些隐喻和象征犹如一道道符咒,神秘而令人颤栗。《公牛》中“公牛”移动的“背”仿佛“一道紫光”划过,既阴森恐怖又暗藏玄机,事实上“公牛”一直是小说中一个幽灵般的隐喻或象征,它象征命运不可预见的灾难性。

格非喜欢用意象构建隐喻和象征的神秘世界。格非认为那些不可言说的神秘之物,只能通过一些意象去隐喻和暗示,才可能让人瞥见那些神秘存在的微光。格非特别偏爱“雨”这个意象,小说中许多离奇事件都是在雨水笼罩的神秘氛围中发生的。例如,“一会儿雨水涟涟,它使树木变得神秘,使人感觉的触须变得像蚕丝一样纤弱……(《雨季的感觉》);“贾兰坡的尸体因为那场大雨的浸泡而增加了分量”(《欲望的旗帜》);“萧旅长的失踪使数天后在雨季开始的战役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迷舟》);“赵少忠又一次沉浸在那场夏日的淫雨之中”(《敌人》)。格非通过象征将记忆、死亡、命运、性与雨的意象联系起来,使小说弥漫着一股神秘的南方气息。格非小说存在一个巨大的隐喻世界。《褐色鸟群》中的“水边”,《敌人》中的“白果树”,《人面桃花》中的“普济”和“花家舍”,都是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破解的存在性隐喻。这些反复出现的隐喻,都是命运的某种征兆,预示着命运不可支配的神秘力量。

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家除了大量使用隐喻和象征性语言,在叙事层面还往往采用迷宫式叙事策略,以神秘来述说神秘。面对“不可言说的”的表达困境,东方神秘主义采取了诸多叙说策略。“佛教和道教对于这种自相矛盾的地方并不掩盖而是加以强调。老子《道德经》就是以一种令人费解、似乎不合逻辑的风格写成的。”[10](P35)禅宗的公案精心设计一种荒谬的谜,使弟子以奇特方式认识到逻辑推理的局限性,在刹那间体验到实在。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家叙说世界的方法类似东方神秘主义的言说策略,他们并不用科学去勘测事实,而是设计种种迷宫强化事件本身的神秘,将离奇的现象和事件以离奇的面貌原原本本地展现出来。马原的“叙事圈套”、格非的“叙事迷宫”、孙甘露的“谜语叙事”以及残雪的“梦幻叙事”,都是这种叙事策略的典型应用。迷宫式叙事策略常借用空缺式、循环圈式等叙述结构营造神秘的小说氛围。

佛教神秘主义强调“空”,道家神秘主义强调“无”,认为“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四十章》),中国古代诗歌常以“空”、“无”之境来表现神秘之美。先锋小说家常常有意在文本中设置繁多空缺结构,借以凸现世界的不可知性。格非一向以营造“空缺”著称,《迷舟》是其典范之作。《迷舟》中对于导致主人公萧丧命的关键情节,即萧到底有没有叛党通敌没有做任何交代或暗示,作者故意空缺,萧的丧命成了一个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的谜。除此之外,小说还设置了一系列空缺事件,使得所有事情变得异常蹊跷、迷惑而诡秘。余华作品也大量存在这种空缺的艺术。《十八岁出门远行》对于“我”所遭遇的司机有意省略了一些交代。司机与那些抢苹果的老乡是什么关系,为何被抢了苹果司机还挂着一丝笑容,这给读者留下了一个个谜团。同样在孙甘露的《信使之函》中,空缺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信使到底是何方神圣,信到底是什么天书,耳语城到底在宇宙哪端,小说无意告知,都成了谜中之谜。

佛教神秘主义宣扬因果报应、生死轮回,认为世界处于因果循环、不断轮回之中。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家感慨命运的反复纠葛,常采用循环圈式的叙述结构来宣泄这种佛教神秘主义的生命之感。余华的《现实一种》描写了一个诡异的报复循环。山岗的儿子皮皮无意杀死了山峰的儿子,山峰怒不可恕杀了皮皮,接着山岗在妻子怂恿下杀了山峰,山峰的妻子借公安机关处又死了山岗。如果小说可以无限延续,这种报复将会无休止地循环下去。《许三观买血记》反复讲述了主人公十一次卖血经历。卖血作为小说一而再出现的循环事件,贯穿主人公一生的生命历程,如同西绪弗斯的神话,不断重复一个动作,没有一点温情,没有任何缘由。格非的《褐色鸟群》是一个典型的圆形文本。陈晓明认为《褐色鸟群》埋设了三个“圆圈”故事,三个“圆圈”相互牵连又相互否定,现实在虚虚实实中变得捉摸不定,整个小说沉浸在一片神秘的氛围里不能自拔。

二、可解与不可解之际:生命主题的神秘

徐志摩曾说:“生命的现象,就是一个伟大不过的神秘。”[11]诚然,生命对于有限的存在者来说,无疑是神秘的。生命是什么?它从哪里来,又将归何处?这是哲学家永恒探讨的“斯芬克斯之谜”,也是人类一切宗教所必须解决的第一个问题。生命的神秘与日俱增地撞击着先锋小说家的感知世界,于是他们试图通过文学去诉说这种神秘感,去传达各自种种关于生命的神秘体验,从而将自我内在的精神空间安置到个体生存和人类存在的整体性境域之中,回到对存在的质疑与拷问之中,追究命运的荒诞本质和灵魂的痛苦挣扎。于是,罪孽、苦难、宿命、死亡等神秘生命现象,成为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司空见惯的主题。

1.宗教皈依

宗教是人类的避难所,每当罪孽深重的灵魂无处藏身时,宗教就成了他们最后的救赎。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家马原、扎西达娃、残雪、余华、北村,都不同程度地在小说中表现出一种宗教皈依意识,本文以余华和北村的作品为例,试图阐释先锋小说浓厚的宗教神秘主义色彩。

北村说:“因为圣经不但说‘在世间有苦难’,又说‘在主里有平安’。这就是我的小说对苦难得以摆脱的途径所作的答案。救赎是唯一之路。”[12]在北村的许多作品中,罪孽之人最终在神的昭示下,走向救赎之路。《张生的婚姻》中悲痛欲绝的张生偶然翻开满是灰尘的《圣经》,受到神的感召皈依了基督;《施洗的河》中的刘浪痛苦绝望之时,在当地传道士的启示下皈依了基督;《孙权的故事》中的孙权被判死刑入狱后,受到基督徒刘兄弟的指引,在阅读《约翰福音》第八章时皈依了基督;《情况》中的飘萍最后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基督教女孩的感召下皈依了基督。皈依了基督的北村总是试图给身陷苦海的灵魂指引一条救赎之路,并且宣告人们,只有皈依上帝,在上帝的光辉照耀下洗去罪孽,才有可能获得拯救。

余华虽然曾表示对《圣经》的喜爱却走向了佛教的超度之路。北村的苦难皈依了基督教,而余华的苦难皈依了佛教。虽然没有实证证明余华受佛教神秘主义的影响,但是在他的作品中,我们能明显感受到佛教神秘主义的思想,郜元宝断言:“余华的小说肯定有佛家出世的思想。”[13]与基督教皈依上帝即可脱离苦海不同,佛教主张在苦难的坚忍中超越苦难,在苦难中涅槃。佛教神秘主义认为,世间无常,众生必受无量诸苦,人生就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忧悲老苦,怨憎会苦,恩爱别离苦,所欲不得苦,取言要之五盛阴苦。”[14]佛教三法印之一就是,生本不乐,一切皆苦。既然人生本苦,人又不能摆脱它,那该如何去战胜苦难呢?佛教神秘主义主张坚忍,以期待佛祖将苦难众生普渡到幸福的彼岸。余华小说的苦难叙事与佛教神秘主义的苦难涅槃观念极其相似。

余华总是无节制地描写苦难,表面看来,余华的苦难好像永远没有救赎,但是仔细体味,余华并没有绝望到放弃救赎,而是选择了一条特殊的救赎之路,即苦难主体通过对苦难的直面与坚忍实现对苦难的超度。《活着》中的苦难遍及主人公福贵渺茫的一生,即便连失七个亲人,他也仍然一如既往地面对生活。苦难的经历不仅没有使他坠落,反而使他的生存意志更加坚定。福贵说:“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福贵在对苦难的坚忍中,超越了世间一切苦难。《许三观卖血记》中,苦难在许三观诙谐幽默的调侃中变得那么平淡无奇,苦难被乐观主义消解,达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变成一种无悲的受难。当苦难不成为其苦难时,苦难也就不再构成对生命的毁灭性威胁,苦难主体由此进入佛教神秘主义的涅槃之境。

2.宿命怪圈

宿命是中国神秘主义文化一个重要的概念。儒家神秘主义认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15]道家神秘主义也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16]在神秘主义看来,世间一切变化皆归于命运,命运支配一切,决定一切,人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这就是宿命。宿命是非理性的、偶然性的、神秘性的,命运之神总是借助偶然的、神秘的事件实现操纵和主宰人们的命运。先锋小说家心怀异常强烈的宿命感,常常在小说创作中表现出浓郁的宿命意识。余华被称为最富宿命意识的作家,宿命犹如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笼罩在余华的小说中。《命中注定》的标题本身就预示着宿命的含义,这个故事具有浓厚的佛教神秘主义善恶相报的意味,陈雷的死似乎是三十年前捣毁燕子窝的报应。《难逃劫数》也是典型的宿命主题。小说主人公广佛一次又一次忽视凶杀事件将要发生的征兆,本可逃避牢狱之灾的他却一步步落入命运的陷阱,这就是“难逃劫数”。扎西达娃的《悬崖之光》以简短的篇幅讲述了一个荒谬的宿命故事。“我”居然因为影子挑杀了“博士先生”被当做谋杀犯押走。“我”觉得很荒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归罪于人世间的不平和命运的不公。此类宿命事件在先锋小说中比比皆是,因为无法解释,均可归入神秘主义的范畴。

从某种意义上讲,宿命是一种“必然”,但这种“必然”是通过“偶然”表现出来的,一切偶然发生的事情仿佛都在冥冥之中早已事先预定好。《迷舟》揭示了偶然性因素在人命运中的毁灭性力量。主人公萧在被警卫追杀的过程中,如果之前母亲没有把他的枪顺手塞进抽屉,他就可以在一瞬间反制敌人,变被动为主动;如果不是碰上母亲抓鸡栓住了门,他就有可能迅速虎口脱险,逃过此劫。然而,偶然性在关键时刻扼住了命运的咽喉,酿成了难以预见的灾难性后果。《大年》中豹子要袭击丁家的消息被一个小孩获知,小孩告诉其父,不料父亲因痔疮发作而没有理睬,小孩又告诉其母,恰巧母亲是个哑巴,无法把消息正确地告知丁家。原本有可能采取防范措施的丁家最终没能躲过一场灾祸。《鲜血梅花》在一连串偶然事件中走向一个必然的结局:虚弱不堪且没有半点武艺的阮海阔注定报不掉杀父之仇,他唯一可做的是接受命运之神的宣判。这些难以捉摸的偶然性因素实际包含了先锋小说家对命运、历史、人生的独特思考,在他们看来,真正掌控生死命运的、推动历史步伐的、决定人生前途的,不是马克思所谓的自然规律与社会规律,而是规律之外的理性不可把握的神秘力量。

3.死亡之谜

叔本华曾说“死亡的困扰是每一种哲学的源头”[17],因为死亡作为一种生命现象,不是经验的,而是超验的。维特根斯坦说:“死不是生活里的一件事情,人是没有经历过死的。”[6](P103)海德格尔也认为:“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是不确定的、超不过的可能性。”[18](P310)死亡作为一种生命体验,与其他生命体验不同的是,人不可能在死亡之后来诉说死亡。因而作为超验现象的死亡,本质上是神秘的。在里尔克看来,死亡充满了无数神秘,它比世界一切无生命的东西以及其它自然生命更加神秘。因此,无论宗教、哲学、文学,在它们试图描述死亡时,都必定陷入神秘主义的吊诡。死亡是先锋小说最钟情的主题之一,当先锋小说家努力捕捉这一神秘的生命现象时,留给读者的是一个个死亡之谜。

《世事如烟》描绘了一幅幅近乎怪诞的死亡风景,所有的死亡神秘至极,根本无法从文本中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永远弄不清死亡的真相也无所谓真相。《河边的错误》采用侦探小说的手法,一桩桩死亡案件在渐渐澄明中又不断遮蔽,故事越往下发展,悬念更加繁杂,死亡由此变的玄而又玄,陷入一座无底迷宫之中。小说虽模仿侦探小说的戏法,却摒弃了侦探小说结局一定真相大白的惯用伎俩,在余华看来,所谓真相只是一厢情愿的幻觉。余华坚信,文学的使命是发现世界可能存在的东西,而不是去论证世界已经存在的东西,那是科学的使命。所以他在小说中只是本然地描绘出种种死亡的神秘迹象,而不是像侦探家一样去破译死亡的密码,甚至还有意为死亡涂抹些神秘的色料。对余华来说,他所感兴趣的不是“为什么死亡”,而是“世界居然会有死亡”。格非同样对死亡本身兴趣十足,他总是在小说中给死亡事件铺上一层神秘、诡谲和恐怖的面纱。《褐色鸟群》中青年的死在两种截然不同叙述中显得虚虚实实、迷乱不清,《敌人》中的人物接连莫名其妙地丧生,死亡好像时刻潜伏在人的周围。格非抽空了死亡的实体,死亡变成一些魂飞魄散的表像。对于格非来说,他注重的并不是死亡的意义,而是死亡给予的神秘体验。

佛教神秘主义普遍“否定死亡的终极性,想象在死亡之外还有一种继承的存在——通过复活、轮回或超生,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从现实超度到没有死亡的世界。”[19]扎西达娃根据佛教这种神秘的死亡观念,在《西藏,隐秘岁月》中赐予了主人公次仁吉姆不死之躯,即“次仁吉姆就是每一个女人”,次仁吉姆成了一个不死的象征。宗教神秘主义试图通过“灵魂不死”之说来解开“死亡之谜”,在它们看来,死亡是生的延续,而不是生的对立面。实际上,宗教神秘主义并没有破解“死亡之谜”,而是绕到生的问题,死亡是被搁置的,而且用经验世界的“生”替代超验世界的“死”,意味着“死”仍是一个无法自我超越的谜。

三、神秘化与诗意化:神秘主义创作的诗性品格

神秘主义是一种诗性世界观,具有诗性品格。刘小枫在《诗化哲学》认为:“诗意化的世界就是这样设定的,即超验的大我通过一个禀有感性的小我,把有限之物、时间中的物(包括个体的人和世界中的事物)统一领入无限中去。”[20](P36)刘小枫所谓的“诗意化”实际就是“神秘化”,“诗意化的世界”指的就是超验的神秘世界,而且“神秘化”是“诗意化”的条件,“诗意化”是“神秘化”的结果。西方象征主义诗派为了使诗歌表现出一种神秘莫测的美,常采用神秘主义的创作方法:在题材的选择上,象征主义诗人毅然抛弃传统现实主义诗歌题材,转向充满梦幻、错觉、畸形、丑恶、虚无、焦虑、恐怖等的神秘题材;在意象的创造上,象征主义诗人摒弃传统诗歌司空见惯的意象,创造出繁多奇绝的、荒诞的、陌生的、神幻的玄学意象;在结构的经营上,象征主义诗人乐于编织时空跳跃性强、天马行空般的非逻辑性结构。象征主义诗派广泛地将“神秘”引入诗歌的殿堂,使欧美传统的诗歌美学发生了历史性变革,从此诗坛刮起一股神秘的诗风。神秘主义作为现代诗歌的一种美学征候,如果将其引入小说,那么就意味着小说的诗意化,于是西方现代主义小说以神秘主义的创作姿态改写了小说的历史,米兰·昆德拉断言:“从1857年开始,小说的历史将是‘小说成为诗’的历史。”[21](P110)纳博科夫称斯蒂文森的侦探小说《化身博士》是“一个更接近于诗歌,不是一般散文体小说的虚构故事。”[22](P247)神秘主义的注入,使小说获得了一种诗性品格。

毋庸置疑,中国当代先锋作家通过神秘主义创作带领中国当代小说融入了世界文学“小说成为诗”的现代潮流。残雪是一位极具现代主义诗人气质的作家,她的小说呈现出独具一格的诗性品质。残雪常以梦境和幻觉为前提,不遵守逻辑和理性规范,运用非逻辑、非理性的语言破坏小说的连贯性,并且大量使用象征和隐喻,发展了小说一种天然的诗性特征。王蒙说他把残雪的小说当诗来读,的确,残雪许多小说可以和象征主义诗歌媲美。如《山上的小屋》是一首象征梦魇现实的诗;《天堂里的对话》是一首象征缠绵悱恻的爱情的诗;《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是一首象征童年记忆的诗;《黄泥街》是一首象征“文革”黑暗历史的诗;《苍老的浮云》是一首象征虚无与荒诞存在的诗;残雪自称《突围表演》是“一首诗,一首长诗,完全是诗的世界”[4](P29),它象征着女性真实的历史境遇和生存处境。残雪小说的诗性品格得益于原始的巫性思维的灵动展现。维科认为原始思维是人类对世界的一种诗意的认知形式,维科称之为诗性思维。巫性思维是一种典型的诗性思维,理所当然具有维科所谓的“诗性智慧”。楚文学历来具有诗性的传统,屈原的《离骚》语言精美华丽,想象奇诡神秘,感情浓烈奔放,代表了楚文学诗情洋溢的浪漫主义风格。残雪继承了楚文学浪漫主义的诗性传统,她将梦幻带入小说的表现之维,编织了一个亦真亦幻的诗性世界。

马原与扎西达娃对西藏的神秘书写向世界展示了一个诗意的栖居地。西藏神秘的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赋予了青藏高原无尽的诗情画意,同时也带给了马原和扎西达娃无比充沛的想象力,于是他们的创作充满了幻想的激情和诗性的情怀,西藏在其笔下变成一首首瑰丽的诗。马原的《虚构》、《冈底斯的诱惑》与扎西达娃的《西藏,隐秘岁月》、《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完全可以读作一首关于西藏的诗。那里有古老的神话传说,有奇绝的高原风景;那里有金碧辉煌的寺庙,有虔诚的宗教信徒;那里遍布神的足迹和踪影,人们在神的庇佑下,悠然自得;那里是一个似梦非梦、诗意盎然的虚幻世界。在阅读过程中,读者会不自觉地跟随作者的叙事节奏慢慢流入一个超越时空的诗意空间。

格非的《褐色鸟群》与孙甘露的《信使之函》堪称中国当代“小说成为诗”的经典之作。《褐色鸟群》是一部逼近艾略特《荒原》的作品。小说主人公“我”孑身一人生活在其中,如同《荒原》中的诗人,感受到的是彻骨的孤独,他没有时间感,也没有空间感,仿佛被世界无情抛弃,与他邂逅的两位美丽女子,不过是其情欲无处发泄产生的情色幻觉。这个世界已被现代文明毁灭,鸟群是虚幻的,美丽的女子也是虚幻的,一切都是虚无与荒诞的。我们把《褐色鸟群》阐释为《荒原》一样的诗作,一点都不为过,它以诗意的内涵表达了《荒原》同样的主题:现代文明是一个必将走向荒芜的文明,人类不得不为背叛上帝付出惨重代价。孙甘露的《信使之函》与其说是一个短篇小说,不如说是一部叙事长诗。孙甘露模糊了小说与诗歌的文体界限,他以诗歌的体例构建小说的框架,并且通篇引入现代主义诗歌的神秘象征,使得小说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具有诗的特征。如果把《信使之函》鉴定为一首诗,那么它将是中国当代诗歌发展的另一种可能的形式。

中国文学具有诗性的传统,但是中国当代先锋小说的诗性品格又与中国传统文学的诗性品格存在很大差异,它既是对中国传统文学诗性品格的继承,更多是一次盛大的超越。中国很多古典小说夹杂大量的古体诗词,如《红楼梦》、《金瓶梅》、《三国演义》等,古体诗词虽然营造了小说诗性的氛围,但它是外在于小说的,更多地起点缀作用,本身并不是小说构成的内在因素。中国现当代文学出现过一种“诗化小说”,如废名、萧红、汪曾祺的小说,他们的小说虽然从形式到内容都显出诗的旨趣,具有浓郁的抒情性,但仍然没有脱出传统诗性风格的范畴,它们只是古体诗词意蕴与抒情风格的仿制,并没有创造出现代意味的“小说成为诗”的诗性风格。而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同时超越了古典小说与现代“诗化小说”的诗性范畴,它赋予小说的诗性不在于古体诗词的意象、意蕴和抒情风尚,而是现代寓言式的美学内涵。也就是说先锋小说的诗性品格是一种寓言风格,米兰·昆德拉所谓的“小说成为诗”指的就是卡夫卡以来小说的寓言风格。质言之,寓言与诗、神秘主义本质上是同一的,神秘主义、寓言、诗三位一体,相互渗透,相互作用,三者均是对无限宇宙的一种不可言说的言说。卡夫卡的小说、艾略特的诗歌、奥尼尔的戏剧,作为世界神秘主义文学的典型代表,均被称作“现代寓言”,同时也被称为“现代史诗”。

寓言风格是世界现代主义文学开创的一种小说的诗性风格,也是中国当代先锋小说神秘主义创作追求的美学风格。当王蒙说残雪小说可以当作诗来读,他绝不是指残雪小说具有中国古体诗词的韵味,而是指其中孕育着一个强大的不能言说的指向诗的寓言世界。事实上,先锋小说很多都可以看作中国社会历史的“现代寓言”。残雪的小说是一部中国当代黑暗历史的寓言,余华的小说是一部丑恶人性的寓言,格非的小说是一部“存在”的寓言,马原与扎西达娃的小说是一部西藏的寓言,北村的小说是一部信仰的寓言。寓言式的神秘书写使先锋小说突破了传统诗性小说的构架,为现代诗性小说树立了一种成熟的典范,从而中国当代先锋小说也完成了自身的美学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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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7] 陈炎.“向死而在”——洪峰小说引起的哲学思考[M].时代文学,1989,(1).

[18]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19] 洪治纲.追踪神秘——近期小说审美动向[J].当代作家评论,1993,(6).

[20] 刘小枫.诗化哲学——德国浪漫美学传统[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

[21] [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智慧[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

[22] [美]纳博科夫.文学讲稿[M].申慧辉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

责任编辑:冯济平

Mysticism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Vanguard Novels

DONG Wai-p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The vanguard novels are endowed with distinct features of mysticism, judging by their language form, subject matter and aesthetic syndromes. First, vanguard novels lead language onto a road of mystery with metaphor and symbolisation and then drive the narrative art to a mysterious abyss by using the maze-like narrative strategyy. Second, they convey religious and philosophical mysticism about the life phenomenaon through sin, misery, fate, death and other life themes. Finally, they create an allegorical poetic style through the writing of mysticism. It is argued that mysticism is not only the creation tendency of a few vanguard novelists, but also the artistic features of all vanguard novelists as a whole.

mysticism; vanguard novel; language of narration; life theme; poetic character

I207

A

1005-7110(2012)02-0051-07

2011-10-12

董外平(1983-),男,湖南衡阳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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