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一种理解卡夫卡的恰当方式*——兼评曾艳兵《卡夫卡研究》

2012-04-01 20:26赵山奎
东吴学术 2012年3期
关键词:卡夫卡文学

赵山奎

随笔与书评

探寻一种理解卡夫卡的恰当方式*
——兼评曾艳兵《卡夫卡研究》

赵山奎

对于作家与他(她)的书,卡夫卡有一个“理论”:“活着的作家同他们的书有一种活的关系,他们本身的存在就是捍卫它们,或者反对它们的斗争。一本书真正独立的生命要在作者死后才表现出来,说得更正确些,要在作者死去一段时间后才表现出来,因为这些血性的人在他们死后还会为他们的书斗争一番。然后书就慢慢地孤单下来,只能依赖自己的心脏的搏动了。”①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10),第433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但这个理论是否适用于卡夫卡,却很让人困惑。卡夫卡去世迄今已经八十多年了,但他与他的那些“书”仍有一种“活的关系”,他既“捍卫”又“反对”它们的斗争仍在继续影响着那些书的“独立的生命”。我的意思是说,他的日记、书信和随笔中所显示出来的自我理解对于我们理解他的作品仍有着巨大的影响。或许卡夫卡更愿意我们读那些他愿意让我们读的作品——毕竟他生前留下了烧毁那些他不愿意让我们读的作品的遗嘱,遑论后来由马克斯·布洛德陆续整理出版的日记、书信;或许他更愿意让作品早些“孤单下来”,只“依赖自己的心脏的搏动”。但卡夫卡和他的读者却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跳动在他书信、日记、随笔、与青年雅诺施的谈话 (还可以加上关于他的诸多传记)中的卡夫卡的心脏还得和他的书的心脏一起跳动:在“奇异”的卡夫卡世界里,“两颗心像一颗心一样跳动”。对某些读者来说,这两颗心其实就是一颗心。余华就说过:“卡夫卡的日记很像是一些互相失去了联系的小说片段,而他的小说《城堡》则像是K.的漫长到无法结束的日记。”②余华:《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第96-97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可问题仍然是,“如何理解和认识卡夫卡……哪里是通向卡夫卡心灵‘城堡’的路径?从哪里出发能更快捷地走进卡夫卡?”③曾艳兵:《卡夫卡研究》,第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为免繁琐,下文关于本书的引文用括号标明页码,不另注。或许,最恰当的理解卡夫卡的方式就是试图以卡夫卡理解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他?但要理解卡夫卡理解自己的方式谈何容易,他甚至就干脆否认这一可能性:“我与犹太人有什么共同之处?我与自己几乎都没什么共同之处……”①Franz Kafka,Diaries,Max Brod ed.New York:Schocken Books,1976,p.252.对卡夫卡的研究总是会遭遇到“卡夫卡式”的挑战,问题于是一再地被推往起点:卡夫卡是谁?或是什么“身份”?

曾艳兵教授是国内卡夫卡专家,自然深谙回答这一问题的难度和重要性。其二○○九年底出版的《卡夫卡研究》集中了自一九九三年来涉足卡夫卡研究的核心成果,是中国 “卡夫卡学”的重要展示,也可以看作是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与再回答。该书“题记”显明了作者对卡夫卡的理解及理解的方式,看起来像是作者的精心设计,因此也颇值得细加品味:“这是人类生存的最后一个城堡/这是没有出路的迷宫/这是赤裸灵魂的舞蹈/这是市集闲人的冷眼旁观/这就是卡夫卡的世界/卡夫卡在这里思想/卡夫卡在这里祈祷/让我们走近卡夫卡/去听听他对我们说些什么……”(第1页)

“最后的城堡”和“没有出路的迷宫”的并置,使得我们几乎也可以同时将其理解为“没有入口的城堡”和“最初的迷宫”。卡夫卡文学世界作为“终点”与“开端”的双重意味已蕴含其中:②卡夫卡曾说:“和克尔凯郭尔不一样,我没有受那如今已公认松垮弛废的基督教引导而进入生命;也没有像犹太复国主义那样抓住犹太祈祷披肩下摆,而这下摆如今正在飘离我们。我是终点,或是开端。”Franz Kafka,The Blue Octavo Notebooks,ed.Max Brod.Exact Change,1991,p.52.采用江宁康译文,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第361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最后的城堡”像是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的某个影像;“最初的迷宫”很可能指卡夫卡笔下迷宫般的“地洞”,但笔者也联想到了柏拉图笔下的“洞穴-世界”场景——法国学者马特教授在讲述柏拉图故事的开头就写道:“这或许会是卡夫卡的故事……”③让-弗朗索瓦·马特:《论柏拉图》, 第3、143、143页,张竝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他最后还说:“世界的舞台上只有唯一一幕戏,唯一一个主人公:生存的悲剧早已镌刻于洞穴之中,里面只有一个孤独的演员。”④让-弗朗索瓦·马特:《论柏拉图》,第3、143、143页,张竝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卡夫卡是谁?“赤裸灵魂的舞者”、“一个孤独的演员”?但在作为世界缩影的“洞穴”里,那个冷眼旁观着“赤裸灵魂的舞蹈”的“市集闲人”又是什么“身份”?接下来的“思想”和“祈祷”似乎分别对应着“哲人”和“修士”,也像是对“市集闲人”真实身份的进一步揭示——马特教授分明有意将卡夫卡和柏拉图的面容叠合在一起:“展开一卷哲人所写的书,我们便展现了隐而未现的回忆,而且我们每一次都会重现洞穴中那个囚徒被遗忘的容颜”。⑤让-弗朗索瓦·马特:《论柏拉图》,第3、143、143页,张竝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而刘小枫教授则径直称卡夫卡为“贫乏时代的修士”。⑥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第218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卡夫卡确是足够复杂……

在这种复杂性面前谈论卡夫卡,首先保持一种“无知之知”的审慎态度或许是明智而必要的。《卡夫卡研究》的“导言”和前三章对卡夫卡及其文学世界的总体把握就体现了这种审慎。导言中卡夫卡“以痛苦走向世界,以绝望拥抱爱人,以惊恐触摸真实,以毁灭为自己加冕……他属于什么流派,什么‘主义’?他什么都不是……他的创作完成了他自己”的论断可以说是全书的总纲(第3页):作者既努力在对卡夫卡的总体论述中保持总体性视野,也力求在对各个专题式的探讨及具体作品的解读中构建卡夫卡世界的总体性联系,尽力避免以某种理论框架对其进行“领土化/殖民化”。卡夫卡“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但无论“是”还是“不是”,都需要借助作品进一步加以界定和分析。这也正是全书为自己设定并将要完成的任务。

在这种对卡夫卡进行整体性理解的努力中,我们大致可以辨认出两种相互补充、相互渗透的阐释方式。一种可以称为 “心连着心的阐释”(两颗心像一颗心一样跳动),这一方式主要体现在对卡夫卡“所是”的论析中:前三章所提出的关于卡夫卡是一个 “无家可归的异乡人”、他的文学是一个“卡住”的世界和一个“捏着生命痛处的寓言”的论断,无不立足于卡夫卡的作品(包括日记和书信),力图以卡夫卡理解自身的方式去理解卡夫卡;另一种可以称之为“手挽着手的阐释”,主要体现在对卡夫卡“所不是”的论析中——他不属于什么流派和主义,但不意味着他和那些主义和流派及其他作家没有联系,从这些联系中可以更深入地辨识出其 “所是”——在此意义上卡夫卡和犹太文化、语言问题与后现代性“手挽着手”(四、五、六章),和中国文化与文学 “手挽着手”(二十一-二十五章),和克尔凯郭尔(基尔克果)、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弗洛伊德等 “手挽着手”(十七-二十章),其目的地同样是卡夫卡心灵和文学的“城堡”。

在全书的大部分篇幅中,作者对卡夫卡与世界、卡夫卡与他的爱人及朋友、卡夫卡与他自己、卡夫卡与他的文学、卡夫卡与其他“作家”的阐释,都“心连着心”、“手挽着手”,以一种近于“卡夫卡式”的方式引领读者游历“迷宫”和“城堡”。作者深谙解释之道,深知通向卡夫卡世界的旅途虽没有捷径,但总体的理解却能使读者不致迷失方向;作者也深知,总体理解所包含的内部张力又将驱使读者走向更幽深迷人的卡夫卡世界的风景区。除了“题记”所设置的暧昧路标,其余各章的设置也颇具匠心。前三章对卡夫卡的总体解释本身实际上蕴含着反解释的巨大反弹力,而由此接下来的四、五、六三章可以看作对前三章的“修正”。这部分内容试图分别从“犹太文化”、“语言问题”和“后现代性”等角度为卡夫卡进行文化寻根与理论解说:文化寻根使得卡夫卡这个 “无家可归的异乡人”站在了“坚实的土地上”,后现代的理论解说使得“卡住的世界”获得了特殊的“疏通”。但也可以认为这种解说本身也具有卡夫卡式的特点——这三种角度所包含的问题显得既“外在”又“内在”于卡夫卡的文学:一方面,似乎是从卡夫卡作品的隐秘处“走出”了研究者今天所关心的那些问题,而那些问题最终还将 “回到”他作品的隐秘之处,并在这一隐秘之中隐藏自身——谁又能真正说清楚“犹太文化”、“语言问题”、“后现代性”这些问题的来龙去脉呢,尤其当这些还深深地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另一方面,似乎又是我们今天所关心的那些问题“召唤”了卡夫卡的作品,就如著者所言:“卡夫卡一不留意便给今日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家提供了绝妙的分析文本。”(第128、461页)

后现代主义理论对卡夫卡的“召唤”让我想起卡夫卡的一个说法:“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①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5),第5页。这可以看作是一种诱惑。曾艳兵教授对后现代主义理论十分熟悉,出版过 《东方后现代》和《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等专著,可以说也是“后现代主义理论家”。这不禁会让读者心生疑虑:“手挽着手”的阐释是否会有意无意地“携手”走进后现代的“语言铁笼”?但七至十六章的文本分析会打消读者的疑虑。这一板块解读了卡夫卡的不少重要作品,包括三部长篇:《美国》、《诉讼》、《城堡》, 以及 《变形记》、《判决》、《饥饿艺术家》等短篇名作;与中国有关的三篇小说 《一次战斗纪实》、《万里长城建造时》和《往事一页》曾收入作者《卡夫卡与中国文化》一书,此次和其他作品的解读安排在一起,编排形式的变化产生了某种陌生化的阅读体验,卡夫卡作品的丰富性便得到了更有立体感也更具整体性的透视。作者在对卡夫卡作品进行分析时总是紧扣文本,并结合相关历史、宗教、哲学、文化背景与卡夫卡自传及传记资料等传统方法进行论证。后现代主义理论在作者的卡夫卡阐释中始终是一个“朋友”,发挥着其恰如其分的解释力,有效地将对文本的解释引向深入。这一特点尤其体现在“后现代色彩”最明显的第十二章“作为颠覆性阅读的创作”中。

在此稍微展开谈谈该章中对卡夫卡 《塞壬的沉默》的解读。卡夫卡的这一作品国内外学者也都有不少专门探讨,但从理解的总体性和深度方面来看,笔者觉得都不如此书的解析完整、透彻。卡夫卡的这一作品对荷马史诗《奥德赛》相关情节的改造是容易看出的,但从叙事视角的变换不定来分析这一文本所暗示出的文学叙事的不可靠性,如果没有深厚的后现代主义叙事理论功底则很难做到——后现代叙事理论所关注的“谁在说”与“如何说”(而不是“说了什么”)的问题,显然与作者对这一作品的解读“手挽着手”。正如书中所言:“一旦我们开始怀疑奥德修斯讲故事的资格,我们也就必然怀疑他所讲述的故事的真实性。”(第208页)从后现代叙事理论角度来解读这一文本是切合作品实际的;但这一点如何与卡夫卡本人的“意图”进行链接和印证?如果卡夫卡不是“有意识地”这样做,这将与前面所称赞的卡夫卡的“胆量和他高超的叙述技巧”构成矛盾——像卡夫卡笔下的塞壬的情况一样,“无意识”的叙述也会取消卡夫卡“做证人的资格”,“消解”他的“经验”(第201页)。

作者的过人之处也正是表现在这一点上。通过对卡夫卡阅读方式的考察,作者发现:“卡夫卡有意忽略了荷马文本的内容,就像奥德修斯顺利避开了塞壬的沉默”(第212页),“卡夫卡能够熟读古代经典,而又避开它的意义,不受它的影响,就像奥德修斯既能欣赏到女妖迷人的歌声,而又不至于被她们吞噬一样”(第213页)。这其实也正是卡夫卡的“夫子自道”:“要是人们想干一件事情,那些在内容上与人们想干的事情毫不相干的书,偏偏是最有用的……他可以带着这些想法去浏览这本书,我想说,就像犹太人当初渡过红海似的。”(第212页)可以认为,就像奥德修斯带着自己那些 “连命运女神也捉摸不透”的想法避开了塞壬的诱惑,卡夫卡也带着自己的诸多“想法”渡过了他人生“大海”中一段“危险的旅程”——作者发现,就在这一年,卡夫卡为了写作,“抵挡住了各种诱惑,决然地与自己恋爱了五年的菲莉斯分手了”(第207页);而离开了菲莉斯的卡夫卡对于“阅读”和“写作”的“想法”同样也是“捉摸不透”的:“就像一种自杀一样,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去“冰封的海面之下”干什么呢?莫非恰是为了倾听更为真实的“塞壬的歌声”?写作了《塞壬的沉默》的卡夫卡真的避开了塞壬沉默歌声的危险么?从解读中浮现出的这些问题本身就足以表明,作者结合了传记式的“心连着心”的考察与“手挽着手”的阐释策略确实走到了卡夫卡文学世界的深处,像《城堡》中的土地测量员K.一样,作者也对卡夫卡文学空间的摇摆不定的边界进行了“大胆”和“高超”的“测量”。

诚如叶廷芳在序言中所说,《卡夫卡研究》内容丰富,填补了国内卡夫卡研究的诸多空白。而如前所述,此书在对内容的结构上也有着精心的安排,在这一问题上笔者倒觉得叶廷芳关于此书有些“庞杂”的意见可以商榷。当然作为一项长达十五年的“分段建筑”的工程,尽管著者做了许多技术性的处理,但书中仍难免存在着一些交错或重合的内容 (如关于卡夫卡作品“寓言性”的解释),叶廷芳所留下的“庞杂”印象可能由此而来;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种交错和重合也是“心连着心”的阐释和“手挽着手”的阐释的交错和重合所致。

这种交错和重合也恰好说明卡夫卡与他的文学是复杂的,而大凡复杂的东西就会有诱惑和危险。“后记”中所浮现出来的著者的面容是孤独而动人的:“夜深人静,我常常对着卡夫卡的照片入迷,希望他能对我说些什么,希望能听到点什么。”著者还表达了这样的担心:“任何人一旦走进了卡夫卡这道门,他是否还能摸索着走出来,而走进去和走出来的人是否还是同一个人?”好在,卡夫卡笔下的神父早就对约瑟夫·K.说过:“写在纸上的东西是不会变的,不同的理解只是反映了人们的困惑。”他还对K.说:“法院是不会向你提要求的。你来,它就接待你,你去,它也不留你。”①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3),第175、178页。这样的看法真让人感到温暖。

* 本文为浙江省社科联研究课题“卡夫卡的自传写作研究”(项目编号:2011N160)成果之一。

赵山奎,文学博士,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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