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文心雕龙·隐秀》篇美学意蕴

2012-04-07 09:37覃运秋
河北开放大学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含蓄刘勰文学创作

覃运秋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一、“隐秀”三论

因为缺佚甚多,《隐秀》篇研究历来争议颇多,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看法:

第一,修辞论。多数学者认为“隐秀”讲的只是修辞技巧问题,提出这种看法的主要原因,是这些学者认为“隐秀”的“秀”,即是指诗文中的个别警句,亦即《文赋》中所说的“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1](P357)比较早地提出这一看法的是清代的黄叔琳,他认为隐为含蓄,秀为警策。其后,许文雨、范文澜沿用此说,解放后各重要注家大都持这一观点。

第二,风格论。刘师培、傅庚生、詹瑛等持此论点。刘师培语见《文章有生死之别》,傅庚生语见《文心雕龙义证》卷下,詹瑛语见《文心雕龙风格论》。他们大都把隐秀归属为两种不同的风格类型,即隐秀作为风格意义,既有隐的一路,又有秀的一路。婉约、含蓄等属于前者,奇秀、韶秀属于后者。

第三,艺术表现论。这一观点以钟子翱为代表。他认为“隐秀”是“含蓄与突出两种艺术表现方法”,“文章要‘有隐有秀’”[2](P173),也就是说隐与秀是两种不可分离的艺术表现手法,两者相互为用,相辅相成,即隐中有秀意,秀处有隐情,两厢结合,才能够描绘出生动如画又意蕴丰富的艺术形象。

以上观点,从不同的侧面、角度对“隐秀“含义进行了索解与探究,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细观之下,他们大都将“隐秀”看做某种写作技巧、表现方法或修辞手法,很少从美学和文学创作原则高度来阐发“隐秀”的含义。这样的理解是不够深入的,因为,篇中对于“隐秀”特点的探讨概括远远超越了上述提法的意义,不仅“反映了刘勰对文学形象的特征的认识,而且也是刘勰对文学创作的一种美学要求”[3](P359),因此,我们应该突破以上三论的局限,把“隐秀”作为美学范畴和美学形态来进行研究。

二、“隐秀”的美学内涵

第一,来看隐。“隐”是刘勰关于篇章的美学表达。在《隐秀》篇首,刘勰即开明宗义地说到:“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隐以复意为工”。接着进一步补充:“隐之为体,义生文外,密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4](P176)那么要理解“隐”,就得事先把握刘勰所说的 “复意”、“重旨”、“义生文外”之义。据邱世友先生分析,“复意”在文内也在象内,“重旨”在文外也在象外,而“文外之义”也须于文内引发。文内外的统一、象内外的统一构成了语言艺术“隐”的内涵。[5](P126)对此,童庆炳先生也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隐”的“复意”、“重旨”,具体来说是指形象的双重结构,即所谓的“象外之象”:第一个“象”要真实、生动、可感、鲜明,第二个“象”则应是空灵、虚幻、说不尽、道不完。而唯有达到第二个“象”才是刘勰所要求的“隐”。[6](P207)两厢比较,童先生的分析似乎更进一步,他所理解的“隐”已不单纯是修辞层面上的含蓄,更是意境创造的问题,这与刘勰所谓“隐”的美学表达是相契合的。张戒曾引刘勰《文心雕龙》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从张戒引佚文更是充分说明“隐”乃文学创作的美学原则,而非一般修辞技巧。正因如此,作家才能从表层语言的描写中暗示出多重意义来,最终使作品达到“深文隐蔚,余味曲包”的美学效果。理顺了这些问题,就不难理解“隐”所深具的内涵了,也更不会把其与深奥、晦涩难懂相混淆,它应该是十分明白晓畅的,不过不能流于浅近直露,而要含蓄、委婉,具有言外之意,能给人以丰富的联想余地,使读者感到味之不尽,余意无穷。

第二,来看“秀”。前人认为“隐秀”的“秀”指诗文中的个别警句,这未免简单化。刘勰说:“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也就是说,“秀”是指一篇作品中最生动、突出、鲜明的部分。这一部分是和整体联系在一起的,两者隔开,也就失去了它的光彩与意义。因此,可以说,“秀”既是篇中的一部分,又是全篇的代表。由刘氏“篇章秀句,裁可百二”说法也可一探究竟。这里“秀句”自然是篇章中之一部分,但他又指出:“秀句所以照文苑”。按清代纪昀看法:“此‘秀句’乃泛称佳篇,非本题之‘秀’字。”[7](P134)纪昀指出此“秀句”系“泛称佳篇”是正确的,但认为“秀句”与“隐秀”之“秀”不是一回事则有失偏颇。“秀”是刘勰所推崇的一个文学创作的美学标准,这在全书的很多篇章都有论及。如《征圣》篇中他盛赞圣人文章乃“精理为文,秀气成采”,故能与日月同辉。《物色》篇说:“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即宇宙万物均有其“秀”,故描写万物的文学作品当以“秀”为美。《才略》篇则赞扬“子大叔美秀而文”,《时序》篇更是称颂齐宋作家“才英秀发”。这些例证足以表明“秀”不仅是一篇作品中最生动、突出、鲜明的部分,而且也是刘勰对整体美的一种要求。正因为有了秀句的作用,文章才有起伏,才有活力,才显出变动的姿态。然而,“秀”并不是堆砌辞藻,雕章琢句,而是要善于把一些不容易描写的景象,十分逼真、十分生动、十分自然地表现出来,使人有耳闻目见、亲临其境之感。其中心要做到“状溢目前”,正如梅尧臣所说,要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按钟嵘在《诗品序》中所说,就是以“直寻”手法描写的景象,其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钟嵘虽是从反对堆砌典故的角度来说的,但是他们在美学理想上,则是完全一致的,在当时以颜延之为代表的“镂金错彩”之美和以谢灵运为代表的“自然清新”之美两种对立的美学观中,刘勰所说的“秀”显然是和“自然清新”的美学观相联系的。这种秀重在自然之美,决非雕削所能达到。

应该说,“隐秀”问题的提出并非偶然,而是刘勰对文学创作过程的基本特点的概括。《体性》篇一开始,刘勰就强调:“夫情去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这就道出文学创作的一个实质:由“隐”而“显”,即“隐”于内,“显”于外;作家把内心的思想感情通过对外在现实生活的形象描绘体现出来。这种隐与显的关系实则是隐与秀。由此看来,隐与秀是不可分离的,两者相互为用,相辅相成,即隐中有秀意,秀处有隐情,两者结合,才能生出无穷的意境。也即刘勰所说的:“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隐有秀。”

三、“隐秀”美学思想的文化语境

“隐秀”作为一个美学范畴是刘勰就文学创作过程基本特点总结而成,它以中国古代文化为基础,有着极其深刻的历史文化渊源。因此,要探讨“隐秀”的美学内涵,不能限于《文心雕龙》自身的论述,必须联系中国哲学和文化精神来把握其思想实质。

第一,隐秀的提出受到玄佛“言不尽意”论的影响。这种反映在《文心雕龙》之“文之枢纽”的《原道》、《宗经》、《征圣》等篇中有着明显的表现。因此,就文学理论方面而言,“隐秀”的提出正是“言不尽意”论最为突出的表现。隐秀所强调的“情在词外”,要有“文外之旨”,要达到“深文隐蔚,余味曲包”,实际上要求文章要含蓄、委婉,具有言外之意,能给人以丰富的联想余地,使读者感到味之不尽,余意无穷,而这正是以“言不尽意”论为其哲学思想基础的。玄佛主张“言不尽意”,由此而倡导“寄言出意”,这就和文学上的“意在言外”有了相通之处。中国古代文学之所以如此突出地强调“意在言外”,是和“言不尽意”论的盛行分不开的。三国魏玄学家王弼正是从解释《易经》的言、象、意关系而强调“得意忘言”、“寄言出意”的。身处齐梁之际,刘勰不仅精通佛学,而且深谙“言不尽意”之要旨。因此,他的“隐秀”论既有《易经》表现方法的影响,也有“言不尽意”论的思想流痕,从而呈现出深隐、余味的美学特征。刘勰“隐秀”论的提出,也可以说是“言不尽意”论在文学创作理论方面的具体发挥,是后来文学理论批评史上提倡“意在言外”的最早表现。

第二,是魏晋以来文的自觉反映。刘勰提倡“隐”,但他并未因此忽视“秀”的作用,而是主张“隐”“秀”并举。这是刘勰的制胜之处,也是他对魏晋以后诗学发展中关注字句风尚的积极肯定。追根溯源,还要从陆机的《文赋》说起。陆机在《文赋》中说:“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刘勰的秀句思想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陆赋,但又有所发挥而上升到美学高度,把其作为一个文学创作的美学标准来论。其实,在那个时代,并非刘勰一人秉执这一观点,很多同时代的文论家也是这样看待的。诸如沈约、钟嵘都有共同的看法。沈约语见《宋书·谢灵运传论》,钟嵘语见《诗品》。沈约说:“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坠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又说:“爰逮宋氏,颜、训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泛后昆。”[8](P208)钟嵘也从“秀”的美学标准对王粲、谢脁的诗作出评价,说王粲的诗是 “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9](P23)谢脁的诗:“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10](P45)由此看来,重视秀句实乃魏晋时期文的自觉的表现。刘勰之所以提出“秀”的美学要求,意在反对当时文坛上“讹而新”及“为文造情”的文风和做法,但是他并没有一概否定那些讲究声律、骈偶、典故、辞藻的作品,而且对秀句在文学作品中的价值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在他看来,要矫正文坛上的流弊,就要提倡“隐”,使诗文有含蓄的内涵,同时又要提倡“秀”,使诗文有生动而卓绝的描写,并使两者结合起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刘勰的“隐秀”论,既反映了南朝的创作实际和审美时尚,同时也是为了把南朝的创作和审美情趣引上一条理想的道路。

刘勰“隐秀”论诞育于民族文化的母体,也是时代的产物,有传承有开拓,也有同时代人的共识。作为刘勰论文学创作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基本思想,不仅反映了刘勰对文学形象的美学特征的深刻认识,也是刘勰对文学创作的一种美学要求。它的提出,为后世“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一含蓄美学风格的确立开了先河,也为我国古代文论最高审美范畴“意境说”的形成奠定了理论基础,因此应当引起我们的重视。

[1][4]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钟子翱,黄安祯.文心雕龙论写作之道[M].北京:长征出版社,1984.

[3]文心雕龙学综览编委会.文心雕龙综览[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

[5]邱世友.文心雕龙探源[M].长沙:岳麓出版社,2007.

[6]童庆炳.童庆炳谈文心雕龙[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

[7]黄霖.文心雕龙汇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8]张少康.刘勰及其文心雕龙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9][10]赵仲邑,钟嵘.诗品译注[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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