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的假面舞:《天黑前的夏天》中凯特的自我意识解读

2012-08-15 00:42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上海200093
名作欣赏 2012年3期
关键词:多丽丝莱辛凯特

⊙施 岩[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 上海 200093]

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一直被视为女性解放的文学旗手,诺贝尔委员会也称她为“女性经验的史诗性作者”。然而,莱辛本人却一直不认同这种简单的归类。2009年南海出版公司译介出版莱辛的作品《天黑前的夏天》仍然呈现为女性叙述,其视角却始终超越女性经验本身,直抵人性深处,为我们全面了解莱辛提供了重要的文本参照。

女主人公凯特一出场便呈现出自我意识的“裂缝”——“她脑海里的种种想法多如衣架上的衣服,她一件件取下‘试穿’……”①自我意识在平静的叙述中倏然客体化,和凯特相对而立。“语言”“美德”“服饰”及至自我所沐浴的“他人目光”被凯特一一“试穿”,一次自我的否定与发现之旅自此开始。

语言 凯特是自由穿梭在英语、法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之间的语言高手,然而作品并未因此而奏出多元文化的交响;恰恰相反,令人目眩的多国语言被推向审视的中心,光芒褪去而一致化为社会化的符号,成为分裂自我的元凶之一。“凯瑟琳!学语言就是要在语言里面呼吸。在里面浸泡!生活!”凯特的爷爷说。有意味的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凯特短暂走出家庭成为联合国国际食品组织的临时翻译,在工作场景中凯特彻底沦为语言的工具,“她本人就像一台机器,传入耳朵的是一种语言,送出嘴巴的又是另一种语言”。这一安排隐喻性强烈:人与语言的关系发生倒置,不是人支配语言,而是语言支配人。这一点与拉康的主体理论颇为默契,拉康认为婴儿(前主体)只有进入语言,才能成为一个主体;但另一方面,这种主体的形成同时也是主体的异化与分裂。因此,主体的“人化”就是“文化”,同时也是“异化”。凯特对语言的警惕在作品中俯仰可见——“任凭自己嘴里冒出童谣般老掉牙的话语,因为遇到重要事件,人们总是习惯套用老话表明态度,而老话却多为陈词滥调……”“以前,她生活在语言的世界中,人们接受的教育就是使用语言或者被语言所用。”进入语言结构并且忘记语言结构的客体性,是人类获得“主体”幻觉的必经之路,也是人类成为文化成员或者某种集体无意识的承载者的必经之路。多丽丝·莱辛要做的是使语言重返客体的位置,于是在《天黑前的夏天》中,凯特总是伺机撕开语言的厚障壁,能指与所指的固着关系受到挑战——“她们(凯特和玛丽)故意搜肠刮肚寻找那些能够引发爆笑的词儿,很快就连普通字眼儿,都具备这种爆笑功效了,不只是像‘父母孩子之间的冲突’、‘综合征’、‘环境压力’这样的行话,而且就连‘良好’、‘整齐’、‘健康’等字眼儿,都能引发阵阵笑声。再后来,一听到‘家’和‘家庭’,‘母亲’和‘父亲’这样的词儿,她们也都会高声尖叫。”“主体性”的盔甲在笑声中脱落下来,一个挣脱中产阶级婚姻生活“合理性”的中年女性的“嘲谑的鬼脸”跃然纸上,令人忍俊不禁。

美德 多丽丝·莱辛将中产阶级的“美德”也置于客体的位置,不是“我具有某种美德”,而是“美德选中了我”;“美德”不是天然具有的恒定的品质,而是某种“环境使然”并且可以转变甚至交易。凯特作为中产阶级幸福婚姻中的典型女性,“回顾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岁月,她看到,她生活的特点就是——服从和适应他人”。然而随着孩子们步入成年,这些美德却越来越成为孩子们攻击的靶子,令凯特痛苦不已。巧妙的是,作品中多丽丝·莱辛让青年时的凯特出现在凯特的视野内,个体分裂为二,“她(凯特)看见凯特·费里拉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绣花亚麻裙子,倚着游廊柱子而立”与小伙子们闲坐,“游廊上的女孩——‘善解人意’、‘性情温和’吗?十有八九并非如此。莫非那些品质是因为为人妻、为人母、为人管家,处处受约束才练就的吗?”“带了三个孩子,不久就是四个孩子,她不得不努力培养那些以前甚至从未进入她词库的品质:耐心、自律、自制、克己、坚贞,适应他人——这一点尤为重要,须一以贯之。要想靠有限的收入抚育四个子女,这些美德不可或缺,她果真慢慢地将其一一收入囊中。”穿越时光与从前凯特的对视,凯特从“美德”的笼罩中挣脱出来,“她的那些品质却与她本人毫无关系,同真正的她毫不沾边,与这个静坐旁观、目光温和、皮肤细腻、垂着沉甸甸的深红色发卷的女子毫无牵扯。”《天黑前的夏天》中玛丽这一人物的设置是意味深长的,她恰恰构成被“美德”包裹的凯特的另一极,她的婚姻如同交易,而情爱关系又如同游戏,凡世俗道德所要求的一切都在玛丽这里不复存在。玛丽这一人物的出现打破了“美德”在日常生活中伪装的“自然属性”,某种程度上美德同语言一样,对个体而言,是一种来自外在的权力或束缚。不止于此,多丽丝·莱辛还不动声色地在“在酒店”一节中将“美德”推向工具性。酒店女侍者西尔维娅亦是一位笑容满面的热情女子,然而其施予的关怀却是凯特花巨资购得的。作者有意提及西尔维娅可能的未来,她也许会成为一家高级酒店的经理,“届时西尔维娅本人就不必扮演随时随地施与同情和关爱的角色,会另聘他人填补她的空缺”。“美德”有时或可沦为工具性的扮演。

服饰 服饰的选择贯穿作品始终,是凯特自我意识的外化。罗兰·巴特在《流行体系》一书中谈到,服装和文学具有一样的意义功能,在空无之中,可以蕴含无限的意义,指涉着社会心态、意识形态观念和文化现象,沉淀着历史中形成的权势。凯特出场时“白裙白鞋,颈上系了条粉色围巾”,“浑身上下搭配精巧,这身打扮符合住在豪宅里的中产阶级的身份,而且她是作为别人的妻子待在这里的。当然,还作为孩子们的母亲”。尽管“要能让她本人选择,她宁愿光着脚丫,脱掉袜子,穿件穆穆袍、纱丽或纱笼”,但是“她不想自己过于花枝招展,因为在孩子还年少的时候她就发现,他们讨厌她由着性子做事”。在这里,穿着得体的表象之下,个体的自我意识被服饰所裹挟着的社会文化意义所覆盖。作为典型的中产阶级女性,凯特的穿着并非自我自由选择的结果,丈夫及孩子们的目光把凯特钉在男权社会所要求的女性角色上。在国际食品组织,凯特依然精心挑选衣物,服饰的社会符号功能进一步代替了个体的自我界定。“这几件衣服尚未派上用场,都是这个星期匆忙买下的,为的是能让她顺利过关,进入这种生活方式,就像护照一样。”在莫林公寓,凯特的自我意识和服饰的矛盾尖锐起来。生病使她变得形销骨立,与过去用国际食品组织的高薪购买的高级服饰越来越不协调。意想不到的是,脱掉这些服饰,凯特便被过去生活的阶层以及生活方式所抛弃。朋友、邻居对她视而不见,连小商贩超市服务员从前对凯特的彬彬有礼也不复可见。这不能不让凯特掩藏在服饰之下的自我感到深重的悲凉,同时也让凯特清晰地触碰到与从前华美衣衫相联系的温情脉脉的生活表象之下真实的人性。两性关系也在“服饰”这一独特视角下经受了凯特深刻的洞察。在建筑工地,凯特从忙碌的男人们中间走过,披一件夹克,如同隐形人一般;然而只消脱下这件夹克,露出里面凸显玲珑身形的黑裙,“用头巾可夸张地将头发扎起,然后故意扭着腰肢,款步走回到工人们的面前。顿时,口哨声、叫喊声、邀请声此起彼伏”。女性要想赢得男人喝彩,仍然要把自己深锁在男人目光下的服饰符号之中,“一切就值这个价!”凯特悲凉地叹道,真实的女性在其中遁形了。服饰是自我的延伸,然而当自我被外在价值掏空之后,自我就成为服饰的傀儡。对个体而言,最为可悲的却是挣脱服饰的控制,也便从社会历史的基因链上脱落下来。

语言、美德、服饰……与人类关系密切得如同发肤,却被多丽丝·莱辛一一挂上“晾衣架”,冷静审视它们与自我的关系。在这种客体化的审视中,一个自由完整的自我的幻象支离破碎。对于这些晾衣架上的“衣物”,选择哪一件,让自我选择或者被选择的决定性力量是什么?多丽丝·莱辛在作品中屡屡对“他人目光”的作用浓墨重彩。在国际食品组织,“凯特在众人充满欣赏的光束下不停地微笑,将自己有求必应的光束投向四方,温暖每一个人。一想到马上就要孤单一人,她就茶饭不香”。服务于这一联合国组织的凯特是作为家庭主妇的凯特的放大。他人期许的目光使凯特在家庭中如同“蚁后”般辐射的能量更加膨胀,“一天二十四小时,她都是有求必应、温文尔雅、人见人爱的凯特·布朗”。在酒店,凯特反身自省,“很久以前,一个年轻姑娘仰面躺在床上,拿着镜子,仔细瞧着自己的脸,想:这就是他将看到的”。他人目光与镜子重合起来,凯特在他人目光中照见自身,或者说凯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他人目光这面最好的镜子中雕刻成型,不仅如此,凯特还将这一判断推及所有女性。“难道她果真在镜前花了这么多年时光——累加起来当然有好多年!就像所有的女子一样。迷迷糊糊或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年。的确是女子选择了他,或允许他选择自己,因为他喜欢她那张被精心呵护、抚摸,轻轻转动的脸庞——对这个她不觉得奇怪,一点都不!她这一辈子,或自十六岁以来——是的,就是这个年龄的女孩开始爱抚自己的脸蛋——对着镜子就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她。”在他人目光这面最好的镜子中,自我将一个外在的客体误认为自己,将独立性的丧失错认为主体性的获得。拉康式的主体已然诞生。拉康认为主体自其诞生即在一个虚构的方向上建构他的自我;在镜像阶段,他所认同的是一个客体化的形象;在俄狄浦斯阶段,他所认同的是父亲代表的文明要求的法则,文明所要求的禁忌以最隐蔽的方式体现于语言(美德、服饰亦是一种符号化的语言)的法则之中。无论在哪一个阶段,主体都将一个他人或他物认作自己。主体的形成本质上就是一种异化的结果。因此多丽丝·莱辛在作品末尾谈到“自打她(凯特)成人以来,或者准确地说,自打她离开祖父在莫桑比克首都的家,她就一直待在这种氛围下,所有的事情都能谈论。思想、情感,以及冲动,都属于必须被她自己或他人立刻识别的东西,然后再分门别类,装册上架,或者,你喜欢的话,可以存入计算机——因为欲语还休或模棱两可都可能是危险的”。主体形成的这个过程,也是个体进入语言秩序的过程;当个体开始谈论自我的时候,主体已经被神秘地抹除了,只能由一系列的能指在无穷的换喻中去徒劳地追逐。至此,凯特异彩纷呈的旅程在作者深邃的目光下还原为一场主体的假面舞,而这一旅程不仅是女性的,也是人类的。

① [英]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邱益鸿译,南海出版社2009年版。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1]马元龙.雅克·拉康:语言维度中的精神分析[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

[2]黄作.不思之说——拉康主体理论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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