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的施政理念与文治政策刍议

2012-08-15 00:46彭德恩
黑龙江史志 2012年17期
关键词:建文帝建文

彭德恩

(河南大学 河南 开封 47501)

建文帝朱允炆在位期间(1398-1402),企图重启三代传说中“以德为主,以法辅之”的文治社会,诞布维新,推行宽政,一度出现“道化融洽,路不拾遗”[1](卷12)之盛况。对此重要问题,既有研究大多论及“靖难之役”,永乐政局略有触及,而无专文予以全面、系统研究。有鉴于此,本文拟揆诸建文史籍及相关重要史料,着重对建文时期的施政理念与文治政策予以初步探讨,以期全面、客观地认识建文帝及其时代的历史风貌和历史地位,进而为此后“仁宣之治”的出现,找到若干时代联结和历史缘由。

一、诞布维新,尊右文教

明初,“道理未臻,民不见化,市井乡闾,尚然元俗。”[2](卷51“纶涣志”)为改变这些颓风败俗,太祖朱元璋推行重典治吏。早年,作为皇太孙的建文帝曾参与佐政,但他采用了与太祖不同的宽大政策。史载:“太祖命太子省决章奏,太子性仁厚,于刑狱多所减省。至是以命太孙,太孙亦复佐以宽大。”[3](恭闵帝本纪)及即位后,建文帝进一步对皇祖以猛治国、重武轻文的方针进行了调整,推行维新之政。主要表现在:

(一)延揽雅士,辟能令贤。建文帝即位之初,即征贤举才:“命中外文臣五品以上及县令,各举贤才,毋问下僚布衣。”[1](卷11)“山林岩穴、有才德贤能之士”[4](卷2),有司以实闻,诏命“礼请来京,授之禄位,以安黎庶。”[4](卷2)藉此,建文时期延揽征辟了大批文人雅士。例如,被誉为“读书种子”[3](姚广孝传)的方孝孺,建文帝素仰其贤名,遂召为翰林院博士,“举凡大政,辄咨孝孺”[4](卷七)。此外,还重用董伦、谢晋和杨士奇等当世名贤。又史载:“辽东高巍,倦居郑恕,金华楼琏,浦江郑楷,苏州钱芹,吉安萧用道等皆征用。”[5](正编上)一时间,建文朝野言路大开,守成令贤,忠义满朝,海内翕然,想望太平。

(二)“归重左班”,重用文臣。太祖待文官严苛,规定“文官不许封公侯”,“以小过而遽戮”[4](卷2)者更是屡见不鲜。与太祖不同,建文帝则偃武修文,尊右文教,重用文士。诸如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户部侍郎卓敬以及朝臣练子宁、曾凤韶和王艮等,皆进士出身,时人称“秀才朝廷”。一方面,方孝孺等倡导的“以德为主,以法辅之”的治国理念逐渐浸润于建文帝的内心深处,进而成为其“文官治国”的施政理念和“宽猛得宜,诞布维新”[5](前编)文治政策的思想基础,也使君臣在改革道路上成为讲道论治、彼此唱和的同志。另一方面,建文帝“注思讲学,恬武兢文”[5](正编下),提高文官政治地位,令“武官袭替,兵部关旨五府”[5](正编上)、“归重左班”[6](前集卷[12]8,六部尚书表序),更定中央六部官制,升尚书正一品,各部设左右侍中,官二品,加强了六部独立行使职权的能力。此外,建文时还升国子监监丞为堂上官;革中书舍人,改为侍书,升正七品,入文翰馆,隶翰林院等。[3](选举制)这些举措,不仅改变洪武时代“重武轻文”的政风,也一定程度上变革了洪武时“事皆由朝廷总揽”[7](胡蓝之狱)的皇权极端专制。正因如此,史称:“建文君宽仁慈厚,少嗜文章,不喜法律操切人。”[1](卷12载郑晓言)可以说,建文帝对士人态度的变化,影响了一代士风,亦如史载:“皇上嗣之,尊右文教,而士兢劝”[8](京闱小录后序),“四年之中…一切以恺大行之”[1](卷12)。

(三)开科取士,志存教化。承太祖遗制,建文帝诏令京、省开科取士,于建文元年(1399年)八月,命方孝孺主考应天,录214人。其中所得“鸟中孤凤”[5](前编)刘政,孝孺称其为“可托孤寄命者”[5](前编),深器之。即使在靖难之际的建文二年(1400年),建文政府也例行科举,策试礼部贡士,得人110,赐胡靖、王艮、李贯等进士及第出身有差。与此同时,建文帝重视倡导教化,躬郊视学。史载:“上闵思文不古,思所以复之。方孝孺亦言,近代文字好奇,三吴尤甚,因责祭酒,考次优列者,赐归省。”[5](前编)由此,建文时期教化趋于勃兴,民风日益敦厚,“士林相矜,以为太平盛事”[5](前编)。四年之间,“志化几于三代,一时士大夫崇尚礼仪,百姓乐利而重犯法。”[1](卷12)

后世盛赞洪武、永乐军功强盛,耀武四方,但在儒士文臣眼中,建文帝优容文士、尊右文教的治国理念,才符合社会发展的潮流。因此,建文帝得到了士大夫的支持和拥戴。靖难后,方孝孺等大批文臣“踊跃致身,趋死如归”[5](正编下),“建文之亡,士大夫争先而为故主死者,若饥之就食而渴之就凉”[1](卷12)。可见,建文帝“宽仁德政、偃武修文”等政策的确顺应人心。惜乎!年轻的建文帝柔仁无断,缺乏足够的决断能力和丰富的治国经验;又因其宅心仁厚,长于深宫,缺乏对现实的充分了解,所倚重臣也大多是儒士文臣,所谓“忠建文者误建文也”[5](正编上),结果“诸武叛走燕”,以至于朱鹭感慨:“噫!两朝相及,曾不远甚,一何文武离合之异也!”[5](正编下)

二、宽刑省狱,善法利民

明太祖以重典驭臣下,严令后世“守成者未可轻改祖法”[9]。建文帝则宽刑尚德,曾屡进刑官,论之曰:“《大明律》皇祖所亲定……较前代律往往加重尽刑。乱国用重典,非百世通行之法也……律设大法,礼顺人情,齐民以刑不若以礼,其传谕天下有司,务崇礼教,赦疑狱,称朕嘉与万方之意。”[3](刑法志一;《春明梦余录》略同)为宣扬德治,省刑减狱,建文二年(1400年)重改都察院为御史府,使其成为主要服务于教化的机构:“专纠贪残,举循良,匡政事,宣教化为职。”[10]在宽刑善法思想指导下,帝下达系列诏书:行宽政,赦有罪,平冤狱,赦黯军。[4]

(一)赦免疑狱,宽刑省狱。洪武时,官员动辄得咎,许多人无故受株连、被治罪或遭谪戍边地。建文帝曾言于太祖曰:“杀无道以就有道,仲尼不以为然。未若修德以风之,但愧上之德薄,何忧民之难化?”[5](前编)及继位后,建文帝更是“继体守文,专欲以仁义化民”[3](刑法志),大力矫正洪武时代的严酷政风。一方面,建文君下诏赦死罪,宽刑狱,诏养老,命官员赈民鬻子;下令天下军户单丁者放为民;下令天下直言,并举山林才德之士。又下令赐明年田租之半,释放黥军民囚徒还乡里[4]。另一方面,下令赦还、平反甚至重新起用“有罪”旧臣。诏曰:“赦流放官员,录用子孙。”[1](卷11)如任用“流人刘有年知太平府”[5](前编);以谪戍官员“平江知县陈彦回知徽州府”[5](前编)。由于建文帝宽刑省狱、崇尚礼教文治,建文年间囚犯的数量锐减。史载:“元年刑部报囚,减太祖时十三矣。”[3](刑法二);“罪至死者,多全活之。于是刑部、都察院论囚,视往岁减三分之二,人皆重于犯法。”[10]凡此,皆反映了建文帝宽刑尚礼、善教得民心的治国理念,也使天下臣民感到犹如沐浴阳春之暖,这有利于营造健康活泼的政治气氛,也是建文帝在后世口碑甚佳、引人怀念的重要原因。一如明人郑晓所言:“余好问先达建文时事,皆为余言建文君宽仁慈厚,少嗜文章,不喜法律操切人。”[1](卷12)

(二)褒忠用贤,兴廉黜贪。自即位起,建文帝励精图治,悉致群贤,褒进忠良及守节忠义之士。建文元年(1399年)二月,帝下诏曰:“农桑衣食之本,勿夺农时……守令贤否,务慎考覈黜陟。义夫节妇、孝子顺孙五世同居者,勘闻旌表。”[5](正编上)帝亦尝曰:“朕于文武勋劳,咸思崇报。”[5](正编上)建文元年,因已故翰林待制王褘“久事皇祖,夙夜在廷修史……遵化宣威”[5](正编上),特授予翰林学士,赠谥号忠文。明自开国以来,翰苑有锡谥、文臣有谥号自王褘起。该诏书颁示天下,文士儒臣莫不振奋,皆悦思报忠。

而对待贪婪墨吏、奸宦败军,帝亦不一味宽慈优抚。吏部尚书茹瑺“甚是贪鄙”[5](前编),建文君从暴昭和子澄等奏,予以斥免,进良吏张紞替代。建文初年,又以都御史暴昭等二十四人为采访使,巡行天下,问民疾苦,兴廉黜贪。一时,政坛震荡,吏治澄清。建文二年(1400年)五月,都督佥事朱荣,因战败“弃师遁归”,帝循国法“诛之”。太祖时,约束宦官“不得与士民交易”,及至建文,明诏“有以暴横闻者,许所在有司,但遇暴横中官害及士民,即时擒缚送京”[5](正编下)治罪。建文皇帝力行古道、节俭爱民,虽御内黜贪极严,然慰勉文武卿士各怀忠义、报效社稷,善法利民、期致雍熙之盛。

史载建文帝嗣位后,“施仁行义,自三代而下,最称淳厚”[5](附编),且募集干成贤能效命,广施宽刑善法,期盼“海内沐浴淳德,泳文濡教”[5](正编上)。高年咸赞“未尝见也”。此类溢美之词,或许言过其实,然犹能窥视建文天子文治利民,故能仁声远播。

三、革冗除弊,善政养民

建文帝思慕“德为善政,政在养民”[5](前编),欲遵先圣治道,驰鹜雍熙盛世。在位期间,他勤思善政、问民疾苦,先后推行了革除冗弊,裁减州县;轻徭薄赋,宽政息民;限制僧道,推行井田等引人注目的文治政策。

(一)革除冗弊,裁减州县。自古帝王抚世驭民,各有机局。建文帝欲循周官法度,“宽政息民”,实行文治,即位未久,即革除旧俗,变易祖制,裁减州县。据《建文朝野汇编》诸书统计:其在位四年间,撤销县39个、州9个,另撤销巡检司73个、河泊所49个、递运所41个。与此同时,一些州县的同知、吏目、推官、知事、丞薄等官吏也被裁减,仅府、州、县学的训导即被裁减104个。[11]随着各种机构的裁撤,大批冗官冗员也被裁汰。尽管建文时期,君臣渴望仁礼牧民,锐意文治,奈何好古过坚、求治太锐,终酿激变,是为失局。据此,朱鹭批评曰:“建文上志切养民,而所为多戾,四年之间,今日省州,明日省县;今日并衙,明日并所……虽以干戈倥偬,日不暇给,而曾不少休,一何扰也!”[5](前编)历来,在国家神器交接前后,需谨守“稳定压倒一切”,以安抚旧臣新贵。年轻君主初躬政事,做出如此大规模变动,操之过急,必然会损害某方利益。如何妥善安抚,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政治问题。而建文君臣缺乏施政经验,自认此举“利国利民”,殊不知“小惠未遍,民弗从也”。结果,众离官革员心怀愤懑,与南方庙堂离心离德,转而投向北燕。

(二)轻徭薄赋,施行惠政。洪武年间,因历史和政治渊源,江浙一带田赋甚重,苏松尤最。该制度对限制当地官僚大地主势力膨胀起过作用,但弊端甚多,即它加重耕种官田的佃户负担,阻碍了江南经济的和谐发展。当地百姓不堪重赋苦难,或逃或欠。针对此弊,建文帝于元年(1399年)正月下诏:“江浙赋重,而苏松准私租起税,特惩一时之顽民,岂可定则以重困一方,宜悉与减免,照各处起科,亩不得过一斗。田赋既均,苏松人仍得任户部。”[5](正编)此令大减当地民众负担。在即位年底,建文帝又“诏赐天下明岁田租之半。”[5](前编)举国百姓都少交一半租赋,调整赋税、减轻百姓负担,这都是建文帝深得民心的惠政。

洪武时期,江南僧道“多占腴田、蚕食百姓”[12]《胜朝遗事》初编卷2),寺院经济膨胀。为此,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朱元璋曾下令清理,钳制宗教势力膨胀。诏令:“自今天下僧道,凡各府州县寺观虽多,但存其宽大可以容众者一所,并而居之。”[13](卷[12]34,参见明史卷74)虽有如此相当严厉的政策,因政治因素,佛道势力在建文初期仍有所增长。因此,建文三年(1401)八月,应户部给事中陈继之所奏,建文帝发出敕令:“今天下寺庵宫观,除原无田产外,其有田者,每僧道一人,各存田五亩,免其租税,以供香火之费,余田尽入官,有佃户者,佃者自承其业,无佃户者,均给平民。”[13]可见,限定寺观免税土地数量,亦是建文帝文治养民的善政。虽然这个利民政策未必有机会实施,燕王却以为口实,攻击建文帝违犯《祖训录》,为其进一步对皇帝进行“惩戒行动”寻找理由。[14]

回顾明以前的王朝历史,虽也出现过“三武一宗”的灭佛事件,然皇权与教权的斗争,远无西方那般激烈频繁,教权基本服务于皇权。建文帝诏令限制僧道政策,除了宗教势力畸形发展、威胁皇权这个缘由,主要因为建文君臣大多崇尚儒家圣贤的文治礼教、重礼敬仁。建文帝希望排除宗教干扰,为其以后实施儒术治国、教化吏民做思想准备。

(三)推行井田,恢复德政。在经济改革中,推行井田制是建文帝受人非议较多的政策。当时,封建经济已高度发展,井田制度因带有浓厚的理想色彩,难以实现。建文帝是儒家思想的忠实信徒,把恢复井田制看成是实现儒家“仁政”的标志。于是,他听从方孝孺的建议,把“复井田”作为新政的一项重要内容。据方氏说法:“不行井田,不足以行仁义”[8](卷[12]1《与友人论井田书》),把其上升为儒家仁义的经济基础;虽然这种理想美妙诱人,但脱离实际。建文帝和方孝孺皆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渴望恢复周礼制度及该制度下理想的伦理关系。然而,在生产力未达到一定高度的封建专制时代里,这种政策却给人们的思想造成混乱。就连齐泰、黄子澄也不赞同,翰林院修撰王叔英更是直言反对曰:“井田,封建之类,可行于古而难行于今者也。”[1](卷[12]1。《明史。王叔英传》亦载)后因战况逆转,“井田”政策也被扼杀于襁褓。

客观地说,建文帝的施政理念和文治政策在当时及后世都有一定的积极影响。明初严酷的政治氛围在建文时期趋于宽松,士大夫也敢畅所欲言;长期的政治斗争和社会矛盾也有所缓和,“一时士大夫崇尚礼仪,百姓乐利而重犯法,家给人足,外户不阖,有遗钞于地,置屋簷而去。燕师至日,哭声震天,诸臣或死或遁,几空朝署,盖自古不幸失国之君,未有得臣民之心若此者矣”[1](卷12)。咎因“齐黄短谋、希直泥古、建文仁柔无断”,以致君王慕古、不得精意而失国,臣僚“忠有余而非保定之才”,至于“变祖法、削亲王”[5](正编上,建文皇帝赞)二大故而引发靖难,使得建文新政如昙花一现。建文帝的文治政策虽不彻底,也未完全付诸实施,但对后世影响深远。朱棣登基后,也部分继承建文遗产,如重用解缙、胡广、金幼孜、胡俨、杨士奇和尹昌隆等文人治理天下,且改设以文官为中心的“内阁”;依赖科举取士,稳定了中下级文官行政体系;永乐以后的“仁宣之治”,更是以建文帝文治政策为器局,提倡组建文官政府,并取得了一些列重要成果。

[1]谈迁.国榷[M].北京:中华书局,1958.

[2]傅维鳞.明书[M].卷 51.纶涣志

[3]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4]屠叔方.建文朝野汇编[A].四库存目丛书[C],济南:齐鲁书社,1997.

[5]朱鹭.建文书法拟[A].四库存目丛书[C],济南:齐鲁书社,1997.

[6]王世贞.兖州史料[M].

[7]谷应泰.明朝纪事本末[M].北京:中华书局,1977.

[8]方孝孺.逊志斋集[M].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9]皇明祖训·箴规[M].洪武御制全书本.合肥:黄山书社,1995.

[10]宋端仪(明).立斋闲录[M].

[11]毛佩齐.建文新政和永乐“继统”[J].《中国史研究》,1982(02).

[12]张芹.备遗录[M].《集成新编丛书第100册》系列第:487页.

[13]《国朝典汇》卷134;参见《明史》卷74.《国朝典汇》卷134.

[14]崔瑞德,编.史卫民,等译.剑桥中国明代史[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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