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四狂》的道家苦乐观

2012-08-15 00:53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山崎道家庄子

张 谷

(西北政法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西安710122)

一、《劳四狂》其书

《劳四狂》是日本江户时代一部通俗文学作品,属于广义的“谈议本”,即江户时期一种诙谐读物。作者山崎浚明(1700—?),全名山崎三左卫门浚明,字桓,号“自堕落先生”,是日本江户中期的俳人(俳号北华)。山崎做过官,但在38岁时就辞官隐居了①。他留下的著作主要有《风俗文集》《续奥之细道》以及《劳四狂》等,其中《劳四狂》模仿讲经僧人等的腔调,杂以幽默的训诫,以暗喻的方式反映世间百态,辨析事理,阐明作者观点。其文体是随感式的散文,近于随笔,被视为“近世中期的《徒然草》”[1]387。《徒然草》被誉为日本中世随笔文学的“双璧”之一,可见《劳四狂》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实际上,此书的思想和文体对“谈议本”乃至整个江户通俗小说都产生了很大影响[1]387,可以说是江户文学中划时代的作品。探讨道家思想对这一日本近世文学重要作品的影响,不仅能从跨文化的角度对道家思想作一审视,日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吸收情况也能从中略见一斑。笔者目前尚未见到国内关于《劳四狂》的研究成果,其与道家关系的研究更是空白②。本文拟对此略作考察。

“劳四狂”是什么意思呢?首先,这三个字的日语读音与“老子经”相同③,《老子经》即《老子道德经》,暗示此书意在发挥道家旨趣。关于此三字的深层含义,山崎在《劳四狂之序》中说:“夫劳者何?疲劳也;狂者何?发疯也。乃致心病,其症不能审乎得失之地。……智者狂于智,愚者狂于愚。……有自知其狂而狂者,又不知其狂而狂者。”[2]71这里,山崎不仅解释了劳和狂的含义,还列举了因劳而狂的四种类型,即智者之狂、愚者之狂、自知之狂、不自知之狂。因而,“劳四狂”可以理解为因苦劳而生的四种疯狂。纵观全书,《劳四狂》是一本描写、分析和批评因劳而狂的社会现象,探讨人生真乐的说理性的通俗文学作品。

二、对人生劳苦反思的道家色彩

《劳四狂》的特点是从对人生劳苦的揭示出发,来阐述如何获得人生真乐。作者特别描述和分析了人生在世的各种劳苦。他说,人生在世,首先不可避免的是人际交往之劳。他把与人交往看作是最为“劳神费心”的事情[2]82,在与人的交往过程中,我们必须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何其劳心费神!与人交往之劳,最甚者莫过于为人臣者侍奉主君的乖僻、扭曲之言行。主君在向臣属下达命令的时候,往往不是正面、直接地传达,而是表里不一,让人难以捉摸。主君心里明白,但不明说,而是责备家臣,家臣只得费心揣摩其心思,再按其意图做事。这样一来,那些大家族的管家是何其辛苦!再就是成家立业之劳。中等阶层以上之人娶妻成家,是因为奉行无后乃不孝之首的观念,娶妻是为了繁衍子孙。但大多数人娶妻不是为了尽孝心,也不是为节省家庭开支等实际生活上的考虑,而是为了满足色欲。结果娶妻成家后,除色欲之事以外,其他的事情都成了劳苦。成家之后,又要立业。比如有人常怀光宗耀祖之念,努力保持家业兴而不败,由此证明自己是一个好人:“成就大禄、大富,则光耀父祖,泽及子孙。此乃无上之善事,但亦是极为劳身苦心之事。”[2]85不付出这些苦劳,是不能得到如此美名的,是不能立业的。对于士人来说,他要作为“士”在世间立身,就要千方百计地谋划,劳其心志,走上立身之道,勤奋工作,精益求精,还要承受世人的嫉妒和自身的失败。何其劳苦!还有工作之劳。山崎说:“人世之劳苦,莫过于任职做事。……不愿走之时要走,不愿听之事要听,不愿说之事要说,不愿做之事要做,此皆职务之劳。”[2]78除了工作外,对高超技艺的痴心追求,也使人投入大量的精力,也不得不经受劳苦。如人们要掌握游戏、棋艺、歌谣、乐器等等技艺,并且还要精益求精,出类拔萃,以得到别人的钦佩和赞誉。这就要不断地下功夫练习,如果得到了他人的称赞,就更加觉得自己能力不凡,自鸣得意,于是就想得到更高更多的夸奖,也就更努力下功夫练习,希望达到技艺高超的境界。博学的人,作为谋生手段要收很多弟子,如果有别人带着难题来请教,虽不十分明了,却不愿回答不知道,而是彻夜不眠,翻阅各种书籍查找答案。或者应允别人给其写诗词文章的请求,因耻于成为他人笑柄,于是倾其才华,不遗余力。这个过程又是何其劳苦!穷人有穷困之劳苦,富人贵人也有富贵之劳苦。穷人之劳源于物质的匮乏和生计的艰难。为了生计,不得不闻鸡出门,星夜方归。即便如此,仍然穷困潦倒。山崎感慨:“如此之穷人,捱过岁岁年年,岂有快乐可言!”[2]80对家财万贯的巨富来说,则必须时刻提防下属盗用自己的钱财,为此,精神不能得到一刻松弛,睁大眼睛、费尽心思,没有安宁和空闲。富人不但要守住家财,还要让财富增值,为此而苦其心志。大名等达官显贵拥有众多世袭的家臣,他们不得不用心监视这些家臣,分清贤臣和佞臣,如果贤臣少而佞臣作祟,则必定会危及达官显贵自身。山崎还说,有些人为了躲避人世的烦恼和劳苦,就隐遁起来,结一草庵,只图享受闲居之乐。但是,即便如此,也还免不了劳苦。即使没有与人交往和追求名利的艰难,人也有劳苦。这就是生命本身即生老病死的劳苦。总之,《劳四狂》对世间种种劳苦的上述考察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人生在世,肉体和精神上的辛苦劳作是不可避免的。二是世人大多被纠缠于世俗事务而不能自拔,因而终生劳苦。而世人的这种处境,与受世俗价值观束缚密切相关,作者试图对这些流行的价值观进行反思。

《老子》宣扬“啬”,即惜精贵神,这也就意味着不使生命(形和神)处在“劳”的状态,而达到虚静无为的境界。《庄子》中讲人生之劳,如《大宗师》篇概括人的一生为“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3]189,并描写了劳的各种体现,如“外神”“劳精”“劳形怵心”“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巧者劳而知者忧”还有“物累”“生人之累”“以利自累”“见利轻亡其身”等等。《至乐》篇中有一则“庄子见空髑髅”的故事,巧妙地借死后髑髅表达了《庄子》对人生之“劳”与“累”的深切反省和对得以摆脱它们的死亡的向往,寓言借髑髅之口批评世人:“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3]453-454而由于悦生恶死而产生的面对生死变化之苦,则是人生最大、最根本的劳苦,是无可逃避的:“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3]177对照老庄的这些思想,可知《劳四狂》对人生劳苦困境的关注和认识与道家特别是《庄子》是一致的,带上了道家的色彩。

三、对人生真乐的道家式诠解

《劳四狂》描述了人生无时无处不是伴随着劳苦的境况。那么,人生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苦和劳呢?人又如何获得快乐呢?山崎从苦乐关系角度进行了分析。他说,人要维持生命,就要维持身体的存在;为了维持身体的存在,就要追求衣食住的满足;衣食住的欲求得到满足,即为“乐”。但是,也正是在人追求衣食住满足即得到乐的过程中包含着人生之劳苦。山崎看到,人生之劳和苦,源于“心”(心灵)和“生”(生命)的活动:“悦其眼耳鼻口者何也?心也,生也。欲其眼耳鼻口悦者何也?亦心也,生也。因其心、生而欲悦其眼耳鼻口,劳其眼耳鼻口而苦其心、生者何?心也,生也。”[2]75就是说,苦乐皆出自心灵和生命的作用。如果只知道追求快乐,以至于心为欲所累,那就会陷入劳苦之中。山崎指出,有心追求快乐,就必然有所劳苦:“图身之乐者必用心,用心则必有劳。图心之乐者必用身。用身者无病,用心者病生。求乐者贪婪,不求而自乐者乃真乐也。……求而后乐者必有所劳,乐则必狂也。”[2]98所谓“求而后乐”,是指在钓鱼狩猎、游山玩水、丝竹乐曲、美味佳肴中愉悦自己的耳目口鼻使其得到满足。这种有心追求快乐的活动,使人的感官和心灵摇荡不定,丧失本体。正如老子所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4]所以,有心追求快乐,必然产生劳苦乃至狂乱。只有无心于快乐(“不求而自乐”)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真乐”)。

“劳”和“狂”是一种“心病”,其症结是“不能审于得失之地”,即不能明察、权衡得失。摆脱人生之苦、获得人生之乐的关键也就在于医治此心病,调整心和生的状态,达到这种状态:“离其苦,避其乐,此可谓真乐。”[2]73“离苦”可以理解,为什么要“避乐”呢?因为在山崎看来,追求乐的过程中是包含着苦的,所以求乐最终得不到真乐,而避乐反能得到真乐。“离苦避乐”趋向于一种无苦无乐的状态。但是,只要人有生命,要满足衣食住的需要,就会有苦有乐,苦乐是不可能消除的。所以,这里的“离”和“避”,不是真的避开苦和乐,而是超越苦和乐。

这种对苦与乐的态度,展现出道家的观念和精神。如《庄子·至乐》怀疑世俗之苦乐观,其所谓“至乐”也是一个超越苦乐的真乐:“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誙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知之乐也,亦未知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3]446山崎所谓“离苦避乐”的“真乐”,正与此处的“无为”之“诚乐”,“无乐”之“至乐”具有相同的意境。与此相关,在生死问题上,山崎主张“善生而不畏死”。“善生”不是贪生,贪生则会恶死、畏死,“善生”是了解生命、善待生命。善生者不会畏惧死亡,因为他“谙于天命”[2]74。这种对生死的看法,是受了庄子的影响。如《庄子·大宗师》中描述“真人”的理想人格境界时说:“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3]169山崎的“不贪生不恶死”,正是庄子的“不悦生不恶死”。如上所述,山崎认为“善生”是因为了解“天命”,遵从“天命”,这也就是上述《大宗师》篇中所谓“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而这个“天”或“大块”“造物者”,正是“善生”“善死”者:“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3]189在庄子看来,悟透了这个道理,就不会悦生恶死,而是以生死为一体而超越之。这也就是他所说的“安命”。山崎上述“不贪生不恶死”和“谙于天命”的观点,正是与《庄子》这一思想相一致。

总而言之,山崎所谓人生之“乐”,是以了悟天命为基础的不求乐而乐的“无为”境界,其实质是心的顺任自然的状态。他在《劳四狂》的篇末,更加明确地表述了这一思想:“察吾由天所受之性,以性之本然处于世,则尽天命也。以性之本然处于世,正如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而不求养于樊中也。”[2]102这里引用了《庄子·养生主》中“泽雉”的寓言:“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蓄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3]101,来表达“真乐”的境界。山崎并解释:泽雉并不是没有劳苦,它为了维持生命,必须在草丛中劳动自己的眼睛寻觅饮食,走十步才能得到一口食物,还要眼耳并用以躲避鹰犬等的侵害,这些都是劳苦。但尽管如此,比起在笼中饱食满腹却弯曲羽翼,不能随心所欲地畅游于山泽之间,这种一饮一啄的劳苦是好的。好在哪里呢?就好在虽劳而不狂:“上自王公,下至卑贱,人处世间,莫不劳动。但劳而至于狂者,有大狂小狂之别,全然不狂者无也,若万中有一,必谓之真人矣。”[2]102山崎心目中能够达到真乐境界的人,应具有庄子所描述的理想人格——“真人”,这是对庄子思想的接受。不过,山崎是从劳、狂和乐的角度对庄子思想加以表述的。他在“劳而不狂”的意义上,再次诠释了庄子真人的内涵。由此可以看出,他所谓乐,不是身乐,而是心乐,身有劳不是苦,心有劳才是苦,“用身者无病,用心者病生”。泽雉之乐正在于身虽劳而心尤乐,因而也就不会陷入“狂”的境地。山崎对庄子的这种阐释,可以说是合于庄子思想的旨趣的。避免陷入“狂”的异化状态,可以理解为就是对心灵的本然谨守而不失,保持心灵活动的自然状态,接近了《庄子》所宣扬的“形全精复,与天为一”的境界,而其实现途径则是一种精神上的“弃世”:“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3]465

《劳四狂》虽然在思想的表述上不如《庄子》这样纯熟、阔大和丰富,但思想归趋则是相同的。实际上,作者在自己的人生中也实践了道家的理念,他称自己的居所为“无思庵”,自视为天地间一个无用之人,自号“桓脐人”。《劳四狂》的结尾这样记述道:“今卷起无理洞中大愚帘,校书于‘不忍窗’下,辑策于‘我喜堂’中者,乃十无居士七富道人北华也。”[2]103其自号或用语,虽皆戏称,却也都透露出他的精神气质和风貌中的些许道家意味。山崎浚明是日本近世的一位奇人,首先,以“自堕落”为号在整个江户时代甚为罕见。其次,一般来说,古代人尊崇和喜欢谈论自己的先祖,关于自己却极少谈及。但是,自堕落先生却是个例外,他的作品中所论主题,全是关于他自己的[1]386-387。山崎生前有过一次“佯死”的惊世骇俗之举:他被敛入棺木,人们为他举行葬礼,正当葬礼中诵读经文之时,他突然破棺而出,使在场的人目瞪口呆、一片骚乱。今天东京市日暮里养福寺殿前留下的、书有“自堕落先生之墓”的墓碑,据说就是山崎所立。“佯死”事件后,山崎即削迹于人间,不知所终。山崎的活人葬礼,让人想起中国宋元时期道教宗派全真教的创始人王重阳的“活死人墓”,这是王对自己修炼场所的称呼,后来他还对外佯装疯狂,也为自己起了一个奇怪的号“王害风”。王重阳当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畸人”。山崎被称为日本近世的“畸人”,仅“佯死”一举,就可见山崎之“畸”了,而这正是《大宗师》篇所推崇的理想人格:“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3]194

注释:

①山崎于1737年(元文二年)春38岁时辞去所担任的秋元家的职务,隐居于江户市中。

②日本学者中野三敏的相关研究值得注意,见其著《談義本略史》。

③“劳四狂”和“老子经”读音都是“らうしけう(ろうしきょう)”。

[1]中野三敏.談義本略史[M]//田舎荘子·当世下手談義·当世穴さがし(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81).東京:岩波書店,1990.

[2]山崎浚明.労四狂[M]//田舎荘子·当世下手談義·当世穴さがし(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81).東京:岩波書店,1990.

[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参照简帛本最新修订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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