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属于南方人的“挽歌”——从复调理论批评《飘》

2012-08-15 00:46路,刘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黑奴南方人巴赫金

黄 路,刘 力

(江西师范大学 1.国际教育学院;2.音乐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在美国文学史上,曾涌现出多部讲述南北战争的叙事文学作品。玛格丽特·米歇尔的作品《飘》从南方战败者的视角观察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和创伤,历来被称为传世名著。《飘》是一部有关南北战争的小说,但作者另辟蹊径,巧妙地避开了对残酷战争的直接描写,而主要表现内战前后美国南方人的生活及心理变化。《飘》一方面栩栩如生地反映出南北战争给南方人带来的巨大伤痛,表达了作者对战争残酷性及其历史意义的反思,另一方面却忽略了对同样陷于战争泥潭的其他人群的描写。通览整部小说,南方人(南方贵族)的声音随处可见,相比之下,北方军和众多美国黑奴却一直处于缺席状态。尽管他们的身影在小说中也会不时出现,但仅仅是以影子的形式去衬托战争对南方人“原本美好的生活”带来的毁灭性影响。由于北方军和黑奴的只言片语永远存在于模糊的“幕布”之后,《飘》似乎成为了只属于南方人的独白小说。

1900年,玛格丽特出生在亚特兰大,从小就常听长辈、邻居、朋友谈论那场40年前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战争,这使她对落败的南方贵族产生同情心理。在这部花费了她10年时间写作的小说中,绝大部分的笔墨聚集在战争对南方旧有生产方式的破坏,人们妻离子散的痛苦和对新生活的迷茫上面。在赞美南方贵族某些高贵品质的同时,作品几乎没有关注黑奴所遭受的灾难,极少表现北方人和黑奴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可以说,《飘》这部小说集中表现了南方贵族在生产方式革命中的没落,为随风而逝的大庄园生活方式唱下了一曲挽歌。由于作者在对南北战争的思考上选择了过于单一的切入点,所以《飘》所描写的只是南方人心里的南北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卑鄙的”北方军和“下贱的”黑奴永远游离于“高贵的”南方人的边缘。因此,根据前苏联批评家巴赫金的复调理论,《飘》无疑是一部独白小说。

一、复调理论和独白小说

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又称对话理论。“他的对话,不单指人际交淡,也包括思想歧义与文化消长。”[1]134复调理论推崇各种不同意识和思想之间的交流,认为只有在交流和对话中才能发现真理。和黑格尔强调的“我他对立”相反,巴赫金提出了生动介入的概念:“我”在他人身上找到自我,在“我”身上发现别人。通过对话,“我”与他人互相影响,互相补充。根据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作者意识不把他人意识(即主人公们的意识)变为客体,并且不在他们背后给他们作出最后的定论”[2]210。在此基础之上,巴赫金演绎出复调小说和独白小说两个概念。复调小说强调作者的意识与人物的意识处于一种相互平等的对话地位,作者不凌驾于小说人物的意识之上。由于各种不同的意识同时存在,作品才能发出像音乐复调一样的共鸣。所以在复调小说中,作者努力跳出自我意识,把作者本人和小说人物的声音都呈现出来。小说的主人公不应是作者的传声筒,要与作者保持一定距离。与复调小说相反,独白小说的作者并不跳出自我意识,“主人公自我意识被纳入作者意识坚固的框架内,作者意识决定并描绘主人公意识,而主人公自我意识却不能从内部突破作者意识的框架”[2]212。因此,独白小说的作者和小说人物之间存在着一种“我他对立”的关系,小说的世界完全由全知全能的作者支配,作者是上帝,小说人物仅仅是傀儡,是与作者对立的客体,其任何动作和话语的背后都隐藏着作者的影子。在独白小说里,作者往往把开放的对话变为封闭的独白,作品也呈现出向心性,它否认在作者自我意识之外有另一种意识的存在,即使它具有相等的权力,是另一个相等的“我”。“在近乎独白的情况下,他人完全是,也只能是意识的客体,不能形成另外一个意识。”在某种程度上,独白将所有事实都客体化,整个叙事过程变成了粗暴的独裁,作者是唯一的权威,对他人回答充耳不闻。独白不期待他人的回答,不承认他者的关键作用,独白不需要对话。

二、《飘》的独白叙事

作为一部从南方战败者的角度来审视美国内战的小说,玛格丽特着重描写了战争留给南方人民的创伤和对美国社会的影响。《飘》的故事以女主角斯嘉丽的经历见闻为主线,通过她的眼睛,给读者展现出一幅19世纪60年代美国南方的生活画卷,并记录下历时四年的内战对南方旧式大庄园生活方式的毁灭。女主角斯嘉丽只是一名普通的南方贵族小姐,战争伊始,她和绝大多数南方贵族过着一样的生活:体面的舞会,无聊的社交,悠闲自在的享乐。而这场战争(亦是一场革命)改变了整个南方的政治生活风貌。作者通过把斯嘉丽置于这样一种环境之中,一方面突显了战争的创伤,另一方面表现了旧式大种植园经济体制打破后对南方人生活造成的影响:有人无所适从,迷失在战后的经济转型中;有人却跟上了时代进步的步伐,完成了由旧式贵族到新兴资产阶级的转变。由此可以推断,作者对南北战争的态度也是矛盾的:一方面作为一个南方人,她对没落的南方贵族是充满同情的,而另一方面她也深刻地认识到,自由的资本主义经济已成为美国发展的主流趋势,固守奴隶制传统的南方贵族已经成为“明日黄花”,取而代之的是有开阔眼光,能逐步适应资本主义发展,能通过勤奋的劳动获得财富的新兴力量。

玛格丽特在《飘》中重墨刻画了众多南方贵族的形象,如斯佳丽、瑞德、阿希礼、玫兰妮等。他们均是玛格丽特心中南方人的典型代表,具有南方人引以为豪的高贵品质:善良勇敢、彬彬有礼、举止优雅,具有骑士精神和淑女风范。丰富的描写使作品中南方人的形象鲜活丰满,读者更容易和作者所要表达的主题产生共鸣。相比之下,作者对北方人和黑奴的描写极为单薄,笔者经过统计发现,在《飘》中占有一定笔墨的78个角色中,有南方人67人,黑人8人,北方人仅3人。且北方人和黑奴的形象过于格式化:“北方佬”是恶毒的,自由黑人是下贱的,忠于主人的黑奴是温顺的。通读全文,《飘》中的人物往往是作者本人的传声筒,处处透露出对毁灭恬静生活的“北方佬入侵者”的痛恨和对南方贵族的赞扬。相比之下,作为对立面的北方人和黑奴则完全沦为了客体,缺乏自我意识,即使在不多的情节里有关他们的描述,其人物意识也被纳入了作者意识的框架之内,即由作者意识决定并描绘人物的意识。例如,斯嘉丽家里的老黑奴们提到参与解放战争的黑人时,竟咬牙切齿地咒骂他们是“下流胚子”,这声音显然也是作者的声音。在一场涉及黑人根本利益的战争中,《飘》的叙述者一方面透露出对昔日奴隶主生活的眷恋,另一方面却对奴隶获取自身解放的欣喜只字不提,这显然是有失偏颇的。这是独白式叙述的必然结果,叙述者沉湎于讲述自己的故事。作者把南方贵族当作小说唯一的主体,作为客体和“异己”的北方人和黑奴在独白小说里根本没有和主体对话的权力。从这个意义上讲,《飘》中的南北战争是一场只属于南方人的战争。

三、黑人的缺席

《飘》和其他20世纪出现的以美国南北战争为题材的小说相比,较为少见地描写了大种植园里主奴“和谐融洽”的关系。美国文学批评界对此曾有评论:《飘》把真正的南方人(指奴隶主)写成高尚的,不可屈服的;把北方佬描绘成恶毒的、腐朽的。奴隶制被看成是一种仁慈的制度,而黑人不是极端忠于他们的主人,就是野蛮而充满兽性的东西。这是一曲对南方旧有生产方式的赞歌,作者认为南方文化中具有一种崇高的美和风雅[3]74。 实际上,这正是小说的局限所在,作者未能从更全面的角度去客观地描写战争,因而没有完全实现对现实历史和社会的艺术再现。

在《飘》中,有少数几个黑奴有幸获得了作者的重墨描写,其中以斯嘉丽家里的老奶妈为代表。但他们都是被南方贵族同化了的人——他们当然没有,也绝不会被贵族接纳,他们仅仅是温顺地认同了自己在种植园奴隶体系里的位置。也就是说,玛格丽特笔下的黑奴们被同化的基础不是平等的对话权力,而仅仅是无条件的服从。他们像南方贵族那样思考、表述、行动,他们会主动维护这个不平等的体制,作者对他们细微的描写似乎已经深入其内心,能代表他们道出心声。这就是独白小说的特点:人物的意识在作者意识的笼罩之下,丧失了他们作为独立主体的地位。这种类型的黑奴或许也存在过,但一定是个体特例,绝不能以偏概全解释绝大多数黑奴的生存状况。他们在作品中的形象似乎更多出自作者的想象,是作者意识的产物,和黑奴的真实生活相差很大。

笔者从 《美国的盛典:共和国历史》(American Pageant:AHistoryoftheRepublic)节选并翻译出一些公开的历史教科书内容,其真实地反映了美国黑奴在南北战争前夕的生存状态[4]367:

种植园主把黑奴仅仅当做是一笔投资,这些“黑色象牙”在1860年总值达到20亿美元,他们构成了南方财富的主要来源。……毫无疑问,奴隶总是被用于最危险的工作,例如给房屋造屋顶等等。一旦奴隶遭遇意外——例如摔坏了脖子——主人们更倾向于把他们低价卖出(1860年一个奴隶价值1800美元)。

奴隶用渔网罩着拖到集市上公开出售,其中许多人还没卖出就已死亡。……对于逃跑的奴隶,主人常以私刑毒打致死,……遭到侵犯和强暴的女黑奴不计其数。

玛格丽特全知全能的独白叙述导致了《飘》中黑人的集体缺席,具体体现在《飘》对种植园奴隶经济的美化上。有评论指出,这种美化一是来自“对主奴二者关系的温情化”,二是强调黑人愚昧无知、缺乏德行,不可不管教[5]141。如女主角斯嘉丽的父亲郝佳乐,是温和型奴隶主的代表,这个矮个子的老头,对待奴隶多少有点色厉内茬,“常常大发雷霆,说要将某人某人卖到南边去,或要叫某人吃鞭子,可是卖到南边的事是始终不曾有过,吃鞭子的事也总共只有过一回,这就使得他的奴隶并不怕他”。而且他会为奴隶着想,把自己的奴隶的亲人也一同买下,以免骨肉分离。又如庄园女主人爱兰,不仅勤劳能干,而且心地善良,“有时甚至会为奴隶们缝衣服,替白人和黑人看病”。这一系列对南方贵族的温情描写实际上漏洞百出:如果是一个自由独立人,怎会成天担心被人鞭打侮辱?又有谁会愿意像牲口一样被买卖?奴隶必须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地生活,难道他们应该感谢奴隶主的施舍吗?

相反,在玛格丽特的笔下,被解放了的黑人又是什么形象呢?“他们就像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病人,无人关心,不知所措,变成了懒汉、酒鬼,为非作歹。”[3]75一个年老黑人坐在墙角的石阶上抱怨 “俺觉得这种自由实在头痛了”,他甚至希望他的女主人会来叫他这个“老废物”回到种植园。

在作者的想象中,黑人在种植园中得到了良好的照顾,黑奴对奴隶主感恩戴德。作家越是沉湎于这种自我陶醉的遐想,越反映出她和黑人缺乏平等的对话。作者把想象中的自言自语通过一个个物化了的人物表达出来,这些话语从未放置到开放的对话中去讨论和检验,这种独白显得异常干涩无力。人们要完整地认识世界,必先认识自己。巴赫金指出,他人对人们的自我认识是必不可少的,这就离不开与他人的交流和对话。“只有把我看做是他人,通过他人,借助他人,我才能意识到我,才能成为我自己”,“失去自己最主要的原因就决裂、隔绝、自我封闭”[2]231。

巴赫金在讨论作者与主人公的关系,复调小说中人物的对话关系时提到:“只有他人才能看清和理解他(指自己)那真正的外表,因为他人具有空间上的外位性,因为他们是他人。”[2]179小说的复调性实际上构成了一种格局,在这个格局中,主体不再以我为主,对客体进行抽象的演绎和推断,而是尊重客体,把它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个体,使主体和客体在这个格局中自由地交流,平等地对话。玛格丽特的《飘》刻画了形色各异的人物:坚强叛逆的斯嘉丽,外柔内刚的玫兰妮,充满骑士精神的瑞德,碌碌无为的阿希礼。这些南方贵族的交流对话、激荡共鸣使得《飘》展现出一幅精彩的旧南方上层社会画卷,这是《飘》大受好评的主要原因。但另一方面,受到感情因素的影响,以及叙事方式的限制(完全以斯嘉丽的见闻经历成文),作者难免会忽略其他角色的共鸣,小说终因作者意识介入过多而表现出叙述的独白性。只有在复调理论的观照下,更为广阔完整的叙事和更为全面的人物对话才能使作品反映出最真实的世界。

[1]赵一凡.从胡塞尔到德里达:西方文论讲稿[M].北京:三联书店,2007.

[2]巴赫金.巴赫金集[M].张杰,编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

[3]张家平.一部毁誉参半的畅销书[J].宁波:宁波大学学报,1994(8).

[4]TomasA.Bailey.AmericanPageant:AHistoryof theRepublic[M].HoughtonMifflinCompany,1998.

[5]洪之婧.如何理解《飘》中的老南方和奴隶制[J].时代文学,2011(2).

[6]玛格丽特.飘[M].傅雷,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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