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说《奥吉·马奇历险记》的生态回归意识——以主人公奥吉·马奇为例

2012-08-15 00:50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11期
关键词:奥吉贝娄猎鹰

孟 华

(广东培正学院 英语教育中心,广东 广州 510830)

索尔·贝娄 (Saul Bellow,1915-2005)是美国20世纪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1976年,他以“对当代文化富有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53年在成名作《奥吉·马奇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Augie March)中,贝娄塑造了一个 “反英雄”式人物形象奥吉·马奇,奥吉不停歇地努力寻找让自己 “足够好的命运”,并坚持维护自我个性。该小说表现了贝娄作品的永恒主题,即个人与外部世界的冲突。这也是贝娄第一部获得美国 “全国图书奖”殊荣的作品。学术界对贝娄的这部早期代表作已有颇多研究,其中对主人公奥吉的研究多从萨特存在主义的哲学角度进行分析,探讨其精神危机、价值观、异化等。然而,迄今为止,尚未见到从生态主义角度对其作品进行评论,本文则以主人公奥吉为例,在这方面做一些尝试。

生态批评兴起于20世纪工业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西方,是当代文学评论将日益严重的生态问题融入文学领域来追寻生态责任,进行文化反思。1978年,威廉姆斯·鲁克尔特 (William Rueckert)发表《文学与生态学:一次生态批评实验》(Literature and Ecology:An Experiment in Ecocriticism)一文,第一次使用了 “生态批评”(ecocriticism)一词,明确提出 “将文学与生态学结合起来”[1]的观点。进入90年代后,生态批评已被学术界广泛接受,并进入研究的全盛时期。1996年,生态批评家彻瑞尔·格劳特费尔蒂在她和哈罗德·弗洛姆主编的《生态批评读本——文学生态学的里程碑》的序言中给生态批评下了一个定义:“生态批评就是对文学与物质环境之关系的研究”。[2]事实上,生态文学与生态批评崛起的重要意义在于 “对文学进行‘价值重建’”[3]。生态批评是以自然生态的立场来重新反思人类已存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文明取向,对文本中的人类中心主义进行批判,以生态的视角来重新认识文学与人的内在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人类文明进步的取得往往是以自然生态的破坏为代价的,面对自然环境的失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于生存的竞争而导致异化,这就是社会生态失衡。同时自然环境和社会生态失衡又必然导致人类精神层面的异化。因此,生态文学批评不仅要关注遭到破坏的外在的自然生态,更要关注人类失衡的内在的精神生态。在小说《奥吉·马奇历险记》中,主人公奥吉遭遇到自我成长的困境,正是充分而深刻地反映了在现代物质社会中的三种生态问题,即自然生态的人为破坏、社会生态的失衡与个人精神生态的异化。

一 城市社会生态与自我之抗拒

生态批评学者认为,生态危机问题源于人类为满足自身无限的物质欲望而加紧了对自然的掠夺。人与自然的关系因此扭曲,正是由于人类变本加厉地奴役自然,才促成了人类社会的工业化发展。而社会变得高度物质化,最终也使得人与人的关系被异化,一部分人成为另一部分人的奴役对象。反过来,人类社会严重的贫富分化又对城市的生态环境造成了负面影响,破坏了环境公平。

奥吉出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芝加哥,他的大部分成长经历也在这个城市,因此,芝加哥的社会现实在奥吉自我的成长过程中有着重要作用,甚至如他宣称自己就是 “这种地方的产物”[4]。关于芝加哥,小说一方面展现了它作为大都会的繁华以及工业革命后现代化的城市生活,但呈现更多的是它的自然生态破坏和社会生态失衡的问题。通过奥吉的眼睛,我们看到芝加哥城的环境污染很严重,到处是 “鳞次栉比地连成大片的炼炉和厂房”[5],“天空弥漫着庞大工业冒出的烟雾”[6]。而芝加哥人的居住环境则贫富对比分明,富人们都住在城市里环境更宜人的地方,“一切都那么富丽堂皇,那么热烈温柔,那么彩色斑斓”[7],穷人们则住在 “灰砖砌成的密集房屋,拥挤不堪”[8],可见城市里社会阶层的严重贫富差距会相应地导致城市环境的两级分化。正如他所见,城市中人与人的扭曲关系形成了一个失衡的城市社会生态,而这样病态的社会生态又导致自然生态的更加恶化。奥吉对此反思道:“这就是人类的斗争,招募别人来拥护你说的真实和真理。结果甚至连花草和石头上的苔藓也成为某种说法的花草和苔藓”[9]。这样的思想可以说是奥吉一种朴素生态意识的流露,他已意识到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相互影响的关系。

奥吉具有这种朴素的生态意识,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一个 “原初人”。所谓 “原初人”是贝娄小说创作中的一种人物类型。贝娄曾在一次采访中解释说这类人物其本性不受教育、文化或历史条件的 “塑造”,他们天性有对灵魂最本真的理解[10]。奥吉即是如此,他对身边的人总是充满友爱、同情,对追名逐利不感兴趣,只一心追寻自我的价值,思索生活的意义。但奥吉周遭都是马基雅维利式的人物,一类与 “原初人”完全相反类型的人。他们唯利是图,以自我为中心,总想操控他人和世界。在小说里,这些物欲膨胀的马基雅维利人总是企图 “收养”、控制原初人奥吉,为他安排设计命运,就如以自我中心的人类势必要奴役自然。为了维护自我,奥吉不断逃离这些妄图操控他的人,但又不断遇到新的马基雅维利,陷入一次又一次被“招募”的危险中。很不幸,在一个充斥着马基雅维利人的社会里奥吉始终是一个弱小的 “异类”,他只能消极抗拒,其实却无处可逃,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因此,他的自我在这样一个病态的社会生态中是迷失的、异化的。

二 自然生态与自我之求索

生态批评主张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即人类要热爱自然,认同自身是自然的一部分。美国著名生态批评家布伊尔在分析文学作品中体现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时,提出了 “放弃的美学”理论。所谓放弃 “并不意味着完全消除自我”,“只是暗示悬置自我,其目的是让人感觉到,环境至少应该与我们自身一样值得关注”,由此主体才可以在 “多种相互作用的存在之中体验自身”[11]。这种主体性的放弃就是一种生态意识的体现。事实上,奥吉对自然的亲近、热爱在小说里有多处表现,他眼里的自然总是明亮的、鲜艳的。但更可贵的是,奥吉不仅仅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欣赏自然,他还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了自然带给他灵魂的愉悦。小说里有一处最明显地体现了奥吉具有悬置自我的生态意识,当他与女友身处在墨西哥的一片林地时,奥吉这样描述大自然给他的感受:

云朵、飞鸟、水中的牛群以及其他东西,各居其位,用不着把它们赶在一起,清点它们,或者抓住它们的头,只要置身在它们中间就足够了,……像它们那样在小溪里,在空中。我有时曾说我能像鸟兽那样来观察世界,就有这个意思[12]。

如此,奥吉在自然中竟一度放弃了对自我的执着坚持,他不再关注自我,而是想象自己是一个非人类的生命,他的自我已与自然融为一体。

事实上,自然带给奥吉的不仅是愉悦的体验。在小说中,奥吉为了追随女友西亚去了墨西哥郊外,他们试图驯化捕猎一只猎鹰,猎鹰其实代表了自然。这一次捕猎让奥吉有了被挫败,甚至濒临死亡的体验,他由此进一步认识了自然,也认识了自我。在驯鹰的过程中,奥吉对猎鹰的认识变化经历了三个阶段。当奥吉第一次见到猎鹰时,它野性十足的外表让他望而生畏,奥吉称它是 “凶禽”[13],认为它 “凶残无比”[14]。后来随着与猎鹰的朝夕相处,奥吉渐渐不再害怕它,还给它起了一个人名;当看到猎鹰 “听从旨意”地练习追捕猎物时,奥吉心中充满了成就感,他变得欣赏它,“赞赏它那矫健的雄姿”[15]。但最终猎鹰没有捕猎成功,更不幸的是:奥吉在那次失败的捕猎中意外从马上摔落,差点丢了性命。猎鹰终究没有驯化成功,西亚对此无比伤心、愤怒,而奥吉开始意识到猎鹰 “看上去那么凶狠威猛,……在这外表之下是另一颗灵魂”[16]。如此,奥吉对猎鹰的认识过程经历了从害怕到欣赏,到最终意识到猎鹰的不为人所操控,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鹰就是鹰,狼就是狼,蝙蝠就是蝙蝠”[17]。奥吉已意识到,人和动物都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自然万物都有其自身的价值,它们的存在意义独立于人类意识和情感之外;人类把自身的主观感受、意志强附于自然只是一厢情愿而已,试图操纵自然更是不可能的。可见,正是在自然中或愉悦或挫败、乃或濒死的体验,使奥吉学会了尊重自然,面对死亡,放弃了对自我的执着关注,他由此逐渐成长为一个有更强的生态意识的自我。

三 生态回归与生态自我之成型

面对人类社会越来越严重的生态灾难,生态批评力图揭示欲望的膨胀和对自然的疯狂掠夺终会导致人类的灾难,主张人类的发展之路应该走向回归。我国著名生态批评家鲁枢元对回归的解释是:“‘回归’实际上是端正人的生存态度,发掘人的生存智慧,调整人与自然的关系,纠正人在天地间被错置的位置”[18]。还有的学者认为生态回归应该包括回归自然、回归简朴的生活方式、回归真诚的人性人心三个维度[19]。总之,在生态批评视野中,回归不是机械地倒退回到过去,而是一种态度、思维、理念。由此分析,奥吉后来从野外自然回到城市后,对生活做出的选择和思索,具有生态回归的意义。

(一)回归真诚的人性人心

奥吉返回城市后第一件事就是分别去见他的妈妈、弟弟和哥哥,他决定要努力让已四散的亲人们重新生活在一起,不再分离。然后他决定与女友斯泰拉结婚。不过婚后他很快发现了不完美,妻子对事业的野心胜过对安稳家庭的向往,她还隐瞒了过去的情事。尽管知道真相曾让奥吉一度愤怒、失望,但他最终选择接受现实。他开始去理解妻子的事业追求,与妻子坦诚沟通后谅解了她。他维持婚姻家庭的信念始终没有动摇。而促使他坚定信念的就是他回城后终于明确的一条人生轴线,包括 “真理、爱情、和平、慷慨、有益、和谐”[20]。奥吉视此为人生意义所在,就是真诚的人性与人心的回归。

(二)回归简朴的生活方式

生态批评认为现代文明进步虽然大大提高了人类生活质量水平,却也使人陷入追求物质奢侈、闲适的生活而欲望难遂的痛苦。人的真正快乐其实就是享受简单、自然地生活,有足够的时间 “阅读、思考、享受孤独及亲近自然”[21]。当奥吉明确了他的人生轴线后,他开始进一步思索该如何让生活遵循这样的轴线。他的领悟是 “一当奋斗探索停止,真理便像礼物似的接踵而来——富足、和谐、爱等等”[22]。停止 “奋斗探索”就是摒弃对名誉、权力、财富无止境的欲望,而过一种不需要太多额外东西的简单生活,就是回归简朴的生活方式。因为有这样的生活理念,奥吉对那些装饰奢华的地方特别反感,对哥哥西蒙不惜代价追求财富的生活方式甚至感到羞耻。而他自己的生活理想则是办一所孤儿学校,教书育人。可见,奥吉向往保持简单的物质生活,而追求丰富的精神生活,这就是回归生态的生活方式。

(三)回归自然

奥吉在一番历险后对死亡有了全新的认识和态度,这个重要转变具有回归自然的意义,这里的“自然”应理解为自然规律。生态批评理论认为,死亡是生命的终点,意味着消亡、不存在,这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现象和规律,而人是唯一可以意识到死亡意义的生命体。遗憾的是,人类总是不愿正视死亡,文明、科技的进步更加促使人类执着于存在而害怕死亡。如果认为死亡是糟糕可怕的,那么生命也会是如此。小说里那些马基雅维利式的人物,就是因为惧怕死亡,惧怕不存在,所以才想拼命操控现实,以此建立一种自我存在感。但这样的生命是充满恐惧,始终不快乐的。奥吉最初也认为死亡是可怕的,当听到劳希奶奶去世的消息,他想像那种死亡的场景就觉得恐怖;当在医院看到一个母亲怀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两人身上都沾着血迹,他形容生与死就像 “在战争中似的,像一对被迫相互对峙着的敌人”[23],可见,奥吉视死亡与生命是水火不容的对头。直到在墨西哥的那次意外坠马,奥吉有了濒死的体验后,他对死的看法开始变化。而后来他的朋友明托奇恩的话:“按自己的本来面目去死,也比做一个外人活一辈子强”[24],这更促使奥吉思索死亡的意义,也由此重新认识他自己。小说里标志着奥吉对死亡形成了生态意义上的认识,是在最后部分他的一次海上历险中。因为在海上遭遇了船难,他与一名叫巴斯特肖的船员成为仅有的两名幸存者,在救生艇上漂泊数日才最终获救。在此期间,两人因为一次意见不合打斗起来,强壮的巴斯特肖几乎将奥吉置于死地。当再一次面临死亡,奥吉不再害怕而已有从容之心,“我做好了死的准备”,“宇宙之力把我送到了人世,现在该把我收回了”[25]。如此从容,是因为奥吉已不再排斥死亡,他领悟到有生有死才有生命的完整,生命因为有死亡才有意义。由此他放下了因恐惧死亡而对自我的执着坚持。奥吉最终坦然接受死亡的态度转变标志着他生态自我的成型。

四 结语

纵览全篇,《奥吉·马奇历险记》叙述了主人公奥吉从小男孩成长为男青年的曲折经历。而从生态批评的角度看,这个经历就是他从执着于自我坚持而抗拒世界,到走向一个生态自我的过程。而自然是促成奥吉自我发展的最重要的因素。在大自然中的经历和体验,使奥吉学会了尊重自然,接受死亡,放弃了自我坚持。由此,他决定走一条生态回归的人生路。然而在小说结尾,奥吉为了生存于物质社会不得不做起了唯利是图、投机倒把的买卖,这与他的理想大相径庭。这样的结尾其实可以引发我们更多生态意义上的思考:个人如何在追逐功利的现代社会实现生态自我?如果不改变非生态的社会体制,像奥吉那样仅凭个人信念恐怕难以实现。因此,人类亟需认真检讨和更新传统的现代化实践模式,缔造一个和谐的社会生态,使人类文明走向一个更高水平的生态文明。

[1]William Rueckert.Literature and Ecology:An Experiment in Ecocriticism[A].Glotfelty,Fromm.eds.The Ecocriticism Reader: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M].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96.114.

[2]Cheryll Glotfelty,Harold Fromm.eds.The Ecocriticism Reader: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M].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96.11.

[3]曾繁仁.西方现代文学生态批评的产生发展与基本原则[J].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41.

[4][5][6][7][8][9][12][13][14][15][16][17][20][22][23][24][25][美]索尔·贝娄.索尔·贝娄全集(第一、二卷)[M].宋兆霖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453、130、577、337、338、546、452-453、455、454、464、485、490、616、698、386、659、694.

[10]Matthew C.Roudane.An Interview with Saul Bellow[J].Contemporary Literature,1984(3):276.

[11]Laurence Buell.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Thoreau,Nature Writing,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M].Cambridge: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P,1995.178.

[18]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37.

[19][21]曹然霞,夏 石.生态批评视野中回归主题的建构[J].长沙大学学报,2009,(1):67、68.

[26]赵 谦.从欧·亨利小说看美国社会“精神生态伦理失衡”[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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