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怨恨中浴火重生——铁凝小说的现象学解读

2012-08-15 00:55余竹平
关键词:西单铁凝身体

余竹平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女性的解放始于对男权文化的反叛,其动因源于长期处于弱者地位所积攒的怨恨心理。因此,某种程度上女性文学或多或少都浸洇着怨恨情绪,对于主张给人类以体贴和关爱的铁凝来讲,也概莫能外。然而,批评者似乎更习惯从正面肯定铁凝创作的价值,对其文本潜隐的怨恨心理却视而不见。事实上,铁凝对“怨恨”这一消极心理症候的审视和反思,从反面彰显了其创作的独特意义。

一、逃离或固守:文化语境中的女人

“怨恨是一种有明确的前因后果的心灵自我毒害,这种自我毒害有一种持久的心态,它是因强抑某种情感波动和情绪波动,使其不得发泄而产生的情态”[1](P7)。怨恨的形态是多样的,而性怨恨则是其他形态的根源和起点。性怨恨的经典文本是铁凝的《永远有多远》。“怨恨中涉及的是重视对他人作出的一种确定性的情绪反应的感受和咀嚼。”[1](P4)白大省自小被胡同中的老人评价为“仁义”,白大省也默认了这种评价,并以此规范自己的言行。而铁凝的独特之处在于把笔触深入到白大省的私人生活,探讨所谓的“仁义”之于一个弱女子的负面影响。“仁义”作为儒家思想的核心,它是忘我的,是以对个体生命价值和个性的淹没为前提的。由此,也就决定了白大省处世的原则:谦让。当个人利益和他人利益冲突时,她必然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她不仅在亲情上谦让,在爱情中也持同样态度。然而,对于白大省而言,谦让的表层姿态下面并不是平静的,怨恨作为情感暗流始终汹涌在她心底。每次失恋后,白大省都有挫败感和强烈的报复欲,尤其是被郭宏抛弃后,她咬牙切齿设计出种种报复手段,这种报复欲经过长期压抑,最终形成了怨恨的心理体验。

怨恨产生的根源是什么呢?舍勒的观点是“价值攀比”。随着现代化的推进,价值层序的变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价值诉求也失去了生命力,活色生香的是昔日被老一辈判定为“狐狸精”的西单小六。由此可见,白大省的悲剧是时代价值观的迁移造成的,也是由个人资质决定的。正如价值攀比主要发生在同类之间,白大省攀比的对象,自然是其他女性(西单小六等),文化规定了女性在性爱中的被猎获者的角色,而能否吸引“猎手”首先看女性的身体价值:漂亮。但是,白大省是一个与美丽无缘的“雄性化”的女性:喜欢穿男式衬衫,一头粗硬的短发、下垂的屁股、拾掇不起来的胸,与妩媚的西单小六不可同日而语。由于身体劣势,使白大省形成了自卑意识,因此在性爱中她给自己制定的是低标准:“我爱他要比他爱我更深……。”[2](P55)并以西单小六作为自己效仿的对象,而成为西单小六那样的女人是白大省遥不可及的梦想,正如郭宏的真诚告白:“难道你以为你还能变成另外一种人么?你不可能,你永远也不可能”[2](P29)。由此使她滋生了无能感,并由无能导致了绝望。从怨恨的程度来讲,这是一种最深的怨恨即存在怨恨:我为什么不是你。然而,在白大省试图以西单小六的尺度作为自己的生存尺度之前,她并没有认清西单小六所代表的价值(正如“我”欣赏的是她身上的自由主义情愫),而白大省看重的是她之于男人的“那两下子”。更可悲的是,她也认不清自身的价值,直接把自己所承载的价值指认为负价值,使自己在性爱中处于焦虑和绝望的情绪笼罩之下而处处被动。这种由怨恨滋生的自惭形秽是产生不出积极意义的,白大省必须完成对自己的超越才能获得新生。事实上,白大省在价值的对比中最终没有放弃自己的道德立场,她虽然一再萌生报复欲望,但仍坚守了最初的道德原则,因为“最初的道德立场在选择中处于优先地位”[1](P305)。尤其是白大省对郭宏父女的接纳,这是母性本能使然,女性再次跌入了“母亲情境”,并在此意义上获得了肯定,同时也完成了对自我生命的超越。

然而,爱情依然被搁置了起来,白大省最终也没有作为纯粹的女人被认可。女性身体的孤独感、压抑感和生命的钝痛仍然尖锐地凸显在文本中,“悲悯普通人,肯定凡人正常欲求的精神向度”[3],在白大省这里并没有实现,因而爱情的缺席就成了文本中不可弥合的缝隙,作者对生存语境中压抑生命的不合理因素也构成了潜在的批判。

二、超越与抵达:身体之思

性怨恨之于女性的婚恋有至关重要的影响,而性怨恨的根源是身体怨恨。铁凝不仅热衷于表现女性的身体,而且对身体给予了不无褒贬的分类:其一,是美的身体,能引起男性性向往并最终成为男性争夺的对象;其二,是棒的身体,这是作者最为欣赏、令男人目瞪口呆的身体;其三,是母性躯体,以“丰乳大臀”为特征等。这三类女性的躯体最终都成了男性祭坛上的祭品。美的身体只能成为男性争夺的猎物;棒的身体虽令人惊叹,却不免毁灭或流浪;而母性身体则是落寞的存在。

然而,要达到存在的澄明必须超越身体,获得特殊的认知精神,正如“世界的存在对于感官而言是相对的”[1](P319),因此,对于作家感官书写意义的研究就显得非常重要。在铁凝的小说中,对身体尤其是器官的描写成了文本中耀眼的存在。王一川认为,铁凝笔下的器物一方面对于人物的性格形成和命运具有隐喻和象征的作用,另一方面又构成了人物的生存语境。铁凝对女性的存在之思最终凝聚为一条河(《河之女》),在河中女性自由地裸露着自己。因此,“裸女”就成为铁凝笔下的经典意象,它隐喻人类自在的生存语境和作者对女性命运的忧思。无邪的女性裸体获得了和自然物一样圣洁的意义,面对“裸女”是投以怨恨还是无邪的目光就成了道德高下的分界,因此,在铁凝的小说中,始终弥漫着浪漫主义的情愫。

《对面》就是以“身体怨恨”为主旨的文本。“我从北门搬到南门多半是为了逃离肖禾的追逐。”[2](P50)这是小说的开头,其中也暗示了小说的主题:男女间的性爱角逐和生存禁锢。文本以一个男性“窥视者”的口吻讲述了他与四个女人并不严肃的爱情故事,以映照“对面”与“我”、“对面”与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的关系。在和肖禾有了肉体关系之后,我没有从中找到爱情,反而使“我”感到屈辱,“我”认为一切都是来自文明的造作,而我渴望的爱情是本真的,但现实中对爱情的追求屡屡挫败(尤其是被尹金凤欺骗后)又证明了真爱之不可得,并由于挫败导致了欲望的长期被压抑以至于对女性的怨恨心理。当对面的裸体出现在“我”面前时,潜意识中,我与前面经历的女性作了对比:“我认为我经历的女性甚至连小家碧玉都称不上。”[2](P129)从而把对面的躯体认定为“更高的价值”,并由此激起了我的欲望,而“对面”与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的偷情使我感到了男性权力的被剥夺,但是作为一个“窥视者”又无能占有她的躯体,因此便强化了先前的怨恨心理,于是“我”也成了要求和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分享“对面”身体的第三个男人,由此可见,性爱之争掩盖的实际上是身体之争,身体仍然是怨恨的本源,并最终通过毁灭达到了想象中的满足。文本逼真地展示了陷于性爱困境之中而又无力自救的男性的心理焦虑,同时也批判了弱势男人通过对女性施虐来满足性欲的变态心理,以及男性对浪漫爱情向往的虚幻性和欺骗性,表明作者对两性关系中男性主体霸权的警惕。因此,《对面》从心理的暗层解剖了男性的人性缺陷和性别霸权。然而,耐人寻味的是文末的细节:我在田野散步再次目睹男女偷情场面时的释然,表现“我”对男性霸权的放弃,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尊重与呵护。另外,作者不仅对一个“窥视者”的变态心理进行了描摹和想象,而且悲悯男性的生命之痛,并让他最终走出了怨恨情结,以宽容为尺度来培育理想的现代型人格和完善自我的道德。

三、回望与出走:历史语境下的女人

铁凝小说不仅展示了性怨恨对于女性的伤害,而且对怨恨心理进行了全面的呈现与解剖。有时这怨恨产生于城乡伦理的差异,有时源于知识者对庸众的歧视,有时是权力施与人的伤害。

《玫瑰门》是因权力导致怨恨的经典文本。作为一部复调小说,少年眉眉、中年竹西和老年的司绮纹连缀起了女人的一生,三个女人之间彼此对话、质询,构成了对女性人格变异过程的展示,同时,眉眉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也形成了自我对话,因而文本充满了审他和自审的理性思辨色彩。司绮纹是一个被怨恨纠缠并最终未能走出怨恨阴影的女性,其怨恨情结的成因有两个:一方面源于信念轰毁而形成的价值虚无,昔日单纯的少女司绮纹婚后试图做一个贤妻良母以弥补“失身”之过,而父权家庭却没有给她补偿过失的机会:丈夫的冷淡使她长期压抑的性欲望不能释放,“被认可”的价值诉求更无从实现,从而滋生了报复欲;另一方面源于现代伦理的平等观念,新社会的到来,使司绮纹获得了与社会对话的机会,然而由于女性的弱势地位和家庭的影响,造成了女性权力的被阉割,使司绮纹一次次的“站出来”成了滑稽的表演。所以,她既无能在家庭中求证自己的地位,又无力在公共领域获得掌权者的认可,两者的胶着就衍生了怨恨心理,尤其是作为一个欲望长期被压抑的寡妇,其怨恨就愈加强烈。然而,可悲的是,司绮纹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并没有对自身的环境进行反思并超越怨恨,而是采取恶的形式释放怨恨:其一,以逢迎的方式挤入权力,最终仍表现为无能;其二,对同性施与最大程度的伤害,如通过对晚辈性事的偷窥来获得变态的满足。由于中国传统文化中惟长者尊的文化心态,使晚辈成了长辈发泄怨恨的当然场所,而做子女的还要俯首贴耳。但不同的是,作为晚辈的眉眉和竹西对长者也同样心怀怨恨,这无疑是对传统家族文化的颠覆和改写。

在此,可以和张爱玲的《金锁记》做互文性的阅读。《金锁记》中金钱和性的压抑使曹七巧生成了怨恨心理,并把怨恨倾洒在子女身上,但子辈对母辈的态度如何,在文中并没有清晰的表现。而铁凝却以子辈的口吻展示了她们的真实心理,从女性立场出发,更深入地探讨女性内质的匮乏和现代化进程中女性心灵的陷落,发掘出多层的心理内涵,因而也更具有内省的品质和反思的真诚,同时也是对上世纪80年代末女性文学中倡导的“同性情谊”的颠覆,女性之间不再是心心相印、同仇敌忾,而以别样的视角呈现了女性心灵的本真。正由于对女性生命的悲悯,不仅使铁凝的作品弥漫着亲切的在场感,而且类似的女性生命叙述,也浸透着绝望的情绪。因此,面对被怨恨纠缠的司绮纹,竹西因为恨她而延续她的生命,眉眉因为爱她而结束了她的生命,并在司绮纹死后,两人共舞。这是一种“向死而生”,表明对没落生命的埋葬和对理想人格的期待。因此,铁凝的小说不是挽歌而是对曙光的预告。

总之,对怨恨的书写不单是为了呈现它对人的心灵和生存的负面影响,更重要的是反思并超越它,从而完成对理想人格的构建,这与铁凝对正性价值的肯定是殊途同归的,两者共同确证了铁凝作品的独特价值。

[1][德]马克斯·舍勒.价值的颠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2]铁凝.永远有多远[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

[3]刘锋杰.张爱玲的现代性及其生成[J].文学评论,2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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