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多重话语分析

2013-01-31 05:14张洋
枣庄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丁玲话语

张洋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后简称《霞村》)写于1940年底,最初发表于1941年6月20日《中国文化》第2卷第一期,是其延安时期很具代表性的一篇力作。《霞村》是一个具有丰富的语义潜能和阐释空间的文本,在它诞生后的70余年间,人们依据不同的期待视野,按照不同的现实需求和审美经验,接受、解释着这部作品,对它的文学价值和意义作出了开掘与定位。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宝贵遗产之一——启蒙精神,一直深深地影响着中国新文学的发展,新文学作家往往以启蒙者的姿态,对民间封建落后的思想行为进行揭露、批判,但随着抗日战争的爆发,民族矛盾剧烈激化,启蒙的传统与革命的现实之间产生了矛盾,文学的功利性、政治性意义被放大,直到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正式确立了根据地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写于1940年底的《霞村》,其文本所呈现出的民间话语、启蒙话语、女性话语、政治话语之间的纠缠,正体现了丁玲由新文学作家向无产阶级作家过渡时期,在文学创作上不自觉的、又不由自由地的转变。

民间话语是民间故事书写中最鲜活,最具生命力和感染力的内容,但同时也经常反映出民间思想和人民群众的封建落后性。《霞村》中关于民间话语的书写主要体现在“看客”的围观和封建节烈观的展现两个方面。

在《现代文学史》的历史画廊里,许多作家曾为我们描绘出“看客”这一深具国民劣根性的群体形象,他们灵魂麻木、丝毫没有独立的人格与自主的行为,在一种从众心理的驱使下,他们爱看热闹,将自己的好奇心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并从中获取精神上的愉悦感和心理上的优越感。

在《霞村》中,关于群众围观的描写主要有两处,一是贞贞回到霞村的第一天,也是“我”刚到霞村的第一天。“忽然院子里发生一阵嘈杂的声音,不知有多少人在同时说话,也不知道闯进了多少人来。刘二妈几人慌慌张张的都爬下炕去往外跑,我也莫名其妙的跟着跑到外边去看。”“这时院子里实在完全黑了,有两个纸糊的红灯笼在人丛中摇晃,我挤到人堆里去看,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也是无所谓的在挤着而已,他们都想说什么,都又不说……”另一处是“我”即将离开霞村的前一天,村民们因为贞贞拒绝夏大宝的求婚而再次围观。“就在那天黄昏的时候,院子里又热闹起来了,人都聚集在那里走来走去,邻舍的人全来了,他们交头接耳,有的显得悲戚,也有的蛮感兴趣的样子。天气很冷,他们好奇的心却很热,他们在严寒底下耸着肩,弓着腰,他们吹着气,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在探索着很有趣的事似的。”

在战争阴云的笼罩下,侵略者随时可能再次踏入村庄,而霞村人并没有把精力投入到反抗侵略上,而是以极大的热情去关注,甚至是“品味”一个不幸的姑娘的苦痛,这种围观行为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无聊的等待与观望,更表现出“看客”们麻木苍白的灵魂。

中国封建节烈观是男权社会的产物,要求女性从一而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否则便是不详之人,污秽之人。中国封建节烈观置人性于不顾,极为残忍地将中国女性长期囚禁在非人的牢笼中。五四时期,女性解放思潮的兴起曾为妇女的生存带来一丝新希望,然而二十年过去了,霞村却还依旧盛行着封建节烈观的余风。

《霞村》中的贞贞不幸被敌人侮辱和占有,作了慰安妇,但她同时利用这种特殊身份为我军传递情报,为革命服务,然而当身染重病的贞贞回到霞村,迎接她的却是村民们的歧视与冷落。杂货店老板之流对贞贞避之惟恐不及,而一些妇女也“因为有了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强奸而骄傲了。”他们骂贞贞“缺德的婆娘”,“比破鞋还不如”;他们道听途说,传播谣言,“听说病得连鼻子也没有了”,“说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唉,怎么好意思见人!”在他们深受中国封建节烈观毒害的思想里,像贞贞这种“失节”的女人是不能活在世上的,她们应该去死,否则便是令家人蒙羞,连头都抬不起的,而当他们看到贞贞欢天喜地、活泼开朗的样子,便更要群起而攻之,制造各种谣言,去诋毁她了。

当然,民间话语中并不全是封建、落后的东西,例如村里进步的年轻人,以及一些活动分子(例如马同志、阿桂等)还是理解贞贞,同情贞贞,并且愿意与之亲热的,而这也体现了民间话语的多重层次性和分化的特征。

《霞村》中的贞贞是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新文化教育的农村姑娘,但在她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对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的追求,对革命工作的热情投入等特征,都具有明显的启蒙色彩,而这种行为特征又与其他霞村人封建落后的思想行为相距甚远,与民间话语显得格格不入。例如贞贞反抗家人为她订的亲事,想要与夏大宝私奔来实现婚姻自由,遭到夏大宝拒绝后,甚至下决心要到教堂“做姑姑”;又如贞贞曾经忍受着剧烈的病痛为我军送回重要情报;在亲人和村民们的巨大压力下,贞贞拒绝夏大宝的求婚,毅然决然地离开家,踏上了“延安”的革命道路,这些行为都体现出贞贞具有极高的思想自觉性,而这些突如其来、没有理由的“自觉”,多少显得有些不太切合实际。

丁玲所塑造的贞贞形象,充满了启蒙话语色彩,这既与五四启蒙精神,对女性生存、婚姻问题的关注一脉相承,又是对丁玲早期创作中梦珂、莎菲等形象书写的一种延续,只是人物的生活背景由纷繁的城市转移到了根据地的农村,而人物形象也因为脱离了现实生活的土壤而稍嫌理想化、特殊化。

另外,《霞村》中的“我”是知识分子形象的代表,而我作为一个外来的养病者,对霞村的人与事总是表现出一种疏离、沉默的态度,这也是知识分子在根据地处于“失语”困境的一种体现。

《霞村》中的“我”面对村人对贞贞的指责、谩骂时总是沉默着,在杂货店时,“我忍住了气,因为不愿同他吵,就走出来了。”“我”虽然生气,但“我”的外来者身份,“我”的知识分子身份,使我不愿也不屑同他们争吵。当刘大妈在大哭大闹的时候,“我以为一个人当失去了自尊心,一任她的性情疯狂下去的时候,真是可怕。我想告诉她,你这样哭是没有用的,同时我也明白在这时是无论什么话都不会有效果的。”

《霞村》中的“我”总是在细心观察着每一个人,“我”有许多的感受和希望,但又拒绝与他们深入交流,将我的想法告诉他们。即便是面对“我”颇有好感,也颇为同情的夏大宝也是如此。“我不做声,希望他没有看见我,让他直到上面去吧。”“我不得不向他打个招呼。”“我微微有些局促。”这些文字都说明了“我”并不想与夏大宝多交流,而是宁愿把自己当作一个局外人来看待这一切事情。

当别人要同“我”讨论贞贞的时候,“我总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我以为凡是属于我朋友的事,如若朋友不告诉我,我又不直接问她,却在旁人那里去打听,是有损害于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损害于我们的友谊的。”从尊重朋友和友谊的角度,“我”的沉默是说得通的,可是当“我”与贞贞交谈的时候,“我”也经常沉默着。

“我”第一次跟贞贞见面时,“本有许多话准备同贞贞说的,也说不出口了,我愿意保持住我的沉默。”虽然言语上是沉默的,但“我”的内心却汹涌澎湃。也许“我”此时的沉默正与阿桂一样,是被贞贞的话震慑住了,感到灵魂压抑,并感受着贞贞所受的那些苦难。当“我”与贞贞熟识起来,关系密切,好得谁都不能缺少谁后,我发现了贞贞对“我”并不完全坦白,但“我”也永远不会去触她的秘密。“每个人一定有着某些最不愿告诉人的东西深埋在心中,这是指属于私人感情的事,既与旁人毫无关系,也不会有关系于她个人的道德的。”作为知识分子的“我”,懂得尊重她人的隐私,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是在“我”离开霞村前几天的时候,贞贞明显很烦躁,总是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我清楚她现在所担受的烦扰,决不只是肉体上的”。从文本可以看出,贞贞是想要与“我”交流的,但“我”却主观地认为贞贞是“在掩饰自己的心情,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所以依旧保持沉默,并回避贞贞的痛苦。

文中,无论是面对霞村中思想封建落后的村民,还是面对焦虑不安的贞贞,“我”总是沉默着、回避着彼此之间的矛盾,这种疏离的态度,既体现出知识分子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底层群众,也象征着启蒙话语在霞村,抑或在根据地所处的沉默、失语的状态。

作为一位新文学作家,丁玲以书写知识女性艰难的生存处境以及婚姻问题而闻名,梦珂,莎菲等人物形象在20年代已经光芒显著。1936年后,去到革命根据地的丁玲也从未真正放弃对女性生存处境的书写,《霞村》中的贞贞,《在医院中》的陆萍,《夜》中何华明的妻子等人,乃至在《“三八节”有感》中,丁玲所提出的疑问:“‘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出呢?”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丁玲对女性的生存境遇的深切关怀。《霞村》中的贞贞便是丁玲笔下一个极具代表性的处境十分尴尬、矛盾的女性形象。

作为一名女性,贞贞首先是坚强的,她遭受了很多的不幸,但她并没有选择死亡。“人大约总是这样,哪怕到了更坏的地方,还不是只得这样,硬着头皮挺着腰肢过下去,难道死了不成?”并且,贞贞并没有将自己所受的苦或是个人的牺牲当做资本,来获取他人的同情或怜悯,相反,她“丝毫没有想到要博得别人的同情的,纵是别人正在为她分担了那些罪过,她似乎也没有感觉到”。这使得“我”眼中的贞贞是那么的坦白、开朗,丝毫没有“病”的特征。

同时,贞贞敢于争取婚恋自由,反抗父母之命的行为,是具有启蒙思想的性质的,然而这些行为却成了村民口中的“风风雪雪”、“浪来浪去”。贞贞最后拒绝了夏大宝的求婚,这使得她在霞村的处境更加艰难,她没办法改变村人和家人对她的偏见,只能逃离霞村。这种逃离虽然具有女性独立思想的反抗意识,但同时也是一种逃避,是一种不得已而选择的出路,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战争中女性尴尬、矛盾处境这一问题。

离开霞村或许能为贞贞带来眼前的出路与暂时的光明,但未来呢,贞贞的路到底会怎样走下去,还存在着很大的未知性。因为就算是在延安,“延安的妇女是比中国其他地方的妇女幸福的”,“女同志的结婚永远使人注意,而不会使人满意的。”所以贞贞的婚姻问题并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而她的“总之是一个不干净的人了。既然已经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气”的想法,本身也是对自我身份的不认同的表现。

从村民对贞贞的冷落与鄙视,贞贞的家人对她拒婚的不理解,以及连“我”都想好好劝劝贞贞的想法,正契合了阿桂口中的“我们女人真作孽啊!”“做了女人真倒霉”的话,而这也体现了对女性身份、地位的否定与歧视,同时也是对男尊女卑,男强女弱观点的认同。

政治话语在《霞村》中始终处于隐蔽的位置,它并没有直接站出来宣扬理论,倡导革命,但它又无所不在,并时刻决定着人物的未来与命运。《霞村》中的贞贞若不是为了帮我军传递情报,她是早就可以回到霞村的,“实际我跑回来过两次,连现在这回是第三次了。后来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没有办法,我在那里熟,工作重要,一时又找不到别的人。”而她的处境也远不会像现在这么惨。在政治话语的高压下,贞贞以牺牲自己的肉体为代价,为我军传递情报,这使得贞贞成为马同志口中“了不起”的人,并得到很多年轻人、活动分子的尊敬。同时,当贞贞在霞村待不下去,“恨不得早一天离开这家”的时候,她也因此而获得了离开的条件,有了“再重新作一个人”的机会。

在文中,政治话语总是借“他们”一词发挥它的作用,“现在他们不再派我去了,要替我治病。”所以贞贞回到了霞村;“他们叫我回……去治病。所以贞贞得以离开霞村;而文中所给出的贞贞的出路,也是“到了××,还另有一番新的气象。我还可以再重新作一个人……”而“我”也“仿佛看见了她的光明的前途……”革命伦理要求个人服从于组织的安排与决定,而政治话语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我”、贞贞,以及其他人的命运,在这样的政治高压的统摄下,“我”与贞贞便不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而更像是同志或战友关系了。

贞贞用自己的肉体换取情报,又将情报传递给我军,这使得贞贞的牺牲有了价值和意义,并且遵从了革命伦理舍己为人的要求,然而贞贞能有其他选择吗?从女性主义的角度看,贞贞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以肉体换情报,这本身就是在政治话语的强权性和压迫性下,在革命伦理的终极目标下,才会有的行为和选择。

《霞村》中的民间话语、启蒙话语、女性话语与政治话语之间,并不是简单的并列,他们在文本内部存在着对话与潜对话的关系,这不仅构建出小说话语多重性的意味,也丰富、深化了文章的内涵。其中,相对于民间话语的直接、显性而言,启蒙话语呈现出隐性、沉默的状态;而相对于政治话语的强权高压性而言,启蒙话语与女性话语均处于被压抑的地位,在文本中相对隐蔽,从而构成了多重话语之间潜在的对话关系,这不仅是因为战争时期所特有的时代因素的影响及局限,也体现了丁玲在文学创作上的过渡与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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