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三月》小论

2013-01-31 05:14李小媛
枣庄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萧红小城成人

李小媛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1942 年1 月22 日,萧红走完了她短短三十一年的人生。从1933 年开始创作到1941 年最后一篇短篇小说《小城三月》的完成,她的写作历程还不到十年的时间。十年间,萧红创作了大量不同风格的小说,其中以儿童视角书写儿时生活的作品为最佳。究其原因,与萧红的人生经历有莫大关联。萧红在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感情的几度沉浮之后,不得不在回忆儿时的作品中寻求慰藉。这些作品之所以有很高的艺术成就,很大程度上在于萧红为其倾注了深厚的感情,用心而作之故。

《小城三月》沿袭了萧红对人尤其是对女性的观照,对翠姨这种处于时代夹缝追求生命自由的女性给予了深刻的同情和关爱。不仅如此,《小城三月》在文本时空建构和叙事视角的选择上,也有值得深究的独到之处。

《小城三月》以作为叙述者的“我”和翠姨为主,牵扯出与“我们”相关的一系列人物。翠姨作为故事的主人公,许多人物都是以与之对比的方式出现,如翠姨与“我”的对比、翠姨与亲妹妹及堂妹妹的对比、翠姨与堂哥的对比、翠姨的家庭与“我”的家庭的对比等等。这一系列对比,凸显出翠姨的个性和尴尬处境,也为翠姨的命运做了伏笔。

翠姨是沉静、内敛、细腻,又有些悲观的人。“我”对翠姨的形象有两段正面的描写,通过这两段文字,翠姨自然地就被划为恬静优雅的闺房淑女的行列。传统文化和封建礼教对翠姨毒害很深,小城人们思维保守僵化,表面上看翠姨与他人没有什么区别,但翠姨作为寡妇再嫁女儿的身份却是被人们牢记在心的,这个身份使得翠姨自卑自怜自伤,只好将自己爱情的秘密深埋于心底直至香消玉损。然而要是说翠姨的性格和命运悲剧是传统文化和封建礼教所致,那倒不尽然。与翠姨身在同样生长坏境的妹妹和堂妹,妹妹大大咧咧,胸无城府;堂妹更是呆板木讷,思维迟钝。相比之下,翠姨心思细腻,为人含蓄深沉,又具有女性的灵秀,因而楚楚动人,惹人喜爱。所以翠姨的悲剧,一方面是传统礼教和婚姻制度对一个觉醒的女性的残害,另一方面,也是翠姨本身的性格所致。

翠姨活得单调,也活得坚韧。她与普通女孩一样,爱美,追求时尚,喜欢漂亮的男孩子,又有点爱慕虚荣。但相对于小城的大多数女人来说,翠姨是特别的。她想得更多,看得更远,内心更为细腻丰富。且说关于男学生结婚后不理睬太太这种事,多半人都是站在女的一边,责怪男子都是念书念坏了。可是翠姨不一样,翠姨心里也是不平的,但她却是认为这是因为女子不读书很坏的缘故,因而很想读书,也很是佩服读书人。参加娶媳妇宴会的那一次,所有的年轻媳妇都是美丽的,繁华的,然而她们却是呆板的,毫无特点的:“而在我,她们就都是一样的,好像小孩子的时候,所玩的用花纸剪的纸人,这个和那个都是一样,完全没有分别。”[1](P687)唯有翠姨不一样,她甜美,温和,青春,更重要的是,她还未出嫁,还未被生活摧残到麻木。

然而,翠姨的这些特质,她的不同凡响,却造成了自己的悲剧。如果她如小城的大多数女人一样,结婚生子过日子,她的生命就不会如此轻易地走向终结,她也不会把苦难放大到使之无法承受的地步。翠姨是怯弱的,但翠姨更是勇敢的。翠姨的勇敢,就在于她以死明志、宁死不屈。翠姨爱着堂哥,因为在“我”的家庭,以及堂哥和他同学身上,她能够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和幸福感。使她相信,在读书人那里,女性也是有身份有地位不至于挨丈夫打的。翠姨的死,不仅是出于对爱情的忠贞,更是因为她怕:怕她那个又小又丑又没文化的未婚夫;怕结婚之后将会如妹妹般遭蹂躏,也怕如参加婚礼时遇到的那些女人一般空洞、平庸。翠姨是特别的,她不愿一生时光如木偶般任人摆布,毫无生机,于是她选择了死,选择了以这种方式保护自己。所以在死之前,她才会说:“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苦,我也很快乐……我的心里安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1](P696)翠姨不觉得苦,因为她终于做了一回自己的主人,终于不用面对那个不可知的恐怖的未来,不用再担惊受怕,她找到了彻底的宁静了。

萧红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太多的自我牺牲精神……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年轻的萧红反对包办婚姻逃出家庭,却没有逃出被包办未婚夫抛弃的命运,她爱过几个人,但这些人都让她失望了。于是,在萧红的笔下,她改变了自己,让翠姨不再为包办婚姻脱离家庭。可是这样的翠姨,却为了爱的人选择了自我毁灭,而她所爱的人却选择了彻底的沉默。与翠姨相比,为翠姨所爱的堂哥更是一个怯弱的人,他对翠姨不无好感,甚至很多时候比翠姨更为主动,但更多的时候是在逃避,甚至在翠姨生命的尽头还在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损害。

翠姨是一个孤独者。她想爱却不能爱,想说又不愿说,想做却不敢做。她爱着一个人,却只能将爱深埋心底。这份爱让她孤独,也让她绝望:“她的恋爱的秘密就是这样子的。她似乎要把它带到坟墓里去,一直不要说出口,好像天底下没有一个人值得听她的告诉……”[1](P681)翠姨是惹人爱的,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喜欢她,但是谁能真正的理解她呢?“其中不乏爱,但是缺少的是心心相印的理解,灵魂的相遇,精神的沟通。在爱的表象下,存在着难以穿越的隔膜,在小说的温馨的背后,依然存在着一种难以化解的冷漠。”[2](P57)翠姨很是羡慕“我”的家庭,也很是羡慕“我们”能够读书,对于“我们家”的人,她是带着仰视的姿态的。她虽然住在“我们家”,与“我们”家人相处和睦,但在翠姨的内心,始终无法完全的融入“我们”。翠姨自卑而敏感,表面的快乐掩饰不了她深深的孤独和失落。“不过她常常感到寂寞……不但翠姨自己觉得孤寂,就是她的祖父也觉得她可怜。”[1](P683)哪怕是跟我们一起打网球玩,翠姨也是孤独的:“惟有她一个人站在短篱前面,向着远处的哈尔滨市影痴望着。”[1](P687)“我们”开着翠姨的玩笑,翠姨也是很认真,说:“你们读书识字,我不懂,你们欺侮我……”[1](P691)翠姨的自卑和不甘由此可见。

萧红在《小城三月》中还刻画了一群麻木的庸众。他们得过且过,追随大流,思想保守。生活在小城里的大多数女人们,无论是未嫁的还是已婚的,都活得单调、呆板、逆来顺受。男学生和洋学堂等,则成为了小城的人们谈论的目标,他们感到好奇,却又怀着抗拒的心理,只有翠姨是怀着向往的,这也是翠姨的特别之处。翠姨因害怕出嫁而生病,从翠姨婆家到娘家再到开通的“我们家”,竟无多少人能看出翠姨的病因,反而加紧操办婚礼,加速了翠姨的死亡。而翠姨的外祖母、“我”、我的继母以及“我”的哥哥,这些人明知道翠姨不想嫁,却一致保持沉默,哪怕翠姨病重,也无人肯为之出头,及至翠姨死了,“我”的继母却说:“要是翠姨一定不愿意出嫁,那也是可以的,假如他们当我说。”[1](P696)而“我”的哥哥,提起翠姨来常常流泪。他们对翠姨是愧疚的,但假如时光倒流,可以让他们重新选择一次,他们也许同样选择沉默,这不仅是因为深植于他们内心的世俗观念牢不可破,另一方面,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所致。

表面上看,《小城三月》使用了“我”这个儿童视角讲述了一个爱情故事,但是经过文本细读后发现,《小城三月》不只是儿童的限知视角,有时候会脱离这个视角而变成全知视角,有时又采用纯客观的叙事角度,同时,又以成人视角来对人物内心进行挖掘。多重视角相互作用,形成了这一文本的多视角特色。

所谓儿童视角,即以儿童的眼光观察事物,用儿童的心态和思维方式来呈现其对事物的感觉和看法,并由此做出审美评判。萧红喜欢并善于使用儿童视角,《牛车上》、《家族以外的人》、《呼兰河传》、《后花园》以及《小城三月》等一系列优秀作品中均使用了儿童视角。萧红使用儿童视角的作品多是回忆故乡和家庭,这些作品虽然有所区别,但都是以儿童的幼稚的眼光对故乡人们的生活和精神世界进行审视。

儿童的眼光是单纯的,他们有着跟成人完全相异的精神世界,这是作家们选择儿童视角的一个重要原因。萧红在《家族以外的人》、《后花园》以及《呼兰河传》等作品中,从一个儿童的体验出发,表达她对大自然的热爱,对自由的追求,对人物的审视以及对人与人之间温情的向往。相比于这些作品,《小城三月》中的“我”已成长为一个十几岁的稍懂人事的小姑娘,从“我”的角度出发,讲述一个与“我”关系紧密的翠姨的故事。

萧红能准确地把握儿童的心理和行为方式,《小城三月》中的“我”,无论是行为表现还是说话口吻,都俨然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但正因为“我”的小女孩儿身份,我才能发现他人所不能发现的翠姨身上的闪光点以及翠姨和哥哥之间朦胧的爱情。但“我”只是发现,却不能真正地理解翠姨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似乎唯一懂翠姨的“我”却又不懂翠姨,更增加了翠姨的孤独和悲哀。在论及哥哥和翠姨之间的关系时有这样一些表述:

“不过哥哥讲故事的时候,翠姨总比我们留心听些,那是因为她的年龄稍稍比我们大,当然在理解力上,比我们更接近哥哥的了。哥哥对翠姨比对我们稍稍客气一点,他跟翠姨说话的时候。总是‘是的’‘是的’的,而和我们说话则‘对啦’‘对啦’。这显然因为翠姨是客人的关系,而且在名分上比他大。”[1](P691)

“不过有一天晚饭之后,翠姨和哥哥都没有了。……我就听见在后屋里,或者在我的房子里是有人的。

我想一定是翠姨在屋里。过去看看她,叫她张罗着看着纸牌。

我跑进去一看,不单是翠姨,还有哥哥陪着她。

看见了我,翠姨就赶紧站起来说:‘我们去玩吧。’

哥哥也说:

‘我们下棋去,下棋去。’

他们出来陪我玩棋,这次哥哥总是输,从前他回回赢我。我觉得奇怪,但是心里高兴极了。”[1](P691~692)

这两段文字,很明确是儿童的限知视角,“我”不懂翠姨和哥哥之间的感情,单纯地将翠姨对哥哥的留心解释为她的年龄大,在理解力上更接近哥哥;而把哥哥对翠姨的客气理解为翠姨是客人并且辈分大的缘故,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只是“我”这个小女孩并不理解而已。

在第二部分文字中,“我”对哥哥和翠姨单独待在房中一事并未产生怀疑,对哥哥下棋输给我这件事本身只是觉得奇怪却不深想,反而觉得高兴。这两部分文字都以儿童的视角侧面点出了翠姨和哥哥的爱情,但“我”的思维的不够成熟,导致“我”不能透过现象看出事物的本质。这些表述很切合“我”作为儿童,也作为旁观者的限知性。

然而,《小城三月》有时候会跳出限知性视角,变成全知视角。翠姨病重,母亲派哥哥去看望翠姨,“我”并不在场,但“我”却成为完全的知情者,哥哥跟翠姨见面的一切细节包括人物心理都和盘托出。翠姨去哈尔滨采办嫁妆的过程,“我”也未在场,但文本也同样将这一过程细细描述出来了,文本视角转化成了全知视角。

在儿童视角文本中,往往存在着两种话语:儿童身份叙述者的话语和隐含作者(成人身份)的话语。当作家以成人身份叙述当年的故事时,哪怕是使用了儿童的视角,但总会以当前的眼光重新审视当年的事物,对其作出非儿童时的认识和判断。所以在《小城三月》中,实际上包含着成年后的“我”对发生在翠姨身上的故事的重新审视,这两种视角相互交织,构成了复调,使作品中既有儿童的单纯天真,也有成人的清醒的判断。

当翠姨订婚后开始阔气了之后,开始流行高跟鞋了,对于翠姨早于别人穿上高跟鞋,文本有一段这样的说明:“并一定是我的母亲有钱,也不是因高跟鞋一定贵,只是女人们没有那么摩登的行为,或者说她们不很容易接受新思想。”[1](P686~687)这一段评论性文字就脱离了儿童的视角,而是用一个成人理性的思维对这一现象作出判断和评价,同时使翠姨的性格有了进一步的凸显。

“我”和翠姨去参加继母族中娶媳妇的宴会的时候,女人们都纷纷夸赞翠姨漂亮,对翠姨表示羡慕,“但是别的女人羡慕翠姨半天了,脸上又都突然的冷落起来,觉得有什么话要说,又都没有说,然后彼此对望,笑了一下,吃菜了。”[1](P688)这句话也跳出了儿童的视角范围,以一个成人的理解力,对小城女人们婚后的不幸欲言又止,文本的背后站着的是一个对女性命运深深哀叹的萧红。

《小城三月》的开头和尾声中对春景的描绘,则又属于纯客观的叙事角度。这两段描写前后呼应,为全文奠定了感情基调,前部分春景烘托出一种静谧、温暖而又美好的气氛,后部分则因有所感触,使文章在一种孤独、悲凉的气氛中得到了升华。

儿童视角温和却又有所洞见,对人对事不似成人般有万般牵扯和顾虑,这也是“我”不懂翠姨为何将自己恋爱的秘密深藏于心的缘故,“我”对翠姨和哥哥的爱情,对翠姨寡妇女儿身份的尴尬没有成人那么的敏感,“我”对翠姨充满了同情和喜爱,这是一种真挚的感情,没有掺杂任何杂质,世俗的理念和封建的传统还未破坏“我”内心的纯净。“我”无疑是作为成人和世俗礼教的对立面而出现的。萧红使用儿童视角避免了剑拔弩张的冲突,在温和中含着讽刺,在快乐中暗藏悲哀。同时,又适当的以隐含的成人的眼光来审视人生,提升文本的深度,使《小城三月》这一短小的文本中蕴含着无尽的深意。

对萧红来说,童年视角的运用表达了她对儿童世界的怀念和对成人世界的排斥,正如《呼兰河传》以一个小孩的口吻来讲述呼兰河城的故事,展示呼兰河城人们的贫穷、愚蠢和坚韧,展示了人活着所不可避免的寂寞情怀,《小城三月》也是寂寞的。在生命的最后,萧红已经不再去刻意地批判什么,而是对一切人和事都充溢着留恋和关怀,满怀着无可奈何之感,翠姨的离去,就像春天的到来一样,虽然美好却消失得如此之快。

[1]萧红.萧红全集(上下)[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

[2]王玉宝.告别悲剧生命的情感辞典——《小城三月》与萧红的主体介入[J].名作欣赏,20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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