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小说实践:当代作家接受了什么?——1980年代小说“自由联想”论

2013-04-02 04:43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意识流技巧意识

金 红

(苏州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1980年代初,一本涉及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小册子《现代小说技巧初探》流行文坛。作者高行健在“意识流”一节从语言角度谈意识流,认为意识流是打破时空限制,把幻想、梦境与现实相交融的一种小说写法[1]26-33,从而将西方的抽象表达方式变得具体化。也正是从这时候起,中国当代文坛越来越多的作家、研究者开始更多地从文本描摹角度认识意识流,了解意识流小说技巧所包含的诸种要素。

西方现代派文学对意识流小说技巧的基本共识是:将“内心独白(包括直接内心独白、间接内心独白、戏剧式独白)、流(即展示飘忽不定的流动的意识,与此相联系的最典型的手法是自由联想)、时间与空间蒙太奇、技术方法(指印刷技巧和标点符号对文字的控制可以使内心独白具有直接效果的方法)”等四种相联结的表现形式体现在具体的文本中。[2]30-78整个1980年代,中国学者对意识流技巧的理解大都是在此要义的基础上带有中国特色的阐释。如瞿世镜归纳的意识流小说技巧三要素:“记录人物的意识流程、标记人物的意识流向、展现人物的意识层次”[3]49-80。李维屏归纳的四个意识流小说特征:“第一,深刻反映现代作家新的价值观。第二,遵循由里及表、由微观到宏观的创作原则。第三,充分展示全新的时空观念。第四,竭力淡化小说的故事情节。”[4]51-55

综合中西方学者观点,中国当代意识流小说的主要特征可以总结为:(1)心理结构运用:小说是否构筑了有别于传统小说线性模式的时空跳跃结构。(2)感觉印象描写:作品是否具有人物主观感觉描写,这种感觉是否来自心灵深处。(3)内心独白表述:小说有否人物的内心独白,这种独白可以是单一的,也可以是多侧面的,可有直接与间接之分。(4)自由联想穿插:作品是否具有由一个事物跳跃到其它相关联事物或意象的描写,它是否超越时空,最后统一于人物的心灵中。(5)印象、回忆、想象、观感、推理以至直觉、幻觉、梦境等多种成分混杂而成的“流”的运用,即强化了的自由联想。

以上五种特征突出小说叙述过程中的非线性因素,强调人物思维跃动,将人物心理作为最主要的情节生发地,“联想”成为联结思维与情节的纽带。因此,“自由联想”堪为中国当代意识流小说的标志性特征。

应该明确,内心独白、自由联想、感觉印象等技巧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们只有相互作用才有可能发挥揭示人物意识流程的作用。打个比方:如果内心独白是一块屏幕,自由联想就是流动、跳跃在这块屏幕上的线条和画面,感觉印象则是产生这些线条和画面的触发点。在意识流小说各种艺术技巧的关系中,我们可以初步领会这样的内涵:意识流小说中那种穿越时空的心灵画面,那种从整体上打破传统理性主义羁绊而形成的心灵碎片,那种抛弃纯粹理智引导、伴随人物意识的自然流动而呈现出的过去与现在交织、记忆与想象融汇、追述与预述渗透的浑然一体的心理世界,都是由于自由联想、感觉印象以及蒙太奇、象征隐喻、变形折射、文字句法修辞手段等技巧共同发挥作用的结果。意识流小说是多种艺术技巧综合作用的产物。

联想是心理学上的一个概念,是回忆的一种表现形式。客观事物总是相互联系着的,具有各种联系的事物反映在人们的头脑中,便形成了各种联想的基础。原发性联想,又称自由联想,弗洛伊德将其作为医治精神病患者的一个手段。如果从文学作品的存在形式讲,自由联想不是一般现实主义小说里的那种心理联想,也不是单线、单面地去描写人物内心对某一问题或某一现象的思索,而是曲折地或放射式地对没有直接必然联系的事物的想象。它有相当大的随意性和跳跃性,强调表现人物意识流动中的各种感受,是一种杂乱的心灵真实。因此在联想进行过程中,常有与相关的印象、色调、感觉、情绪等内容穿插。它好似一个庞杂的主观意识整体,又好似一串串散在的珠帘,而这些珠帘又都粘连在人物的心灵活动主线中。当弗洛伊德治疗精神病人时所使用的自由联想方法被引进小说创作之后,自由联想方法便成了意识流作家探索人物思想和感情隐秘过程的有力武器。

意识流小说以展现人物不以言表的深层意识为主要目的。在意识流小说的心理空间里,存在着一个与传统小说时空概念不同的时空观。弗洛伊德曾在《超越快乐原则》一文中写道:“我们知道,无意识的心灵过程自身是无时间的。这首先是说,它们是没有时序的,时间是改变不了它们的,时间的概念不能适用于它们。这些否定的性质,通过与有意识的心灵过程相比较就清晰可见。”[5]203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者之中,“现在”往往是心灵触发的起点,自由联想往往因“现在”的某一点、某一件事、某一种现象或者某一种情绪而起,它从这一时刻出发,诱使主体去不断地回忆过去和遐想未来,从而使人的意识不断地往返于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之间。因此,在意识流小说的心理时空里,每一个相对独立的段落都有这三种时空存在,意识便在这三种时空中流动,意识流小说在叙述过程中的跳跃性、流动性、延展性也就由此生成。

汉弗莱把自由联想看成是小说中用来控制意识流活动的主要技巧,他在分析自由联想时说:“无论是在洛克——哈特利还是在弗洛伊德——容格的心理学中,自由联想的基本理论都是一样的,而且这些理论也很简单。意识几乎一直都在活动着。在意识活动过程中,人们不可能长时间地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点上,即使主观上极力想这样做也不行;当人们听任它自由活动时,意识活动的焦点停留在一件事上的时间是极其短暂的。然而意识的活动必须有内容,这种内容为意识本身的某种能力所提供,通过特性间不同程度的对立统一联系——甚至通过微乎其微的一点暗示,这种能力即能从一事物联想到它事物。”[2]54汉弗莱论述的要点在于:(1)意识是不断流动着的;(2)人们不可能长时间地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点;(3)由与意识内容相关的东西(关系、暗示等)引发必然产生联想。汉弗莱指出,自由联想是非常重要的,“所有的意识流小说都在很大的程度上依赖于自由联想的原理。连直接内心独白和对意识进行一般的无所不知的描写手法这些特征各异的技巧也是如此。”[2]55在意识流小说中,“不同技巧运用自由联想方式时的主要差别体现在对它的使用频率上。另外一个次要的不同点在于这些技巧在使用自由联想时有着不同的精巧性和复杂程度。”[2]60乔伊斯在《戏剧与生活》中说:“人类社会具体体现了一些不变的规则,而社会中男子和女子的生存环境及他们的反复无常则包括这些规则,或团团围簇在它们四周。文学的王国是这些偶然的行为方式与情绪得以活动的王国——一个辽阔的王国;而真正的文艺家所主要关心的便是这种种行为方式与情绪。”[6]115

黑格尔在论及绘画时指出:“有人可能设想:画家应该在现实中的最好的形式中东挑一点、西挑一点,来把它们拼凑在一起,或是在铜盘或木刻上找些面貌姿势等等作为表现他的内容的适当形式。但是艺术的要务并不止于这种搜集和挑选,艺术家必须是创造者,他必须在他的想象里把感发他的那种意蕴,对适当形式的知识,以及他的深刻的感觉和基本的情感都熔于一炉,从这里塑造他所要塑造的形象。”[7]222

可以说,意识流小说正是通过自由联想等艺术手段将文学王国中“偶然的”却是真实地反映了人们思想的意识“挑选”出来,然后由作家把“想象”中的内容赋予“意蕴”、“适当形式的知识”、“深刻的感觉和基本的情感”,从而“创造”出的新的艺术形式的结果。

西方意识流小说家都非常重视自由联想的运用,伍尔夫的小说《墙上的斑点》是由叙述者看见的某一点而生发众多联想内容的代表,联想中的意识构成全篇中心。这篇以第一人称直接内心独白写成的作品,客观真实与主观真实之间的转换达到七次之多。在这些转换中,炭火与红色骑士、钉子与挂肖像画的房客、玫瑰花瓣与幻影、圆形物与古冢、木块上的裂纹与树的生命等等,构成一个庞大的思索体系,一个丰富而复杂的世界;而由斑点生发的对人、世界、生命的认识都诠释在这一主观联想中。

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也是通过自由联想的运用,从现时感觉出发,借助想象,从而回忆起逝去的往事。那块极其普通又极其重要的小玛德兰点心是引发马塞尔走回过去生命的起点。作者由此开始的联想与想象,亦步亦趋,环环相扣,把深藏于意识深处关于生活与生命的印象,关于感觉、情绪、困惑、顿悟等等意识一点一滴地串联起来,从而组成绵延不绝的意识流,而在这一意识流程中,过去的画面一幅一幅地渐次呈现出来。

乔伊斯和福克纳小说中的自由联想技巧同样深化着作品的主旨,他们笔下人物那未及于言表的潜意识和无意识状态下的心理,那飘忽不定、迷朦暧昧而又时常混杂在一起的深层感受,都通过作者各种艺术表现手段一一呈现出来,而在这一呈现过程中,自由联想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汉弗莱曾详细分析莫莉那长长内心独白中的联想过程,以此强调“自由联想的重要性和用来表现意识活动特性的技艺”的深刻性。[2]55-60

另外,意识流小说虽然强调意识的非理性的自然表露,但它的总体创作倾向仍然牢牢地把握在人的有目的、有内在联系的深层意识状态和范围里,它与内心独白一样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具有内在逻辑线索的感性表达,因此它里面的自由联想虽然从行文上看是突发的、未经作家加工的,显得相当突然和随意,甚至不知所云,然而仔细分析却可以悟出其中的内在联系。

想象是艺术的灵魂,它无所不在,它把生活塑造成一个有丰富内容、有意义的整体。西方意识流小说将笔伸向人的灵魂深处,表现人与自然、社会、自我等方面不可避免又无法克服的矛盾,表现外部世界的混乱与荒诞,以及人的内心世界的种种无奈、困惑、苦闷、孤独、恐惧以至绝望。这里,人的理性羁绊被打破,人的心理情结和意象得到发泄与升华。可以说,自由联想等艺术技巧串连起人的意识领域的感性脉搏,将人的内心世界极富层次地凸现出来,从而也使人的心灵郁积得以最大的释放。

我们且比较下面几个片断:

(1)有人从莱希平台上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女人:下到了倾斜的海滩上,蔫蔫无力地迈着八字脚,沉陷在淤塞的泥沙中。象我,象阿尔吉,来到了我们强大的母亲身边。第一个助产妇的包沉甸甸地摆动着,另一个的伞尖戳进了沙滩里。从市郊来,下班休息。弗罗伦斯·麦凯布太太,帕特·麦凯布的遗孀,真伤透了心,家住布赖德街。她的同行姐妹拖着我的身躯使我哇哇坠地。从空虚浑沌中创造。包里装的什么?一个拖着脐带的流产死胎,裹在沾着污血的棉絮里静默无声。脐带使代代相联,串联盘绕、联接众生的纽带。因此才有神秘主义的僧侣,愿象神一样吗?注视自己的肚脐眼吧。喂,这是金奇,接伊甸园:AAOO1。——乔伊斯《尤利西斯》

(2)自由市场。百货公司。香港电子石英表。豫剧片《卷席筒》。羊肉泡馍。醪糟蛋花。三接头皮鞋。三片瓦帽子。包产到组。收购大葱。中医治癌。差额选举。结婚筵席……在这些温暖的闲言碎语之中,岳之峰轮流把体重从左腿转移到右腿,再从右腿转移到左腿。——王蒙《春之声》

(3)夏天。洁白的短袖衬衫。两根宽带连结着蓝色的裙子。四五八三,她们学校的电话。拨动字盘,然后电话机里传来怯生生的声音。接电话的人不问也知道是谁打的。洁白的身影在眼前一闪。什么,她也到了山里?在哪个公社,哪个大队,哪个村子?原来那些传闻都是假的,原来你还在,你不要走,不要死,让我们再谈两句。平反昭雪的通知你怎么没有拿到手?四五八三,怎么没有人接电话?咣咣,把电话机砸坏了。哭声,是我在哭么?囚徒,自由,吉姆车在王府井大街奔驰。软席卧铺车厢在京汉线上行驶。波音飞机在蓝天与白云之间飞行。上面的天比宝石还蓝。下面的云比雪团还白。又关闭了一个发动机。枣落如雨。弹飞如雨。传单如雨。众拳如雨。请听一听我的心脏。请给我一瓶白药片。请给我打一针。是的,报告已经草拟,明天发下去征求意见。——王蒙《蝴蝶》

(1)是斯蒂芬在海滩散步时的一段著名描写。在这一段里,第一句为叙述语,斯蒂芬看到远处的人影判断她们是两个女人正在走下海滩,他于是联想起英国诗人阿尔吉,因为阿尔吉曾在诗中歌咏母亲。然后,斯蒂芬进一步看清这两个女人是助产妇,其中一个是他认识的麦凯布太太,他于是联想起麦凯布太太的身世和住址。助产妇的出现使他想起自己的出生,进而联想起上帝创造世界。她们身上的包又引起他的好奇心,他猜想包里装的应该是拖着脐带的死婴。于是他又由脐带联想起人类代代相联,脐带甚至可以与人类始祖、与神相通,这不由得又使他异想天开,进而把脐带想象成电话线,并且把电话打到人类的发祥地伊甸园,电话号码为AAOO1。

这是斯蒂芬心绪低沉情况下的内心独白。从《尤利西斯》的叙述情节看,斯蒂芬博览群书,才思敏捷,但由于怀才不遇而思想消沉。他具有诗人般的气质,因此他的想象跳跃性极大,这一段联想是他以自己的思想赋予外界事物的一种自由同时是从内心到人类的象征性的意象表达。在他的联想中,意念与意念之间的关系呈置换性,其联想的随意性及跳跃性又使联想结果与所激发的事物相距甚远,甚至面目全非。很明显,这段联想是非社会化的,浸染的完全是由个人经历所幻化出的个人现象。然而,非社会化因素又常可以指代由个人而衍生出的人类共性化倾向。斯蒂芬由助产妇联想到人出生,由人出生联想到人类的生生不息,直到传说中的伊甸园。这种推衍虽然跳跃甚至极端,却又不能不使人意识到其中的因果关系。人的思维与人的产生直至成长起来的独立因子在这种跳跃性、非物象化的心理演变中树立起来,它视点虽低,透视度却深远,着眼于眼前现实同时又指向久远的过去或者未来。由此我们看到,斯蒂芬的意识流是一种纯粹感觉化的意识流。

与(1)相比,(2)(3)两段由自由联想串连起的内心独白意思要明确得多。(2)里的岳之峰虽然坐在闷罐子车厢里,但在倾听人们关于市场、百货、石英表、戏剧、食物、服装、体制改革等等“闲言碎语”过程中,分明感受到变革中的祖国带给人们的新变化。作者用间歇式的句子、简练的语言概括出主人公的联想轨迹。这段表述虽有内容与空间的差异,但仍可明显看出叙事中心,即温暖的社会现实。王蒙曾说这段描写是因为“从某些现代派小说包括意识流小说中所得到的启发”[8]314而写成的,这既说明他在创作中确实吸纳了西方现代派的某些东西,又说明他所进行的创造性改造。

段落(3)表面似乎复杂些,但实际上仍然可以看出作者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转换过程。王蒙将几个线索错落有致地连接在一起,从而串起张思远的经历:妻子海云纯洁而素朴的青春年华;自己对家庭的忽视导致海云的陌生与疏远;接受改造;海云受牵连;自己身陷囹圄;拨乱反正重获新生;恢复工作;身心衰微;永远工作的精神……王蒙曾说,自己的作品“表现了我那用有限的形式大跨度地来思考我们的历史,思考我们的现实,思考我们的城市、乡村”的图景,里面“有象征的,也有感觉的,也有自由联想的,意识活动的……”[8]296然而我们又分明看到,王蒙的感觉和联想中心几乎全部是理性的社会生活的概括。

《剪辑错了的故事》以老寿的大段联想串起情节,过去与现在的画面交错进行,叙述条理清楚。《人到中年》以陆文婷病中状态下的心理流程为线索,展开生活中的陆文婷与患者、同事、家庭、事业等诸多故事。“眼睛”是陆文婷联想的出发点,由“眼睛”而升华的对事业的执着是小说的重心。《电梯中》,“她”由鲜红的电话机联想起当年大学校园鲜红的西番莲,联想起“她”与“他”的爱情;望着电梯顶棚的风扇,“她”又想起与“他”个性相反、散发着与世无争秉性的摆弄算盘的丈夫;看见“他”的皮鞋,又联想起“很宽的路。许多的鞋,移动的鞋,迈进的鞋。蒙着尘土的鞋。破裂的鞋。”而由“鞋”又引发出对生活之路的思考。另外如《稿纸上的月亮》,写“我”在创作上受阻,但“我”对父亲的联想使“我”增添了作为渔民的儿子所应具有的不屈不挠的勇气和力量。“我”深知自己“没有选择的机会,只有机会在选择我”,深知“社会是由每个人组成的,如果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都不负责的话,怎么能指望社会进步”这一道理。

由此我们看到,以王蒙等为代表的新时期之初作家在刚刚模仿意识流小说艺术之日起,其所运用的自由联想技巧就与西方意识流小说不同。对比(1)斯蒂芬的自由联想和其它西方意识流小说家的创作,可以总结出,第一,中国新时期小说中的自由联想首先是更理性化了。在他们的作品中,虽然也有跳跃式的“自由”流动趋势,但流动和跳跃的幅度很小,各个片断和画面之间的逻辑性又很强,其间内在联系紧密,都有统一的线索相贯通,因而读起来条理清楚,叙述连贯,几乎没有阅读障碍。

第二,这些小说中的自由联想呈片断式样式,也就是说大多以“单元”形式进行,它们是在一个个“单元”格里展开联想,呈现的是一段段的想象内容,然后作家再将之组接成同一线索下的篇章。因而这些联想的范围相对固定,延展性不强,涉及到的内容也相对单薄,与海边漫步的斯蒂芬那心中一句话便承载极其丰富的内涵、莫莉那一个瞬间便跳跃到久远的时间与空间的状态明显不同。片断式自由联想的突出特点是在对故事的叙述中展开联想,比如王蒙的《布礼》、《蝴蝶》、李陀的《七奶奶》、刘心武的《电梯中》、张辛欣的《清晨,三十分钟》、高行健的《花豆》、舒升的《沙岗上》等,这些作品中的联想段落相对独立,联想内容相对集中,而且常常从上个段落中的一个句子或一个词引出下一段的内容。例如《七奶奶》写邻居家的饺子香味飘过来了,七奶奶心里想“刚出锅的饺子就是香”,紧接着写道:“她小时候,鼻子就灵得出名。……”《蝴蝶》中“山村”一节写一个青年小伙子唱山歌:“天大的冤枉告诉你哥哥,妹妹呀你莫要想不开,莫要投河……”接下来是:“海云没有投河,她把脖子伸到绳环里。张思远感到了……”马上引出对过去生活的回忆。小说的这种自由联想方式使情节显得更加层次分明。

第三,这些作品中的联想内容基本上是社会时代的大问题,是描写“文革”结束后、刚刚开始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形势下人们的思想流动。事业、理想、逝去的青春、追回梦中的岁月是联想的基点,即使接触到个人生活也仍然在时代、人生这一宏大的命题下盘旋。例如王蒙小说中的联想、《人到中年》、《北方的河》、《海与灯塔》、《稿纸上的月亮》、《第八颗是智齿》、《边缘人》等作品中的联想都是这方面的代表。

1980年代中期,新时期意识流小说中的自由联想有了较大变化。这一方面表现为其技巧运用程度比以往更细致、更丰富了,另一方面表现为此时的小说已经通过联想将笔墨伸到人的意识深层,它虽然仍具理性化特点,但已经触及到非理性层次的人的意识的自然流露层面。这可谓自由联想技巧在新时期小说中的进一步发展。

李淑德的《不眠人的自白》通篇描写失眠的“我”躺在床上八个小时的“胡思乱想”,很有莫莉独白的感觉,但又有很大的不同。“我”首先告诉读者:“哦,一个不眠之夜降临了!”“要知道失眠人的一个夜晚,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完全能包纳人的童年、青年、壮年和老年,甚至他死后的一段岁月”,然后开始联想死后的情景、死前的打算。这一自由联想片断结束后,“我”又以清醒的口吻说:“趁我现在还能把握住我的思绪,我想确定一个大致的原则,即我主要告诉你一些什么……比如说,……”联想完这一段后,“我”也象莫莉一样数数催眠了:“失眠人一个反复考虑的念头就是:怎样才能尽快入睡?一个最通用也是最愚蠢的办法就是数数……”接下来,“我”一边告诉读者想象内容,一边分析自己失眠的原因,同时抒发感慨:“我很高兴有你作伴,否则这漫漫长夜是颇为难熬的。……失眠是痛苦的,可寻找失眠的原因却变成了快乐……”。小说结尾,“我”终究没能象莫莉一样昏然睡去,而是“直挺挺坐起来”,“自白也宣告结束”。这篇小说自始至终贯穿着“我”的内心独白,“我”由于白天羽毛球比赛失败事件的刺激导致失眠,思绪便浮想联翩,联想的片断一个接着一个,文章流动着的意识描写,很有意识流小说的味道。但是我们又明显看出叙述者的理性介入姿态,它一方面与莫莉那容量极大、时空跳跃性极强、完全是直接内心独白的表述相差悬殊,另一方面分析解释性语言的大量介入极大地影响了意识流程的连贯性,读这篇“自白”象读一篇情节完整的故事一样,所不同的只是叙述者将它安排在失眠者的心理时空中。然而,我们又必须指出,这篇小说的价值又恰恰在于对心理时空的整体性把握上,抛开具体的表现技巧、对意识和潜意识的挖掘程度以及对意识流艺术技巧的运用幅度等因素,它至少符合汉弗莱所说的“把所描写的意识作为一块银幕,把小说的素材在这块银幕上展现出来”[2]2的范畴。它的整体设想是成功的,而且从新时期意识流小说的发展过程看,这篇小说又体现了有关个人思想与意识的流动状况,这也是对新时期之初小说创作主旨的一种类型上的反拨,因而《不眠人的自白》在新时期小说的艺术发展流程中自有它的意义和特殊性。

《大河》对自由联想的运用更具典型性。小说在写作为领导的“我”询问李静娴“事件”经过时贯穿了一系列关于李静娴在林中过夜的想象,同时贯穿“我”爱情婚姻经历的联想。领导调查本应以调查内容为主,可是文中反复以李静娴的白衬衣、白纽扣为触发点引起联想,着实令读者深思。小说凸现着“我”潜意识中的独白:“眼睛弯弯的眉毛淡淡的。身子长得太细了。她刚分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太细了。那个大名鼎鼎的诗人怎么会迷上她?衬衣那么白,真晃眼睛。第一粒扣子没有扣。脖子也太细太长。”接下来是询问,可文中“我”的心思又分明不在询问上:“她衬衣第二粒纽扣的颜色是白的。不是那种透明的白色,而是日光灯管一样的乳白色。”……“我”的思绪一下子跳到自己恋人的问询和对答:“你要喝咖啡吗小何?不,我宁愿喝牛奶。玻璃杯里盛满了浓浓的赏心悦目的乳白色。”下文“这纽扣看着怪不舒服的”一句,又过渡到“我”与恋人韩铁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里,预示“不舒服的”恰是自己的心理。紧接着,叙述者再一次以“纽扣”为焦点,分层次地描述实际上源于自己复杂心理的对李静娴的恼怒:“她的第三粒纽扣。真讨厌那也是白色的。”“她的第四粒纽扣上好象有泥迹。它紧紧地扣着。”“她的最后一粒纽扣真扎眼。它居然一动不动地扣在那儿,仿佛两层衣片从来也不曾分离过似的,这真气人!事情是明摆着的,但她就是不肯承认!”“她在那里呆过一夜之后居然还敢用这样的目光看人,而且堂而皇之地穿这种白衬衣钉这种白纽扣!它们一起亮闪闪地盯着我。”“是穿的这件白衬衣吗?第一粒纽子没扣。细细的脖子。下面是第二粒扣子。”而在这恼怒中,更有“我”的情感思绪相纠结:“就在这儿,扣得很紧的白衬衣的第二粒纽扣边,发出‘嘶啦’一下撕裂的声音。韩铁!我惊恐地后退了一步。”“第二天我缝着那件白衬衣,扣眼那儿缝来缝去总也缝不好。”——“她的第二粒纽子紧紧扣在那里,扣得那样紧。……这白色真刺眼。我把视线一点一点地往下劈,‘嘶啦’一下,她的衬衣从正中撕裂开来,一直撕裂到最后一粒纽扣。”——“陆海的老婆倒没撕衣服。她扯起头发来真厉害!”——“我”的思想又在自己、“她”、陆海的老婆之间跃动。……这一段意识流描写,白衬衣出现7次,白纽扣出现12次,作者既把李静娴的白衬衣、白纽扣与“我”的白衬衣、白纽扣交杂在一起,又将“我”对李静娴的想象与“我”的情感思绪纠缠在一起,潜意识中时间和空间的跃动真实地表现了“我”的复杂心理。小说中白衬衣和白纽扣的作用颇似伍尔夫的“斑点”,它引领着叙述者的思想向更深层的意识领域延伸,从而鲜活地表现出了人物灵魂的本真面貌。可以说,仅从自由联想技巧运用得如此丰富与复杂程度角度看,《大河》堪称新时期意识流小说中的精品。

另外,我们认为《大河》还具有文学史价值。它发表在1985年,正是新时期小说对艺术形式的探索全面开始的时期。《大河》借鉴西方现代派中的意识流小说艺术,将笔伸到人的心灵深处,从潜意识中挖掘人的难以言说的心理,甚至不为人知的阴暗、肮脏、卑鄙、丑恶心态,暴露出人的思想的另一面,这在当时新时期小说创作中是很少见的,而这又是对积淀已久的传统文化负面心理的真实显露。因此,这篇小说从意识流小说这一艺术探索角度搭起了现代意识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探寻的桥梁,它是人们打开厚重的传统文化积淀的一个窗口。同时,《大河》还促使读者去思考人、思考个体对群体意识的影响。可以说,对新时期意识流小说在1985年前后随着西方现代派思潮在文坛逐渐深化步伐的加速而体现出的更加关注个体倾向的局面的形成,《大河》的作用不容忽视。

1980年代中期小说的艺术表现手段逐渐丰富和复杂起来,对人的认识也在逐渐加深,从单一的自由联想技巧便可折射出新时期小说由关注社会、政治的大问题到关注生活、自我的小问题的逐步演变过程。其实,从宏观视野上讲,关于人、个体才是生活中真正的“大”问题,相反,社会的、政治意识形态的诸种问题不过是“人”的命题下的具体表现形态,是特定情况下人们对具体问题的思索结果。

至此,我们又可以看出新时期意识流小说在自由联想技巧运用上与西方意识流小说的不同:西方意识流小说更注重对“人”的本体意识的揭示,注重人的实际生活中方方面面的本真状态的联想,注重由个体而升华到人类、生命、自然、宇宙等范畴,因而西方意识流小说关于人学的视野更宏阔,关于人学的命题更深刻,关于人的认识也更加启人深思。与此相对应的是,中国新时期意识流小说以及那些体现了意识流小说创作倾向的作品则在这些方面薄弱得多。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无论如何,中国新时期小说已经开始了对“人”的思索和探讨,这是一个从含有较强的主观性“变异”到带有客观性倾向的“演绎”过程的开始,这一过程与西方意识流小说的探索路径是相似的,都是首先从形式变革角度而逐步演变为对文学艺术本体的变革的。可以说,西方意识流小说在中国新时期园地的落地、发芽、开花、结果,是一个文学艺术的良性发展过程。而正是从这里起,中国当代小说对个体价值的把握与呈现开始逐步地展开。考察1980年代小说中的“自由联想”,其意义也正在于此。

[1]高行健.现代小说技巧初探[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1.

[2]罗伯特·汉弗莱.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M].程爱民,王正文,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

[3]瞿世镜.音乐·美术·文学——意识流小说比较研究[M].北京:学林出版社,1991.

[4]李维屏.英美意识流小说[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6.

[5]柳鸣九.意识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6]乔伊斯.戏剧与生活[M]//瞿世镜,选编.意识流小说理论.程介未,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

[7]黑格尔.美学:第1卷[M].朱光潜,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79.

[8]王蒙.夜的眼及其它[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

[9]金红.意识流艺术在中国新时期小说中的流变[D].苏州:苏州大学文学院,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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