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的戏台

2013-05-14 14:55胡新春
小小说月刊 2013年7期
关键词:韩琦沙河戏班

胡新春

1942年的秋天,一群蝗虫吃光了沙河两岸。正当沙河寨的二丫在河岸剥槐树皮的时候,河面上缓缓驶来一只帆船。三角船帆由破布拼就,像几块膏药在夕阳映照的河面上随风忽闪。赵家戏班就这样奇怪地来到了饥饿中的沙河寨。

沙河寨的寨主杨健康是赵家戏班的管主,他心事重重地接待了这群衣衫褴褛的戏子。杨健康让人拾掇出两间柴房,一间住男,一间住女,四生四旦四花脸,四兵四将四丫鬟,把两间柴房挤得满满当当。

剥完了槐树皮的二丫把赵家戏班来到的消息传布出去后,沙河寨人泛着菜色的脸上还是现出了病态的亢奋。赵家戏班的沙河调唱红过半边天。沙河寨人都说,要待玩,撑大船,要待欢,耍戏班,这跟饿不饿肚子没啥关联。

当晚,吃过杨健康招待的第一顿小米稀饭,戏班就开始了忙活。戏台是现成的,就在沙河寨的北街口,三尺高的土台,绕台生着黄芦苦竹。撑起一块帷幕,挂上出将入相的布帘,两盏马灯把戏台照亮一片,好戏就开场了。布帘后走出了娉娉婷婷的李凤姐,穿着雪青色的短坎,大红绣花的饭单,点翠头面,俏脸上略施油彩,拖曳着裙裾在土台上游走。

李凤姐一亮嗓,二丫只觉耳边飘过一块透明的丝绸,撩得她耳根发痒,周身舒畅。接着就听有人喊,露头赢,是露头赢!影影绰绰的戏台下一阵骚动。二丫就问身边的人露头赢是谁,那人眼睛死盯在台上,说,是个男人。

当二丫听说跟李凤姐搭戏的正德帝是个外号小钢炮的女人时,彻底傻了眼。沙河上吹来一片一片的凉风,戏台上灯影幢幢,李凤姐和正德帝就在灯影里打情骂俏,你来我拒。娇滴滴的李凤姐,火辣辣的正德帝,让戏台下黑暗里的男男女女忘记了昨儿个的蝗虫明天的树皮,不知今夕是何夕。

靠楝树旁站的一个人已经入了迷,他是日本宪兵队的林津上尉。陈州沦陷后,沙河寨成为日本宪兵队的一个据点,一小队日本人住进码头附近的雷家大院里。林津听说寨子里演戏,就穿了便服,悄悄来到戏台下。今晚这个沙河边的李凤姐着实把他给震住了。

河上的风越来越大,戏已散场,凤姐到底没让正德占到便宜。小钢炮在帷幕后面帮露头赢卸妆,用丝帕擦拭他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这时林津来到露头赢面前,竖起大拇指,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唱得非常非常的好。小钢炮已经猜出了来人的身份,惊得躲到露头赢身后。露头赢慌忙抱拳哈腰,说哪里哪里,过奖了,过奖了。

林津又说,你到我那里,再唱一段,我请你喝酒。露头赢说现在?稍一迟疑,满口应允。

月亮挂在沙河上时,露头赢才回到杨家柴棚。月影里站着一个人,走近了见是小钢炮。小钢炮光洁的脸上正被一片冰冷的月光照耀。

戏是连本,一晚接一晚地演。露头赢在戏台上唱过,照例到雷家大院再唱上一段。小钢炮的脸已经冷得像腊月里的冰霜。

爱听戏的林津没忘了杀人放火。他带着宪兵队袭击了沙河寨北面的薛梦庄,说是里面藏着游击队。日本人烧了四百多间房,宰光了村里的牲畜,惨杀十五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十岁的孩子。

林津又来沙河寨北街口看戏,土台上正唱着秦香莲。露头赢妆着银泡头面,甩着长长的水袖,在台上哀哀怨怨。今晚唱《杀庙》,小钢炮演韩琦。小钢炮躲在帘后看见了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林津,也不知为什么,现在她恨的只是在戏台上唱戏的那位。

锣鼓声突然在耳边炸响,一声迭一声催韩琦上场。小钢炮一颤,从道具箱里拽出一把戏班防身用的纯钢腰刀,胡乱踩着锣点,跌跌撞撞走到台上,心里一片荒凉。她是不会杀露头赢的,她怎么会杀露头赢呢?可她必须在露头赢眼前可着劲地舞上一回。小钢炮难过极了。

韩琦着青色的武士褶,在庙里扑杀秦香莲,刀刀要命。秦香莲且哭且躲,突然一把抓住刀背,摇着步子,跟韩琦推推送送。

秦香莲泪眼婆娑,看定韩琦,军爷,你且息雷霆之怒,容俺母子一诉苦情。没等韩琦应声,她已放开手,转身走向台前,秦香莲跪尘埃泪如雨降,你听我诉一诉血海冤枉!长长的哭腔像一条狂风里染血的白练。台下黑影里已是唏嘘一片。

小钢炮心乱如麻,一步步挪向露头赢。恍惚间听到一段新鲜的唱词,日本鬼,没人性,奸淫烧杀断路行,伤天害理数不清!一遍一遍地唱,变换着声腔曲调唱,唱得人毛骨悚然血脉喷张。林津哇哇叫着扑了上来,小钢炮手一抖,刀已被露头赢抄去。林津的身子栽倒后,头还继续在戏台前的浮土里溜溜滚动。

露头赢扭过头,向小钢炮嫣然一笑,犹是风情万种,师妹,别以为我不是男人。说罢举刀往脖颈上一抹。

很多年后,小钢炮还在想着露头赢那嫣然一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男人咋就能笑得那么妖冶美艳!

选自《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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