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西湖文化的东方审美情调

2013-08-15 00:42亳州师专安徽亳州236800
名作欣赏 2013年23期
关键词:西湖苏轼

⊙张 炜[亳州师专, 安徽 亳州 236800]

⊙鲁冰莹[杭州电视台, 杭州 310004]

作 者:张炜,亳州师专中文与传媒系副教授,国家级普通话水平测试员,中国阅读学学会会员,安徽省语言学会理事;鲁冰莹,杭州电视台“西湖好地方”栏目编导。

柔和、秀美的西湖独具江南文化气息。“西湖文化的核心美学价值在于艺术点化自然而历史升华的意境山水之美,它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天地人神交融对话、和谐共在的景观意境。”①苏轼“山色空蒙雨亦奇”的诗意氤氲出了具有东方审美情调的山水景观典范。今天人们一致公认“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

北宋时期,苏东坡先后两次任职杭州,皆为贬官。第一次任杭州通判,时年三十六岁。第二次任太守,五十六岁。然而,他并未迁怨于朝,只是想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疏浚西湖,并筑苏堤,展现了西湖天堂初景,受到当地居民的爱戴,为今天的杭州留下不少文化景观遗产。勤政爱民之余,他也论析佛理、圆融禅意,以写诗词作为自己的审美人生,为西湖留下不少独具东方审美情调的诗词,使西湖具有旷达清逸的人文气息和文化品格。苏轼是中国古代“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人”,在诗、词、绘画等各个艺术领域都有杰出的成就。他以雅情禅意点化诗词意境,被誉为东方文化的代表。苏东坡其人其事,作为一种文化精神和价值取向,近千年来深受人们的尊崇。从苏轼起,西湖成为人们流连忘返的风景胜地。

品读东坡的西湖风情诗词,仿佛走进一轴充满东方情调的山水人物画卷。

一半勾留是此湖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此句出自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苏轼一直效仿白居易“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释治其心,旁以山水风月诗歌琴酒乐其志”的人生观。神宗熙宁四年至七年(1071—1074)苏轼在杭州任通判,以诗言说:“居杭积五岁,自忆本杭人”;“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他把西湖当作是亲密的人生知己,并自然地将地灵物华的杭州作为自己的第二故乡。虽身在官场,他从不以利禄萦心,甚为超然洒脱。苏轼认为“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用时无需大喜,贬时也无需大悲。有诗为证:“未成小隐成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仕宦之余,他常与诗僧交往,诗文创作渗透着佛老的禅理和意趣。《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恩二僧》云:“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自呼!”诗情画意,跃然纸上,使人读后如身临其境,犹在画中,体现了东方视觉艺术的传统审美情趣。

凡物皆有可观,苏轼以宽广的审美眼光去欣赏大千世界,到处都能发现美的存在。他“以宇宙人生底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籍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底反映,而有艺术境界”。②于是在豪迈旷达之外,流露出婉约的柔情。正是他首先以“水光山色”“美比西子”的诗意之美揭示了西湖的意态神韵,体现了西湖灵秀的意境之美。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二》

此诗作于熙宁六年(1073),前两句描写西湖的晴姿雨态:初晴后的西湖水光潋滟,山色迷蒙,优美奇丽,具有空灵悱恻的特殊美感。后两句用空灵又贴切的妙喻,把西湖比作美人西施,生动地描摹了西湖山水清丽秀绝的神韵,妙含禅机,契入佛理,体现了人与自然山水的和谐统一。诗的意象与禅的意境水乳交融,产生一种物我两忘、意味无穷的旷达清新之感,被誉为“西湖千古定评”。西湖正是得益于苏轼,才成就了今日风情万种的姿容。

苏轼以一颗无往而不在的禅心来体悟自然,西湖的山水在诗人笔下是情感的外在表现形式,从而具有一定的人性和人格,并显露出活泼的禅的生命。山水的启迪使诗人的心灵得到净化和升华,他曾以诗言说:“山色无非清净身。”溪声或山色给了我们空灵的旋律,展露了自然的和谐优美与清旷圆融。山水自然早已不是外在的客观存在,也不仅仅是情感的载体,而是超度人的梯航。在他的笔下,山水自然、诗意禅理、心情意趣都在审美的深处统一起来借禅机佛理来实现对现实的超越性把握,使他在动荡起伏的生命历程中保持了乐观、潇洒和从容的姿态。他以文字审美,借景传情,以情生韵,以韵托境,“情”、“趣”、“味”兼备,又典型地体现着宋代的文化精神。“我饮不尽器,半酣尤味长”,表明了他深情而不沉醉,带着人生慧悟意味的审美态度。这一审美态度为后代文人提供了富有启迪意义的审美范式。

弦上风雅有知音

北宋时期城市经济繁荣发达,形成了重美食宴饮的风尚,歌女小唱更是士大夫休闲生活必不可少的内容,市民世俗的享乐方式也与文人华美绵朋的词风节拍相合。苏轼两次任职杭州都是为险恶政治环境所迫,西湖的山水舒展了他内心的苦闷,湖上的清风也释放了他疏旷的精神。《和蔡准郎中见邀游西湖》其一自序道“:湖上四时看不足,惟有人生飘若浮。解颜一笑岂易得,主人有酒君应留。”体现了他与西湖的亲昵以及与山水风月融为一体的境界。西湖是他为官之余静养心灵的处所。面对湖光山色,苏轼尽情听歌,开怀痛饮,从政治走向审美“,以诗为词”,开启了西湖文化中的休闲文化。

东坡第二次任杭州知府时,收留了年幼且无家可归的孤女王朝云,并与当地红极一时的歌妓琴操相知,有过一段忘年交。琴操本是大家闺秀,因家境变故,被迫沦入风尘,由于“年少于东坡”,不入正史,故《临安县志》无此记载。琴操天资聪颖,才艺超人,曾亲自为东坡抚琴,被东坡的好友佛印称为百年难得一闻。后经东坡点化,她逃离风尘,遁入空门,皈依了玲珑山的青灯古佛。苏轼再次被贬后,她抑郁颦眉,年仅二十四岁就离开了尘世。后来苏轼专门为她修筑了一座坟墓。

“世以琴声为雅声”,弦上风雅有知音。东坡怜爱一切美好的生命,赏琴、论琴、葬琴只为精神上的愉悦与满足。可见“,东方诗性神韵注重个体心灵的超越与升华,它指向无目的的目的、无意义的意义,在消解中肯定,在空无中具足信力,注重神韵的投契,以闲适为主要特征的精神之乐。”③

西湖四周群山的天际曲线与湖面的波光水色,相互映衬,明媚的波光艳影,见证了无数的悲欢离合。风起,隐隐传来千年古韵的吟唱,歌女娥眉淡扫,深浅如远山的隐约,湖水倒映出歌女眉眼间那抚不去的惆怅……词人回首千年西湖的美丽,又写下一首《南歌子·游赏》:

表11中单位面积合格插穗数在大于等于20000个的处理组合中以下为较优组合:株行距30cm×50cm,定芽数为4;50cm×60cm,定芽数为3-4个;50cm×80cm,定芽数为2-3个;60cm×60cm,定芽数为3;50cm×100cm,定芽数为2-4个;70cm×70cm,定芽数为2-5个;60cm×80cm,定芽数为2-4个;70cm×80cm,定芽数为3个;60cm×100cm,定芽数为3个。实际生产中,株距和行距均匀分布更有利于植物对光能利用效率。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菰黍连昌,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西湖四周群山妩媚,山峦低回起伏的曼妙如同歌女微翘的黛眉,湖面粼粼跳荡的水光如同歌女流转的眼波。“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是作者以移情的手法晕染词画意境的神来之笔,像极了北宋时期的仕女画(苏轼本人擅画,也曾请他的朋友、大画家李公麟画“天女维摩”)。作者以连词“与、同”并列衔接“山与人”;以动词“敛、流”描摹勾通“动与静”,西湖的袅娜姿态、美女意象再次呼之欲出。拟人、比喻的交融,巧妙地实现了移情、通感的艺术效果。苏轼用文字勾勒了具有独特风韵的“中国式美丽”,创造了又一幅迷人的东方艺术佳境。

这首词记写的是临近西湖一风景点——十三楼的游赏之乐。史书记载:“十三楼去钱塘门二里许。苏轼治杭日,多治事于此。”作者用写意的笔法,着意描绘听歌、饮酒等雅兴豪举,烘托出一种与大自然同化的精神境界,给人一种飘然欲仙的愉悦之感;下片运用对比手法,通过与竹西亭的对比,突显十三楼的美色。最后以写清歌曼唱满湖山作结:“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极富行云流水般的声情韵味。苏轼以歌舞音乐之境展示西湖婉约清丽、水光缥缈之境,既有绘画之美,也有音乐之韵,更有禅宗之悟,彰显着高雅的审美情趣、超功利的审美内涵与诗性精神,体现出一种苍茫迷离的古典审美情调。

在西方人的眼中,东方情调具有一种神秘性和空灵性。因为东方文化在艺术表达机制方面,以凸显“韵致”为主。“韵”是一种以听觉性表达机制为基础的对象化方式,它具有丰富性、和谐性,以及以“远出”来达到交流的辩证属性,在中国古典文化语境中呈现出多重性的审美意义。王杰在《也论“东方情调”的审美意义》一文中这样指出:“东方的审美交流以一种交感性形象为基础,用经验性的感性媒介传达超验性的审美体验,较大程度地保持着交流的流动性和混沌性,具有很强的抗异化能力,表现出‘韵’的特殊魅力。”④“韵”是审美对象的整体和含蓄的美。中国艺术主要以“韵”这种偏重于听觉性表达机制的对象化方式来实现美学理想。千百年来的中国人正是以“韵”这种媒介而与自然、过去,以及他人进行交流和对话的。

东坡泛舟湖上、任意飘荡的旷逸姿态对后世文人影响极深。他处变不惊,进退自如,形成既坚持操守又全身养性从而无往而不可的人生境界。这种在不完美中寻求完美的人生豁达情怀,成为后来西湖诗人竞相模仿的榜样。他的西湖风情诗词为西湖的审美诗性文化平添了一种旷逸之美,生命的种种无奈和困顿都在禅机的妙悟和道家的超脱中自然消解,惟有潇洒的性灵和淡然的气度像西湖的水波一般自在荡漾。

晚雨留人入醉乡

据《杭州府志》卷172记载:“东坡镇余杭,遇游西湖,多令旌旗导从,出钱塘门,徜徉灵隐、天竺间,谈笑而办。已,乃与僚吏剧饮。薄晚,则乘马以归。”这段记载,说明苏轼的办事效率很高,同时也说明他对西湖的热爱。“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一),就是很好的例证。江南特色的生活习惯和思维习惯,在苏轼笔下形成了独特的审美诗性文化。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依楼烟雨中,风细柳斜斜。那千里湖山,那一江明月,正是作者心灵深处缕缕情思的闪现。结尾两句,词人借“碧琉璃”喻指江水的碧绿清澈,生动形象地形容了有美堂前水月交辉、碧光如镜的夜景。“明朝车马各东西,惆怅画桥风与月。”明澈如镜、温婉静谧的江月,既象征友人为人高洁耿介,也象征他们友情的纯洁深挚。正如蔡嵩云《柯亭词论》所云:“东坡小令,清丽纡徐,雅人深致,别辟一境。”苏轼艺术点化自然,从而升华了西湖的意境山水之美。

“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的悲歌,增添了离怀别思。伊人何在,烟水茫茫?那种基于空间和时间之上的落差带来的生命长存感,奠定了全词的情感基调。可以说苏轼在这里将人类最抽象的情感用人间最熟悉的事物表现出来,让人在视觉和听觉上产生了直接的共鸣。

一首诗、一首词同为苏轼在有美堂所作,虽然风格不同,但同样感动了我们。苏轼诗词的动人之处,不仅仅在于选取景物的不同和气势上的缓急变化,而源自于诗人的内心。“不论是囊括宇宙的广阔之心,还是‘泪眼问花花不语’的温柔之情,都是这个世界的动人之处,也是人类生命的源泉。因为只有拥有广阔心胸的人才能包容这一草一木,也因为有了细腻的情感,才能体会宇宙间的博大——天上人间皆有情。”⑤

对于苏轼诗词中洋溢的“情感”,我们不能从一般的意义上理解。它不是包含作家个体和群体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而是属于人类的一种整体性情感。苏珊·朗格在美学论著《艺术问题》中指出:“艺术家表现的绝不是他自己的真实的情感,而是他认识到的人类情感。”⑥这是一种经过再度体验的具有典型性、普遍性的情感,正是这种情感使艺术成为了沟通人类心灵的精神力量。正如现代派表现主义画家克尔希奈所说:“艺术表现的不是个别的人格,而是表现了世界里荡漾的精神或情感。”东方文化的深义在于一种有精神品位的日常生活方式。苏轼的西湖风情词也因此具有了“艺术的生活化和生活的艺术化”的审美诗性特征。苏轼潇洒的人生态度也成为后代文人景仰的范式。

千江有水千江月

宋代禅僧雷庵正受有一偈句云:“有感即通,千江有水千江月;无机不被,万里无云万里天。”这是佛教描写心灵的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今天杭州西湖苏东坡纪念馆里有这样一副对联:“一生与宰相无缘,始进时魏公误抑之,中岁时荆公力扼之,即论免役,温公亦深厌其言,贤奸虽殊,同怅君门违万里;到处有西湖做伴,通判日杭州得诗名,出守日颍州以政名,垂老投荒,惠州更寄情于佛,江山何幸,但经宦辙便千秋”。此联概括了苏轼一生起伏的遭遇、坎坷的仕途。面对政治上的一次次打击,苏轼更多地是以禅宗的思想方法来消解,他把佛教的走向内心当作探索人生的手段,把道家的走向自然化为丰富人生的契机,而对儒家的走向社会,他围绕心灵本位,采取了“外涉世而中遗物”的做法,指向了执著而又超越的审美人生。既重视人的个体生命,也使个体人格独立于社会。贬谪湖北黄州时,一次接到杭州友人的信和礼物,感慨不已,提笔作诗云:“昨夜风月清,梦到西湖上。”(《杭州故人信至齐安》)他自己也说:“轼于钱塘人,有何恩义?而其人至今见念。轼亦一岁率常四五梦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谓前缘也。”

一次次的贬谪并没有把苏轼吓到,五十六岁时,为怀念恩师欧阳修,苏轼作了意境幽深、意绪凄婉的《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苏轼通过语言的直觉把诗词表达技巧消融为“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他那“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空灵玄远的诗境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千江有水千江月,一湖碧水一湖明。月如佛性,千江则如众生,江不分大小,有水即有月;人不分高低,有人便有佛性。佛性在人心,无所不在;就如月照江水,无所不映。任何一条江河,只要有了水,它就会有明月。月只有一个,可是因为水的不同也能折射出千差万别的美丽倒影。

“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深浅随所得,心知口难传。”苏东坡这首诗,道出了西湖的精致、和谐、柔美、灵秀的特点,生动形象地传达了西湖内里的文化精神与审美价值,千百年来留给人们无尽的审美思索。苏轼借西湖风情诗词,抒胸中浊气,释天地愁绪,法自然天趣,得万物气灵,形成了独特的审美韵味,典型地体现出了东方情调的自然真谛:洒脱空灵,澄明高远,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品读苏轼的西湖风情诗词,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在出世和入世中进退两难的人生,理解他们在湖光山色中平复忧愤、治疗伤痛、赢得自由的东方哲学之道,理解华夏文明中蕴藏的人与自然和谐共融的精神特质。所以,读懂了苏轼,就等于读懂了西湖文化。

① 李一凡:《论西湖意境文化》,《中共杭州市委党校学报》,2009年第6期。

② 毛妍君:《白居易闲适诗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③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9页。

④ 王杰:《也论“东方情调”的审美意义》,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94年版,第4期。

⑤ 袁媛:《天上人间皆有情——兼评苏轼〈有美堂暴雨〉与〈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现代语文(文学研究)》2007年第6期。

⑥ 苏珊·朗格:《艺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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