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刻骨铭心的痛——漫议阿毛的诗

2013-08-15 00:42王士强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天津300191
名作欣赏 2013年23期
关键词:阿毛时光诗人

⊙王士强[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天津 300191]

⊙薛红云[北京联合大学生物化学工程学院, 北京 100023]

作 者:王士强,文学博士,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与评论;薛红云,文学博士,北京联合大学生物化学工程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诗人大都天赋异禀,他们之所以不与常人相同,很大程度上在于他们具有对于生命存在、对于语言的超乎寻常的敏感,以及独特的发现,这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的“时间感”,这种时间感既是一种历史感、时代感、现实感,同时也是与个人主体息息相关的人生体验、生命意识,包含对人生命运的洞察与反抗。优秀的诗人大都具有鲜明的“时间感”,尽管其表现不尽相同甚至差异甚大。阿毛是一个对时间具有超常敏感的人,这似乎注定她要成为一名诗人,她的这种时间意识对其诗歌创作是一种助益和推进,同时也提升了其诗歌写作的水准和境界。

《献诗》可以作为阿毛全部诗作的“诗眼”来读,其中包含了丰富的、极具辐射力和涵盖力的内容,阿毛本人应该也非常看重这首诗,所以她在诗文集《旋转的镜面》和诗集《变奏》①中都将这首诗放在了开篇第一首。有感于其精彩,现引全诗如下:

这一首诗给夜半。/给阳台上不断张开的翅膀,/给细雨中不断返回的身体,/于一小点光中,/低声地吟咏。/给微亮的萤火虫,/它的轻和缓,不似蝴蝶/在空虚的地方眷恋。//这首诗给夜半的私语,/给私语中不断出现的前世今生。/给所有秘密,无音区,/和手指无法弹奏的区域。/给眼泪,它晶莹剔透,/却仍是话语抵达不到的地方。/给灯下写字的人,/他半生的光阴都在纸上。

这是写给时间,写给自己的内心追求,同时也是写给“写诗”本身的一首诗,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里面包含了理解阿毛诗歌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密码”。它给人的最初感觉似乎是一些感性的、时间的碎片,“夜半”、“私语”、“不断返回”、“不断出现”、“前世今生”、“半生光阴”,这些吉光片羽般的词语组合起来却是如此晶莹剔透、熠熠生辉,营造出了一种低回、蕴藉、深沉的氛围,传达出复杂的人生况味,整体上成就了一种具有丰富诗性空间的存在。

写时间的丧失、流逝和不可追回,写人的内心、思绪和感受,写个体的遭遇、内心的创痛、坚忍的抗争,诗歌成为诗人与自我,同时也是与“无限的少数人”的私语与交流。这是阿毛诗歌所一直贯彻和体现的,同时,也正契合了诗歌的本质。

感时忧怀、伤春悲秋一直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重要主题,中国古人对于一去不返的时间极度敏感,形成了中国人独特的时间美学,人们对诸如“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等等的诗句耳熟能详,它们已经如血液般融入了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和审美之中。中国古典诗歌往往以一种幽静、低回、婉转的意境传达韶光易逝、人生无常等主题,往往伴随深沉的命运感和悲剧性生命体验。这样的诗句因为传达着人生的普遍性处境,而走过了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形态,如文化的基因和密码,生生不息地传递给了不同的人们。20世纪以来,虽然“新诗”、“现代汉诗”较之古诗已经有了天翻地覆般的区别,其所使用的介质现代汉语与古代汉语相比已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此前的那种古典美学意境和趣味在现代社会似乎已经日渐稀少、难觅其踪,但也并不尽然,中国新诗实际上仍然在书写着同样的时间主题和人生故事,其内在的艺术方式、美学取向、思维方式等方面都与中国古典诗歌有着相近、相通甚至相同的地方。

时间、岁月一直是阿毛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正如她自己所说:“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时光中,感受它的流逝。它是如此的强大,而个体的生命却是如此的脆弱。尽管如此,我们仍要在时光的河流中跳出好看的浪花。先是喧嚣,然后才是寂静。我尊敬所有生命在时光中的爱与死、弱小与悲壮,所以醉心地用文字歌唱。”她的《岁月签收》一诗可以说集中表达了她的“时间观念”:“寄给你明月;/寄给你祝福;/寄给你枕边的呢喃,/和永远听不见的声音;/寄给你落花、流水;/寄给你抓不住的风;/和看不见的人儿;/寄给你弄丢的爱情,/和走散的儿女;/寄给你苍颜,浊泪;/寄给你骨肉,尘土。/从今以后,不怨恨/只感恩。”在这里,生命中所有的过往都成了值得缅怀和体恤的东西,生命中现存的一切都成为需要感恩和珍惜的对象,作者与岁月之间不再“怨恨”,而是达成了一种和解,这种和解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更高程度上的理解、领悟和超越。“时光流逝,尘土飞扬。/一些散乱的笔墨和错别字,/占据了一页纸洁白的余生。”这是阿毛《一生》的结尾,其中包含了她对人生的复杂感喟,人生并不是完美的,但追求美的过程,其中所必然存有的“散乱的笔墨和错别字”虽然给人带来了伤痛与遗憾,却也道出了更为真实的生命处境,这一定程度上也是另外的财富。

“岁月远逝,镜子破碎啊!/——我是如此不忍!”(《如此不忍》)镜子对于女性而言具有重要的意义,它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时间的隐喻,其中既显现出岁月的印痕和青春的易逝,又积淀着生活的内容和生命的真谛,在镜子中,不但可以看到自己的现在,同时也能够看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所以,在敏感的诗人这里,“镜中的生活”便成了生命个体在时间隧道中的另外一种生活,如阿毛在《镜中的生活》中所写:“三十岁的时候,我就梦见头发白了/是一点点的白,却不是象征/沧桑与资历的银白/镜子总是在诉说一点点的变化与疼痛”,继而,她写道:“满头青丝时,我就不会爱/所以不奢望头发变白时还会有奇迹/你们看见我年轻的衣裙,擦口红/偶尔会有传神的眼波//但心早已如磐石,再动人的/敲打与抚摸/只不过是雨点,带来一点点湿润”,虽然仍然年轻,但“心”已不再年轻,已经有了阅尽沧桑的感觉,已经“心如磐石”,洞悉了更多生存的奥秘与苦涩,在这个基础上“知其不可而为之”。作者在一种宁静、达观的状态下生活:“孤寂的人,用左手安慰右手/右手安慰心,心安慰眼睛/像丝绸安慰皮肤。但是任何安慰/也无法抚平岁月这张满是皱纹的脸”。岁月“满是皱纹的脸”是一种疼痛,但同时也是一种力量,自有其不可替代的美,这是深得人生真味的书写。无独有偶,另一首名为《镜与灯》的诗这样写:“岁月将这张脸变得分明/将往事变得越来越模糊/烛光摇曳 回忆刚刚开始/而镜是一片怀旧的巨光/令我通体透明/思维的发带轻拂镜面/我告别过的爱情/再次回到我的身边”。这是镜子与“过去”的连接。与“镜子”意象相关的是“水”,它们都与时间的某种特质形成了内在的关联,隐喻了人生的某些特征。另如《水中的波纹》《在水中》写出了水流与时光流逝相近似的“一维性”,“在水中写字”的自我抉择甚至不无命运的悲剧意味。

对时间的敏感,包含尖锐而疼痛的内心感觉,包含复杂、纠结的人生感喟,这在阿毛的诗歌作品中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人生,在阿毛这里往往不是浓情蜜意、卿卿我我,不是雨疾风骤、剑拔弩张,而是化繁为简、返璞归真、以浅蕴深的,这种特点在她很年轻时候的作品中就比较明显,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早熟”和“深刻”。而近年来,她将这种特征展现得更为突出,她的诗更为沉静、从容,内在力量更强了,如她所写的《静止》:“秋千静止了,摇椅静止了。/时光缓慢穿过墙,吹过风/吹过一摞旧照片。/它漫不经心的/灰尘,和斑驳的光影/爱上一双怀旧的眼睛,/和花朵的伤痕覆盖的年轻脸庞。”写诗,是对生存之痛的一种观照、宣泄和释放,或者说是一种“移植”,她的《移植》中这样说:“你血液里的/针尖//刺绣/皮肤上闪现生活的泪//我把一面铜镜/由回廊移植到文字里//保留/它照见过的悲观与生死”。

疼痛感、创伤感一直是阿毛创作中的重要特征,甚至是她写作的一种直接动力。阿毛在创作谈《在文字中奔跑》中说,促使她开始写作的直接原因是父亲的死亡,“丧父之痛使我失去了欢笑的能力”,“我只是写,写。日复一日地在纸上、在日记本里写下一些暗无天日的莫名其妙的句子”,“等我能自觉地用文字思考死亡时,我的诗已经在死亡的黑色岩石中长出了新鲜的嫩绿。”这正如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诗句所说:“我自幼便受过伤,/我自幼就懂得:/是伤口创造了我。”但同时,这种“受伤”又是一种成全,它促人成长,使人的内心更为强大、更具力量,真正的诗人是能够对之进行“转化”的,同样如阿多尼斯所说:“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阿毛是心思绵密的诗人,她将这种创伤感、疼痛感内在化、诗意化了,她的诗往往能够让人看到“宁静”中的“不宁”,“温润”中的“伤痛”,以及“笑”之下的“泪”。她在《她们仨的视频对话》中,以对话、复调的方式抒发了一种普遍性、创伤性的人生体验,以回环往复、一咏三叹的形式营造了一种舒缓、抒情的氛围,传达了感伤、温婉的意绪。在题为《暮雨》这一颇具古典意象的诗中,作者在古老的时间中传达了亘古不变、恒久如一的自身处境和命运感。在诗歌《石头也会疼》中则包含着一种博大、慈悲与仁爱,体现着诗歌写作中的一种大境界。

爱与痛、爱与死,也是阿毛诗歌中的重要内容和主题,这同样与本文所谈论的时间主题息息相关。爱与伤害、生命与死亡、“常”与“变”,这些都是永恒的写作母题,阿毛以其个人化的写作与之进行了有效的对接,进行了富有个人特征的阐释,这无疑是其作品之“普遍性”的基础。这一点或许与阿毛大学所学是哲学专业有关,往往,她所关注的问题直接达到了普泛性的、哲学的层面,有一种不多见的“深刻”,但同时,她诗歌的写作方式和话语方式又是纯正的诗性、感性的,她的诗歌很大程度是以诗的方式进行表达,而接通了哲学的境界。“爱”于阿毛有着至高无上的意义,“无论你是谁,你在哪里?/你只需要一个词,和它全部的能量,/那就是——爱。”(《词》)爱在这里是一种信仰和归宿。但是,爱又不是抽象的和形而上的,它同时也是疼痛,也是一种“病”:“一道道闪电/劈开身体;//很快变成绣针,/将颤栗缝合……//到处都是疼痛,/而心尖的疼为最甚。//再次的闪电,/已变成再次的破开与撕扯。”(《爱情病》)

“不论多少个轮回,/我们的敌人不是彼此,/是死亡和时间。”(《死亡打击爱》)在阿毛这里,抵抗“死亡和时间”的手段,便是诗歌。诗歌,是一种拯救,是一种治疗。她在《爱诗歌,爱余生》中说:“一个人,和忧伤,和忧伤的诗句/住在一起,是一种福分。”而在《多么爱》中,她说:“白天我写诗,是替不能再爱之人,/还原夜晚的盛宴,/是用骨中之磷,点燃星星和露珠;/晚上我写诗,是用滴血之皮,/替不能倒流的时光,/还原青春的天空和大地。”关于诗歌,她在《她们》中借诗中人物的口吻说:“这一生,我写下的,/全是孩童口中天真的句子。/但听起来,既像宿梦,/又似先知。”这种“天真的句子”显然也是作者自己对于诗的理解和追求。在《不能之诗》中,她写道:“不能从午夜开始就怀念/不能从早晨开始就流泪/不能//不能从中午就开始失眠/黄昏,我连夕阳都不看一眼/就开灯/就写下矛盾,和病句//我要藏住的眼泪/全变成白纸黑字/和你看不见的疼”。诗歌正是承载苦痛、战胜死亡、获得证明的一种载体,文字是一种比自身的肉体更为长久的存在,它体现了更高的价值与意义。在《我和我们》中,作者首先表达了对自己精神追求的自嘲:“在文字被物欲浸泡的年代,/你还是那样偏执地写。/这一切多么可笑!”但是,诗人所做的工作,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正是与时代相背,与流行的价值观保持距离,“可我就是要把我从我们中区别开来,/这在生活中或许是简单的,但在文字里/却有多难!可我仍然会有所不同——/在热爱奔跑的年代,我足不出户,/把白天都过成夜晚,过成眼睛与文字的爱情,/把自己过成白天与夜晚之间摇曳的露珠。”这,是一位诗人所必须经受的苦难,同时,也是诗人的光荣。

可以说,诗歌正是阿毛所歌唱的“我的时光俪歌”,时间是其中或隐或显的主题,它包含了刻骨铭心的爱、椎心泣血的痛,包含了对岁月的感恩、对生命的关怀。或者也可以说,关于时间的写作表面是在写时间,实际不仅如此,而是在写内心、写生命、写“人”,这是阿毛诗歌看似简单但实则辐射很广,看似平实但极具内在张力的原因所在。《我的时光俪歌》之后数年,阿毛出版了诗集《变奏》,或许,她自己也在尝试一种变化、转型、转向,不过,我们看到,这其中的延续仍然不容忽视,如她自己在《变奏》的“跋”中所言:“《变奏》在这里,不但是我的诗歌和它们的风格、变化,它也是一只盛装时光的巨大容器。它延续了我的时光俪歌,并把我的时光俪歌变成了我们的时光俪歌。这里有我们逝去的时光和已经到来的时光!那些逝去的、到来的和将要逝去的,我把它们用诗歌的形式还给你们和我自己!”

——有理由相信,阿毛的时间书写还将持续,并将在未来的时间中结出更为丰硕的果实。

① 本文所引阿毛诗文主要据《旋转的镜面》(海风出版社2006年版)和《变奏》(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二书,文中不一一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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