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孽子》看白先勇小说的思想谱系

2013-08-15 00:43叶龙思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台北人白先勇个体

叶龙思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在白先勇的小说中,《孽子》的意义十分重要,不仅因为故事内容与叙述技巧,更因为《孽子》在白先勇整个小说的思想谱系中处于“承旧启新”的关键位置。学术界对《孽子》的研究和评论,或以小说的文本内容为重点,或将其与其他文学作品比较研究,而很少注意《孽子》在白先勇小说思想谱系中的重要地位。

一、《孽子》之前

白先勇的小说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白先勇第一篇公开发表的小说《金大奶奶》到《台北人》。第二阶段,是《孽子》的创作。第三阶段,是白先勇在新世纪 创作 的 两 部 短 篇 小 说 《Danny Boy》和 《Tea for Two》。其中,第一阶段又可以以出国为界,分为两个阶段。出国前的小说,都收在《寂寞的十七岁》中。出国后,白先勇进入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室”学习,广泛涉猎西方的文学理论与作品,自觉地提高自己的文学技巧、理论素养和思想境界。从一九六二到一九六四年,白先勇没有发表一篇小说,花了两年时间进行自我沉淀,沉淀之后出炉的第一篇作品是《芝加哥之死》。从《芝加哥之死》起,白先勇开始了迅猛的创作。这一时期的短篇小说,较他出国前的作品,叙述技巧更加纯熟;叙述故事时情感控制地更好,更加客观;小说的思想境界更加深广。这一时期白先勇的小说按内容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中国人在纽约的故事,一类是大陆人在台北的故事。前者收录在《寂寞的十七岁》和《纽约客》中,后者构成了《台北人》。无论是中国人在纽约,还是大陆人在台北,都在个体生命经历的“今昔之别”中透出人世无常,而《台北人》由于其浓厚的现代中国历史背景,更具历史沧桑感,因此更具穿透力、更能引起人们共鸣。

每个生命在有限人生中,都需要面临有常的生存与无常的命运这一矛盾。面对突发的命运转折,我们无法预防;面对历史的必然命运,我们无法反抗。可是,为了生存的自由,人类还是不断地在反抗着偶然的或必然的命运。可是这种反抗与挣扎要么成为无用的困兽之斗,要么正好成为命运戏剧化的转折点,落入命运的牢笼,个体生命在无常的命运面前总是显得十分无力。中西文学中一种普遍存在的题材,就是反映人类尤其是英雄对命运的反抗与挣扎。这一题材的出现与长盛不衰正是无常命运给人类生存造成持续困扰的体现。与此同时,在“重生”的传统文化背景下,中国人对另一对矛盾——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与历史时空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格外敏感。与西方文化不同,中国文化传统中,“此在”人生是生命的全部内容和全部意义,死后便一切成空。命运无常,历史沧桑,人类的生存因此而具有深沉的悲剧性特征。正如白先勇所说,“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是对历代兴亡,感时伤怀的追悼,从屈原的《离骚》到杜甫的《秋兴》八首,其中所表现出人世沧桑的一种苍凉感,正是中国文学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三国演义》中‘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历史感,以及《红楼梦·好了歌》中‘古今将相在何方,荒漠一堆草没了’的无常感。”[1]254-255白先勇对中国传统文学的特质有着深刻的体认,同时,自身的文学创作也深受其影响。从思想上看,白先勇的第一阶段的小说尤其是《台北人》和中国传统文学是一脉相承的。正如欧阳子所说:“白先勇是一个道道地地的中国作家。他吸收了西洋现代文学的各种写作技巧,使得他的作品精炼、现代化;然而他写的总是中国人,说的是中国故事。”[2]395

《台北人》是白先勇最负盛名的短篇小说集,正是《台北人》“奠定了白先勇今天交口称誉的地位”。[3]401在《台北人》中,人物的生命经历主要由现实和历史的对立组成。对于这些个体生命,过去代表着年轻、爱情、风光和成功,而现在则代表着衰老、黯淡、没落和失败。面对时间的永恒和个体所无法决定的社会历史背景的变换沉浮,每个个体的人生不论曾经怎样地风光、繁华,都会随着生命的老去而归于一片萧瑟。《永远的尹雪艳》中,“总也不老”的尹雪艳“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可是当年同行姐妹一句嫉妒的诅咒——“八字带了重煞,犯了白虎”——却一语成谶。所有尝试挑战这一诅咒的英雄豪杰最后都落了个命定的下场:“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即使永远不老,却要孤独终生,在永远年轻的容颜下,充满了人生的悲剧意味。《游园惊梦》中的蓝田玉“从前钱鹏志在的时候,筵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来到台湾以后,随着钱鹏志的逝去,蓝田玉也深居简出,再出山已是好些年之后,人世间的沧桑变幻只能让人不禁感叹人生如梦。《一把青》里,当年青涩腼腆的朱青现在和男人调起情来已是驾轻就熟。《梁父吟》和《国葬》中,无论是朴公还是李浩然,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不是垂然老矣就是生命已逝,曾经的风光繁华终抵不住岁月的悠悠无情。作者在呈现这些故事的时候,既对这些个体生命的浮沉寄予同情与理解,也对有限有常的人生和无常命运无限时空之间的永恒矛盾感到无奈和困惑。

二、承上启下的《孽子》

《孽子》这部小说以主人公李青——一个被父亲逐出家门的“孽子”——的生活经历为基础,以第一人称视角叙述了“我”以及几个和“我”一样的“孽子”在现实世界中如何摆脱历史阴影,挣扎着走向光明的未来。

现实的放逐既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现实。这种现实和选择背后总有其深厚的历史原因,而对于个人来说,最初的也是影响最深的历史背景就是家庭。“我们”几个都来自不幸的家庭。“我”出生并成长在一个没落军人的家庭。父亲曾任过团长,还得过勋章,可后来因为在战争中被俘而被革去军籍。先扬后抑的生命经历让父亲后来的性情变得暴戾无端,脸部表情永远是阴郁着的。父亲阴郁的脸就像一片乌云始终压在这个脆弱家庭的上方,挥之不去。而母亲的“身世和来历都是十分暧昧不明”,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双大大的、深坑下去的眼睛”“一双乌亮的眸子里,却一径闪烁得像两只受了惊的小鹿一般,东躲西藏。充满了彷徨恐惧”。从这双总是惊恐不定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母亲内心的焦虑与不安。父亲和母亲搭上的时候,父亲已经四十五岁,而母亲才十九岁。当年轻的焦虑不安遭遇到中年的阴郁暴戾,这两个人组成的家庭注定不会幸福长久。我曾经时时刻刻想带着弟娃逃离这个阴郁压抑的家。小玉的母亲当年是个红妓女,小玉的父亲当年是个来台销售化妆品的日本人。小玉的父亲回到日本后并没有如先前承诺的那样,接她们母子到日本,反而音信全无,连去信的地址都是假的。父爱的缺失让小玉从小种下寻父理想的同时,盲目地寻找缺失的父爱,到处认干爹。吴敏的父亲由大陆来到台湾,却不务正业,嗜赌如命,最后走上邪路,因贩毒坐了牢。吴敏的母亲只能将刚出生的吴敏交给他的叔叔。自小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经历让吴敏特别希望拥有一个整洁宽敞的家。所以当吴敏住在张先生宽敞的家里时,不禁感叹:“张先生这个家真舒服,我一辈子能待在这里,也是愿的。”而老鼠,自幼父母双亡,寄居在当保镖的哥哥乌鸦家里,一直受到哥嫂的欺压,没有生存的空间和尊严。他小偷小摸的战利品都要锁在自己的百宝箱里,谁都不许碰,因为这些战利品正是他确证自己存在的依据。

孩子的命运往往由其出生、成长的家庭决定。不幸家庭出来的孩子往往为了挣脱家庭的不幸而逃亡,可是这种逃亡与挣脱又会让他们陷入新的不幸。怎样才能在摆脱不幸的路上不落入新的不幸而陷入不幸的深渊?对于人生的这种悲剧性特征,白先勇的认识不断在发展。在他第一阶段的小说创作中,“他显然不相信一个人的命运操在自己手中”,所以在《台北人》以及第一阶段创作的其他小说中,故事大都在一片悲凉中结束,结尾犹如落日黄昏,前方就是黑暗的夜。而在《孽子》中,作者对人生悲剧性特征的认识与思考开始发生有所发展。《孽子》在表现历史沧桑与人世无常的同时,也展开对历史与未来关系的思考。历史与未来在现实这个平台相遇,在历史呈现灰色时,未来如何才能摆脱扑面而来的灰色历史阴影?小说中,“我”离家后第一次去探视母亲的那段文字,体现了作者对于历史与未来关系的思考:

她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手搁在我的手背上。一刹那,我感到我跟母亲在某些方面毕竟还是十分相像的。母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最后瘫痪在这张堆塞满了发着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帐子里,染上了一身的毒,在等死。……我也步上了她的后尘,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亲十分亲近起来。

“我”现在正在经历着母亲曾经经历过的——逃亡、流浪和追寻。那么,“我们”的未来是否会落得一个和母亲现在一样的下场呢?“我们”如何才能摆脱通往毁灭的沉沦之路?

作者在思考的同时也在尝试着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案。对于如何摆脱历史昭示的灰色未来,白先勇的答案是“情”。每个人都有自己隐秘的情怀不能割舍:“我”与弟娃深厚的手足之情让“我”不止一次地同情和关怀比“我”小的孩子。小玉从小就有“寻父情结”,为了找到自己的日本父亲,实现樱花梦,想尽办法到日本去,还把东京的街道都给背熟了。吴敏自小对整洁、宽敞的家的向往让他始终挂念着张先生的家。这些不能割舍的情怀犹如黑暗中微弱的光明,照耀着这群“孽子”,摆脱沉沦,通往光明。“安乐乡”的建立,为“我们”摆脱沉沦搭建了一个平台。“自从安乐乡开张以来,有几次也有客人要约我出去,我都拒绝了”,即使是人很好的老乡俞先生,最终还是被“我”拒绝了。这种拒绝体现了“安乐乡”这个平台的作用。转折已经形成,就不会再轻易倒回原来的状态。虽然“安乐乡”到底还是不被世所容,关门大吉,但是这群“青春鸟”却不会再回到黑暗中。小玉最终去成了日本,离自己的“樱花梦”大大地进了一步。吴敏的父亲来到台北,张先生也在一次酒后洗澡时中了风,面对这些,吴敏不离不弃,担负起了照顾张先生和父亲的重任。老鼠被抓进桃园辅育院,“受感化教育”。在辅育院里学会了染织手艺,而且“这样关一关,或许把那个小贼的贼性关掉些,也未可知”。“我”在除夕之夜,一年当中的最后一天,在“我”第一次到公园来的时候睡卧的那张长凳上,躺着一个和曾经的“我”一样的流浪的孩子。历史和现实仿佛重叠在一起,可如今的现实已不是过去的灰色模样,“我”领着罗平离开放逐地,去“我”那小却温暖的窝。小说在一个充满了希望和光明的情景中结束:

我跟罗平两人,肩并肩,在忠孝西路了无人迹的人行道上,放步跑了下去。我突然记了起来,从前在学校里,军训出操,我是我们小班的班长,我们在操场上练习跑步总是由我带头叫口令的。在一片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我领着罗平,两人迎着寒流,在那条长长的忠孝路上,一面跑,我嘴里一面叫着:一二 一二 一二 一二

小说充满希望的结尾体现了作者在思想境界上的提升。在一如既往的悲悯情怀中,白先勇开始尝试着超越有限与有常人生和无限时空与无常命运之间的矛盾。从《孽子》开始,白先勇尝试着将“情”来作为人类积极生命意志的源动力。这一思想到第三阶段的两部小说——《Danny Boy》和《Tea for Two》中,愈发自觉明显。面对无常的命运与有限的人生,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可以跨越种族,消弭生死,与时空一起达到永恒。从《孽子》到《Danny Boy》、《Tea for Two》,白先勇一直使用同性题材,因为“异性情侣,有社会的支持、家庭的鼓励、法律的保障,……而同性情侣一无所恃,互相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有彼此的一颗心”[1]。同性之间的真情少了一份欲望,多了一份纯粹。

从某种意义上说,《Danny Boy》和《Tea for Two》都是死亡的故事。《Danny Boy》中,主人公云哥因为爱上同性的学生而不为社会所容,来到纽约。沉沦的放纵带来了死神——艾滋病。然而“就在云哥对人生彻底绝望之际,他却在照顾另一位因强暴而染上艾滋病的患者丹尼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感动’——这使他终于从欲的挣扎中升腾而出,生命重新充实,心灵得以净化”。虽然故事中人物都已快到死亡边缘,然而他们在阶梯型的救助过程中,“寻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属,在‘救人—自救’中完成了自我的救赎”。[4]214伴随肉体泯灭的同时是精神的升华。《Tea for Two》讲述了一个同性恋者的群体,他们和异性恋者一样,和自己的爱人之间有着深厚的感情。然而80年代的一场艾滋病瘟疫使其中的东尼染上了艾滋病,而他的爱人大伟在照顾东尼的时候也不幸染上了艾滋病。当他们准备同赴天国的时候,幸存的几个为他们高唱“Tea for Two”。个体生命的死亡不仅不能阻挡反而肯定了人间真情与生命意志的永存。尼采在《悲剧的诞生》有这样一段论述:

酒神悲剧最直接的效果在于,城邦、社会以及一般来说人与人之间的裂痕向一种极强烈的统一感让步了,这种统一感引导人复归大自然的怀抱。在这里,我们已经指出,每部真正的悲剧都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

在尼采看来,古希腊悲剧之所以具有极高的艺术性和思想性,是因为它通过对个体生命的毁灭与否定,完成了对更高的统一性和实在性——尼采所说的“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的肯定。换言之,个体生命的毁灭是生命发展的必然历程,而个体生命的毁灭正是对形而上存在着的生命力的肯定。只要个体生命在有限的时空历程中,保持着旺盛的生命意志,“沉重的肉身”就圆满完成了对永恒生命意志的承载作用。那么,个体生命如何能够保持积极的生命意志呢?白先勇的回答是人间的真情。爱情、亲情、友情,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理解、包容与鼓励,既是每个个体生命积极生活下去的支柱,也是整个社会健康、和谐发展的基础。[5]27

三、结语

刘俊说:“随着白先勇小说题材、人物和主题的‘走向世界’,他观察世界的角度,也不只是站在国族(中国)的立场,而是具有了世界主义的高度——这对白先勇来说,应当是他创作上的一大丰富。”[4]值得注意的是,在白先勇小说的题材、人物和主题不断走向世界的背后,是白先勇思想境界的不断发展与提升。“白先勇是一位回民,在现实生活中恪守伊斯兰教的一切礼俗”,而泛及古今中西的阅读经历让白先勇对中国“儒、道、释”合流的思想文化传统以及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传统都有着深刻的理解与体悟。不同文化在白先勇这里汇集,却没有出现亨廷顿所说的“文明之间的冲突”。白先勇中西合璧,吸纳了这几种文明中普遍存在的人道主义情怀,并且将“情”上升到本体的地位。对于人生的无常、短暂与宇宙的永恒之间的矛盾,白先勇的回答既与中国文学的抒情性传统一脉相承,又具有中国特色。对世界文明中的人道主义思想提炼、吸收,使得白先勇的“情”具有普世价值。这点从白先勇小说的海外传播与接受状况不难看出。

如今,世界已处在全球化时代并向着更深层次的全球化不断发展。歌德“从民族文学到世界文学”这一设想的实现显得愈加迫切与必要。白先勇的小说创作历程,可以说是对歌德的设想的完美示范。而在白先勇小说“从民族到世界”的思想谱系中,《孽子》的重要地位和关键位置是不应被忽略的。

[1]白先勇.第六只手指[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

[2]欧阳子.白先勇的小说[M]//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3]夏志清.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说[M]//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

[4]刘俊.从国族立场到世界主义[M]//白先勇.纽约客.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5]尼采.悲剧的诞生[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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