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勤

2013-11-15 18:25张明润
清明 2013年5期
关键词:谢老局里局长

张明润

舒平很快就要从天河高中调到县教育局了,这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舒平只是天河高中的一名后勤人员,大家一般称呼这类人员为师傅,舒平当然就是舒师傅。舒平初中毕业去参军,从部队转业后,被安置在了天河高中。因为文化程度不高,他当不了老师,在学校只适合干后勤工作。他烧过开水炉,做过门卫,当过收发员,现在又负责办公用品的保管,同时兼任学校的水电工。一干快二十年了。

天河高中地处山区,那些年富力强的老师,特别是大学毕业刚来不久的年轻老师,都削尖了脑袋往城里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很正常。尽管山区地势比县城高,但那个高没用,城里才是真正有价值的“高”。但像舒平这样,既没什么本事,又没啥过硬的关系,年龄也四十出头了,根本连想都没想过能到什么高处去。只能眼看别人远走高飞,最多是被那些高升了的人请去喝一顿喜酒,享受一下别人的喜悦。其实就是这样的机会也不多,那些有文化的老师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临走时请客根本不叫他。

但谁也没想到,就在许多老师绞尽脑汁艰难地谋求调动而不得时,舒平竟轻而易举就要调到县教育局了。当然,对于这样的结果,舒平自己也压根没想到。

那完全出于一个偶然的机缘。

那是三月初的一个星期天,天河高中的王校长带舒平去县里,说是给教育局的谢局长汇报工作,顺便带点山区土特产去看望领导。王校长让舒平一道帮着拿东西。舒平当然不会推托,他干的就是后勤,帮校长跑跑路拿拿东西是他份内的事。王校长其实也可以叫别人,之所以叫上他,当然是因为他做事稳当,为人老实,嘴也严实,不会多事。但舒平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清楚,校长说是去汇报工作,其实是有私心的,是想求谢局长帮他调到城里。谢局长是天河高中的老校长,后来调到县一中,再一步步升上了县教育局局长。尽管老校长在时,王校长还没来,但说不定谢局长念在故地的情分上,会帮他一把。

一到县城,王校长就准备给谢局长打电话,但刚要拨号码又感到不妥,觉得还是直接去谢局长家为好。舒平拎了东西,跟在王校长身后。突然,王校长说:

“舒师傅呀,你对谢局长比我熟悉,等会到了他家,你可要放灵活点。”

舒平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似乎不太明白王校长说的“放灵活点”的具体含义。

不过要说熟悉,他舒平是比王校长对谢局长熟悉得多。谢局长在天河高中那几年,他父亲也住在学校,当临时清洁工。谢老是农村老头子,跟那帮有文化的老师说不上腔,晚上没事闷得慌,就找舒平下象棋。舒平也很乐意,舒平本身就是个棋迷。尽管舒平比谢老小许多,但棋盘上不分老少,跟老校长的父亲下棋,他很放松,完全没有在那些有文化的老师面前说话时那样的拘谨,两人在棋盘上互不相让,常常争得面红耳赤。有时老校长偷偷在旁边看他们下棋,见他们争执,开心得哈哈大笑。

那时谢老与舒平几乎是谁都离不开谁。凭着与谢老的关系,舒平与老校长接触自然也多一些。舒平觉得老校长人不错,待人亲和,尤其对父亲很孝顺,舒平认为这很了不起,不像有些人,当了几年官,就轻狂得不认得娘老子是谁了。舒平认为,做人首先要有良心,要孝顺。老校长是独子,很小时母亲就不幸去世,身在农村的他与父亲当初是怎样的相依为命,也就可想而知。舒平的经历与谢局长有点相似,他母亲也去世得早。正是这一点相似的经历,让舒平感觉与老校长很亲近,也很尊敬他。

那时有人曾私下说老校长搞腐败,把自己父亲照顾到学校,要是别人找上门来,谢校长会答应吗?舒平听了这些怪话,只当听着,一句都不多言,他甚至为老校长叫屈:这也算得上腐败吗?校长又不是让父亲来当官,何况谢老一点都不依仗儿子显摆,既随和,又勤快,不怕脏不怕累的,不说别的,光是打扫厕所一事,就够难为他的了。

后来老校长调到县里,舒平就再没见过老校长,更没去过老校长家。这倒不是舒平不念旧情,而是觉得一个搞后勤的跑局长家干什么,不是找着讨人嫌吗?不过有时舒平会想起谢老,一晃过去十年了,也不知谢老现在怎么样了。

舒平这样想着旧人旧事,王校长已带他到了谢局长家门口。

王校长小心翼翼地敲着门,门开了,开门的却不是谢局长本人,好像是他乡下的一个亲戚。一进门,发现里面还有许多人,都是乡下人模样。谢局长从里面的一个房间走了出来,衣衫不整,一副很忙乱的样子,丝毫没有一点局长的架势。这反倒让王校长很拘谨。还是谢局长麻利,很快换上了外套,招呼王校长和舒平在沙发上坐。

谢局长虽然换上了外套,但脸色看上去很疲惫,再看谢局长家那么多人,王校长仍有些不自在,心里正纳闷,谢局长说明了情况。原来半个月前他的老父亲中风了,送到医院急诊,命是保住了,但手脚不能动弹,生活不能自理,整天躺在床上,并且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谢局长又说:“这几天乡下老家来人看望,家里忙得乱糟糟的,很不好意思哦。”

王校长不觉心里暗暗叫苦:今天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但王校长还是很镇静,说请谢局长不要太急,又说山区信息不便,一点都不知道谢局长父亲中风的事,不然,他无论如何也要来看望看望谢局长的老父亲。

舒平在旁边听着,觉得王校长其实很灵活的,话说得好。王校长也确实没撒谎,天河高中的确没人听说谢老中风的事。至于王校长说来看望谢老到底是不是真心话,舒平不管,他只是想,他要是知道,说不定真的会专程来看看谢老。

想到这,舒平忽然插话问:“谢局长,您父亲现在人在哪呀?”

“就在里边床上躺着。”谢局长说,“我带你们进去看看吧。”

一进房间,老人果然在床上躺着,大概听到开门的声音,老人吃力地偏过头。谢局长给父亲介绍了王校长。王校长赶紧上前握住老人的手,表现出很亲切的样子。但老人脸上的表情很僵硬,很木然。王校长正想跟老人说什么话,老人突然发现了王校长身后的舒平,脸上的肌肉陡地颤动了一下,眼睛也突然亮起来,喉咙里吃力地发出哼哼的声音。

舒平立即走上前。这时谢局长对老人说:“这是舒平,是原来和你一起下棋的舒师傅呀。你还记得不?”舒平也大声说:“谢老,我是舒平啊,您还记得我不?”

老人脸憋得通红,喉咙里一直哼哼着,极力想说出话,但终于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舒平知道老人不能说话了,赶忙说:“您躺着,我知道您还记得我。”

老人艰难地点着头,忽然,竟像小孩一样,扯动着嘴角,“呜呜”地哭开了。

屋里的人一时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舒平赶忙在老人身边坐下来,帮老人擦着眼泪,一边像哄小孩一样,说:“好了,好了,您老不要哭,您老会好起来的。”

谢局长也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又说:“王校长、舒平,我们到客厅坐吧。”

舒平说:“谢局长、王校长,你们去坐,我就在这陪一会谢老。”

“那也好。”谢局长说完,就同王校长一起去了客厅。

大约个把小时后,王校长和舒平才从谢局长家出来。在回学校的路上,王校长问舒平:“你陪谢老那么长时间,谢老跟你说了些什么?”舒平说:“他什么也没说,你忘了,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呀。”王校长如梦初醒,说:“哦,是的是的。”

就在这事过后没半个月,谢局长托人传口信,让舒平到局里去一趟。

那天舒平到了谢局长办公室,谢局长很热情地让他坐。舒平很是受宠若惊。听说谢局长找他,舒平起了个大早,搭上第一班中巴车往县城赶,到局里时,局里人刚上班。来的路上,他内心一直忐忑不安,不知谢局长叫他来做什么。此时,他不由得乱七八糟地猜想。没想到,他所有的猜想都不对,谢局长说的事情,是他根本猜都不敢猜的。

谢局长说,教育局里的老收发员下个月就要退休,到时收发员的职位就空着了,局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他想到了舒平,问舒平愿不愿意来?

毫无思想准备的舒平脸憋得通红,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轮到他头上。虽说不是来当官享福,干的仍然是收发工作,但无论怎么说,人总是到了局里,到了城里,人前人后不知要光彩多少,再说以后落户在县城,哪一样不比窝在山窝里强?不说别的,单说儿子以后跟他到了城里,自然就能上县里的高中了。县城高中无疑要比天河高中强,儿子以后念书能念出好成绩,考上名牌大学,就是他们舒家第一大喜事了。

舒平脑子里转了这么一大圈,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眼睛睁得老大。

谢局长见他这样,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并说,收发是舒平的老本行,局里的收发工作比学校其实还要单纯,舒平肯定能做得很好。他早就知道舒平工作负责,如果舒平愿意来,他也放心。但这当然得舒平本人同意,所以今天专门找他来谈谈。

这样的好事,还有什么不愿意的?终于,舒平说出了一个字:“好!”

谢局长见舒平那样,笑了,说:“那好,就这样说了,等手续办好了,下个月一号,你就正式来局里上班。”

舒平坐在谢局长对面的沙发上,身子不自觉深深地前倾着,十分卑微的样子。突然,他像醒过神似的说:“谢局长,您父亲是不是好些了,要不,我去看看他?”

谢局长笑着摆了摆手,说不必不必,一个病人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想看他,以后时间长着呢,你到局里来上班了,还怕看不到他?你现在回去抓紧做准备工作,你调到局里来,也不是说来就来的,你有老婆孩子,他们肯定也要一起来,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局里是没有住房的,你得首先租一套房子,老婆孩子的事你也要事先安排好,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说,我能帮忙的尽量帮。你那边的工作,明天我来跟王校长打下招呼。

从谢局长办公室出来,舒平往车站走,一路都有些恍惚,像是做了场梦。他突然狠狠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很痛,这使他确认一切都是真的,他很快就要调到县教育局了。他不觉蹦跳了几下,恨不得马上就赶到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婆。

可是一到车站,舒平又想,自己就这么回去了?无论如何得对谢局长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啊。但怎么感谢呢?舒平从来没请领导吃过饭买过东西,这些他都没经验,人家也不一定在乎。思来想去,舒平决定,还是去看看谢老,时间还早,陪谢老坐一会再走不迟。舒平知道,谢局长是个孝子,等他回来知道他来看谢老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舒平于是折转身,很快就到了谢局长家。今天谢局长家没有许多人,谢局长和爱人都上班去了,开门的是一个乡下半老头,一问,姓钱,是谢局长请来服侍谢老的。这个老钱脸色并不好看,对舒平有些冷淡。舒平没在意,直接进了谢老的房间。

躺在床上的谢老显然没想到舒平又一次出现在面前,嘴角又动起来,并吃力地想爬起身。舒平怕谢老又要哭,赶忙扶他重新躺好。谢老说不出话,舒平却不知说什么好,便也不说话,两人只是眼睛相对着,但显然,谢老平静了下来。

舒平想跟谢老说自己快要调到县教育局的事,并想说一些感激谢局长的话。但谢老不仅说不出话,耳朵也好像比以前差多了,要大声喊才行。而那个老钱就在门外,他一喊,让老钱听到肯定不好。他又想跟谢老说不要着急,好好养着,很快就会好的。但这些话上次他已经说了不少,再说就多余了,作为病人,听多了心里反而会不好受。

无话可说的舒平就这样坐着,见谢老痛苦的样子,不觉替谢老难过。人呀,也真是,从前好好的,怎么说中风就中风了呢?

舒平就这样陪谢老坐了个把小时,老钱进来了,说是要给谢老喂药。舒平一看时间也不早了,等会谢局长他们就要下班,被他们看到并不好。于是他出了门。

回到天河,午饭时间已过了,舒平没先回家,急匆匆去找老婆。

舒平的老婆没有工作,在学校门口租了一个小门面,专门卖盒饭给学生吃。学校尽管有食堂,但舒平老婆的生意还是很不错的,如今许多学生似乎很有钱,他们吃厌了食堂的饭菜,就常常到舒平老婆这样的小店来换一下口味。舒平老婆的盒饭四块钱一份,包括小菜和几片火腿肠,还可以煎个荷包蛋什么的,当然这得另外加钱。但总之很便宜,加上舒平老婆手艺不错,很会调味,因此她的小店很受学生欢迎。不过校方曾经干预过,说这既影响食堂的工作,也让学生养成了坏习惯,不利于他们好好学习,再说那些学生乱花钱,一些家长也反对。舒平的老婆是个大块头,性格没舒平那么好,那天她不听舒平劝阻,跑到校领导办公室,手叉腰,对几个校领导大声吼叫:“我没工作,我不开店吃什么?不要我开店,那好,你们就给我安排个工作。”那些领导一见她这架势,也就作罢了。

中午吃饭时,也正是舒平老婆大忙的时候,一般这时舒平都要给老婆帮忙。今天时间晚了些,老婆大忙的高峰已经过去了。舒平进了老婆的小店,老婆正在收拾,见舒平进来,就大声大气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来给我帮忙?我一中午都忙昏了。”舒平赶忙说:“刚回来,刚回来,你看我身上都跑出了汗呢。”舒平见店里嘈杂,没急着跟老婆说调动的事,自己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就先在店里闷头闷脑地饱吃了一顿。这时老婆也收拾得差不多了,舒平催老婆一起回家,说有很重要的话要说。老婆说什么重要的事,在这说不就行了?舒平说不行,一定要回家说。

“去了一趟县城,就名堂多了。”老婆边说边关了小店的门。

回到家,没见到儿子。儿子念初二,那小子说不准是去教室用功了,还是去镇街上玩了。舒平今天没心思问儿子的事,儿子不在家正好。舒平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然后神秘兮兮又十分得意地跟老婆说了他很快要调动的事情。他以为老婆听了一定惊喜,没想到老婆根本就不相信,说舒平是说梦话,今天没帮她忙就说梦话对她讨好卖乖。

“我要撒半句谎天打雷轰。”急了的舒平竟指天发誓。然后又急巴巴地把上午谢局长找他说的话再细说了一遍。这下老婆终于相信了,喜形于色地说:“你舒家祖坟什么时候冒烟了?”见老婆高兴的样子,舒平乐了,叮嘱老婆暂时不要说出去。而后就打了个哈欠,说今天起了个大早赶车,现在困死了。又说老婆天天辛苦,今天中午也好好睡一觉吧。说着就去拉老婆上床。老婆立即警惕地说舒平根本就不是想睡觉,是想歪心思。舒平坦白承认是想歪心思了。老婆说要想也要等到晚上,这大白天的她不干。舒平说他等不到晚上了,现在就要干。说着就连哄带拉,终于把老婆弄上了床。

舒平即将调到教育局的事,很快就在天河高中传开了,许多人都不免惊诧,见了舒平,觉得像是换了一个人,有点不认识的感觉。尽管舒平到局里仍然只是做后勤搞收发,但那些人心里还是有点酸溜溜的,觉得这个平时不起眼的人,竟还有这能耐。有些在学校待的时间较长的人,知道谢局长在天河高中时,舒平与谢老头子下棋的事,就背后议论,说舒平就靠的谢老这层关系,再砸一些钱,把事情搞定了的,别看舒平看上去老老实实的,实际上他还真有一手呢!还有人说,谢局长把舒平搞到局里很可能有什么图谋。都不信一件好事会无缘无故降临到一个老实人头上。

这些当然都只是猜测,谁都说不出事实来,没有根据的事不能乱说,因此都只能是偷偷议论,见了舒平,嘴上还是要祝贺,祝贺舒平高升了,又吵着要舒平请客。舒平从没听过别人祝贺的话,也不知道怎么酬对,只是憨憨地笑。他真的怕人再对他祝贺,恨不得天天躲在家里不见人。有一天王校长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很认真地说,什么时候学校要给他搞一个欢送。舒平又怕了,连说不不,我还有许多事情呢。王校长说:“那怎么行?这是学校的惯例,不管是谁高升了,学校都要搞一个欢送。你调到县局去,也是我们天河高中的光荣,应该庆贺的嘛。你现在忙你的事情,等你忙好了,我们再搞欢送。”

舒平这段时间的确忙,隔天就往县里跑。正如谢局长说的,调到县里,也不是说来就来,单是租房子一事就把舒平搞得够呛。老婆事先定了原则,租房最好租在哪个学校附近,到时她也好干她的老本行,给学生卖盒饭。舒平觉得老婆这个条件虽有点苛刻,但的确是从实际情况着想,老婆不能不干点事,既然她给学生卖盒饭卖出了一点名堂,那就还得顺着这个名堂走。为了老婆这个“原则”,舒平在县城几所学校旁边转悠了好几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住房,主要是太贵了,舒平根本没想到县城的住房租金那么贵,比镇里几乎要贵一倍。住房都这么贵,要是租个小门面给老婆卖盒饭,还不知要贵到哪里去。

想到这,舒平头都痛了。

老婆却没他那么急,叫舒平耐心找,总能找到合适的。舒平说,谢局长都快把他调动的手续办好了,下个月他就要到局里上班了。老婆说,你上班去就是了,你到局里晚上先打个地铺,一边上班一边找房子,等你找好了,我和儿子再搬过去。

虽然老婆这么说,舒平还是急,一个人在城里怎么行?无论如何房子得先找好。这事他不好找谢局长,他想到了几个在县城的战友,想请他们帮帮忙。人们都说同学战友关系最铁,但那也要看什么情况。舒平许多年都很少与县城的战友有联系,到县城办事也基本不往战友那里跑。一是因为隔得远了,最主要的是各人混得不一样,混得好的与混得不好的,哪怕是战友也会渐渐疏远。就像舒平,算是混得不怎么好的,叫他常常往混得好的那里跑,他觉得不好意思。而人就是这样,相互间越不跑,也就越来越疏远了。

舒平想到战友时,不觉有些心虚,万一人家不理他,岂不难为情?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去找战友,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在税务局工作的战友。这个战友一听说舒平很快要调到教育局工作,很高兴,说租房子的事不急,中午他来做东,把几个战友都喊来,大家好好聚一聚再说。

中午的聚会上,舒平没想到战友们都这么亲热,就有些后悔平时没和大家来往,甚至有些愧疚,似乎一切责任都在他自己。但他又想,如果不是他要调到局里来,这些战友会对他这样热情?这个想法只在舒平的大脑里闪了一下,马上就转念想,不管怎样,此时大家的热情不是假的,以后自己调到了县里,与大家见面的机会更多了,一起亲热的机会也就更多了。这么想时,舒平就更为自己即将的调动而得意。

那些战友毕竟在县城待的时间长,几个人分头去找,第二天就在县职高附近帮舒平打听到了一套住房。因为是平房,战友原以为舒平看不中,没想到舒平很满意。他在天河高中住的也是平房,住惯了,叫他住楼房还真一时不适应呢,以后老婆搬个坛坛罐罐的出门也方便。最主要的是房租不贵,当然比镇里要贵,只是跟前几天他自己找的比起来,要便宜许多。

当天下午回到家里,舒平很高兴地把找到住房的事跟老婆说了,以为老婆会很高兴,晚上又会有好事等着他,没想到老婆脸色有点不好看。老婆倒不是不满意舒平找的房子,而是她不知从谁嘴里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至于说舒平砸了多少钱搞调动,老婆当然心底清楚,这是完全没有的事,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因为家里的钱由她掌管着,舒平能拿什么钱去砸?但说谢局长调舒平到局里是另有图谋的话,倒真的让她有些狐疑。是啊,谢局长要不是有别的想法,怎么会把一件好事无缘无故降临到舒平这个老实人头上?但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谢局长到底会有什么想法,就问舒平可能想出什么名堂。

舒平听老婆这么一说,乍一下有点糊涂,但很快就说:“谢局长还不是看在当年我与谢老要好这层关系上,才想到让我去的,谢局长还说了,他是看中我工作负责,做事让他放心。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工作本来就负责嘛,谢局长在天河待那么多年,当然也清楚。你莫听那些人嚼舌,他们是不服气,你想想,他们哪个不是想往城里调?自己没调成,就不服气别人了。”

老婆似乎还是不放心,忽然,她想起了什么,问舒平:“听你说谢老中风了?”

“是的,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老婆说:“我是想谢局长是不是想让你去给他服侍谢老?”

“你真是胡扯!”舒平急得脸涨红了,“我是去上班,是工作人员,又不是保姆,怎么会是去服侍谢老?你也真想得出。谢局长一个局长,服侍谢老的事还解决不了?我上次就对你说了,谢局长早就找了个叫老钱的人专门服侍谢老了。他不找老钱也会找到别人,与我调动有什么关系?你也真是,那些鬼人也真是,亏他们说得出,你告诉我是谁说的?他怎么不当面跟我说?”

老婆被舒平一顿说教,底气似乎弱了,说:“这话没别人说,是我自己想的。”

舒平说,那你以后就不要这么想了。老婆也就没再做声了。

第二天,王校长就找到了舒平,叫他今天晚上什么地方也不要去,学校安排为他搞欢送。

所谓搞欢送,就是学校的几个领导及有关人员请舒平在酒店里吃喝一顿。一进酒店,王校长就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了。舒平什么时候能在酒桌上挨着校长身边坐?此时他紧张得都不知道说谦让的话了,头脑里似乎一片空白。大家都坐好,王校长就说欢送开始,舒平本能地站起来准备给王校长敬酒,王校长却按住他的手连说等会等会。随后王校长就说起开场白,把舒平这么多年在学校的工作好好地表扬了一番。最后,王校长说:“舒师傅能调到县局去,是我们天河高中的光荣,来,让我们共同举杯,为舒师傅庆贺!”

整个欢送,大家酒喝得热火朝天,舒平少不了给每个人都敬酒,别人自然也要给他敬酒,敬酒时还要说,以后舒平到了局里,可不要忘了天河高中的人,到时去县里办事,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舒平不知道怎么回答人家,只知道满满地把酒灌进肚里,他一共喝了多少酒,都不记得了,出门时,只觉天旋地转,回到家,就倒在床上吐得一塌糊涂。

舒平按时到教育局上了班。但老婆和儿子并没有马上一起搬到县里,这主要是因为儿子。儿子读初二,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期末考试,这个时候转学当然不好。老婆说,这段时间她在家照顾儿子,等儿子考过试了,就一同搬过去。

就像谢局长说的,局里的收发后勤工作比在学校还要单纯,没两天舒平也就适应了。在舒平看来,所谓适应,也就是认识局里的人。舒平每天接到书报信件,就往局长、副局长办公室,还有各个科室送。比起学校来,局里的人并不见得多,没几天,舒平就认识了各位副局长,各个科室的科长、副科长以及科室人员。舒平初来乍到,自然很谦卑,也很勤快,碰到一些小事,不是他份内的,他也很主动地做做,比如见人搬东西,他马上就去帮忙,还替人打打开水,浇浇花池,整理废报废纸,扫扫楼梯走廊什么的。大家对舒平也都很客气。他们说,舒平比退休的刘老好多了,那个刘老是个老油子,整天不知想些什么,分送报纸都常常分送错,平时别的什么事也不做,坐在那里腿翘得老高,像个老爷似的。

舒平听了这些并不多言,他不认识刘老,也不知道别人说刘老的话是不是真的,只是想,不管那个刘老怎样,自己做事认真一些、勤快一些是应该的,不说别的,单是出于回报谢局长就应该这样,他是谢局长调来的,总不能给谢局长脸上抹黑。

这天上午,舒平送报纸到谢局长办公室,谢局长正坐在沙发椅上,一只手夹着一支笔托着下巴,头歪着,眼睛是闭着的。舒平以为谢局长正在思考问题,就轻手轻脚地把报纸放在桌上,正准备出去,谢局长头抬了起来,揉了一下眼睛,并打了一个哈欠。舒平发现谢局长的眼睛是红的,看来是没有休息好。谢局长让舒平坐下,对舒平说,舒平儿子转学的事他已经跟县二中的领导说妥了,下学期就可以转过来。

舒平打内心里感激,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感激的话才好,憋了许久,他还是想到了谢老,就问谢局长,谢老现在是不是好些了,这两天晚上他忙着在屋子里收拾,都没有去看看谢老,现在没什么事了,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去看看谢老。

晚上一吃过饭,舒平就一口气跑到了谢局长家。

开门的是谢局长的爱人陈老师,很客气地让舒平进屋。陈老师还在天河高中时就跟舒平很熟悉了,舒平没什么拘谨的。舒平一进客厅,没见到谢局长,就问谢局长是不是在外面吃饭还没回来?陈老师说,他现在哪还有时间到外面去吃饭,就是有些饭非去吃不可的,也会早早就回来,家里老爷子等着他哦,他天天晚上都得在家服侍老爷子。这不,他刚进卫生间帮老爷子方便了,你等会,他马上就出来了。

谢局长已经在卫生间听到舒平的声音了,在里面说,舒师傅呀,你先坐会,我就来。话刚落音,卫生间的推拉门就响了,谢局长搀扶着谢老从卫生间出来。舒平马上跑过去,帮谢局长搀扶谢老。上次来,谢老还只能躺在床上,没想到现在能被人搀扶着走动了,舒平很有些惊喜,不停地说,能走了就好,我就说了,您不要急,您老会慢慢好的。

谢老显然没想到舒平又来了,他的脸又憋红了,嘴角也在动,竟很吃力地说出一个字:“你……”舒平又高兴了,说:“您还能说话了呀,真好!”

舒平同谢局长一起把谢老搀扶到房间里,谢老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床边。谢局长招呼舒平也一起在房间里坐下。谢局长告诉舒平,一个月来,按照医生的嘱咐,谢老一直在家吃药,情况比开始好些了,能拄着拐杖缓缓移步,还能说出一两个字来。

舒平不停地说,这就好,以后会渐渐恢复的。

对面的谢老听舒平说话,不停地对他点头。

谢局长站起来,掸掸谢老的床单,准备让谢老躺下。舒平马上也起来帮忙,谢老却不配合,摇着头,意思是他还想这样坐着。两人也就由着他。

这时,舒平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个老钱呢,怎么没见到他?

谢局长告诉舒平,那个老钱只管白天,到了晚上就回家。

谢老听到这,头开始不停地摇。

谢局长又告诉舒平,老爷子对这个老钱好像很不满意,但不满意有什么办法呢?如今要请一个好的男护工太难了。就是不满意,也还得尽量哄着他。

“他不会欺负谢老吧?”舒平问。

“那倒不至于。”谢局长说,“就是有些嫌麻烦,不耐烦。”

舒平不觉有些愤愤然,说:“这个老钱也太不像话,拿了工资就应该负责呀。”

谢局长说:“也不能怪他,能像现在这样也就不错了,他毕竟是请来的,不是家里人。”

舒平说,这倒也是。舒平知道,谢局长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不在身边,帮不了什么忙,陈老师一个女的,许多事情也不方便,谢老又只有谢局长这一个儿子,这老爷子成这样了,也亏了谢局长操劳,怪不得上午他见谢局长上班时都打着盹呢。舒平心里感慨,谢局长虽是局长,其实跟一般人一样,家里的难处也一样是难处。

谢局长说:“尽管老爷子对老钱不太满意,但白天毕竟有个人在他身边,我也还算放心;晚上有我在,也没什么。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老爷子他心里总是很着急.他本来就说不出话,那个老钱他又不喜欢,只有老家来了熟人,老爷子才来精神,还比如你舒师傅,老爷子还真是记着。你还记得上次吧,他竟然都哭了,也怪,许多人都来看过他,但除了见到你,他还真没有哭过呢!”

“谢老记得我,我却这么多年没来看他,真是对不起啊!”舒平说。

谢局长说:“不不,我刚才说这个,不是这意思。”

舒平说:“不管怎样,反正以后我会常来陪他老人家。”

谢局长说:“那我要替老爷子谢谢你了!”

舒平说:“谢局长这是说什么话啊。”又问,“谢老知道我调到局里来了吧?”

“他不知道,我没跟他说。”谢局长说。

舒平连忙凑近谢老说:“我调到局里来了,是谢局长帮我调来的,我心里感激呢!”

谢老听了不住地点头,又一个劲地摇头,意思大概是说,舒平不用感激。

谢局长这时突然把话题转了,说舒平来局里工作,大家都说他表现很不错。舒平一听立即就坐正了身子,刚才与谢局长说谢老的事情,像谈家常,都忘了把谢局长当局长了,一谈到工作,舒平似乎突然意识到谢局长的身份,很认真地听着。

其实谢局长接下来也没再说什么,他让舒平喝点水该回去了。

舒平回到租住的房子。这房子是人家住过的旧房,舒平租到这样的住房,也省了许多力气,不用装修,水电都是现成的,还有一些简单的家具,包括一台半旧的彩电。

舒平一个人坐在屋里看了一会电视,也没心思再看了,脑子里回想着刚才在谢局长家的谈话,谢老的影子总在眼前浮现着,还有当年与谢老下棋的情景。不知为什么,舒平后来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舒平的父亲如果还在世的话,跟谢老年龄也差不多,但舒平的父亲十年前就去世了。舒平的父亲是镇里的老邮递员,辛辛苦苦在山区跑了大半辈子,退休后本该享几年福,没想到得了癌。父亲平时总不说有什么不舒服,到了说不舒服时。去检查,已经是肝癌晚期了,在医院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这事情让舒平很难过,比母亲去世时还难过,一直觉得欠了父亲的债,父亲生前他没有好好孝敬老人家。

一晚上,舒平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想,内心不禁有些幽幽的。

马上就要高考了,接着又要中考,谢局长常常要开会,有时还得到各乡镇学校布置和检查工作,一般当天去当天就回。有一天早上刚上班,谢局长找到舒平,说今天他要到山区几个学校跑跑,晚上可能回来得晚,他跟老钱说了,晚上请他加一下班,替他照顾一下老爷子,老钱也答应了,但考虑到老钱平时的态度,他有点不放心,希望舒平晚上要是没事,就往他家跑跑,帮老钱一点忙。舒平自然满口答应,说谢局长出差只管放心,他保证晚上早早就去。又说即使谢局长今天不去出差,他也正准备晚上去陪陪谢老的。

下午下班,舒平没有回住处,就在附近小店里吃了碗牛肉面,又回到局里坐了一会,估摸着陈老师饭也该吃过了,就起身往谢局长家走。

一进谢局长家,陈老师果然刚好吃过饭。见到舒平,陈老师问他怎么不到她家来吃晚饭?舒平撒谎说,晚上一个战友喊他去吃饭了。说完,就进了谢老的房间。房间里,老钱正在给谢老喂饭。老钱见了舒平,认出来了,这回倒不像上次那样冷淡,很客气,说上回见到他,知道他是这老爷子的老熟人,一看就是个和善人。

舒平因为听谢局长说过老钱的一些事,对他本没什么好感,但现在老钱对他客气,他也就很客气地对老钱笑笑,并掏了一根烟给老钱。老钱把烟夹在耳朵上,说现在哪有时间抽烟,等把老爷子的饭喂好了才能抽。舒平说,那我来替你喂,你先抽烟吧。老钱一听,高兴了,连忙把饭碗递给舒平,说那就麻烦你了,我就先把烟抽了。

舒平一口一口地给谢老喂饭,谢老一口一口地吃着。老钱在旁边一边抽烟一边看,说:“我说你这位师傅呀,你们毕竟是老熟人,老爷子还真就服了你了,我给他喂饭,他吃得慢吞吞的,看你这一喂,他吃进去的饭都好像变成了人参,嚼得那么有味儿。”

舒平笑着说:“这怎么会呢?我看你喂他也吃得蛮有滋味的。”

对面的谢老一会看看老钱,一会看看舒平,眼神有些怪怪的。

突然老钱的手机响了。老钱到外面接电话,不一会,就进来了,说真是烦人,家里的那个小孙子总是不听话,又跟隔壁人家的孩子打架了。接着,又对舒平说:“真不好意思,索性麻烦你这师傅一晚可行?我想回去看看小孙子到底怎么样了。”

陈老师这时过来了,很有些激动:“这怎么行?说好的今天晚上你加个班,怎么中途要走呢?你小孙子的事情,有你儿子他们在家,有什么关系?”

老钱说,您说的不错,只是我这做爷爷的放不下心,如果真不行,那我就不回家了。

老钱说话时,显然有些不高兴。舒平本来想帮陈老师说话,但怕老钱不高兴,以后的事情就更麻烦,连忙说,老钱你还是回去吧,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没关系的。

老钱一听,立即换上了笑脸,连说,你这师傅真好,那就谢谢你了。说完,老钱就走了。临出门时又说,他晚上就不再来了。

老钱一走,陈老师很是愤愤然,说老钱完全是撒谎,什么他小孙子打架,其实是有人喊他打牌。陈老师告诉舒平,这老钱也60多岁了,是县郊的农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前两年县城搞开发,他们的土地被征用了,没有了土地种,他那两个儿子就都在城里做小生意。老钱没事干,就天天打牌,听说输了不少钱,为此他小儿子与他吵过几次,据说差点都打起来了。他儿子与老子打架自然不对,但这老钱也太不像话,天天打什么牌呢?做老人也要有做老人的样子才对。这回老钱来做护工,就是他大儿子介绍来的。他大儿子说,让父亲来做护工,倒不是为了想挣多少钱,主要是找个事拴住他,免得他没日没夜打牌。

舒平说:“老钱看来也还听话,他儿子叫他来当护工就来当护工。”

陈老师说:“老钱也是没办法,他两个儿子都不再给他打牌的钱了,他到我这来挣点钱,就是为了晚上有钱好打牌。你说这样的人,哪有心思做好护工?我和你谢局长对他总有些不放心,倒不是怕他偷什么,就担心他护理不好,出差错。但又确实再难找别的人,现在不说城里人,农村人的生活条件也都好了,谁还愿给人做护工呢?”

舒平说:“现在也确实是这样。不过这老钱也真是,非要打什么牌呢?各人也都是有说不清的事。刚才我就觉得不对头,怎么正好今天晚上他孙子就打架了?他要回去也就随他吧,反正我晚上也没事。我就在这好好陪陪谢老吧。”

就在舒平与陈老师说话的当儿,谢老的饭也喂好了。舒平说,陈老师你去房间备课吧,我这就来给谢老洗澡。陈老师说真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了。说过就进房间了。

舒平将卫生间的莲蓬头开了,回来将谢老慢慢地搀扶进卫生间,然后给谢老脱衣服。就在谢老的内裤褪去时,舒平和谢老都不觉愣了一下。突然,谢老嘴角动了动,终于又一次在舒平面前哭了出来,让舒平有些措手不及。舒平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湿了。他想,谢老也许是内心里难过,也许是对他感激。他想好好劝劝谢老,但那些话说过许多次,再也说不出新鲜的了。突然他一闪念,将谢老安稳了身子,然后将自己的衣服也全脱去,赤条条地与谢老挨在了一起。不知为什么,谢老没再哭下去,很听话地任舒平为他慢慢洗澡。

舒平仔细地为谢老洗澡,面对谢老赤条条的身子,舒平忽然感到有点恐惧,谢老的皮肤处处可见很深的褶皱,虚脱脱的,衰老得很厉害。这让舒平又想到了父亲,父亲住院时,舒平也曾为父亲洗过澡,父亲那时也和现在的谢老一样,浑身松垮垮的。在那之前,在舒平的记忆里,父亲总是那么强壮,没想到病中的父亲会变成这样。就在他给父亲洗澡时,仿佛第一次感受到衰老是怎么回事,心里还想着:人为什么会衰老呢?舒平的父亲住院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但父亲那种衰老的样子,一直还留在他记忆的深处。

舒平没让自己沉浸在回忆中,也没让自己想太多,他给谢老擦干身上的水,又给谢老换上了衣服。他自己没带衣服,就将脏衣服重新穿上,然后搀扶谢老回到房间。

在房间,舒平给谢老喂了药,一时没什么事了。忽然,舒平想起什么,问谢老,家里有没有象棋?谢老眼睛一下亮起来,吃力地说出一个字:“有……”舒平便喊陈老师,家里的象棋放在哪呀?陈老师一出来,知道怎么回事了,很快高兴地找到了象棋。

象棋显然许久没下了,塑料纸棋盘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舒平将棋盘抹平,将灰擦去,然后摆在谢老的床上,又把红黑棋子都摆好。黑子少了一个“仕”,舒平顺手在桌上拿了个药瓶盖放在了“仕”的位置上,就开始和谢老下棋。

两人很快就沉入棋局中,舒平一时忘了眼前的谢老已不是当年的谢老,竟像当年那样,下到得意处,轻狂地说:你看我怎么戏弄你。这是当年他们下棋时常说的话,不管自己的棋局占不占优势,都惯于用这句话来干扰对方,以达到自己的心理占优,让对方出错的目的。但此时舒平说了几次,竟没有谢老反击的声音,发现不对,突然意识到谢老是个病人,已不能说话了,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糊涂,不觉抬头看谢老的脸色。谢老似乎并没感到什么,只是专注地看棋盘,很显然是在思考,后来,他抖抖索索地伸出手,移动了一颗棋子。舒平慌乱中下了一步臭棋,露出了致命的破绽,但后悔已来不及了,不许悔棋是他们十几年前就约定的规矩,他必须遵守。就这样,舒平很痛苦地眼睁睁看谢老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来,将棋子移到了他预料到的地方,舒平只得认输了。

接下来又下了两盘,没想到谢老大失水准,最简单的棋都看不出来,让舒平不敢置信。先以为是谢老让自己的,猛然,舒平想起曾听人说,中风的老人意识上常常会出现障碍,谢老现在肯定是这样的情况。想到这,舒平不敢再下,赶忙收了棋盘。

陈老师这时出来了,说谢局长刚打来了电话,他正在路上,大概半个小时就可以到家,现在10点多,麻烦了一晚上,舒平该回去休息了。陈老师还说,谢局长一再说要她替他感谢舒平。舒平说,这有什么感谢的。临走时,舒平忽然想到谢老该小便了,于是搀扶谢老小便后,才回去。

舒平一直遵守自己的诺言,晚上无事就去陪谢老坐坐,或是下棋。当然棋不敢多下,舒平听谢局长说,医生叮嘱老人要多活动,这样有利于恢复。舒平就常常搀扶谢老锻炼走路。有时上班没事,舒平也去看看。谢局长家就在局大楼后不远,来回一趟也很快。开始舒平有些顾虑,上班中间溜号,怕人家知道了说三道四,但出去了两回,也没人说什么。舒平心想,只要不耽误工作,平时勤快些,待人和气些,人家也不会说什么。老钱也知道舒平在局里上班了。舒平一去,老钱也跟着高兴,因为舒平总会替他干点事。

一转眼,舒平的儿子期中考试过了。这个双休日,舒平回到了天河的家,他问儿子考得怎样。儿子却不说话。舒平也就没再问,儿子的学习情况舒平心底还是有点数的,这小子平时不大说话,成绩一直还行,虽然算不上尖子生,但总在班上第十名边上晃荡。晚上老婆一回来,就跟舒平说,老师跟她说这次儿子考试退步了许多,一下掉到二十多名后面了。舒平一听急了,儿子的学习一直是他心头的一件大事。他回头问儿子是怎么回事。儿子依然不说话,只顾看电视。儿子长得随他妈,还不足十四岁,就有了一米七的个头,比舒平矮不了多少。舒平一见儿子那样,一下就来气了,小的时候,舒平打过儿子,但现在当舒平看到儿子那个头,握起的拳头竟有些犹豫了。

舒平跑去找儿子的班主任黄老师,问儿子是怎么回事。黄老师笑了一下,说他早就想跟舒平谈谈,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舒平儿子自从舒平到局里去后,表面上也没什么,课堂上倒也好生坐着,像是认真听课的样子,但一考试就见了包公,这才知道他人在课堂上脑子不知游到哪去了。黄老师还说,他曾发现舒平儿子晚自习时偷偷溜到镇街网吧玩游戏,那怎么行呢?舒平急了,说,您该管哦。黄老师说他当然管了,但只有老师管不行,家长的管教更重要。黄老师最后说,等进入关键的初三,县里的教学质量高,还来得及,只要及时回头,还是很有希望的,关键是,家长也要管。

舒平听黄老师那么说,更来气了,下决心回家好好教训儿子一顿,但回家,儿子却不见了踪影。老婆正在家看电视,舒平就责怪儿子就是老婆惯的,他不在家,老婆也不好好管管。老婆没好气地说,我一天到晚累个半昏,店里的生意都管不好,叫我怎么管他?

舒平不想跟老婆继续纠缠,转而说,这黄老师也真是,我刚才看他那怪笑,就觉得他好像还有些幸灾乐祸,这家伙说不准是自己没调到县里,就对我调到局里不服气,也不好好教育我儿子。老婆说,你就不要再提你到局里去的事,你要不到局里去,儿子会变成这样?还有,你一个人在县里享清福,这段时间把我都累趴下了。

舒平说,我到局里难道还犯了法?我到局里还不是为了家里好。

“家还没搬过去,儿子就这样了,你看有什么好?”老婆忽然站起来,手叉腰。

舒平最怕老婆手叉腰,老婆一旦手叉腰,表明后面的事情就很麻烦。此时一见老婆那架势,舒平声音小了,说,过几天你就搬过去吧,我来管儿子。

老婆说,我让你在县里租门面可租到了?舒平说,他一直留心打听,但没有问到合适的地方。老婆说,那你叫我去干什么,就专门服侍你烧饭洗衣?舒平说,这事也不急,等你去了你自己找吧,这事你比我内行,租金多少也由你做主,我拿不准的。

儿子后来回来了,舒平那股要教训儿子的豪气却消了,一肚子要说的话也说不出来,家里的气氛显得很沉闷。晚上,与老婆一起睡着,舒平一点心情都没有。

又过了一个礼拜,舒平回来,租了辆车,又请了几个人帮忙,正式搬家。舒平原以为搬家很容易,把家具装上车,人跟着一道过去就行了。没想到搬的时候很麻烦。按舒平的意思,只把主要的东西搬过去,其他东西留下,以后有人租房子就给租的人用。但老婆一样东西都舍不得,特别是那些坛坛罐罐,舒平要扔掉,老婆却当作宝贝要一同搬过去,两人不免又争了几句,最后都是舒平妥协。这样一个平时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家,竟然搬了两天。当东西都搬得差不多时,老婆又像得了神经病似的,一屁股坐在那张旧沙发上,说她不想到县里去了。舒平扫几眼已搬得空荡荡的屋子,竟也有些不舍,顺势也在老婆身边坐下。但门外的车子在按喇叭催他们,舒平一发劲,从沙发上站起来,又用劲把老婆拉起来,说,过几天再回来看看,现在该上车了。

一家人终于在县城安顿下来。老婆孩子都搬过来,舒平的感觉就明显不一样了。前段时间,尽管他人在城里,心却有一大半还在天河,还在老婆和孩子身上。平时生活也过得很狼狈。单位没食堂,舒平回家一个人搞吃的,很是觉得麻烦,吃的时候也无滋无味,常常是到小店里吃碗牛肉面了事。还有洗衣服,这些他从前基本上都是依赖老婆,一个人时他就只能自己动手。现在好了,老婆来了,一切生活都恢复正常了。但这又不是简单的恢复,最本质的区别就在于,这里不是天河,不是那山窝窝里,而是在县城,他们一家人真正成为城里人了。舒平吃过晚饭,坐在屋里,透过窗口的玻璃,看屋外迷离的灯火,听街道上鼎沸的人声,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正是天热的时候,晚上城里比山里热多了,舒平邀老婆一起到大街上转转,去见识见识县城的大世界。老婆却不愿意,说大街上热死人,不如在家里吹吹空调看看电视舒服。又说大街上到处都是女孩,那些女孩头发搞得红红黄黄的,身上穿着吊吊片儿,她根本就看不惯。舒平说,看不惯就不看,你走你的路,逛你的大街就是了。

这天晚上老婆终于答应跟舒平一道出门走走,走时他们喊儿子一道,儿子却不愿去,说是要在家里看书。舒平觉得儿子还不错,看来是觉悟了,便叮嘱儿子在家好好看书,不要乱跑。然后就带老婆在县城两条主要街道上转了转,走着走着就到了教育局办公楼。舒平很有些自豪地指给老婆看,吹嘘里面的办公条件多么好,比天河高中强多了。身躯庞大的老婆已经走得气喘吁吁,说见到舒平的办公楼就行了,该回去了。

舒平突然想起什么,对老婆说:“前面不远就是谢局长家,你到县里来还没去过谢局长家,我带你去谢局长家坐坐,看看谢老和陈老师他们吧。”

老婆觉得去看看谢老他们也是应该,但又有些犹豫,说自己这乡巴佬样子去局长家像样么?舒平说,谢局长一家早就是熟人了,有什么关系。老婆又说要去也得买点什么。舒平就和老婆走进一家超市买了些营养品,去了谢局长家。

见舒平老婆来了,谢局长和陈老师自然很高兴,很客气。老婆一开始有些拘谨,但谢局长,特别是陈老师,还像十几年前在天河一样,很随和,一点架子没有,把她当作家里人一样,老婆也就很放松了。只是一看到谢老,老婆还是有些慌乱,尽管她早知道谢老中风了,但真正见到谢老这样子,似乎还是感到很突然,话也不知该怎么说,只是不停地安慰。谢老显然也还记得她,不停地对她点头,很感激的样子。陈老师说,这些日子多亏了舒师傅,常来陪陪老爷子,老爷子感激他呢!舒平老婆连忙说,舒平能调到县里来,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谢局长才好,他来陪陪谢老有什么呢?那是应该的啊。

坐了个把小时,他们回去了。路上,老婆突然问舒平:“刚才陈老师说你经常去陪谢老,你是怎么陪的啊?是不是每天都去?晚上去,还是上班时候也去?”

舒平说:“怎么陪?就是陪他坐坐,搀扶他上上卫生间,锻炼走走路什么的,有时还下下棋,你别看谢老手脚不灵活,脑子却还好使着呢,我常常都输给他。”

说到下棋,老婆显然没兴趣,后来她一直都没说话,似乎在想什么。

一回家,却不见了儿子。舒平问老婆,儿子哪去了?老婆突然手叉腰说:“你问我,我能知道他到哪去了?”舒平一下子蒙了,他本来只是顺嘴问问,没想到老婆突然变脸,竟然手叉腰了,让他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婆却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不理他。

一会儿,儿子回来了。舒平气呼呼地问儿子去了哪里?儿子晃了晃手上的一本书,说是去书店买了一本资料。舒平说就买本资料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儿子说他跑了几个书店才买到。舒平一时无话可说,又偷偷地拿眼看老婆。老婆却起身洗澡去了。

过了几天,老婆倒也没什么。尽管不明白那天老婆为什么突然手叉腰,舒平也不想再去问个究竟了。一切顺其自然,舒平觉得日子过得还是很舒畅的。很快暑假结束,儿子转学的事,因为谢局长早有安排,一开学,就顺利地转到了二中。但麻烦事终究还是躲不了,老婆一直在外面打听门面房,毫无结果,特别是最近,常常怨声不绝,说这县城是什么鬼地方,人怎么就这么多?她在附近路边跑了好几圈,根本就没有小店能租。

这些情况其实舒平早就知道,这的确是他早就头痛的事情,那时他总是想,等老婆来了再说,现在老婆来了,他无法再回避了,他知道,这个问题不解决,家里就不得安宁。舒平把头想得再痛了一番,还真就想出了办法,跟老婆说,老婆不一定非要自己开店,这附近小吃店多得很,老婆可以到哪一家去打工,每月拿一份工钱。

没想到老婆不干:“你不懂,你莫看开个小吃店,名堂多得很,去人家店里做事,等于一大半是白白给老板挣钱,就拿一点工钱,还要看人家脸色。”

舒平无话可说,不做声,只能听老婆继续怨下去。最坏的结果,老婆在他面前手叉腰。那样他也只得承受。没想到老婆竟没再说什么,更没有手叉腰。舒平偷偷看老婆脸色,似乎并没他想象的那样焦急愤懑,这让舒平觉得有些奇怪。

原来老婆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她跟舒平说,这几天在职高前的那条马路上看了看,有许多人没有店面,照样做学生的生意,那些人搞个小板车样的东西,每天推着液化气罐子和灶具,就在校前的马路上摆起摊点,煮面条馄饨,烧小菜,烧什么名堂的都有,生意还好得很。她让舒平明天就去买两个新液化气罐子,她也到那里去摆摊,煎饼、烧小菜给学生吃。舒平一听,觉得老婆这个主意不错,第二天就去买了液化气罐,又像人家一样,帮老婆装了个小推车。老婆围着推车看看,说还不错。得到老婆表扬,舒平更来劲儿了,说他每天早上八点才上班,以后他上班前就帮老婆把家伙推到路边去,还能帮老婆一会忙。老婆说,这话还要说?你当然要帮我推,你不仅早上推,晚上也要帮我推回来。舒平说,当然,当然,我是干后勤的,不管是单位还是家里,我都会当好后勤。

一切准备好,老婆就正式做生意了。天还没亮,舒平就帮老婆把家伙推出去。舒平发现,真的像老婆说的那样,在这条路边打游击做生意的人还真不少,生意也很红火,许多学生都到他们摊点上来买早点吃。一开始学生很少到老婆这边来,但没几天,到这边来的学生就越来越多了,那些学生好像特别喜欢吃老婆煎的饼,排着队等。老婆煎的饼软软的,里面放了些葱花、辣酱什么的,很香。老婆有时都忙不过来。舒平在一旁干着急,因为他帮不了什么忙。当然,就是能帮也不能一直帮下去,因为他到时间就要去上班。

老婆晚上一回来,不停地说整天腰都站断了,但脸色却很好。舒平知道老婆这是高兴,就马上过去,替老婆揉揉腰,按按肩膀,说一些好听的。

老婆的事情算是解决了,舒平总算舒了一口气。

这天上午有了空闲,舒平乘机就去看谢老。

到了谢局长家,老钱正在客厅坐着,一见舒平,老钱很高兴。舒平进房没见到谢老,就问谢老哪去了。老钱说谢老正在卫生间大便,他在外等着。舒平问等多久了,该出来了吧?老钱说谢老大便时间长呢,有时都要等个把小时,老年人有些便秘,这也是没办法。舒平推开卫生间的门,谢老果然在,便问坐在便器上的谢老可好了。谢老摇了摇头,果然是还没解下来。舒平只得出来。老钱就找舒平说话,老钱说的尽是牢骚话,说做护工真是遭罪的事,他干完这个月就不想再干了。舒平一听急了,连忙递一根烟给老钱,说谢局长这一家人好,就是麻烦点,也不能走啊。老钱说他也就是看这家人还好,不然他早就不想干了。说到谢局长,老钱感叹说,这个人对老人真的很孝顺,要是自己的儿子有他那样就好了。舒平知道他与儿子的矛盾,不好说老钱的不是,只是附和着说,谢局长是孝顺。

老钱突然说,他去缴下手机费,马上就回来,请舒平替他等一会行不行?舒平立即有些警惕,这老钱又在玩什么花样,便说这可能不行,他是上班时间抽空来的,马上就要回去上班了。老钱说,没事,缴费点就在附近,他去要不了几分钟的。舒平想这老钱得罪不起,他又说几分钟就回来,便答应了。没想到老钱一走,快半个小时也没见回来,而谢老还是没解下来。舒平心里骂着老钱,又不好催谢老,只得等着。谢老在里面哼哼着,大概是用劲,或者是对老钱表示不满,又或是叫舒平不用等,回去就是。

舒平当然不能走,只好等。舒平倒不是没耐心,只是怕时间长了,局里有什么事,人家找不到他,影响不好。等谢老终于解了大便,老钱这才回来,又说了一通回来晚的原因。舒平明知他是撒谎,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交代几句,就急匆匆回局里去了。刚一进办公大楼,忽然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眼前,一看,是天河高中的王校长。

王校长故意不做声,对舒平做了个鬼脸。舒平一激灵,马上走上前,给王校长敬烟。王校长说今天他是到局里来办点事,事情已经办好,准备回去了。舒平连忙说不急,中午去他家吃饭。王校长说不麻烦了,要不,中午他请舒平到街上喝两杯。舒平说那也行,不过怎能让王校长请他,当然是他请王校长了。

中午,两人来到一家酒店,坐定后,王校长问舒平到局里上班怎么样?舒平说还行,反正他一直干后勤,这种粗人干的事,只要仔细些,放勤快些就行。

酒菜上来了,舒平开始陪王校长喝酒。虽然已经到局里来了,但舒平对王校长还是很敬畏,每喝一杯都站起来敬。王校长不要他站,说舒平已经是局里人了,怎么好让他站起来敬自己的酒呢?两人边喝边聊。王校长问谢老情况怎么样。舒平照实说了。王校长说,谢局长对你好,你平时可要多去陪陪谢老啊。舒平说,我知道,那是的。

王校长忽然又说:“天河那边曾有人对你调动说过一些闲话,你知道吧?”

舒平愣了一下,马上说:“我知道一点,那些人真是瞎猜测,我调到局里与谢老可没关系。我与谢老是老棋友,现在人家病了,我没事时去陪陪他,有什么不应该的?”

王校长说:“我知道,你舒平是个老实人,我也觉得那些人是瞎嚼舌。这些话我本不该跟你说的,也是觉得我们之间信得过,才说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还是王校长了解我。”舒平又敬了王校长一杯。

王校长说:“我其实也很想去陪陪谢老,但我与谢老不熟悉,没有感情基础,坐着也尴尬,你就不一样了,人呀,感情这东西还就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那是,那是。”舒平附和着说。

又喝了几杯,王校长说:“舒师傅,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不瞒你说,我也很想调到县里来。跟你一样,我其实也是个实心疙瘩,不想走请客送礼那样的歪门邪道,也走不来那样的歪门邪道。我知道你与谢老的关系,也知道谢局长对你很好,你如今在谢局长身边了,平时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在谢局长面前为我说几句?”

舒平借着酒兴一口答应,说行,只是我这人不会说话,您是知道的,我就怕在谢局长面前说不好。王校长说,不碍不碍,不会说话是最好的,你只要说了,怎么说都行。

酒饭一过,王校长就回去了,望着王校长的背影,舒平感到有些晕乎乎的。

这两天,舒平一直琢磨怎么跟谢局长说王校长的事。那天一口答应了王校长,但真要在谢局长面前说调动的事,舒平却很有些为难了:自己算个什么呢?一个搞后勤的说话能起什么作用?王校长把他舒平也看得太大了,他无非是与谢老有一层关系,但就凭这,怎么好意思跟谢局长说王校长调动那样大的事情?想到这,舒平有些后悔,不该答应王校长。这王校长其实还不是真正了解他舒平,他平时去陪谢老,自然一方面是感谢局长的恩,但即使谢老不是谢局长的父亲,就凭着那么多年的棋友关系,他也会去陪陪他的。

这事还没想好,却又来了一件事,让舒平头痛。税务局那个战友也打电话找他,说他儿子在一中读书,个子不高,却被安排在后面坐,他想让班主任老师给儿子换个座位,调到前面去,但他与学校一点关系没有,就找舒平。舒平一时为难,说,他与一中的老师更不熟啊。战友说:“我当然知道你跟老师不熟,但你是局里人,跟局里人熟呀,局里人跟老师是什么关系你还不知道?你随便找个人跟一中的老师说说不就行了?你放心,这事只要成了,该办的事情我知道办,哪天安排一下,把相关的人都请来聚一聚就是了。”

舒平说,我只是个后勤呀,来的时间又不长。

战友说:“我知道你是后勤,但你的情况不同,你这个后勤有些特殊。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谢局长关系可不一般。其实,你不用找局里别的人,只要跟谢局长说一说就行了,这么个事情,在谢局长那里根本就不是事。”

舒平无法推托,就下决心在谢局长面前把两件事都一同说了。但第二天,舒平送报纸信件到了谢局长办公室,却又迟疑了。到了下午,战友又来电话,问舒平说了没有。舒平说,晚上去谢局长家说。战友很高兴,说,那就好,你晚上去局长家说更好。

晚上,舒平真的去了谢局长家。谢局长却不在家,陈老师说是在外面吃饭应酬。舒平就去了谢老房里。刚一坐下,谢老示意又要下棋。舒平正准备摆棋盘,谢局长回来了。谢局长一进谢老房间,见舒平在,就让舒平到客厅来坐一会。舒平就去了客厅,心想正是说话的好机会。一坐定,舒平终于鼓足了勇气,准备开口。没想到谢局长却先说话了。

谢局长说:“舒平,我得跟你说个事,是你儿子的事。昨天我有事到二中去,见到你儿子的班主任刘老师,我顺便问了下你儿子的学习情况。刘老师说,你儿子可能有些问题,有好几个晚上没见他来上自习,估计是偷偷上网吧了。如果真是这样,可不是小事情。刘老师说这事他正在过问,但你作为家长,也一定要好好配合管管。”

舒平一下就蒙了,他原本觉得他对儿子的管教还是很到位的,儿子也好像很听话,每天晚上吃过饭就去学校上晚自习,却没想到这小子竟玩起了躲猫猫。

谢局长又说:“舒平呀,孩子的事不是小事,你回去一定要跟儿子好好说说,要注意方法,不能蛮来。你儿子的学习要是没搞好,你到我这来,我都不踏实。”

舒平说:“我知道,我回去一定好好问问。谢谢谢局长关心!”

舒平似乎很镇定,其实心思全乱了,自己做了半辈子后勤,现在调到县里也还是个后勤,可儿子今后得有出息啊!前几年儿子学习一直不错,他乐和着呢,心想以后儿子考取了名牌大学,那该是怎样的前程?没想到只几个月工夫,这小子竟然就变了。

心思乱了的舒平也忘了说王校长和战友的事,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想着怎么教训儿子,这回无论如何得给儿子一点颜色看看。回到家,儿子还没回来,老婆在看电视,见他回来,根本不理睬。舒平正准备跟老婆说儿子的事,儿子回来了。

舒平怒气冲冲地责问儿子:“你晚上是不是去网吧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责问,儿子显然有些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只说了两个字:没有。

“你还不承认,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跟你说,我全知道了。”

老婆过来了,问:“你们叫什么叫?到底怎么了?”

舒平仍然气呼呼的,说:“他晚上不好好自习,偷偷去网吧,你说,这还得了!”

老婆偏过头,严厉地问儿子:“你是不是去网吧了?”

儿子这次竟一个字都没说,只顾去打水洗脚。

老婆骂:“你这没出息的东西,我跟你说,你跟你老子一样,没出息的东西!”

舒平以为老婆会好好配合他教训儿子,却没想到老婆教训儿子的同时,把他也牵扯进去了,便说:“你这是什么话?你要说就说他,怎么把我也说进去?”

老婆说:“我难道说错了?你说说,你有什么出息?”

舒平说:“现在是说儿子,你不要把话说乱了。”

老婆这时已经手叉腰了,继续大声说:“我没说乱,一点没乱说,你说说你跟他有什么两样?家里不好好待,天天晚上往别人家跑,我难道冤枉你了?”

舒平全蒙了,今天原本是准备好好说说儿子,没想到被老婆搅乱了。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去谢局长家陪陪谢老,老婆心里竟然不高兴。看来,那些闲话还是在老婆心里起了作用。难怪那天从谢局长家回来,她先是一路上不吭声,后来回家又突然手叉腰,肯定都是与她听陈老师说他常去陪谢老有关。

“你是不是说我不该去陪谢老?”舒平感到受了很大的委屈,似乎也忘记了今晚教训儿子这个重点,觉得有必要把他陪谢老的事情与老婆说清楚。

老婆继续手叉腰,朝舒平逼过来,说:“我没有说你不该去,但没有哪个像你一样,家里事不管,天天晚上往别人家跑,都成他家的保姆了,你还觉得你有出息?”

舒平脸红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去陪谢老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别人说闲话也就罢了,老婆怎么也不能理解呢?从前,老婆跟他手叉腰,他总是先软下来,但此时,舒平实在有些忍不住了,终于大声说:“人家谢局长好心把我调到局里来,对儿子也很关心,我没事时去陪陪谢老有什么不应该的?做人得有良心啊。”

老婆说:“我跟你说,我不稀罕什么局,什么县城,你看看,自从你到县里来,家里像什么样子了?儿子成绩差了,我店也没得开,有哪样比在天河好?”

舒平说:“不管你稀不稀罕,人家把我调过来总是好心啊。”

老婆说:“我看世上就没有那样的好事,那个谢局长当初就没安什么好心,他把你调来,就是为了让你帮他服侍他父亲,做他家的私人后勤。”

舒平气得直发抖:“你……你怎么……也这样说?”

老婆寸步不让,说:“我就要这么说,怎么了?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我没出息,我没出息。”舒平简直气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猛然,他抓起一个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上,顿时,茶杯碎了一地。舒平也一头瘫在了沙发上。

突然手机响了,是税务局战友打来的,舒平半句话也说不出,只好干脆不接。

第二天一大早,舒平照样帮老婆把家伙推出去。一夜过去,老婆似乎把吵架的事忘了,一到摊点,很快就进入了状态,生意也忙得红红火火。老婆的性子舒平还是知道的,手叉腰时似乎要杀人,事情过去之后倒也没什么。他理解,老婆昨天说那样的话,也是因为儿子的事,一时情绪不好。但舒平还是服了些软,几个晚上都没有去谢局长家。

这几天晚上舒平也没有闲着,儿子的事情还悬着,他得想办法解决。想来想去,舒平觉得应该像公安局抓赌博一样,抓一个现场,然后下狠招,一招制胜。

晚上等儿子吃过饭去学校,舒平就跟老婆说,他要去看看儿子会不会又去网吧。老婆说,我整天腰都站断了,你不去,难道还要我去?舒平听老婆这样说,知道她也是支持自己的行动的,于是出门,像个特务一样,偷偷跟在儿子后面。

但几个晚上下来,儿子都是去了学校,没有去网吧。

就这样跟踪了个把礼拜,终于还是出现情况了。那天,偷偷跟在儿子身后的舒平发现,儿子中途没有去学校,真的进了一家网吧。

舒平头上的血立马涌上来了,一个箭步冲进了网吧,把儿子从里面拖了出来,怒气冲冲地冲儿子吼叫:“你这下抵赖不了吧?你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儿子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舒平气得不行,一时恶从胆边生,“啪”地给了儿子一个耳光。

没想到这一个耳光却给舒平带来了麻烦,几个巡逻的警察正好巡逻到此,很严肃地说,你们打什么打,都跟我们到派出所去。正被儿子气糊涂了的舒平,一见警察更糊涂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对警察说,我们不是打架,他是我儿子,我这是在教训儿子。几个警察仔细看了看舒平和他儿子,尽管个头差不多,但年龄显然像对父子,看来真的是老子在教训儿子。其中一个警察口气温和了,对舒平说,你先将儿子带回家吧,教训儿子也不该这样教训,打他耳光有什么用?你应该好好跟他说道理才对。

舒平气呼呼地对儿子说:“你先去学校,晚上回家再找你算账。”

儿子去了学校,舒平回到家,渐渐有点后悔,不该打儿子,更不敢把打儿子的事跟老婆说,万一老婆心疼起儿子来,又把他一起说进去,那晚的悲剧又会重演。他只是跟老婆说:“我真看见儿子去网吧了,你说,我们该怎样处理这事?”

“你应该当场就给他几个耳光。”老婆竟说得很干脆。

舒平说:“那不行,警察都说了,打他耳光没什么用,应该好好跟他说道理。”

“警察怎么知道?”老婆说,“你真打他耳光了?”

舒平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说,没有。我在想,等儿子回来,怎么跟他好好说。

儿子终于回来了,不敢看舒平的脸,悄悄地打水洗脚。舒平也心虚,不敢看儿子的脸,也不敢看老婆的脸。他在暗中组织语言,他想跟儿子说:

儿子哦,我到县里来,首先想到的是能对你好,你要争气呀,你怎么反而不如从前了呢?你说你从前学习成绩好,我和你妈该是多高兴啊,你还要让我和你妈高兴呀。

儿子哦,你不要以为爸在教育局有什么了不起,爸只是个后勤,你不好好读书,难道以后也像爸爸一样去当兵,将来也做个可怜的后勤?

儿子哦,你妈说得对,我没出息,你可不能像你爸,你今后得有出息哦。

……

舒平想好了许多话,但面对儿子的背影,却一句也没说出来。

儿子洗好了脚,舒平知道儿子就要去睡觉了,再不说,今晚就没机会说了。

舒平正想说,儿子却走过来,说:“爸爸,妈妈,我知道从前错了,以后我保证不再上网吧了。其实从那天晚上你们吵架,我就在心里发誓,再不去网吧了。我今天不是去网吧玩的,我欠网吧几块钱,我只是去还钱,还过钱就准备去学校的。”

舒平怔住了,看看老婆,老婆似乎也怔住了,舒平再看儿子,似乎不认识儿子了。他忽然想起那天与老婆吵架,他把茶杯摔在地上后,他与老婆都瘫在沙发上喘着粗气,是儿子走过来,一声不响地把茶杯的碎片打扫干净。此时,舒平再看着站在眼前的儿子,猛然发现,儿子真的长大了。他不觉伸出手,在儿子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过了段时间,学校通知家长开会。会后,刘老师单独把舒平叫到一边,说他儿子最近大转变了,成绩也追上来不少。这下舒平真的很高兴,也真的放心了,看来儿子没有撒谎。他内心也愈发后悔,那天不该打儿子的耳光,儿子那一记耳光挨得也真是太冤枉了。刘老师问舒平,他是靠什么把儿子说通的。舒平老老实实地说:“我没说什么,我只是和老婆……”舒平没好意思把与老婆吵架的事说出来。

刘老师也没追问什么,只是说舒平的儿子潜力很好,再加把力,成绩会更提高一步。

舒平连说,谢谢老师关心!晚上,舒平回家把刘老师的话喜滋滋地跟老婆说了。

老婆也很高兴,说儿子学习好了,她腰痛都好了许多。

见老婆这么说,舒平知道老婆是真高兴了,便不失时机地凑过去,帮老婆揉腰,献献殷勤。又说,我就知道,我儿子还是听话的,以后会比我出息多了。

老婆说,儿子读书也真是辛苦,该弄点好吃的给儿子补补。

“那是那是,明天我就去买排骨,给儿子好好补补。”

舒平一高兴,手就在老婆身上不规矩起来,老婆骂一声真讨厌!舒平听了格外舒服:他知道,这是老婆发出的信号,今晚看来是该有一桩好事了。

老婆忽然说:“你许久没去谢局长家了,今晚还早,你去看看谢老吧。”

舒平愣了一下,说:“你真让我去?”

老婆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

舒平说:“我就知道,我老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那好,我现在就去。”

到了谢局长家,舒平首先把儿子转变的事跟谢局长说了,谢局长自然也很高兴,赞扬舒平教育儿子还是有一套的,又说,舒平的儿子今年读初三,是关键的一年,明年中考,一定要争取考到县一中。舒平高兴了,连说谢谢谢局长关心。

说完这些,舒平照例又走进谢老的房间。这段时间,因为老婆与儿子的事,尽管白天上班时还抽空来,但晚上来得太少了,此时见了谢老,舒平很有些歉意。

几个月来,谢老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尽管一直在锻炼走路,但毕竟活动时间少,谢老腿上的肌肉还是萎缩了,腿变细了。平时不留意,好像没什么变化,但今天,舒平细心地发现了,内心不觉有些悲凉。他尽力地掩饰着,想如何尽量让谢老开心。想来想去,舒平还是想到了下棋。他又把棋盘摆上了,没想到,谢老却不停地摇头。舒平又准备搀扶他走走路活动活动,谢老还是不停地摇头,表示自己想睡觉了,让舒平回去。

舒平有点意想不到,他似乎感到,谢老并不是真的要睡觉,而是故意让他回去,谢老似乎感觉到前段时间他遇到的一些麻烦。这么一想,舒平心里更是难受。

为了不让谢老看出什么,舒平也没有坚持,答应回去。

出门时,舒平突然想起了王校长和战友的事。王校长没有催过他,自从那天晚上与老婆吵架,没有接战友的电话,战友也没再打电话过来,但舒平心里还是记着,总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跟谢局长说说,现在,他终于大胆地跟谢局长说了。

谢局长笑了笑,关于王校长的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舒平战友儿子的个子矮,本来就应该坐在前面一点,这事班主任的安排是有些不妥,他明天就来问问。

尽管谢局长对王校长的事没有表态,但舒平还是很高兴,一出谢局长家,舒平就迫不及待地给战友打电话。战友接了电话,但口气很平淡,说他早就找过别的人,事情已经解决了。说完,战友就将电话挂了。舒平握着手机,呆了许久。

很快到了腊月,儿子期末考试,成绩果然上升了不少,进入班里前十名了,舒平与老婆自是很高兴。学校放了寒假,老婆还是早上把家伙推到路边,但生意显然淡了许多。舒平劝老婆这段日子就算了,不如在家歇息几天,准备准备过年。老婆听了舒平的话没再去做生意,但在家里老婆其实并不闲着,打扫卫生,洗晒衣被,购置年货……忙得不亦乐乎。

春节一过,很快学校就开学了。舒平老婆又忙起了生意。生意仍然红红火火。但有一天,来了几个城管,不问三七二十一,把舒平老婆的液化气罐子带走了。

舒平老婆不服气,冲着那些人的背影,手叉腰叫喊:“你们凭什么拿走我的罐子?”

但那些人早就走远了。舒平老婆骂了一阵,就给舒平打电话。

舒平这时正在谢局长家。上午,他抽空来陪谢老,正好又逢上谢老上卫生间大便。谢老大便一直是那样,每次都要个把小时。老钱见舒平来,又找个借口出去了,舒平只得耐着性子等,就这样等了半个小时,没等到老钱,却等来了老婆的电话。

老婆让他赶快过去,液化气罐子被人家拿走了。

舒平一下急了,老婆话也没说太明白,但听那口气,事情似乎很严重,他必须立马赶过去。但无论怎么急,总不能把谢老一个人丢在卫生间里。舒平于是打老钱的电话,说自己家里有急事,让老钱马上回来。老钱在电话里答应了。听过电话,舒平忽然听到卫生间的门有动静,以为是谢老解好了,便去推卫生间的门。进去一看,谢老其实还没好,原来谢老听舒平打电话,就用拐杖捣卫生间的门,示意舒平不要管他,马上回去。

舒平懂了谢老的意思,但他没回去,又等了十几分钟,老钱终于回来了。舒平也没多说,赶忙就回到办公室,然后骑上摩托车就往老婆那里赶。

一赶到老婆那,舒平还没问老婆怎么回事,老婆就对他大声吼叫:“电话都打个把小时了,你怎么才过来?”舒平没说是在谢老那,只说是办公室有事,一时脱不开身。老婆不信,问他到底在干什么?舒平说你非得问这个干吗?到底出什么事了?

老婆偏偏要问他到底干什么去了。舒平没辙,只好说真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谢老那,他正在大便,一时半会没好,老钱又不在,我只好在那等着。”

这下老婆就把一肚子怨气全倒在了舒平身上,手叉着腰,逼到舒平跟前,说:“你说,是谢老屙屎重要,还是家里的罐子重要,还是家里的老婆重要?”

舒平不敢争辩,小声说,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婆见他这样,倒也没再追究下去,就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

舒平先还以为是社会上的小痞子找老婆寻衅,让老婆吃了亏,那是要报案的。既然是城管,还报什么案?他只好问,他们为什么要拿走我们家的罐子?

老婆说:“你问我,我问谁?我要知道,找你来干什么?”

舒平说,我现在就去找他们说理去。

舒平到了城管局,见局大院一溜摆了许多罐子。舒平一眼就认出了自家的液化气罐,他也懒得问,上去就拎。一个城管过来拉住了他的手,很严厉地问他是什么人。舒平说这是我家的罐子,刚才被你们的人拿过来了,我现在拿回去。对方说,你这人还真是了不得了,你知道吗?你家的罐子是我们依法扣留下来的,你老婆占道经营,你得把罚款缴了,还要保证以后不再重犯。你上我们二楼办公室去吧,那里有具体经办的人。

舒平不服气,但罐子在这人手上是拿不回去的,只好先出来。走到半路,他忽然想到了税务局的战友,他门路广,打个电话给城管局,也许不罚款就能要回罐子。但正要拨电话,却想到上次人家找他办的事情他没办好,现在怎么好意思开口找人家办事?

下午上班,谢局长把他叫到了办公室,问他,听老钱说你家上午出了事,什么事呀?舒平不好意思说实话,吞吞吐吐说没事。谢局长说,在我面前吞吐什么,你说呀。

舒平只好说了。

谢局长说,我有个学生在城管局,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谢局长当着舒平的面打了电话。放下电话后,谢局长对舒平说,你现在就到城管局去一趟吧,找他们那里的李红兵,就说是我让你去找的。

舒平就去找了李红兵,没想到一见,竟是上午跟他在院子里争执的那人,双方不免都有些尴尬。李红兵说,最近占道经营的事局里抓得严,让舒平回去跟老婆说,家伙不要占到道上,尽量退后,平时早点收摊子,见到城管的人来了,也尽量早点回避。

舒平红着脸,对李红兵连连道谢,说回去一定跟老婆说。李红兵也红着脸,说,没什么,谢局长是我的恩师呢。好了,就这样,你把罐子带回去吧。

回到家,老婆见到罐子,问舒平是不是罚款了。舒平就把谢局长打电话,以及李红兵交代的话都跟老婆说了。老婆肚子里的气显然还没顺过来,嘟嘟囔囔地说,那条路上有那么多罐子,为什么偏偏拿走我的,这不是欺负人吗?

舒平说,不说那些了,这事幸亏谢局长帮忙。你呀,上午怎么又发那么大脾气?

老婆说,我不是着急吗?我这人一急,你还不知道吗?

听老婆这么说,舒平知道老婆的气已经完全顺了。

到了下个月中旬,老钱正式提出再下个月就不干了。老钱说,他本来早就不想干了,只是看这家人好,才坚持干的,现在整整干了一年,也算是对得起这一家人。

谢局长听老钱这么说,也不好挽留,只得分别打电话找乡下的几个亲戚,还有乡下老家的人,请他们半个月内,尽快帮他找个男护工。

听说老钱不干了,舒平也十分着急,但他又有什么办法?但猛然,他想到了王校长,就给王校长打了一个电话,把谢局长家的事说了,问王校长是不是能在天河替谢局长请到一个合适的人。王校长果然很积极,叫舒平告诉谢局长,他会尽力办。

然而,还没等到谢局长家的亲戚和王校长的消息,谢老却出事了。

事情不是出在白天,恰恰出在晚上。

据谢局长后来说,就在那天晚上,九点多的样子,那时他和陈老师正好都在书房,突然外面客厅里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他们立即出来,一看,惊呆了!谢老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拄着拐杖出了房间,绊倒在客厅的地板上,不省人事。他们立即打急救电话,然而,当急救车把谢老送到县医院,谢老已经不行了。老人没有留下一句话。

在送谢老到医院的路上,陈老师给舒平打了电话。舒平急忙赶到医院。但等他来到医院急救室门前,谢老已经走了。舒平简直不敢相信。

谢老的身上已经盖上了床单,脸也盖上了,一个人就这样彻底地归于了平静。

谢局长跪在谢老的身前,一直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嚎啕大哭,脸色十分凄然。舒平在谢局长身边呆立着,突然哐地一下,与谢局长并排跪倒在谢老身前,大声哭了出来。

陆续来了许多人,老钱也来了。看得出来,老钱此时也十分难过,他像一个长者,把谢局长扶了起来,舒平也跟着起来了。老钱不停地说:“是我该死,是我该死,我不该说不干了,这老人是多聪明的人啊,他肯定是听说我不干了,就试着自己出来走路,结果……唉,我不干就不干,但千不该万不该提早在老人面前说出来呀……”

接下来两天,舒平都在帮谢局长料理谢老的后事。谢局长将老人的骨灰送回了乡下的老家,跟他早逝的母亲合葬了。那天,舒平也一道去了。舒平专门买了一副象棋,摆在谢老墓碑前。临离开时,舒平说:“谢老啊,我不能陪你了,你找别人下吧。”

回到家,舒平许多天都睡不安稳,梦中总出现他与谢老一同下棋的情景。有一天,舒平半夜被梦惊醒了,老婆也被他弄醒了,舒平对老婆说:“我真该死,那天晚上,我怎么就恰好没去谢局长家呢?我要是去了,谢老怎么会跌倒?”

老婆抓紧他的手说:“老人走了也是福啊!我们还是好好过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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