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探头

2013-11-15 19:22张望朝
小说林 2013年5期
关键词:局长

◎张望朝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和余丽影是在电梯里认识的。我们局是一个不小的机关局,可局办公楼里却只有一部电梯,每天上下班时间电梯里总是人满为患,大家挤在一起甚至相互间能够嗅出昨天晚上或者今天中午是不是喝了酒。有一天早晨因为路上意外地没有堵车,所以我提前半小时到了单位,而余丽影刚好因为什么事也来早了半小时,于是我们在电梯里相遇了。当时我以为余丽影是来我局办事的外来人员,因而对她就没怎么在意,后来几天接连在电梯里偶遇,我才意识到她是村里来的新人。直到有一次,我的处长丛山东吩咐我加班,给局长写一篇很重要的讲话稿,而总务处配给我的打字员是余丽影,我才知道这个总是笑得很自然、很甜美的年轻女人是我们局新招来的打字员,也才知道她叫余丽影。要知道我是经常加班给我们局长起草讲话稿的,因为我有一种能把空话写得很充实、把假话写得很诚恳、把大话写得很低调、把废话写得很有用的本事,这样我就不得不经常和余丽影一道加班。很快我发现给局长起草讲话稿的时候,打字的总是余丽影而绝对不会是别的打字员,这就隐隐地使我感觉到余丽影非同一般,于是我调动起全部对付女人的解数,以最快的速度缩短了与这个年轻女人的距离。我认为缩短同余丽影的距离就是缩短同局长的距离。

如我所料,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准确地说是在枯黄的树叶满城乱飞的美好时节,余丽影正式换岗了:从打字员变成了局长办公室工作人员。这当然是总务处副处长老许的手笔。老许这人很有意思。就是这个人,写个会议通知都很吃力,却奇迹般地拥有硕士学位,传达上级文件只要语句稍长就不知道怎么断句才好,却奇迹般地深得我们的局长器重和赏识,总之我认为这人是个奇迹,当然我也可以认为他的发迹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迹。他从部队一转业就带着一身的兵痞气息来到我们局,并且直接进了工作上距局长最近的总务处,而且很快当上了副处长。更绝的是老许当副处长没多久正处长就退休了,而局长就让正处长的位置一直为老许空着,只等时机一到由老许稳稳地坐上去。人在才能上各有千秋,老许的绝技是能够精准无误地掌握局长工作上或者生活上需要什么,并且能够永远及时而自然地让局长某些不可言喻的需求变成斩钉截铁的现实。局长身边的人员安排自然由总务处负责,于是老许就让我们局长有了余丽影这样一个称心的女秘书。当然对外不能叫女秘书,得叫局长室工作人员,虽然这个称谓有些飘忽、有些不伦不类,但它能让余丽影轻盈而婀娜的身影飘忽于局长办公室,并且在不伦不类中向人们透出一种神秘感。

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关系重大啊。和老许一样,我也正想把自己从副处长变成正处长,而局里马上就要从我们这些副处长里提拔出若干的正处长来。也就是说我正处于相当紧要的一个历史关头,在这样一个历史关头,真正决定我命运的不是上帝不是真主不是如来,而是我们伟大的局长。我说到这里你应当明白,如果余丽影能够不失时机地在局长跟前说我几句好话,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可以说这个时候把握好这个叫余丽影的年轻女人,对我来说比把握好身边任何一个女人都重要。

余丽影的具体工作是什么,包括老许在内没有人说得清楚。我所知道的也仅仅是局长的讲话稿,或者以局长个人名义发出的文稿,还是由余丽影亲自打字,这就让我这个局长讲话的真正作者没有失去跟余丽影共同加班的大好机会。我的问题出在一个月圆风清的夜晚。那个夜晚真的是月圆风清,满城的落叶都安静地躺在地上,不肯发出任何声响,让我觉得很是反常。那个夜晚完成了局长第二天某个会议上的一篇重要讲话稿之后,我就笔直地站在打字室窗前,欣赏起窗外天空中的月亮。因为风是清的,所以月亮格外的亮,它甚至让我默诵起那首著名的《春江花月夜》来。余丽影就坐在我身后的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屋子里弥漫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芬芳。因为局长明天就要讲话,所以稿子打完后余丽影马上把稿子通过电子邮箱发给局长,并且同我一道等待局长的修改。出我意料的是没等局长拿出修改意见,老许突然幽灵般地出现在打字室。

老许说,局长刚才打电话给我了,说讲话稿写得不错,不用改了,让我过来犒劳你们俩一下,走吧,想吃点啥?说!

我说那得谢谢局长了,吃点什么呢……让丽影定吧。

余丽影说我可不敢定,你们都是我领导,你们想吃啥我就跟着吃啥。我是希望余丽影推掉局长的这次犒劳,因为我不想跟老许一块吃夜宵,可余丽影硬是没有表达出这样的意思,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最后我们去了一家新开的火锅店,在一间小包房里涮了顿羊肉。我之所以不想跟老许一块吃饭,是怕吃饭的时候跟他发生语言冲突。为了顺利地从副处长变成正处长,在这么重要的历史关头我不想跟任何人发生冲突,包括老许。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有很多地方不如老许,因为老许这个人虽然是个小人,却又是一个很纯粹的小人,也可以说是一个很磊落的小人,单凭这一点我就得承认他比我强,因为我这人总是一边想得到小人的实利,一边又想拥有一份君子的情怀和风度,跟老许比我显得特别不伦不类。写到这里我认为我有必要更具体地向您描述一下我们的老许了:老许有一张短而黑的脸,他的那张脸看上去很像是某种熏酱出来的副食,不过五官在相互搭配上还算自然,总体上一看,很憨厚,像个朴实的农民,还多少有些东北大野地的气息。有意思的是他老婆的脸很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驴或者马,这就与老许的脸形成强大的反差。我和老许的矛盾不是发生在老许的脸上,而是发生在他老婆的脸上。具体而言,老许做小人做得很纯粹很磊落,让我曾经对他有过这样一句评价:老许是个为了升官可以把老婆献出去的家伙,可惜他老婆那张脸实在让男人反胃。我忘了我是在什么场合说的这话了,反正有人把我的这句话传到了老许耳朵里,从此我们就结下了梁子。不过先挑衅的是老许而不是我,挑衅的话题来自我的离婚。对于我这样一个对老许既构不成威胁也没什么用处,而且注定还要打骨子里瞧他不起的人,老许一以贯之而又光明磊落地要在我身上寻找不幸,以解其心头之恨。有不幸要寻找,没有不幸创造不幸也要寻找。得知我离婚的消息老许大喜过望,尽管他知道我的离婚对我而言不是悲剧而是喜剧,可他还是坚定不移地试图把我的喜剧制造成悲剧,坚定不移地试图把我塑造成一个被女人抛弃的不幸男人。在食堂共进午餐,当着同事的面,当着我的面,老许总要把话题扯到他老婆身上,先说他老婆如何疼他爱他,如何给他洗袜子洗脑袋之类,接着便眯起两只狗一样的眼睛望着我,说一些对我表示同情的话,并以此暗示包括我在内所有餐桌上的同事,我在这方面是多么不幸。有一回,他说,老弟,你现在很痛苦吧?我笑笑说,再痛苦,也总比天天面对一张驴脸过日子要好吧?他愣了一下,继而明白了我说的驴脸是他老婆,就不知道再说点什么好了。为了能让自己顺利地从副处长变成正处长,这一回我不得不向老许扬起一张充满亲和感的笑脸,不得不让这顿火锅像余丽影那张笑脸一样散发出自然、亲切而且温度适宜的气息。老许当然不傻,这个时刻同样不想激化跟任何人的矛盾,尽管他深知那个空着的总务处长位子就是局长留给他的,可他还是做到了小心谨慎,还是一直边吃火锅边冲我很憨厚地笑着,说的那些不咸不淡的废话,也都显得很憨厚。整个吃火锅过程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

余丽影坐在我和老许两个男人中间。以她的聪明当然看得出我和老许绝不是能尿到一个壶里的人,尤其看得出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瞧不起老许,可她硬是表现得就像对一切毫无感觉,并且把我和老许都称作领导,还不时地敬酒,两位领导,来,咱们干一个,我祝您们二位荣升。我说“您”字后面是不可以加“们”的,她就忙说你看我没文化让领导见笑了,云云。我和老许都喝到晕晕乎乎的时候,余丽影去了趟卫生间,酒桌上就只有我和老许了,这时老许冲我咧开他那憨厚的嘴唇笑了一下,然后问我喜不喜欢看清宫戏,比如,《还珠格格》什么的。我说不喜欢看,我说我的智商没低至看那种戏的程度。听了这话老许摇了摇头说,还是应当看看的,接着问我,皇宫里最重要的人物是谁?你说是谁?我说当然是皇上啊,老许说除了皇上呢?我说那就是皇后了吧。老许又摇了摇头,说,除了皇上,最重要的人物是太监,太监为什么总是得宠?就因为他们既能侍候好皇上的女人,又对皇上的女人,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哦,我明白了,我说。我当然听得出老许在暗示我要掌握好跟余丽影的距离。这个距离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远了不便于工作,因为局长的讲话稿毕竟得我来写嘛,而近了可能影响局长的心情,那就更不便于工作了。老许希望我跟余丽影保持一种皇帝最信任的太监与皇帝最宠爱的嫔妃之间那样一种关系,这样局长才能对我对余丽影都格外满意,同时对老许也格外地满意,因为余丽影毕竟是老许亲手安排到局长身边的。最后我和老许都喝得红头涨脸,余丽影两颊微红看上去生动而妩媚,但三个人头脑都保持着十分必要的清醒,因而自始至终没有谁说一句荒腔走板的话,一句也没有。这样的酒,喝着累呀。

走出火锅店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老许说,老弟呀,喝了这么多酒,别开车了,打车把丽影送回家吧。余丽影说都不用送了,我自己打车回家,没事的。说着她一伸手还真就拦下一辆飞奔而来的出租车。这么晚这么黑我能让她一个人走吗?我跟着也就上了出租车和余丽影并排坐在后座。车启动后我们就等于把老许抛在了身后,路灯普照的大马路上任由他去哪。没有老许在身边,或者没有局里别的什么人的时候,余丽影是敢于向我表达某种亲近的。坐在车上她说,我知道你会上来的,你不可能让我就这么一个人回家。我没说话,心里升腾出一丝丝的烦躁。这些烦躁想必跟酒精一样窜到脸上,让我的脸色难看起来。黑暗中余丽影看不清我的脸,却能感受到我的情绪。她说,你怎么了?我说,你看我像个太监吗?余丽影莫名其妙起来,出租司机也抬头在镜子里看了我一下。我向余丽影转过脸又说了一遍,你看我像个太监吗?这回余丽影完完全全晕了,她那闪着聪慧之光的眼睛告诉我,她实在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问这样一句话。

出租车停在一条小街的街口。街口虽小,但要是没有两根专门用来挡车的石柱子挡着,还是可以开进车去的。很明显,这条小街拒绝车辆进入,我和余丽影下车后只好再步行一段。步行几步我就发现,这条小街不仅拒绝车辆,而且拒绝光明,越走越黑。要知道,这座城市到处都是道貌岸然的各种路灯,我没有想到居然还存在这么黑、这么静、这么一条连路灯都照不进来的小街,而且这条小街莫名其妙地连月光都照不进来。小街的黑暗让余丽影有些发抖,并且不断地向我贴近,酒精的作用加上某种愤懑让我突然停下脚步,紧紧搂住黑暗中这个向我不断贴近的女人。余丽影没有退缩,更没有反抗,只是被接下来的狂吻弄得喘息不止。对于一个未净身的太监来说仅有狂吻是不够的,必须把身上全部的野性和雄性释放到这个似乎只属于帝王的女人身上,才能满足他的复仇欲。就这样我把手伸进了余丽影的后背,很利落地解开了她的胸罩。我知道男人攻破女人都是从胸部开始的,只要那两座阵地被男人掌握了,那么整个战场就属于男人了。让我意外的是,余丽影的乳房丰满而坚挺,而且很有热度,不像平时显现得那么低调、那么平坦、那么冷漠。这个年轻的女人啊,一切都是那么深藏不露。

当晚我梦见那条黑暗的小街在我和余丽影的脚下无限延伸起来,一直延伸到我们看不见的茫茫远方。第二天早上一醒过来,先是感觉头疼如裂,接着感觉浑身发冷,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一件蠢事。昨晚的空气很清新但是很冷,一个无耻的男人在这样的空气里,竖着完成了本应在屋子里横着完成的事,而且出了一身薄汗,你说他能不感冒吗?我认为不能。感冒对于我来说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此后如何面对那个叫余丽影的年轻女人。权衡利弊之后,我决定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就当酒精让我产生冲动的同时也让我失去了记忆,只有这样才能在此后的日子里同余丽影保持一种绝对正常的交往状态,才不至于被心细如丝的老许看出什么破绽并利用这个破绽,在我身上做什么手脚。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我才想余丽影现在是不是也感冒了,她那滚烫的胴体会不会因为昨夜的月静风清和我的风狂雨骤而更加滚烫了呢?这不是月亮惹的祸是我自己惹的祸,更是那条无限延伸的黑暗小街惹的祸,我必须中断它的延伸。

到了单位,一切如常,只是整整一天一次也没见余丽影。她没来?因为发了高烧?再就是她来了恰好我没有机会遇到?能打个电话问一下吗?当然不能,因为那件与小街与黑暗有关的事本就不曾发生。而除此之外我又找不到别的什么理由打电话关心她。又过了一天,我终于看见她了,在局长室,我送一份文件请局长审批,一敲局长的门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请进,我就进去了。当然是余丽影的声音,而且局长室里只有余丽影没有局长,余丽影正在整理局长办公桌上的文件,见进来的人是我,她就很自然地笑一笑,叫一声,张处长。众所周知,在机关单位里称呼不能有“副”字,就是对张副处长也得叫张处长才行,就这么回事。我也点点头,笑一笑问,局长呢?她说,有事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就把文件放在局长办公桌上,然后转身走出了局长室。一切就是这么自然,这么正常,好像那不该发生的事对我对她都真的没有发生过。生活在这个世道里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这么奇妙。

干部竞职终于以动员大会的方式拉开了帷幕。动员大会自然是由副局长主持,而局长要做的是动员讲话。局长讲话的时候,余丽影拎着暖壶走上台去给台上的每一位局长沏了一回茶。局长简单地把这次竞职的规则、参加竞职的条件一一做了说明,号召所有符合条件的同志都要参加,同时又强调了一些纪律,诸如不得拉选票,不得找领导送礼行贿等等。跟我一样,包括老许在内还有另外五个副处长,也要在这次竞争中当上正处长,而空着的正处长职位只有两个,也就是说形式上我有五个竞争对手,我必须干掉这五个人中的四个人才能如愿以偿。细分析一下这五个人,首先可以排除老许。如前所述,老许是局长的亲信,明眼人都知道总务处处长的位子就是给他留着的,老许参加竞争也就是走个形式,我的真正对手是余下的这四个人,也可以说这场竞争就是除老许之外我们五个人的竞争。好在我们五人中没有谁具备特别的经济实力或者特殊的政治背景,都得凭着自己那点本事死打硬拼,我的胜算就相对多了一些,因为我在这五个人当中是最会给局长写讲话稿的人,而且我最有条件让余丽影在局长跟前说我的好话。想到这里时我又看见余丽影幽灵似的出现在主席台上,准确地说是出现在正在讲话的局长身后。余丽影很会倒水,她把暖壶里的开水倒进局长们的茶杯里时一点声响都没有,而且一滴水都不会溅出来。一个叫孙晓桐的副处长就坐在我身边,他也是我们五个人之一。他神态淡定得好像这个会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更好像台上倒水的这个女人他根本就不认识。我欣赏他的这份淡定,我欣赏他的修养、城府和文化底蕴,甚至可以说,如果这场竞争是公平的,那么有资格做我对手的人只有这个孙晓桐。把这个人跟我做个比较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大约只有两点不同,一是我没有他那么深的城府,我的性格太过张扬,二是他没有我善于玩弄文字和摇唇鼓舌,所以他没有机会同我一样的经常给局长写长篇讲话稿。就这么回事。

大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听见窗外响起了雨声。雨到了我们快下班的时候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下午没什么事,我和处长丛山东一边听雨一边闲聊,处长室里当然只有我和丛山东两个人。丛山东是处长,我是副处长,正副处长之间能像我和丛山东相处得这么融洽,在我们局甚至在整个权力机关都不多。这得益于丛山东和我都有点文化底蕴,都没那么多卑卑琐琐的习性。丛山东大名丛忠梁,大我两岁,五短身材,山东壮汉,军转干部,属于走到哪里都是凭本事吃饭的那种人,因为说话残余着一些山东口音,做人做事都有些山东人的倔脾气,故全局上下都叫他丛山东。丛山东帮我分析了一下形势,对我这次竞职抱乐观的态度。他说除了老许以外没人竞争得过你,我说我可不敢这么说,起码晓桐就是我的劲敌。他说晓桐业务能力不比你低,但考试考不过你,尤其是面试,他哪有你能白话?再说你一直给局长写讲话稿,他没有,这都是你的优势。他还说,要是我判断不错的话,这次的结局,胜出者,一个是老许,一个是你。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判断的,但我无限地希望胜出者是我和孙晓桐而不是我和老许。丛山东极聪明,他能看出我的一些别人看不出来甚至别人根本就不能理解的心思,他说,你小子跟我刚当兵那时候一个屌样,老是胸怀天下,老是替别人抱打不平,这个世道哪来那么多公平!接着又说,你只许胜,不许败!说完丛山东站起来走出处长室,大概是去了卫生间。我把脸转向窗子看窗外的雨。雨是大雨,对面的楼被雨水挡得已经看不清了,好像上帝把手里的淋浴喷头调到了最大的水量,他是非要把这个世界洗得干干净净不可。这时有人敲门,喊了声请进之后,我就把搭在桌子上的两只脚撤了下来,撤回到地面上。进来的居然是余丽影。余丽影见丛山东没在,便一直走到我跟前。我忙站起来,因为我发现余丽影的脸色不太对劲,甚至比外边的天气更不对劲。

怎么了丽影?我问。

我给人家骂了。

啊?谁敢骂你?因为什么?

因为你。

因为我?

你是不是在电台里做过什么节目?

业余时间我经常在电台电视台做节目啊,这都知道啊。

你是不是在节目里谈到过潘金莲?

是啊,我说潘金莲是个不错的女人,比现在那些傍大款的女人强多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个听众,好像是个老太太,打电话找你,也不知道怎么会打到我那屋去了。我一接,她说找你。我说你不在这屋,她向我要你电话,我听她说话气呼呼的,就没给,她就骂我,骂得好难听啊,她说你就是一流氓,要不怎么能说潘金莲的好话,还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就不会不向她提供你的电话……

说到这里,余丽影脸就忽地涨红起来,眼泪跟着涌到脸上。这么回事啊。我笑了。我伸过一只手去拭她脸上的泪,她却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来,握住了我伸过去的那只手。我一时忘乎所以,就轻轻地把余丽影拉到我的身上,并用我的肩膀托起她那张泪光莹莹的脸,任由她的泪水染湿我的雪白衫衣。一刹那间,我又想起了那条黑暗的小街,想起了曾在那条小街上发生的一切,我意识到我已经没有能力中断它而只能任由它在我的梦里无限地向前延伸下去了。就在这时,半开着的门后闪出丛山东健壮的身影,见我正把余丽影依在自己身上,丛山东就没进来,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吃惊,只是咧开嘴冲我笑了一下,然后嘟哝了一句什么就转身离开了。根据口型和他的习惯用语,我判断出他嘟哝的五个字是:这个屌操的!

业务考试定在某一天的上午,地点设在单位食堂。平时吃饭用的餐桌改作临时书桌,参加竞职的六个副处长一人一桌,以避免相互抄袭。有意思的是局里还请了纪检委的人来监考,意在显示这一次考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正规,都更严肃,都更像那么回事。因为有了纪检委的人背着手在考场上来回晃动,整个考场确实多了些肃穆,但依旧洋溢着红烧肉的味道。要知道我们单位食堂两位厨师最拿手的好菜就是红烧肉,因而食堂里无时不洋溢着红烧肉的味道。考试时间定为两个半小时,而我用一个半小时就把卷子答完了。很明显,坐在我前面的孙晓桐也是在这个时间内把卷子答完的。题,出得太简单了,食堂做饭的那两个厨师都能答,显然是局长为了照顾老许,才要求出题者把题出成这样的。此外,还不能排除有人考前把试题透给老许,或者判卷的时候由判卷者有意给老许提提分数,总之一切为了老许,而我与孙晓桐之流不过是跟着蹭蹭光,如此而已。谁出题?谁判卷?不知道。因为这一切都由以局长为核心的局领导班子内定。我们这些外人怎么可能知道?对于这样的考试有必要抱以一种很认真的态度吗?我认为没有。况且我已经预测了这次考试的成绩排名:第一名是我或者孙晓桐,因为我和孙晓桐是公认的业务骨干,而第二名一定是老许。为什么不让老许考第一呢?因为那么做就太不要脸了——局里这些人基本上都知道老许基本上是个文盲,而我们局长基本上还是个要脸的人,所以做事基本上不能太过,就这么回事。

考试成绩下午就公布出来了。如我所料的是,我第一老许第二,而出我所料的是孙晓桐也第一,也就是说我和孙晓桐并列第一。这让我长舒了一口暗气,并且对着窗外天空中的流云狠狠伸了一个懒腰。丛山东对我伸懒腰的动作很不欣赏,因为他坚定不移地认为伸懒腰是老娘们才有的动作,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固然显得有些柔媚,但后期还是很阳刚的,特别是把腰挺直的那一瞬间,虽然身子还扭着,但气血上下贯通,而且贯通得很突然,很生猛,通体透着说不出来的舒坦和畅快,再说伸懒腰也不是给别人看的,因而无需在外观上有什么欣赏价值。不过这一次丛山东没有批评我伸懒腰,相反还笑着鼓励我多伸几下,他说你稳操胜券了,伸吧,爱咋伸就咋他妈伸,我不管你也不骂你。我坐回到我的座位上,我说我怎么就稳操胜券了呢,丛山东说,你看啊,现在,你和孙晓桐并列第一,可这是笔试,还有面试对吧?面试,比的是口才,他是你对手吗?你小子经常跑到电视上电台里耍嘴皮子,你怕谁呀?唉,可惜了孙晓桐啊,这个屌操的世道!丛山东骂得很有激情,而且眼睛一直瞪着窗外的天空,好像决定这世道的上帝就在那里。后来丛山东又说,你最近得老实点啊,关键时刻,别出什么问题。我说我能出什么问题,我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丛山东慢慢地坐下来然后用两只野豹子一般的眼睛看着我说,我敢说,包括你在内,这几个小子都想通过余丽影在局长那儿讨点好处,你最有条件这么做,你可以做,但我希望你对余丽影也要负责,别他妈光为了你自己那点政治利益去忽悠一个年轻女人,那可太不叫个揍儿了,你听见没有?嗯?听见没有?我说听见了听见了,我一定做到叫个揍儿。

大约十七点一十分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余丽影发来的一条短信:“开车了吗?方便送我回家吗?”我回复:“可以。”约好停车地点后,我匆匆走出了局办公楼,走到单位停车场,钻进了我的灰色私家轿车。车子开动不到三分钟,我就望见余丽影立在人行道上的一根电线杆子跟前,身材纤秀而丰满。我把车在余丽影身前慢慢停下来,余丽影警惕地四周张望了一下,才拉开车门钻进来坐我身旁。正是堵车的高峰时段,我的车只能以牛车一样的速度前行。我们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后,我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不祝贺一下我昨天的考试?她说,有必要吗?你本来就应该考第一呀。听了这话我很欣慰。她又说,明天上午的面试,你肯定还第一。我就更欣慰了。最能让男人欣慰的东西,都莫过于女人的赞扬,尤其是发自内心的赞扬,不是吗?欣慰可以,但要清醒。于是我说,考第一有什么用?最后的胜负,可不是全凭考试。她说,是啊,这个我也懂,可我想再怎么样也不能把你这考第一的拿下来吧?那样也太说不过去了。这时我想说我需要你的帮助,可这话分明不怎么好说出口,于是我就把求助变成了试探,我说,其实啊,这事儿也简单,就是局长一句话的事。听我这么一说,余丽影扭过脸看了我一下,然后又把脸扭回去了。接下来我们半天没说话,我看见有几片枯黄的树叶落在我前车窗上。半天之后,余丽影突然叹了口气,说,你们啊,都把我看得太高了。我马上有了某种失落感,因为她说的不是“你”而是“你们”,也就是说她把我和别的什么人打到一处去了。我觉得我有必要把话拉回来了,拉回到我所认为的某种高贵状态或者说她所希望的那样一种状态。我说,好了,不说我的事了。我又说,我也就是随便那么一说。余丽影说,你可不是随便那么一说,你有点让我伤心了。伤心?我愣了一下。这时车刚好开到一个十字路口,而正前方刚好出现了红灯,我就把车子停了下来。我看见离红灯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座新教堂,棕红色的墙体上也挂着一些枯黄的树叶。

因为堵车,我们到了那条小街的街口时天就黑了。我把车停在路边的某个地方就跟余丽影一道下了车。我说过这条小街是这座城市最黑暗的一条小街,而这个时候天又这么黑,天上连个月亮都没有,我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走进去?一走进小街,我就用一只手搂住余丽影的肩膀,然而跟上次不同,余丽影没有做出任何积极回应,这让我更真实地感觉到她对我有了一些不满和抵触。一直走到她每天都必须走进去的那个楼门口时,她转过身正对着我,对我说,我到了,谢谢你。说话时她用眼睛亮亮地看我,这就更让我的心里发虚。我说你刚才跟我说我让你伤心了,我怎么让你伤心了?她说,你们太高看我了,我跟局长的关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没有能力帮你们什么。我说,我们?她说,是啊,有你这样想法的人不光你一个。我说,你别把我跟别人混为一谈好吗?她说,可是你刚才的表现让我没法不把你跟他们混为一谈啊,他们都以为我跟局长怎么回事似的,都希望,我能帮他们跟局长说点好话,帮他们捞个一官半职,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啊。我说,对不起丽影,我刚才就是随便那么一说,对你我没有这个想法。她说,我一直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个凭本事吃饭的人,别人不了解我你应当了解,没想到你也……没等她说完,我就重又把她抱在怀里,并让她的额头贴在我的脸上,我发现她的额头很烫。

她把嘴对着我耳朵,轻轻说,你别看我平时笑呵呵的,跟谁都处得挺好,我有我的难处,你说有些男人吧,大小也是个科长处长什么的,我以为他们都是挺有素质的,可有时候他们……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好。

我说,不用说了,我替你说吧。

她点点头。

我说,她们对你,有时候表现得不是很规矩,是吗?或者说,他们中,有人打你的主意,是吗?

她点点头。

我又说,所以你想办法去了局长办公室工作,你天天跟着局长,他们就有顾忌了,就不敢过分了,是吗?

她点点头。

我接着说,可这次,又有人想利用你跟局长的关系做文章,想让你在局长那做些对他们有利的工作,好让他们得到提拔重用,是吗?

她点点头。

我长叹了口气说,我的宝贝,看来你也不容易啊。因为心生愧疚,我重重地把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长时间一动不动,直到她和以往一样把舌头探进我的两唇之间。最后她说,我不是拜金主义者,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是觉得你应当比他们高贵一些,我希望你保持你的高贵,可以吗?这时突然有电光一闪,接着就是一声闷雷,继而又有雨水哗哗的从天上落下来。这是一个多风多雨的秋天。

回到车里时,我全身上下都已经被雨水浇透,而且皮鞋里都灌满了雨水。车子启动时我才发现雨刷器上一张白幽幽的东西在风雨中向我战栗,毫无疑问那是一张违章停车的罚单。操他妈的,这么黑的天,这么大的雨,哪位警察大哥这么敬业啊?虽然冰冷的雨水紧贴着我的肌肤,而且我要面对着一张死死挂在雨刷器上向我战栗着的鬼画符一般的罚单,我的心里还是有了一种近年来绝少有过的温暖和快慰,因为一个叫余丽影的年轻女人看到了我残存于灵魂深处的某种高贵,并且希望我保持这种高贵,对于我来说这太难得了,甚至可谓弥足珍贵。路过十字路口那座新教堂的时候,我把车子慢了下来,因为我看见一个男人拎着一个挎包横穿马路,腿脚飞快,而他身后是个紧紧追赶的女人,点开车窗后,我更清楚地听到了那个女人的惨叫:打劫啦——这么黑的天这么大的雨,而该打劫的打劫,该贴罚单的贴罚单,看来国人真是个个都在敬业。如在以往,对此我会视而不见的,但今晚不同,今晚有一个叫余丽影的女人希望我与众不同地保持某种高贵,你说我能辜负她吗?趁余丽影的体香在我身上还没有散尽,我要彰显一下我的高贵和与众不同,于是我一踩油门开车向前面那个无耻的劫匪猛撞过去,在路灯的照耀下,我的车轮溅起一片分外明亮的水花……

第二天面试效果不是理想而是很不理想,其中原因我不说你也能想见,那就是昨晚给大雨浇得落水鸡一般,况且又闯出那么一件让我早晨一醒来就心生慌恐和悔意的祸事,你说我在面试过程中可能做到平心静气吗?可能发挥出理想效果吗?当然,就算是效果不理想,我的面试成绩也还是第一名——正如丛山东所言,我大小也是多家电台电视台的主讲嘉宾,我的业余生活除发表一些歪诗拙文外,就是在一些媒体上摇唇鼓舌,不谦虚地说,对付这样的面试是非常小儿科的事情。所谓面试,就是相对于笔试的一种考试,具体而言,就是单位请来的几个所谓专家学者,以评委的身份坐在台上,全局所有上下人等坐在台下观战,参试的人站在台上面对专家用嘴而不是用笔回答问题,最后由几个专家当场对你亮分,就如电视里一些什么大赛那样,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没去掉的分一平均就是你的分,就这么回事。好在全局上下都在台下坐着,一个个大睁着眼睛盯着我们,也盯着那几个专家评委,搞得几个专家评委谁也不好意思当众耍不要脸,因而面试总体上是公正的,至少相对于笔试而言水分不是很多。这样一来,老许的面试成绩在我们六位参试选手中悲惨地排在了第五位。老许这人就是有意思,这人平时吹个牛逼应酬个酒局儿什么的,说话一套一套的,可是你要让他到正经八百的地方说点正经话,他就怎么也说不明白了,甚至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哪怕是提前背好台词,可上去以后他还能说得跌跌撞撞,给自己说出一脑门子汗珠。他那一脑门子汗珠肯定让局长看着心疼。老许答题的时候余丽影也坐在台上,她是负责宣布分数的,因为她的声音好听,所以领导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她。我发现余丽影望着一脑门子汗珠的老许时,眼神里并没有如我期望地充满了同情和无奈,她的神态平静极了,而且她对每个上来答题的选手都给予了相同的平静,包括我也包括孙晓桐。是什么题把老许难为成这样?其实很简单,就是如果你这次竞争成功了你怎么做,而失败了你又怎么做,无非要你回答,成功了我决不辜负领导和同志们的希望,如何努力工作报答领导和同志们对我的信任,而失败了呢,我则视其为领导和同志们对我的鞭策,同样努力做好今后的工作云云。其实这就是个表态性的发言,并不要求你有多么高深的学识和多么利落的舌头。可以说专家出这样的题,也是经过某种授意的,是成心要照顾老许的,可就是在这样的照顾下,老许还是拿不出一个良好的状态,还是只能拿出一脑门子汗珠来,我真都不知道说他点什么好。除了老许那一脑门子汗珠,本次面试还有一个亮点,那就是一位我不必提及姓名的副处长的故弄玄虚。此老兄试图把一个很简单的考题上升到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法学和哲学的高度,结果说得包括专家评委在内所有人都如坠雾中,都王八二怔地怎么也听不懂他到底要说什么。他开始说的时候,我看见余丽影的嘴巴微微张着,而等到他说完时余丽影的嘴巴已经完全张开了,并且一动不动地张了许久,也就是说,他能让余丽影这么有城府的女人,忍无可忍地把某种难以抑制的心情宣泄了出来,你说这哥们儿有多了不起。此老兄平时也是这样,就爱玩个高深,就希望别人都认为他是个有学问的人。这人真有学问吗?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次局长就让他起草一份重要文件,等他把起草的文件交给局长过目后,局长差一点没背过气去,据说是因为他起草的这份文件里,连一句通顺的中国话都没有,而且出现了只有不好好学习的小学生才会写出来的错别字,此后再也没有哪个局长有胆量让他起草任何文字材料。文字上的挫败感迫使他改了招法,他决定在众人面前把自己打造成一位法学和哲学专家,于是天天苦读司法考试教程,并且常就法律问题发表哲学性的高论,然而,后来接连参加司法资质考试,却没有一次能够考过去,甚至我们丛山东靠自学都考过去的那回,他还是没有考过去,他就是这么义无反顾地困惑着我们。这次他不仅困惑了我们,也困惑了专家评委,所以他的面试成绩在我们参试的六个人中当仁不让地排在了第六。余丽影宣布,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某某的得分是多少分时,嗓子里似乎拖着哭腔,我想我亲爱的余丽影,一定是在为自己有幸听到这么高深的演说,却又无论如何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而激动和惭愧。

孙晓桐的面试成绩是第二名,排在我后。显然,孙晓桐不是我这种口若悬河之士,但他语调平和,神态自然而内敛,观点、措辞也都顺畅得体,因而给了专家评委不错的印象,特别是他的声音清亮并富有磁性,而且没有丝毫的紧张和造作。余丽影表情平静地望着答题的孙晓桐,她的神态与孙晓桐的风度相映相衬,令台上充满了平和与从容。一时间我忽然觉得孙晓桐和余丽影才是所谓天生的一对,因为他们的形象、气质、心机、风度都很相像,余丽影似乎更应当属于孙晓桐。

当天下午楼里停水了,所有的自来水龙头都死活也不肯流出一滴水来。丛山东作为我们局有名的大茶壶,鱼一样的离不开水,你想没有水他用什么沏茶呢?再加上处里暂时没什么事,丛山东就一气之下提前走了,走之前连骂了几声屌操的,我也没搞清楚他是骂我们局是屌操的局,还是骂我们局自来水龙头是屌操的龙头,反正他是骂骂咧咧地走了。这样一来,办公室里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没有水喝,也没有什么事做,就又冲着窗外飞舞着的枯黄树叶发起呆来。呆了没多一会儿,余丽影就来了,她先是敲一敲门,听到我喊请进之后先把脑袋探进来,见屋子只有我一个人才走进来,把一瓶娃哈哈纯净水立在我的桌子上,冲我笑一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就这么简单。我不渴,没想喝水,我就让这瓶纯净水在我桌子上笔直地立着,我继续观察窗外飞舞着的枯黄树叶。过了一会儿,我又听见了敲门声就又随口喊了一声请进,进来的这个人是谁我还没搞清楚,我就先闻到了一股人身上的酒味。酒这个东西真是奇怪,它直接向你散发气味时你会觉得很香,至少你不会觉得很难闻,可是它从一个人的嘴里钻进去与这个人的血液发生了某种关系以后,再从这个人的身体上散发出来,那气味就说不出地令人恶心了。我这一恶心就不得不转过脸来,看见进来的人居然是赵建河,便不由更恶心了。我心想怪啊,这个屌操的到我这里来干吗?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还得说,来啊老兄,请坐,呵呵呵,没少喝啊……

赵建河坐下了,一脸坏笑,眼神很怪地看我,让我很是莫名其妙。赵建河比我大好几岁是肯定的,但具体大我几岁,或者说赵建河到底多大岁数了,却是没人能说得清的,因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总是根据实际需要改动自己的年龄。有一年,我们局从别的局调进一批干部,要求这批干部年龄不能超过四十三,当时正在某局工作并且非常渴望进我们局的赵建河,不知道用什么手段,马上把年龄从五十来岁改成了四十二,就这么他进了我们局。因为没有老许那样的经济实力,更没有特殊的政治背景,再加上做人做事都不怎么着调,来我们局以后,赵建河就一直也没干起来,来前是副科长,来了以后还是副科长,而且一副科长就多少年,哪一次提拔干部也轮不上他。反正就这么回事了,人要是一无所求自然就一无所惧,他赵建河还在乎什么呢?他真的是谁也不在乎。他曾在社会上自称是我们局的副局长,并以此混吃混喝,还曾无耻地纠缠一个我们局临时招来的一个徐娘半老的女清洁工,直至把人家吓得不敢再来上班,至于在同事间挑拨离间无事生非,就更是家常便饭了。对此老兄我一直是远而敬之,所以,让我搞不明白的是,赵建河一身酒气满脸醉相地跑到我跟前来干吗?而且手里还拎着一瓶跟我桌上那瓶一模一样的娃哈哈纯净水。赵建河马上就看到了这瓶水,他终于说话了。他说,娃哈哈?跟我的一样,也是娃哈哈,哈哈。他这么一说话,引起了我的一点警觉,我没好眼神地看着他,看他还要说什么。他又说,你看,一停水,余丽影下楼给我买了一瓶水上来,这女人啊,就是善良。赵建河说出这句话以后,我以为赵建河是来我跟前卖弄这瓶纯净水的,或者说是来卖弄他的女人缘的。我发现生活中总是有这么一些男人,只要在女人那里讨到一分好脸便要拿出十分的气力卖弄他那点可怜的幸福,对此,我只能随口附和,必要时还不得不表现出一点艳羡。这个时候我有必要对赵建河也表现出一点艳羡吗?有。要知道,这场竞争接下来就是群众投票环节了,赵建河完全可能因为我的这点艳羡而投我一票,多得一票是一票啊。我忙说,那对呀,大哥你就是有魅力啊,你看我就不行,停水的时候我要是渴了,我得自己下去买水,呵呵呵。赵建河似乎对我的表现并不满意,晃着身子站起来,白了我一眼,又白了我桌子上的娃哈哈一眼,张开嘴夸张而用力地笑了一下,说,实话告诉你吧老弟,我手里这瓶水,是孙晓桐的,是余丽影下楼专门给孙晓桐买的。我也就站了起来,也笑着说,那怎么到你手里了?赵建河说,我操,这个屌操的拿着这瓶水跑我跟前来得瑟嘛,意思是他多么可爱,女人多么惦记他,正好我喝完酒刚回来,正渴着哪我就抢过来了。我说,哦,那是该抢,抢过来你就把它喝了吧。赵建河又开始用那种很怪的眼神看我了,他说,我他妈是来提醒你的,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说你提醒我什么,这事跟我有关系吗?这一下赵建河急了,明显地急了,嘴角泛起了白沫,说,行,兄弟,你还能进步,你太有城府了,你太能装了。说着一甩袖子走了,走门时还一摔门,咣的一声。

这回我可真是有了一种比喝多了酒还要晕的感觉了。我感觉赵建河刚才的表现不是喝醉了酒而是吃错了药。赵建河看不上孙晓桐,这是局里包括我在内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据赵建河自己说,他看不上孙晓桐,一是因为孙晓桐太虚伪,二是因为孙晓桐太好色,他说孙晓桐特别喜欢乳房大的女人,而且不管老少美丑,只要长着两枚硕大的乳房,只要给孙晓桐一点好脸,孙晓桐立马就上。对赵建河的这些说法,我一向是不以为然的。要知道,赵建河与孙晓桐同处一个办公室,就像两口子同在一个家里过日子一样,很容易出现矛盾,而出现矛盾的主要表现,一般就是你说我的坏话,我说你的坏话,如此而已。我想这对于有着悠久内斗传统的中国人来说这没什么奇怪。再说孙晓桐作为副处长,摊上赵建河这么个不成体统的部下也实在是值得同情,应当说,孙晓桐做得还是很不错的,至少我没有听到孙晓桐说过赵建河一句坏话,换了我的话,我跟赵建河还不一定闹出什么乱子来。至于赵建河刚才说的孙晓桐因为余丽影的一瓶水而表现出的所谓得瑟,似乎不是赵建河的虚构,但也不是孙晓桐的风格,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孙晓桐具有多面性,他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风格表现。问题是赵建河王八二怔地跑到我这里来说这事干吗?他还用了“提醒”两个字,他要提醒我什么?我想如果赵建河是想利用余丽影在我与孙晓桐中间制造矛盾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赵建河已经知道了我和余丽影的事,这对于我对于余丽影可都不是好事。是不是应当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余丽影呢?又一想,还是等我这次竞争处长职位有了结果以后再说吧,再重要的事还能比我当处长更重要吗?我认为不能。

终于有一天电梯里贴出了一张雪白的公示,上面是这次竞职胜出者的名字,一个是我,一个是老许。之所以把我和老许贴在电梯里,是局长要在这出戏的最后一幕显示一下这次提拔干部的民主与公正,再说这也是法定程序,不得不最后再来这么一下子。在我和老许的名字下面有这样一行小字:“如果对提拔这两位同志任处长有不同意见,可于本日起七日内向局领导班子提出,书面与口头皆可,不接受匿名意见。”此前还有两幕戏,我认为没必要细说,简单说说就可以了,那就是群众投票和领导审议。所谓群众投票就是全局公职人员以投票的方式表达对我们这六个人的态度,具体而言,就是一张雪白的选票上印着六个人的名字,你希望谁胜出,就在谁的名字旁边画个对号,如此而已。其实同一单位每个人相互间都是竞争对手,所以我认为,这样的投票是一件很滑稽的事,因为这相当于评选优秀医生需由医生之间相互投票而不是由病人来投票,而这恰恰就是中国的投票制度。没有人相信我在我自己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对号之后,又在孙晓桐旁边画了个对号,因为谁都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剩下我和孙晓桐的竞争了,就是余丽影也不会相信我会投给我的竞争对手一票。没人相信就没人相信,我是做给自己看的,我希望以后照镜子的时候,能在自己这张人模狗样的脸上看到一点贵族精神,哪怕是一点点,而这也正是余丽影所希望的。投票结果不是公布的,据说这是为了照顾得票太少的同志的面子,是对他们的一种人文关怀。然而即便是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不透风的事,据可靠消息透露,我和孙晓桐得票数量最多而且相等,老许得票最少,数量不到我和孙晓桐的三分之一。虽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和孙晓桐一定胜出,而老许一定落败,但我还是深感欣慰,而且说不出的那么痛快,因为这让我看到了大家的一种态度,一种对局长和对老许的态度。虽然在我们局几乎每个人见到局长都是一脸的媚笑,见到老许都是一脸的不外,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对公正的渴望和对现实的不平,一有机会人们就会把这种不平用不计名投票之类的方式委婉而强烈地表达出来。这个投票结果让我真想站在局大楼前对着大楼高呼,同志们,我爱你们!

至于领导审议,就是局领导班子全体成员召开专门会议,根据我们六个笔试、面试、得票等情况,最终讨论决定谁是胜出者,当然,这样的会议是秘密进行的,是不需要让班子成员之外的人知道其中详情的。说实话,这才是这出戏最关键的一幕,前边那几幕笔试面试投票之类都是一种不得不进行的表演,如果不那么表演一下,在法定程序上是说不通的。谁说中国不讲法治?至少我们局在形式上是很讲法治的。还好,我胜出了。这个时候我要说我心情不好那就显得太矫情了,也太不真实了,是的,我的心情好极了,那几天我的心情就像窗外秋风中飞舞的树叶一样轻盈而热烈,并自以为在飞舞中找到了自由和快乐,我全然不知死之将至。

有一天早晨,我和老许,还有孙晓桐,还有余丽影,历史性地同时出现在电梯里。当时那张雪白的公示还贴在那里,而且恰好悬在孙晓桐的头上,上面只有我和老许而没有孙晓桐。孙晓桐还是那么自然而平和地微笑着,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而且腰身一如既往地拔得笔直,面容也是俊朗如初。这份修养,我几时能练到?想想不由心生惭愧,并且对孙晓桐又多了一些敬佩。老许呢?其实我很想把老许塑造成一个颇具城府的人物,可老许硬是不配合我,他义无反顾地表现得那么没有档次,他的脸上抑制不住地洋溢着粗鄙而下作的喜悦和傲慢,甚至用眼角不时地瞥一下我和孙晓桐。可以说,这么多天来暂时伪装出来的谦和与淡定在老许脸上身上都已经一扫而空,他那张极富小农气息的脸看上去得意洋洋,比悬在孙晓桐头上那张雪白的公示还要无耻。老许的这副嘴脸让我对一个问题的答案又在心里没了底——中国人可以无耻到什么程度?你说你老许用不正当手段抢走了本属于孙晓桐的东西,你不惭愧也就罢了,你还有什么可得意的呢?或许在老许这类中国人心里,世上本就没有是非,只有利害,而能抢到本来属于别人的东西才是一种光荣。这实在让我怒火中烧。余丽影巧妙而自然地站在与我们三个男人等距离的位置上,脸上的微笑同孙晓桐一样地自然而平和,似乎她一点也看不出眼前这三个男人各自复杂的心理状态。电梯里一时悄无声息,谁跟谁都没说话,电梯在短暂而可怕的沉寂中匀速上升。

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对余丽影说,丽影我问你个问题,你说如果这个时候电梯突然掉下去了,谁最有不被摔死的可能?

余丽影对我的这个玩笑毫无准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说,当然是老许,因为老许做人没有斤两,一个没有斤两的人当然是摔不死的。

没等余丽影以及老许和孙晓桐有所反应,我又抛出第二个问题。我说,如果我们都被电梯关死在里边了,你说谁的尸体最不好辨认?

余丽影意识到我就是要跟老许过不去了,而眼下她还得罪不起老许,就一扭脸不再看我,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说,还是老许,因为我们几个人当中只有老许没有脸皮,没有脸的人怎么辩认哪?

开完了这个冷酷的玩笑,我就再也没看老许一眼,也没有再看余丽影和孙晓桐一眼,我用一种讥讽的表情望着那张雪白的公示,直到走出电梯,我也不知道老许是一副什么表情,反正在我电梯里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是啊,他能说什么呢?

我和余丽影最后的幽会发生在我的办公室。当时丛山东回山东老家探亲去了,处长室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这一天宣布我和老许正式任命为处长的文件下发到全局各个部门,让我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兴奋,我就给余丽影发一条短信:“我的电脑出故障了,你能下来帮我看看吗?”余丽影进来以后,我轻轻地把门关上,锁死,然后开始剥余丽影的衣裳。余丽影这回不得不挣扎而且一边挣扎,一边喘着粗气,极力地压低声音说,你疯啦现在是上班时间,满楼都是人啊!我不管她说什么,只是恶狠狠地一路剥下去,因为我知道越危险才越安全,这个时候恰恰没有人能想到大楼里会有这种事发生的,何况我的门是反锁着的,给门外的感觉就是门里没人。最后我把余丽影剥光了,按在我平时午睡的沙发上,做完了我想做的事,同时记住了她身上每个部位的特征。世界有很多事科学解释不了但确实存在,比如预感。我明显地预感到这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了,所以我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变成了照相机,把她身上每个部位的特征拍进我心里的底片。说实话,余丽影身材挺拔而丰满但皮肤不是很白很细的那种,也没有别的什么地方需要我特别渲染,但是直到今天,你要是让几个女人脱光了把脸蒙上,我还是能一眼认出其中哪个是她,甚至我闭着眼睛去摸都能摸得出来。最后余丽影赤裸着躺在沙发上,泪水从眼睛里慢慢流出来,我同样赤裸着蹲在她身旁,我跟她说我有天生的逆反情结,我就是喜欢在不应当的时间和地点做不应当做的事,你有什么好哭的。余丽影幽幽地说,你还有脸说哪?上次你在电梯里亲我,就给赵建河看见了。我说怎么可能,电梯里就咱俩啊,再说那天是星期天啊,她说电梯里有监控探头啊,探头连着值班室,那天正好赵建河值班,听余丽影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终于明白赵建河这个心理极度变态,看热闹绝对不怕事大的家伙,为什么一身酒气地来我的办公室了。我迅速穿好衣服,并让余丽影也迅速穿好衣服,可她不肯,她说你不是爱看我光着吗?这回我让你看个够。我说我的姑奶奶,这儿是办公室啊!她说,你还知道这是办公室啊?你还知道要脸啊?你不是有逆反情结吗?我就不穿,反正我就是一工勤人员,我在乎什么?你可是政府官员啊你!我只好半跪在沙发前,我说姑奶奶,穿上吧,有些事我得跟你好好说说了。她瞪了我半天后才起来悄无声息地穿好衣服。一见余丽影已经穿好衣服,我就像正要逃离现场的小偷那样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外边动静,断定走廊里没有人后,我才轻轻拧开门锁,再悄悄把门拉开一道缝隙,然后衣冠楚楚地坐到办公桌前,打开办公用的电脑。余丽影则站在我身后,摆出一副正在指导我如何排除电脑故障的样子,其实我的电脑什么故障都没有,我的窗外是一片空阔的蓝天。

我一边在电脑上胡乱地翻阅文件,一边问余丽影,我怎么不知道电梯里也有探头?

她说,按规定你们副处长以上级别的干部从来不需要值班,你当然不知道了。

她又说,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赵建河主动告诉我的。

主动告诉你的?为什么?

他想拿这事敲诈我,想让我跟他好,顺从他。

那你就跟他好吧。

余丽影站在我身后打了我一巴掌之后说,我没惯着他,值班室我又不是进不去,我早进去把咱俩的镜头全删除了,他什么证据也没有。

我这才长舒一口气,而后我把那天赵建河拎着一瓶娃哈哈到我办公室来的事说给了余丽影,余丽影就静静地站在我身后,又是好长时间没说话。终于我忍不住了,我说你怎么不说话了,她说你想不想知道我和孙晓桐是怎么回事,我说不想,她问我为什么不想,我站起来转过身捧起余丽影滚烫的脸。我说,宝贝,第一,我不想占有你全部的空间,也不想把你的一切都看透,都看透了就没意思了,第二,我很欣赏孙晓桐,我不认为你在他渴的时候送上一瓶水有什么不对,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用意都没什么不对,第三,如果赵建河说的是真的,那说明孙晓桐比我更在意你,否则不至于被一瓶水支到赵建河那里去卖弄,你要知道一个人只有特别在意一个人时才会连她的一瓶水都特别当回事儿。我没想到我的话让余丽影脸上聚起对我的全部愤怒,她一字一句地说,还有第四,那就是孙晓桐想通过赵建河把我给他买水的事告诉你,为的是叫你别太得意。我摇摇头,我说不可能,晓桐没那么无聊吧?再说他也不知道咱俩的事。余丽影说,咱俩的事,我告诉他了,就算我不告诉他,赵建河也会把你在电梯里亲我的事告诉他,这一点你会想不到吗?你想不想知道我和孙晓桐到底是怎么回事?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买水给他?我说,不想。余丽影眼睛里又噙起泪花,她说你以为你这样对我是你的潇洒是吗?你心里还是觉得我是那种跟什么样的男人都可以周旋的女人是吗?你回答我是不是!

我知道孙晓桐对余丽影有过某种表示,因为余丽影曾经就此向我做过非常明确的暗示,但我认为我和孙晓桐最好是成为政治上的对手,如果成为其他什么方面的对手那对于我来说就太没意思了,没意思的事如果没有办法从客观上消除,就只有从主观上回避,我以为。我没有回答余丽影,而是伸过嘴去想亲她一下可是没有亲到,余丽影一闪身一扭头,躲开我那张恬不知耻的嘴之后,就抬手打了我一个耳光,然后留给我一个愤怒的背影就摔门而去了。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背影,我到死都会记得那背影是多么的沉重,又是多么的飘逸。

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里飞进来一条短信:“我发现了你的高贵,可你没有发现我的高贵。”这是她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

我发现了你的高贵,可你没有发现我的高贵。

这句话直到今天还清晰地保存在我的手机里,并且雷鸣般回响在我的心头。

第二天,又一件跟探头有关的重大事件发生了,而且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这件事绝对重大: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把一个探头偷偷放进了局长室的套间里,也就是局长睡午觉的地方,因而局长与一个年轻女人的事,被这卑鄙的探头录成了视频,挂到了互联网上。谁干的呢?直到今天我还在思索这个问题。当时局里很多人坚定不移地怀疑赵建河,赵建河干工作一向稀里糊涂,但值班特别积极特别认真,而我们单位不管是休息日值班还是夜间值班,都一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打开局长室检查是否存安全隐患,比如灯闭没闭,烟缸里的烟头是不是还在冒烟等等,以保证局长的安全,这就是说只要值班就有机会把探头放进局长室,不管是谁。更重要的是赵建河对局长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因为赵建河是前任局长调进来的,而局长在位这几年他一直没有得到提拔重用,相反还多次作为素质低下作风散漫的典型,受到局长点名或者不点名批评。应当说怀疑的理由很充分,但终究只是怀疑而已,所以我认为,这个问题有待于进一步考证。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是视频里那位女主人公受了局长政敌或者仇家的重金指使,对局长设下了这样一个狠毒的圈套,依据是视频里局长全身赤裸,动作语言都十分的不堪,而她却几乎只显露出一个单调的侧影,如果不是对她十分熟悉的人,根本就辨认不出那是她来。当然这也只是一种观点而已,同样并无实据。也有人怀疑这事是老许干的,理由是局长因为这件事被撤职查办以后,老许马上又得到了新局长更有力的重用,但我认为这个理由是不成立的,因为种种迹象表明,老许对这件事同样惊讶,他也没想到余丽影不过是局长用来转移视线的一个影子,而局长心中真正的血肉之躯是另一个更年轻更性感的女人。总之这件事至今仍然是个谜。

那么,视频里这个年轻的女人是谁呢?

这个比余丽影更年轻更性感的女人叫闻一朵。余丽影走进局长室之后,打字室里就少了一名打字员,局长安排老许不知从什么地方把闻一朵招来了,并且让她坐在了余丽影曾经的位置上。一直以来,大家对闻一朵没怎么在意,因为都认为她只是一个普通打字员,没什么值得特别在意的。起初她给人的印象是心理上过于年轻,具体而言,她总是是非分明而又情感外露。要知道这样的人是不适于在我们这样的单位工作的,虽然我们单位年轻人也不少,但他们在心理上绝不年轻,有的甚至比我们这一代人更加成熟老到,更加善于利用各种不合理因素成就他们的欲望和野心,闻一朵则完全不同,至少表面上完全不同。据她自己说,这个单位里她唯一瞧得起的人就是我,原因是我在她眼里不只是个处长,而且是个作家和学者,她在一些刊物上看到过我的名字,并且在一些媒体上听到过我的一些所谓文化讲座。这让我欣慰也让我有些哭笑不得,因为我发现闻一朵和我认识的另外一些年轻而又自以为是的女孩儿一样,对文学、文化一类的东西极感兴趣却又极其无知,她推荐给我看的那些她喜欢的书,大都出自网络写手,不仅档次上极其的小儿科,而且语病连篇,在里面找出一句较为通顺的中国话都难。于是相互交流时我尽量避开文学、文化一类的话题,而是多说生活和工作上的事。这我才发现她有着比余丽影更丰满的身材,却没有余丽影那样幽深的城府,甚至可以说她在风格上跟余丽影完全是两个极端,她要是瞧不起谁,那就一定是瞧不起谁而且一定要表现出来的,似乎要是不表现出来她就得活活憋死。她瞧不起老许,她认为老许就是个没有文化的小市侩,虽然对此我一直表示赞赏,但出于对年轻人的爱护,我也不得不提醒她,在机关工作,说话要注意分寸,而且我特别提醒她,在做人上多向你丽影姐学习,岂料我这么一说,她马上又表现出对余丽影的不屑,她说,我向她学?我学她什么?她能混出什么来呀?就她那点小心眼啊,别看她现在跟你们这些处长啊局长啊什么的处得怎么回事似的,将来呢?将来她人老珠黄那天呢?她到头来就是个两手空空什么也混不出来,不信咱就走着瞧。她这么一说,搞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承认她说的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因为余丽影跟闻一朵一样,并没有国家公职人员的身份,只是一个临时工,她们就是混得再好,也不可能改变身份,因而也就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命运。我想问闻一朵,你最后又能混出什么来呢,但终于没有问。后来闻一朵说她要报考公务员,并要希望我给予她相关的功课辅导,我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肤浅的女孩儿,有着余丽影所不具备的野心和志向,我当即表示支持。可我还没来得及对她做任何辅导哪,她就一丝不挂地和我们局长一起出现在网络视频上,这实在让我大跌眼镜而又百感交集。不过这件事让余丽影与局长的关系不言自明,因而局里还有一些人大骂局长,他们说你他妈的要搞哪个女人就搞哪个女人啊,怎么还把余丽影拉过来替你的女人挡箭啊?你也太他妈的不是东西了!云云。那些误以为余丽影跟局长怎么回事的家伙们,特别是想通过余丽影在局长那买好的那几个小子,都发自内心地有了一些惭愧,当然更多的是后悔,因为以前对余丽影的巴结等于白巴结了,早知道还不如巴结闻一朵。就这么回事。至于我,我当然欣慰于我没有看错余丽影,但对这样的结局却略感失落——内心深处我似乎隐隐地更希望局长的女人是余丽影,因为只有这样我对余丽影的占有才构成对世道的某种反抗。请注意我说的是对世道的反抗,而不是对局长个人的反抗,因为就个人而言,局长对我一直是相当不错的,我不敢保证下一任局长能否同他一样习惯于我的文笔,能否同他一样总是让我来写他的讲话稿。

很快,另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的主要人物是我。某一天,两个制服笔挺的警察走进我的办公室,经过一番简短而又内容清晰的交涉之后,我被这两个警察带走了。后来我听说这件事的震动比局长和闻一朵那事还要大,可谓惊天动地,因为我们局有史以来还没有谁因为人命案被警察抓走。还记得我开车送余丽影回家的那个夜晚吗?我在返回的路上开车撞飞了一个劫匪,我以为仅仅是撞飞了怎么没有想到他被我撞死了。你说你这么不禁撞你当什么劫匪呢?你妈的!这都怪那座该死的教堂,不知道哪个说了算的混蛋,认为教堂跟前是不需要安装监控探头的,因为那里有上帝的眼睛,所以那个罪该万死的劫匪打劫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看见他在打劫,也没有任何探头把这起劫案铁证如山地记录下来,只有上帝看见了,而上帝唯一的优点是他根本不存在,这就让我倒了一回天大的霉——他在教堂跟前打劫没人可以证明,而我在大马路上开车把他撞飞,却被大马路上的交通监控探头记录得清清楚楚。更可恶的是那个被劫的女人,非但没有及时报案而且在我撞飞那个王八蛋之后,捡起她那只被抢走的挎包一道烟儿地跑了,跑得无影无踪,留在探头里的只是一个模糊得根本无从辨认的黑影。两个制服笔挺的警官来到我们单位以后,本是先要找局长沟通情况的,可这个时候局长正关在纪委接受审查,局里一个主事儿的也没有,警察就不得不到总务处寻求支持。总务处长老许听警察说明情况后,毫不掩饰其大喜过望的心情,如同一个给鬼子带路的汉奸一般引着两个警察直扑我的办公室,之后就窜到其他办公室迅速把这一重大消息传播开来。还好,看在我也是国家公职人员而且大小还是个处长,警察很给我面子,向我说明了来意并出示了相关法律手续之后,他们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处理一下需要处理的事情,又给我一点时间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当时办公室里除了警察只有我一个人,丛山东回山东老家探亲还没有回来,我站在窗前望了半天窗外的天空。那天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湛蓝,漂亮极了。我望天空的时候,两位年轻的警官笔直地站在我的办公桌前,很耐心地等着我,这让我终生感激。终于,我说,可以了。于是一个警察上前把一副凉得透骨的手铐铐在我的手上。那一刻我本该放声大哭的可我偏偏放声大笑了,因为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领悟到,人生其实就是一出莫名其妙的滑稽戏。

起初他们试图定我一个交通肇事逃逸的罪名,被我断然拒绝。我认为就是犯罪也得犯那种光明磊落、气壮山河的罪,哪能犯这种下流无耻的罪。我说我撞的是劫匪,而且是故意撞上去的,你们要么定我正当防卫,要么定我故意杀人,反正我不是交通肇事,更没有逃逸。不管怎么说,人是我撞死的,最后法官还是定了我一个故意伤害致死的罪名,判了我十年有期徒刑。五年以后,警方终于找到了那个被打劫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最终指认了被我撞死的那个王八蛋就是劫匪,我的罪行就不再是单纯的故意伤害致死,我是防卫过当,这使我得以减刑。走出监狱大墙那天,居然又是一个落叶飞舞的秋日,我一个人步行从监狱一直走回家,一边走一边体会自由的真谛,思谋今后的人生。一个刚刚走出监狱的落魄男人,寂然独行于纷乱飞舞的落叶中,那情境一定十分凄怆而富有诗意。为了这份诗意,我强令我的亲友,任何人不得在这一天来监狱大门前接我,否则我当场跟他翻脸。这五年来,丛山东不止一次地拎着老酒烧鸡之类的东西来监狱看我,我们曾经隔着铁窗对饮。从他嘴里我得知我被抓走以后,老许就又牢牢抱住了新来局长的大腿,并且从总务处长蹿升为副局长,竞争中非正常落败的孙晓桐,因为我的出事非正常地走上了本来属于我的处长岗位,后来他直接归老许领导。据丛山东说,孙晓桐在工作上对老许配合得非常默契,没有让老许感觉出一丝一毫的不服或者蔑视,这又一次证明了我对孙晓桐的佩服是不需要撤销的。至于余丽影,丛山东大约是怕困在铁窗里的我心生思念而又苦于再难相会,所以从不提及。他不说,我也就没问。就这么回事。

出狱以后我就只能以卖书为生了。你要是在冰城的某个街角的某个书摊上,发现一个胡子拉碴扬了二怔一脸倒霉相的中年男人正在卖书,而且他的书摊上还摆着他自己写的书,那个男人十有八九就是我。某个雪花飘零北风透骨的冬日黄昏,我正要收摊,一位全身裘毛、满脸香艳得几乎让我透不过气来的女人出现在我的书摊跟前,她的身后是一台送她来的大奔,大奔乌黑锃亮的身躯散落着一些雪花,看着很是气派。我问她你需要什么书,她却用很怪的眼神盯着我看,让我心里直发毛。终于,她说,大舅,你不认识我了?我被她一声大舅叫醒后马上就更晕了,闻一朵!当初她就是这么称呼我的。

我说,你?

她说,我!她又说,没想到吧大舅?

我说真没想到。

她说大舅啊,别的话咱以后再说,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我说,什么事?

她说,你知道是谁救的你吗?

我说,救我?没有谁救我啊?

她说,是余丽影。

我说,我不明白。

她说那我告诉你,丽影姐本来是要嫁给孙晓桐的,因为孙晓桐为了她把婚都离了,可为了救你,她嫁给了公安厅的一个副厅长,她让她那位副厅长老公找了个女人做替身,也就是冒充那个被抢的女人做假证,证明你撞死的那小子确实是劫匪,这样你才定成防卫过当的,其实那个被抢的女人根本就没有找到,哪儿找去呀?没有丽影姐,没有她老公,你现在还在监狱关着哪,这回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是明白了,可我并没有因此而感激涕零,相反我倒认为,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余丽影你这么做实在是多余。对于我来说多坐几年牢少坐几年牢又有什么区别呢,而嫁给孙晓桐对你来说是多么合适的一件事啊。虽然我也早就离了婚,可我离婚是在认识你之前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人家孙晓桐离婚,可完全是为了娶你。再说我平生最怕的事,就是对某个女人必须感恩和报答,因为那样的话,我的心就必须活着,而且还要活得很累。我认为不是哀莫大于心死而是乐莫大于心死,心一死,人就彻底解放了。

我问闻一朵,你是怎么知道的?

闻一朵说,我考上公务员了,就在丽影姐老公手下工作,本来我想穿警服来见你的,怕吓着你,就没穿,我现在跟丽影姐处得非常好,我们无话不谈,你很奇怪是吧?

我说我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去奇怪了。

闻一朵把余丽影现在的电话号码说给我,并强烈要求我给余丽影打个电话,被我拒绝。

我说,不再打扰她是我对她最好的报答。

闻一朵急了,骂道,你混蛋!

我一边把身上一件厚而且黑的大棉袄扎紧,一边说你要买书就抓紧买,不买就走,我要收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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