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症

2013-11-15 19:22陈陈相因
小说林 2013年5期

◎陈陈相因

谨以此文缅怀我错失的青春。

——题记

温 里

玉笙打电话的时候,我在相馆二楼给相片做档案。楼下,彩色打印机在工作。声音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像要逃离整日辛苦的挣扎。那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拽了件衣服,打算往顾玉笙家赶。穿好衣服,扫了眼镜子,发觉我长得越来越像她了。我矛盾并且憎恶着。玉笙要是在我身边,一定会抓起我的手,对我说,我还在你身边。我想我不但拥有陆青的这副皮囊,而且大概也和她一样百毒不侵。陆青的名字,连着我的记忆,全部都在我站在讲台上,要求同学们用刀片割掉通讯簿上母亲电话那栏的时候,被我亲手屏蔽了。那时候,林肴会坚定地站在我身边大声地喊,你们也别忘了,把我爸的电话号码割掉。

我和陆青的母女关系,终结在我十四岁那年。她回我家骗我,把我带走,之后进行打电话勒索我爸的这个荒唐举动。我还记得那天,她高傲而冰冷的脸贴近我,头发像肩上的宠物,人像一只会缠人的蟒蛇。她用手捏着我下巴,那样微不足道的力,对于被束缚的我却格外有力。她像是在挑选丝绸那样摸我的脸。我吐一口唾沫对她说:“陆青!你觉得我是你最伟大的作品吗?”她对我说:“你不仅长得像我了,性格也像。”她笑得像个狐狸,也许她本来就是只狐狸。我的手像是长在绳子上的,禁锢的力量渗入皮肤。死亡的渴望已经被绝望打得苟延残喘。她狠命地扇了我一巴掌,告诉我逞强是迄今为止最愚蠢的行动。她对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利用我拿钱,然后就会远走高飞,不再干扰我的生活。还好,如今她已经淡出我的生活了。这算是她唯一信守诺言的实例。

我对着镜子长叹一口气。我以为的危险已经结束,但是它的后遗症却活在我记忆的细胞里,时不时地鼓胀一下。我又折回楼上,脱下我的红色衬衫,换上我的灰色衬衫。我直接把红色衬衫撇到我家那台顶揭式洗衣机里,飞快地按下开关。听见我爸的咆哮声:“温里!这已经是我第不知道多少次告诉你了,衣服不要一件一件洗。”他在楼下的计算机旁边,不停剪着那叶子稀疏而顽强的盆栽。这些盆栽是维持我与父亲同呼吸共患难,保持空气新鲜清洁的帮手。

“我今天去玉笙家,晚上不回来了。”我从那台绑架了我童年的钢琴上,抽下灰色外套,镜子里又瞧了一下我这名副其实的“灰头土脸”。

“别忘了,帮我拿表姐给我订的牛角扣格子棉衣。”我姐算是一个美人,总是想要连带着我一起打扮,而我就是顽固不化地披着过肩长发,之后被美容美发学校毕业的她批判得什么也不是,就差一项上街游行了。我头发厚得可怕,它们像我的生命那样坚强,让我觉得我好像顶着伪装的皮毛。林肴说,看你像个猴似的。我对她的理发技巧有心理阴影,可怕的是她的老板给她宣传,是什么去过韩国进行美发深造的。这绝对是美丽的谎言。她的美发技术那就是所谓的不敢恭维。说给我剪个齐刘海,却给我剪了个心型。我的头发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造型试验田。她还经常给我扎复杂的辫子,以至于她自己都解不开。她只说过一句让我敬仰的话:对于年轻来说,美就是强大。

去玉笙家的路,我一直都记得。出来相馆就是站牌。那个孤独的站牌被我钟情,这感觉就好像这站牌是我家的。我会左脚踩右脚地打发时间。我会激动地和车上的人打招呼,即便他们对我来说是陌生人。我会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看着那些人影,像是一群六神无主的魂魄。这地方的八月冰冷得要人命,即便长辈们讨论八月是个多么好的月份。他们终于有借口待在家里。对啊,这城市总是像一个暴怒的灵魂,倒是雪填充着季节颠倒的秘密,让人们的言论因此望而生畏。

玉笙家在火车站附近。她说,本来她家在市中心有一套房产的,后来因为一件事,她就搬家了,他们想要留在这座城市,却还想躲得远远的。我还记得,我第一天见到玉笙的时候,她躲在窗帘后面哭,像只受伤的金鱼,有些缺氧和无助。她那时候还是那么漂亮,之所以我用漂亮这个词形容她,是因为这个词伴随了我认识她的时日。她的漂亮与生俱来,不是她头发掩住的那道疤可以改变的。就算狼狈的样子,却也是楚楚动人。而她当初的眼神很轻蔑,像当初我爸和我妈吵完架,我妈看我的眼神。我以为是渴望我的安慰,我便尾随其后却被她一个巴掌挥过来。多年以后她和我爸离婚的时候,我才明白,那眼神是一种嫌弃。

玉笙在她家楼下的长椅边上等着我,鼻尖冻得通红。她拉着我上楼。她住的楼,墙皮如同被水浸泡的皮肤,褶皱空虚。楼道里堆砌的大葱如浸水的木头。地上的口香糖像是散落的出土金币。

她问我:“画板带了吗?”

我说:“嗯。”

玉笙说:“今年八月居然下大雪,就想你来我家的落地窗前画雪。”之后,她用只言片语敷衍她妈妈的热情。

我脱下衣服,她帮我拿来一个高脚椅。那是她们家餐厅吧台的产物。玉笙在家的时候喜欢把头发挽上去,露出右脸上的那道刀疤。不知道那刀疤出自谁手。总之那刀疤好像是一种雕刻,完美得不逊色于玉笙的脸。

“很恐怖是吗?”她坐在高脚椅上问我,这屋子大半墙都是玉笙画上去的。若是再给她一桶红色染料,这里就可以被她变成婚礼现场。

“没有。当初我和林肴在一起不要命的时候,你这种伤疤我们见过太多太多。”

“那为什么林肴现在要报复你呢?”

“我们本来是很好的朋友,我讨厌我妈,她讨厌她爸,我们都众叛亲离。我们可以窝在一起骂那些大人,我们抽烟喝酒睡钱柜,和那些吃干饭的校领导誓不两立。至于后来,是我背叛她了。”

“为什么?是误会吗?”玉笙的眼睛里映着洋洋洒洒的白雪,像是圣诞节特供的水晶球。

“我背叛她。害得林肴被她爸从监狱找出来,毒打了一顿。”这事情对我来说,过程很惊悚,结果却出人意料。

“这件事情,不想说就不要说了。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是对的。”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但事后,从那以后,林肴和我就形同陌路了。整件事情很简单。”玉笙还记得她来到学校的第一天,林肴故意绊我的那脚,我故意摔下去。我只是想这要是能让她适可而止,那么我退一步有何不可。

“其实有些事情,我们想得都过于简单了。”我每次说这种话的时候,玉笙都会说我语重心长得像个先知。友谊是一张嘴,它吞噬所有信任并且消化靠近它的人。我有一张可以与之厮咬的嘴,却长满了虫牙。林肴那时候搂着沮丧的我对我说,当世界放弃你,你要尝试报复它。但我的性格和我的名字格格不入:温里,温暖心里。

说完这段话的时候,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我曾经幻想过很多次,我告诉她这件事后,她的反响。只是没想到她会是这样平静。有时候,共同沉默并不是一件坏事。

我们开始认真描绘我们的雪,好像它任由我们摆布。我们让它落在画布上。玉笙凑过来看我的画。她的画里竟是纯白的雪,皑皑的一片胜景。而我的画里,只有一双眼睛,它在望着落下的雪,就像坐在城门上观看大局的领袖。

“玉笙,你这么好的女孩不会讨厌我这样的人吧?”

“好?我哪里好?难道你抽烟喝酒就是坏吗?我喜欢陪着你,之所以陪着你,是因为我觉得你独一无二,之所以觉得你独一无二,是因为你在黑暗中身不由己。”

“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和七中的那些人不同。”七中那地方是个学美术的私立高中,专门收那些无可救药的纨绔子弟。可惜我是例外,林肴是例外,也许玉笙也是个意外。

“喂!温里你想不想洗澡?”

温 里

“怎么想洗澡呢?”

“我想洗澡了,又不能冷落你一个客人,对你多不好!”

“被别人邀请洗澡,平生第一次。”

“同意不?同意的话我去放水。”语气像极了曾经拖着我去洗澡的妈。可陆青那个婊子,也只就会泄愤到她孩子身上。

“好呀。”于是,玉笙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两条宽大的浅色浴巾。她拉着我进卫生间,脱下她那件海蓝色的套头衫。我倒是有些害羞,强扯下我的衬衫,就像是用推土机,犹犹豫豫地推倒一栋不知是否有人的大楼。要是林肴在,她没准会笑我文胸颜色选的如何没品。我不会忘记,我十五周岁那天,我们站在实验楼的顶端抽一根烟,藉以告慰我们心狠手辣的青春。我们在时间里飞速行走,没有休息的余地。

“温里,这是什么?”玉笙每次都像个孩子一般好奇我的一切,也许这是她未曾涉及的内心世界。她指着我胸前的挂坠。那是一条我在七中门口用八块钱买的银色项链。那条项链拴着属于我的字母“L”。曾经和林肴一起买的,她是肴,“Y”。

“这个是我名字缩写的项链。”我咬着手指无神地看着她。

“我总是觉得你身上有太多故事。”玉笙放下她的头发。她的发丝刮过她的脸颊,波澜不惊。

“玉笙,你真的很漂亮。”

“充其量是个红颜祸水吧。温里,你应该去打薄下你的头发,你的头发很好看。”

“不了,我还要留给我表姐做造型呢。”

“温里,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不应该任人摆布。”

“你是说,十五岁的咱们很老?”

“至少你我的心都是。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看样子,你我都是有故事的人。”

“不仅仅是有故事,还有很多秘密。”

她此时已经褪去衣衫,打开水龙头,全身赤裸,毫无防备。

“你有纹身?”她摸着我腰上那朵黑色玫瑰问。

“想听关于这个的吗?其实这原来是道刀疤。”

“纹得好美。”她说话的口气好像是这类行家。

狭窄的空间,雾气氤氲。我边冲淋着边对她说:“这里其实是一道刀疤,我为了我喜欢的男生挡了一刀。”其实,当我有胆量炫耀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带着我等待的决心,遥遥无期会怎样?半途而废又怎样?可我所相信的不会因为一次“美救英雄”而改变。

那时候,林肴为了给我挽回这一切,说带我去纹身,把这伤疤包住,并不是覆盖。那时候,林肴的零用钱被她爸都抽走,我们口袋里连纹身的七十块钱都没有。我们就帮着那个画画不好却纹技精湛的师傅,画一下午狰狞的般若。我还画鱼尾破碎的斗鱼;她画太极双鲤,一红一黑。后来,我为了这个成为十五岁标志的纹身,开始戒烟戒酒。当然,只是偶尔控制一下。

“那是我追的第一个男生。我跟踪他,还收藏了几根他的头发。他从来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即使是他知道。后来有一次,他被人堵截,陷入一场械斗。我只知道,我为他挡了一刀。他毫发无伤,我继续接受那些人的拳打脚踢。”

那次我进医院,我开始不甘心。我不应该做一个把橙汁倒在碗里自拍的女生,或者,脆弱无知到例假来临要控诉地球吸引力。

尼采说,当你心怀恐惧,变得胆怯时,就等于选择了毁灭与败北的道路。我开始参照他说过的另一句话,要活得无怨无悔,即使让你从头来过也毫不在意。从那时候起,我只能在厕所里放声大笑,真正地、毫无掩饰地。

“他一句话没说?”玉笙问我。

“没。后来他说,让我给他次机会来爱我。”

“那你答应了吗?”

“没有。我梦寐以求的是爱情,而不是所谓的感激。”

“温里,我有点开始崇拜你了。”

“玉笙,你为什么到七中?其实,你可以一直在重高待下去的,没必要这样自毁前程。”

“你所谓的重点中学,其实已经是我的终点中学了。”她的眼睛如同摄像机的镜头,湿漉漉的睫毛像个老旧的扫把。

“你知道快要死的感觉吗?是种身不由己,幕后大脑操控。和我第一次想死的感觉不同,之前那感觉是饿。直到我把测探的木棍丢下,我就放弃了在学校边上那马葫芦里死去的念头。因为深,所以可怕得要死。”

出浴之后,玉笙拉着我听午夜电台。广播里播放着老情歌。窗外的雪,寂寥得像是巨人的哈气。

玉笙说:“温里,我喜欢你的画。我在市中心的画展上,见过你参加比赛获特等奖的作品,就是那张《挣扎的钉子》。记得吗?被馆长挂在了正中央。”

“那张还是一年前,每个人都要求交的画。我和林肴前一天还在KTV,昼夜狂吼陈小春的情歌。结果我们回去还剩一天时间。我们没时间了,就直接在一个木板上,排各种各样的钉子。那时候,我们粗暴地站在那板子上有力度地踩,那些钉子就像是暴风雨洗礼过的混乱的丛林。我们罩上画布在上面肆意涂抹。”

“不说了,我们睡觉吧。”

“嗯。”我过去甩开被子。玉笙的被子是蓝色的,像是浩瀚的星空。想睡的时候,心和身体开始内讧。

林 肴

九月,回七中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马上就十六岁了。

十五岁那时候陪着林肴闯夜场的冲动没了。那时候,我们仗着个头高,就算是上街也不会有人问我们是否成年。我们去查场不太频繁的正规夜场。她穿着包臀单肩的短裙,我穿着口袋是民居风刺绣的牛仔服。之后我会笑着对林肴说:“我穿的像不像个钞票?”

林肴会抱怨:“温里,你是个小碎花,我是个大豹纹。”我们那时候怀揣着对成人世界的向往。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亲情失望透了,所以明白朋友的来之不易。然后每次在一起喝酒时,就仿似对方是死而复生或者凯旋而归。

但是那次,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场噩梦。林肴用啤酒瓶子砸那几个人头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我的未来,终究是一场起伏跌宕的交响。她蹲在局子里一个晚上,我迫不得已给她爸爸打电话,希望他能救她一命。她爸爸二话没说气冲冲地就来了。

当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林肴对我说:“温里,你是叫他来看我好戏的吗?老子他妈的为了你进的局子!温里,你不会不懂我怎么想的,我要的是坐牢,不是保释!以后我不要你这个姑奶奶一样的朋友了!太他妈的难伺候!”

我那时候不明白,林肴为什么对我大发雷霆,觉得我背叛她?她消失的那几天,我觉得,我践踏的是她对抗她爸爸的自尊心。她不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或者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而是她——终于成为了她爸爸守株待兔的猎物!她爸爸终于有机会、有借口教训她。我半个月没见到她。她一回来,就站在我面前,撸起袖管。我看着那几道血淋淋的疤,我就觉得我的心,瞬间为了这充满现实的一幕破碎。

“温里,你满意了吗?这就是我的下场!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还不都是一样?从我心里长出来,再回去掏我的心?你他妈的看清楚了,以后这些,都是你要加倍还回来的!”

我那时候就明白了,有些东西,无论多好,都不会是你的。你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就有了无心之过。它可能只是你路过踩碎的水果。对我来说,我踩碎的,是林肴曾经对我无比信任的真心。

我明白,我在厕所里再也不会听见,她对我喊,她的偶像是“苏菲卫生巾”。或者,在期末考之前对我说,她喜欢潘玉良。她曾说,她想要做一个伟大的事业,就是模仿莫奈的雪景。她会在我调颜料的时候,骂我是个“好色之徒”。她是个喜欢穿着摇滚风衣服,招摇过市的女孩,却在和我一起手绘帆布鞋的时候,画一只嘟嘴的小乌鸦。她宁可相信小三水性杨花,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疯狂迷恋的男友朝暮勾勾搭搭。她可以对一切既往不咎,什么也不想地为了她相信的人拼死拼活。只是现在,值得她这样做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温里,一起走啊!”玉笙从后面叫我。她穿着军绿色的棉衣,和她那老画板的颜色融为一体。我看看我脏兮兮的一身,我表姐给我订的牛角扣格子棉衣,里面是棕色粗棒针加厚毛衣。

“啧啧,这谁啊,这不是圣人温里和新来的玉笙吗?”我转身看见林肴挡了我们的道。她穿着去年的那件毛呢夹棉棉服。那时候,她穿着这衣服,硬是要和我比拼谁更怕冷。后来我输了,却在她衣服里搜出了两个暖宝宝。

“让一下。”我凑上前去。我总在不停地克制自己的情绪。

“操,你他妈的和谁说话呢?”她低下头甩了甩头发,抬头拨刘海。玉笙拉着我已经握成拳头的手,她总在示意我别冲动。林肴旁边的颜欢,像是个看门走狗,穿衣风格乃至化妆品的涂抹,都如出一辙。她占领了我原本在林肴身边的位置。可惜,她那只是进一步的东施效颦。因为以前,我和林肴站在一起,总是格格不入。她穿她的黑白相间衬衫,我穿我带着青苔一般刺绣的立领七分袖,我们一起挨过一个初夏。

“林肴,有本事照我这里扇一巴掌,咱们的账一笔勾销。”我站在她面前,像是把胸膛挨在敌人的枪口。后来我觉得我的右耳仿佛失聪了。我以为以前的友谊就是砝码,我可以放在林肴的天平上对冲她现在的恨意。可惜回忆太短,恨意过多。她毫不犹豫地扇下来,就像是理所应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刚才她面对我的表情就像是信心满满的枪手,而我就是她早就瞄准的靶子。还好,小时候被陆青打的,练出了所谓的皮糙肉厚。

“林肴,你,记住,以后你一点儿得寸进尺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记住了。”她微笑相对。

其实我那时候,想哭来着,后来觉得这样太没骨气。我要是哭了,那么自己就是自己的笑柄。算了,这个就当是林肴新学期送给我的礼物了。这感觉就像是当初审问林肴的警察。“为什么拿起酒瓶?”,“因为好看。”没等警察下句话说出来,就有人过来通知:林肴,你被保释了。

“啊……痛……”我的头被玉笙绑架,她正拿着冰块狂敷着我红肿的脸。

“林肴下手也太狠了。她犹豫都没犹豫。”

“玉笙,不是所有人都是连挑个挂链都犹犹豫豫的。况且,林肴这人,早就习惯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了。”

“你倒也是,和林肴一样,都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你们两个相互吓唬。”

“七中的女生都这样,相互习惯。久而久之,你也会变成一副恶心的痞子样。”

“我没觉得,就是觉得你们挺可爱的。温里,你觉不觉得叫你的名字好像在叫温总理……”

“哈哈……”我对玉笙就几个字的评价:一阵毫无笑点的无奈。

“你脸上那道伤疤哪里来的?”玉笙给我敷脸的同时,我又看见她右脸那道刀疤。

“我说自残你信吗?”

“就你这么一个切肉都温柔的姑娘还自残?你骗谁呢?你又不是我,胸怀天下,替王八挡刀。”

“也是和你一样的,轰轰烈烈。不同的地方,我是自残,你那是找残。”

“我还是不敢相信。”

“我才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顾 笙

开学半个月,我的生活离开林肴,貌似就变得乏味。以前,她无聊的时候,还会Cosplay那些来自二次元召唤的少女们。她曾经给她的某个狐朋狗友看她Cosplay的一套相片,她朋友就说,网购开店想找模特。林肴兴高采烈地去了,在那里捞了她人生的第一桶金。反正她那德行,多大都说得过去。说她成年似乎还绰绰有余。她和我万分激动地看网购新品推荐,她那时候的骄傲劲儿,让人觉得,仿佛她就是明日之星。

结果是那里她所有的照片都被截去头。她掐着腰对我说:“温里,你知道这种被欺骗的感觉是什么吗?”我说:“让你觉得你当的是人体模特?”“不是,让我觉得好像是吃了一瓶避孕药却还是怀上了。”那时候我听了这话立刻吐奶了。

“我今年十六了。”这是我生日的时候在日记里写的第一句话。这个年龄不配我,我狂妄地写下下一句。

“九月末的小秤子温里,生日快乐。”这是我重新点起烟站在天台上,玉笙对我说的话。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对我的纹身说抱歉。天台在教学楼顶上,它是这所寄宿学校,唯一让你感觉有空气的地方。只是这种干净的地方,却被七中的变态老师们,选择用来晾晒女生们经期过后的床单。从此它就变成了一个大染缸,充满了血腥味的大染缸。

“哦对了!等着我下楼给你拿礼物!”她晃了晃她的手。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玉笙出现,就接到门卫电话。

“顾玉笙出事了,你快来一下。”

我一口气从天台跑下去。我只是看见一堆人围在教学楼门口。他们都是些健壮的成年人。其中,一个臃肿的中年妇女举着竖着的大白旗,上面用血写着:顾笙,还我儿子!

随即,她把旗子撇给旁边一个严肃如守卫的中年男人,一把抓住了玉笙的胳膊。她好像要立刻拧断她的胳膊似的,我看着指甲像是刀,开始进入玉笙的手腕处。

“把话说清楚!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一个女孩子呢?”速度很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我一把推开她。她猝不及防,迫不得已松开手,跌坐在地上。

“你自己亲口问问她,她害死了条人命!”中年女人肥胖的手指指着我。玉笙抽泣着躲在我后面,一直拼命地摇头,像是一种解释的方式。

“不可能!她不是你要找的人。何况无论什么人命,你法庭上解决!这算什么?报私仇吗?这年代,不讲理的刁民多了!她根本不是你们要找的什么顾笙!”我一个人有着寡不敌众的紧张。玉笙可能有我不知道的深处,但是,从这么多天的相处来看,她是我最想看到自己最温暖的部分,不掺杂任何其他。

“就是她!就是这个小狐狸精害死我家宋初的!就算是她怎么改名换姓,她化成灰我都认识!”玉笙竭力地往后退,仿佛看见一个巨人在她面前成长。

“你他妈的要闹事,滚你的穷乡僻壤闹!少他妈的来我们七中撒野!这里不是你放屁的地方!”林肴带着一帮学生过来了。

“是非公理自在人心。顾笙你个小婊子,你以为我儿子死了就死无对证吗?我告诉你,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少在这里装可怜,装蒜。”

“你们在这里闹事的视频,已经被我们拍下来了。要么滚,要么去警察局,老子奉陪到底!我看着碍眼,心里闹腾!”

“顾笙!你给我记住,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要妄想自己能重新开始。那是你永远背着的一条人命。”中年女人像只狼犬在不停地吠着。

“你想怎么样?”玉笙在我身后大喊,她像会吸收一切的黑洞。

“我要让你饱受折磨!当年你附加在他身上的,你统统都要还回来。”

我只是看着玉笙走到我面前,把她的头发撩上去,给那女人贴近距离,看那道不应该属于她的疤。像是永远的遗憾,愧疚或者无法弥补。“满意了吧?这就是你想看到的!这就是你内心想要得到的。”玉笙哭着对抗这样的诅咒。

“你们他妈的闹够了吗?警察已经在路上了。”中年女人见林肴语气如此强烈,又见玉笙似乎得到了她应有的报应,便指挥着一大帮人走了。

玉笙一下子瘫在我怀里昏了过去。我不明白,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她是怎样背负着如此多的舆论活下去的。也许根本就不是舆论,而是已经被成年人曲解的事实。

人潮逐渐散去。我叫住林肴:“谢谢,真的谢谢。”

“我只是不想让你的小跟班脏了我们七中的名声。”

“总之,谢谢。”

“温里,你丫的是想换一个不客气吗?那么,不客气。你和玉笙那小贱货,都是一路货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嗯,我明白了。那么你的颜欢,就是你这个上梁不正,她下梁才歪的。”

“没心情和你耗这些。”说罢,她的停留的气息变得稀薄。

我在校医室守着玉笙。期间,校医一直问我今天教学楼前的事情,我一知半解,只是描述了情形。“玉笙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来的?”

“高一下学期,老师你不记得了吗?”

“哦,我这个人老来总是健忘。你的脚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以前和林肴“闯天下”的时候,我总是会半路坏事。她那时候算是个彪悍的女生。她打起架来,不是那种揪头发、扇巴掌的小家子气,而是拿个石头就直接揍人的头的主。我每次说到她这点,特别令人崇拜。她总会说是他那狗娘养的爹调教的。她会背着大脚趾甲长到肉里的我来校医室。

“林肴最近怎么样了?那孩子以前经常瞒着其他人,让我帮她包扎伤口。”

“她……还是那么生龙活虎的。”

“你和林肴,是我在这里当校医多年,见到的最好的一对朋友。”

“假象吧。来这里的孩子有几个专心学美术的,还不都是被人像垃圾一样扔掉。”

“话说回来,今天你生日吧。”

“老师你怎么知道的?”

“去年这个时候,林肴站在天台上,拿卖菜的喇叭喊:‘今天是我闺蜜的生日’。”校医学得绘声绘色,那霸道的劲头和林肴如出一辙。

“下一句是‘楼底下的都他妈的给老子开心点’对吧?”

“对啊,那时候老师们都怕她三分。”那时的林肴好像是天使宠溺的孩子。她把双腿伸下去对我说:“你看都没人在乎我生死。”我会用她的口气对她说:“我他妈的刚想说让你赶快下来。”

“老师,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不会教训我说脏话。”

“青春总是很多抱怨,大人又不是不骂。不然你们这些话是跟谁学的?”

“你真的和那些装逼的大人不同。”

“这句话不是林肴的名言吗?”

顾 笙

“温里。”这是玉笙醒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九月昏黑的暮蔼,参差落下,她憔悴的脸,像是一盘解不开的棋局。校医已经回家,她留给我钥匙,让我照顾玉笙。

“玉笙……”我安慰的话刚到嘴边就被她截断。“听我说,相信我好吗?温里。”我点点头。“顾玉笙不是我真名,我原名就是顾笙。我背了条人命。”她的只言片语勾勒出一道黑暗而奇异的伤疤。“在我脸上,还没有这道疤的时候,我在市中心的初中,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考虑,就是想着考重高。结果毕业的时候,出了一件事。”

“我们班有两个男生向我表白了。一个叫宋初,一个叫池也。可是我两个都没答应。池也和我说,他可以等我,等我回心转意。”玉笙的眼睛开始红了,记忆像是她眼边的洋葱。“有一天,池也约我出去。我本来没答应,后来,班级好多同学怂恿我,就去了。我想,去了,就表明我的立场。结果,池也让我站在操场的主席台上,就让我看着他给我的惊喜。我什么也不知道,就看见宋初一个人,无助地站在操场中央。我就看见好多人拎着甩棍把他围住……池也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涌向宋初……我……一直喊停下……停下……没有任何人在乎……我……我就记得,我看见宋初倒在操场中央,你知道吗?”她用被子蒙住头,我走上前去掀开被子,抱住她。我似乎能明白一年过去了,她背负的伤痛,要比我和林肴日积月累的都多。

“死了……真的死了……有一个人因为我死了……他什么错都没有,他……”玉笙像是一个空荡荡的灵魂,她用手按住她的额头。她只要一想到就头痛欲裂。“别……答应我别告诉别人。”玉笙的嘴里,唾液变得粘稠,只要一张嘴说话,她的嘴就仿似变成了竖琴。我忘记了听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是什么心情,我们都一样是无能为力。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是这世界上最惨的人了,尽管我还有余力去相信,是因为我遇见了林肴,我觉得,她就像是和我同甘共苦的姐妹。起码我们的痛苦一样,都是与生俱来。

“玉笙,你是顾玉笙,既然痛苦就不要再想了,你并没有错,真的。”我擦去她的泪,扶她躺下。对啊,世上的孩子哪一个有错呢。而世界永远那样不公平,一定会夺走每个新生儿生命中的一样,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比如夺走了林肴的善良,顾笙的快乐,我的单纯。我以为选择一样额外的东西会好,变成另一个人会好,其实不是这样。每个人的伤口深度都是一样的,只是自愈力量不同罢了。

我安抚好玉笙,给她关上门。整个艺术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她可以享受着片刻的宁静。我一个人揣着手机下楼,在昏暗的灯光下给玉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今天这件疯狂的事。

她只是说了一句:“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谢谢你温里,还陪在阿笙身边。”

“阿姨?玉笙的伤疤是怎么……”

“当初所有人都在指责她,就连池也的家人也是,他们都仇恨着这张脸。结果阿笙一个人在厕所里拿水果刀毁了容。她上重高的时候也是,所有同学都排挤她。”人最大的勇气不是去死,而是反复折磨自己,看着自己一点点地毁灭。

“阿姨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她。”我觉得玉笙起码是幸福的。全世界与她为敌,她的父母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爱她。不像我,我的亲妈陆青曾经绑架过我,为的是向我那懦弱的爸爸要钱。我是与全世界为敌,没有人一如既往地爱我。我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和这世界的真理做对抗。多年以前,多年以后,我还是这样。

我没料到的事情是下面这个。我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在灯光下。七中作为艺校中的佼佼者,专门为学美术的学生建了一个花园,用于写生。我用手机放大图像,调整亮度。我这手机不争气的地方就是,我总会百密终有一疏:忘记关闪光灯。那两个人一个是颜欢,另一个是朝暮。我真不知道,要是换做林肴看见她男朋友劈腿会是什么样。虽然,她以前一直坚信,朝暮就算是劈腿,也是被引诱。我看这男的底线也太不低了吧。

我什么也不顾地跑回宿舍楼,估计他们已经知道有人在拍照,因为闪光灯是个醒目的信号。我想先给林肴提个醒,要是她不信,我就直接亮出这张照片。谁都知道,朝暮是这一带的混子,行为不端正,整天在女生周围跑来跑去的。就算是再专情的人。也难抵其他人的引诱。

我就像是干成了一件大事一样。只是忽然想起,校医室的灯没关。我就穿着睡衣从学校东头跑到西头,踩着拖鞋关上灯。看着玉笙安详的样子,我安心地睡在她旁边。若是以后人生漫长,我愿意陪她度过以后艰难的时日。其实不过是在一段友情里各取所需罢了。

早晨的时候,我发现玉笙不在我身边。我就一个人,穿着珊瑚绒睡衣,跑回宿舍楼换衣服。就看见玉笙严肃地坐在床上。我笑嘻嘻地穿好衣服,询问着玉笙今天的情况,结果一直都是我在自言自语。

“温里,帮我请一下假吧。”玉笙的口气像晾凉的温水。

“嗯好。”一到绘画室,就听见大家窃窃私语。玉笙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各路揣测不一,林肴嚷着让她们闭嘴。她刚到画室落座,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颜欢几次三番想要跟着,林肴都拒绝了。我偷偷跟着前往,想要告诉她昨天我目睹的一切。

林肴,对不起,这世界都让你失望了,可这都是因为,你把对亲情的期待,都放在了友情、爱情上。

我记得林肴在她生日的时候,递给我看朝暮送给她的一对耳环,现在想来那么可笑。身在骗局中的人也许都是这样。就像我爸爸被那个叫陆青的女人骗,都是因为他的懦弱。尽管我指责他的时候,永远说他是心软。直到后来,我把他们的结婚证找出来,扔在茶几上说:“你们去离婚,陆青你给我滚。”我知道,骗局里面总有个清醒的人,会结束这一切。或许旁观者,或许主角。

我看着林肴瘦弱的身躯在马桶边不停地呕着,直到她流出眼泪。她很少流泪,她要是很想就一直扯着眼睛憋着。她跪在卫生间的马桶边。我记得在她空腹的时候,我递给她过好丽友派,我说好丽友好朋友。她就直接撕开包装,把巧克力派糊我脸上。林肴总是在告诉我,任性的资本永远是坚强。我们是沙漠里的仙人掌,风沙越大就越要突出重围。我们是香蒲,扎根在沼泽地。我们是环尾狐猴,离群索居寻找自己的岛屿。林肴说,她是眼镜蛇,她在努力放出自己的毒。我是太攀蛇,拥有最毒的毒液却对每个人温和。她还说,总有一天,会有一只独行的獴将她的脖子捏碎。

我走到她面前递给她纸巾。

“你干吗跟过来?”

“只是过来看看你。”

“你不恨我?”

“不恨。”

“我这样子,你肯定特别高兴。”

“是吗,没觉得。”我抱着膝盖蹲下。

“喂,温里,你知道吗?我特别羡慕你。”

“你怎么以前没说过?”

“因为我羡慕你曾经有我。”

“林肴,我不想让你蒙在鼓里。”

“什么?”我翻到那张昨天晚上的手机照片。林肴不以为然地拿在手里,看着画面上的朝暮和颜欢。我想,林肴需要用坚强,远离一些伤害她的人,至少让她看清这世界上的人,哪一个能成为她的铜墙铁壁,哪一个能成为伤害她的幕后黑手。虽然我不能挽救,但是我可以让事情变得并非措手不及。

“操,瞎了我的眼。颜欢这小三八给鼻子上脸了,是吧!”她咬一下手指。

我说,“你是想让我说你交友不慎,还是说你男朋友是个王八蛋?”我看着她的眼睛。林肴的眼睛像雨果《悲惨世界》里形容的荆棘丛里的一堆火,她的这团火正在变成抽泣的灰烬。

“陪我做一件事,温里。”

“什么?你和我和解了?”

“嗯,咱们重新认识。你陪我去打胎。”

“打胎?”

林 肴

“温里,帮我。”这是林肴站在妇产科门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结果我们在诊室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姑娘,你在高烧,按照规定,高烧不能做流产手术。”

“操,在学校听‘规定’这两字就算了。妈的,杀个不到几个月的小孩还这么磨叽。”林肴拉着我走。她曾对我说她不会装一个矫情的淑女,因为那些女人都是已经丧失了表达能力的女人。

“林肴,这孩子是?”

“还能是谁的?那个王八蛋的呗!都是我他妈的给他惯的。我自作自受!”林肴从包里抽出一支烟。

“这里是医院,别抽烟。何况,这里不止你一个孕妇。”

“让她们的孩子都陪我肚子里的祖宗一起死去吧。”她点起烟。周围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仿佛在嘲笑林肴的自作自受。“最好赶快清了我肚子里的东西。我一刻都等不了。”她面对背叛的时候,依旧是那样不改的冲动本色。不过,起码她不用经历磕磕绊绊的幡然悔悟,这样就算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清洁——清洁过去她疯狂投掷的。对于她来说,人命是她的俘虏,她以为用这个就能威胁青春。结果她已经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她的沦陷,是永不止息的下落。

“温里,你在哪里?”这是玉笙电话里说的第一句话,像是对我的召唤。有种友情可以在一夜的交心和理解中铸成。结果我转身背对林肴安慰玉笙的时候,林肴做出了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她从楼梯上滚下去。她像是根擀面杖,试图把楼梯磨平。她停止的时候,已经昏倒在楼梯口。我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她冰冷顽强的躯干,而是我久违的鲜血。

后来她如愿以偿地进了急救室。这次,我守在急救门口,没给她爸爸打电话求救。我想林肴的选择是自己承担,那么,我尊重她的选择。

我在手术室门口想到了很多事。她当初穿低胸装打桌球,我指着她的胸对她说:“飞机场。”她像某个女明星一样,露出骄傲的微笑,对我说:“一胸不平何以平天下。”那是我们试图珍惜的情分,遇见彼此,好像是一场幸福的戏。

她会对我说:“我是白羊座,好斗。”她站在天台对着天空喊:“今天踩我一脚的人,明儿我让他失去一双脚。”我会踢个易拉罐过去对她说:“得瑟差不多就行了啊。”她会用那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温里,你真是个对人生没追求的人。”以前有人看不惯她却不敢说,就往她的水壶里放沙子。我以为她会大发雷霆。结果她拿着爽身粉,抢过每天灌水老伯的大壶,把整个一盒都放在里面。之后拉着我去学校里的小卖店,花钱让矿泉水脱销。“那是我最小家子气的报复方法。主要是我不知道是谁干的。总之,要么杀一儆百,要么一个不留。”这是后来她对我说的。“你整个就一虎X,就不会用点机灵的方法。”

我忽然想到了徐志摩写过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流产了。”这是医生对我说的一句话。那时候,我多希望我是她真正的家人。现在,她称心如意了,她的错误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她倒真是条汉子,出了手术室只躺了三小时。

趁着她熟睡,我给她买了乳鸽汤。

这个时候,校领导应该对我们的失踪满不在乎。他们终究只是负责收家长涂满信任的钱。况且林肴的前科那可不是盖的,至今她在学校保卫科仍旧是在案状态。“给我找个地方,我不想睡在这里。”她像是接触到阳光的吸血鬼,脆弱得像要灰飞烟灭。

精灵村酒吧。我曾是一度痴迷那里的常客。坐落在最落寞的角落,像一个流浪的吉他手。在出租车上,她撑着虚弱的身子,满脸委屈的样子。

精灵村这地方,若是在早上,就是一个正当的西餐厅。一到晚上,这里就像是一簇不灭的烟火。白天,调酒师用优雅的步调,表现他们的从容不迫。到了晚上,他们就成了健谈的恶魔。这里容易把所有幻想杀得片甲不留。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你带我来这里了?我突然想喝酒。”

“乳鸽汤。”我把保温盒推过去。

“感谢那群医生大发慈悲,没给我喂米非司酮片。”

“什么?”

“一种流产药。你会看着一个生命变成一摊血,滚离你的身体。”

“林肴,这不是你第一次流产,对吗?”

“咳咳,这一次我本来发誓生下他的。”她开始干咳。

“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不是傻,希望他回心转意。而是我孤单这么久了,真的想找一个纯粹属于自己的人陪。”

“如果你原谅,我愿意陪着你。”

“所有人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温里,我一点也没有恨你的意思,从来没有。”

“林肴,你累了,休息吧,别说了。”

“让我说完。”

“你还记得我们曾经跑遍大街小巷涂鸦的日子吗?我们是流浪的艺术家。”

“记得,那时候你在墙上画了一个女孩,你说她是你的孩子叫林暮。你画完的第二天,就有人给你评价‘后起之秀’。”

“林暮?如你所见,这个孩子在我心里死了很多次了。画画,是这些年我唯一喜欢的东西,我总是试图借此把美好都留着,不会掉色,可能丢失,但是绝对不会变成变卦的承诺。”

“其实你是个天生的艺术家。”

“就你会夸人,把身边的人搞的,感觉都暖洋洋的,却把自己包裹得冷冰冰的。”

“以前,我的确是这样,像个蛰伏的动物。但是后来,我交到第一个朋友的时候,就不是了。我觉得,其实,我还可以为自己争取很多东西。比如,朋友。”

“不得不承认你成功了。”

“为什么?”

“我要是男人我就爱上你了。”

“嘴贫。”

“温里,再帮我一次,我要让那对奸夫淫妇不得好死。”林肴的眼睛,望着酒吧里如放久的草帽饼的米色窗帘,仿佛在搜寻一丝光亮。

“知道我第一次和喜欢的人上床,我觉得自己死守了十几年的疆土,一瞬间被夺走。我仿佛是个豁然开朗生锈的锁孔。”

“你想怎么办?”

“把那张照片发到七中的贴吧上去,之后,向大家展示我的宽宏大量。”我还以为她要引诱他们两个洞房花烛夜,再拍组图。那才是林肴的惯用手法。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这叫人生若只如初见,你我也不会上床。”林肴说过她痛恨语文多时了,尤其是那个她们初中的老妖婆。

“我做过一个很特别的梦。”

“什么梦?”

“我去了一个卖森林的超市。”我本以为可以转换到一些稍微美好的话题。林肴却自顾自说着:“颜欢,朝暮。一个床上言欢,另一个朝朝暮暮。”忘记说了,就算她多么讨厌语文这科,却还是对语言艺术津津乐道。

“林肴,你真是轰轰烈烈的姑娘。”我不明白,为何第一次对林肴油然而生了一种敬意。

“多谢夸奖。”她托着腮,戏谑地看着我。每个人都是她马戏团里的小丑,而我是她马戏团的主角。

我们坐在网吧里。她要一听啤酒。刚拉开拉环,她的啤酒就被我一把抢过去。“你忘了?”

“没忘,只是要是出事,就是我罪有应得。”

“你是个女孩,对自己好点。”

“对自己好,为谁啊?”

“打今天起,就当为我。”

“就算是苏菲夜用420,也无法阻挡你侧漏的霸气。好,我答应你。”我不明白那一刻,我们两个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被我们淡忘。而我又开始陪着林肴过夜不归宿的生活。学校算是什么,那里是储存我们的货架吗?我们注定会被命运选走,去往不同的现实。

我们登录那花花绿绿的网站,点击发帖,我们开始得像是一场审判。

“题目起什么?”

“林肴走狗颜欢傍上主人男友。”

“我说……你这是人身攻击。没准人家是真心相爱,你不要像个丈母娘似的好不好?”

“靠,老娘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好不?何况我是替天行道。”

“好吧,那你小心人家打击报复。”

“你多虑了。”

说完,我们动工。我们就像个八卦狗仔,对事情进行夸大,进行标准意义上的修补。“既然是花边新闻,就给它做成好看的蕾丝。”整个阴谋似的新闻由林肴亲自操刀。做完这件事之后,我们便去了二十四小时的粥铺。

我津津乐道地对林肴说着。邻座一夜情的小情侣,吵着架,爆着粗口。她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喂,温里,你要是我亲妹妹就好了。”

“你是想找一个人和你一起受苦吧。”

“知我者,温里也。”她用卫生纸擦擦嘴边的粥。她拎出手机,打开QQ。就发现许久未上线,果然是天上一天,地下几千年的变化。“我还等着颜欢那犊子和我道歉呢!”

“我觉得你在逼良为娼啊!”

“我是不是特别像武侠小说里,某个师傅对待贞操已失的徒弟?”

“这些都是什么形容词?”

林肴上线都是隐身。她总共有两个分组,一个叫“别离开我”,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朝暮。这个分组里的人都为隐身可见。另一叫“迟早要滚”,里面放着几百号人,都是她认识的社会的,什么收保护费的,什么哥哥你妹妹我的。我还记得她空间里的相册,名为自拍照,点击量比过她那富豪爸爸的存款。实际里面都是她的一堆宠物,让人失望了好久。不过她相册封面的那张,可谓是货真价实的销魂真人。我记得林肴和我说,她初中的时候曾经写日志,骂过一个打架找老师的人。那篇日志在学生圈疯狂地转载了一阵,搞得那个人没脸再去学校,就离开这里了。

“回学校。”这是她看完颜欢的留言之后,对我说的。我们又坐上出租车。司机一如既往地绕道走,骗打表钱。“老娘没时间和你耗。快点。”她在副驾驶上大吵大嚷。

林肴把聊天记录递给我看:

颜欢说:她不会让照相的人活着。

林肴给她回:小婊子,你他妈的敢动她一根毛,你试试。

颜欢说:你现在就应该回来看看她的下场。

“林肴,颜欢说的照相的人,是谁啊?照相的人不是我吗?可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

林肴和我疑惑地看着对方。

我们到学校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到林肴寝室,上网看贴吧的回复。帖子已经火爆,并被那个胆小好事的吧主加精了。这里的回复,很多人都向着林肴,也有人匿名骂林肴。总之,效益可谓是超级霸道,覆盖面堪比南京大屠杀美国人盖在安全区的国旗。

“你看这里!”我把滚动条往上移。便看见一条更火爆的帖子:玉笙是个杀人凶手。

而发帖人正是颜欢。

顾 笙

我拎起手机,拨颜欢的电话,并让林肴快去找玉笙。接通颜欢的时候,没等她说一句话,我就已经扯出了一大段:“照片是我发的,这事不关玉笙。颜欢,你何必难为玉笙呢?你要怎么着,放马过来,你怎么整我都天经地义。你这么做让玉笙以后怎么做人?”

“温里,我一直对你印象都挺好的,也不想和你撕破脸。照片拍摄角度在艺术楼,那天晚上,整栋楼只有顾玉笙一个人,哦,不对,是顾笙。想查一个人的过去实在容易不过。”颜欢还十分津津乐道地给我解释。

“你妈的,贱逼,我说是我就是我,这个还需要什么证据吗?现在那照片在我手机里呢!你无缘无故得瑟给谁看呢?要来冲我来,赶快把这帖子给我删掉。”我明白就算是这样,也是于事无补,玉笙的帖子已经和颜欢的帖子绑在一起,成为林肴传播的牺牲品。

“温里!你过来!”林肴跑回来,拉着我往玉笙的屋子里跑。昏黑的楼道里,滴水声是唯一折射安静的途径,带着对故事谢幕的无奈。

“玉笙!”

“我那么相信你……温里,我是你的笑柄吗?对着别人无奈的伤口,你可以带着一群人和你一起捧腹大笑吗?”她纤细的身影游走在窗口边,像是一个初沐恩泽的天使,从她每一个完美的器官里,都溢出对这世界的强大抗拒,斥责的目光将她包围得密不透风。

“温里,我怎么得罪你了?从你第一次安慰我开始,我本以为我会像一个病菌一样,苟且地活在这世上,而是你告诉我,没有人天生快乐,或者天生悲惨。”

“玉笙,你听我说!”

“玉笙,你的过去是颜欢自己查出来的,不是温里公之于众的。”林肴简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不!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究竟是我被这世界抛弃了,还是交友不慎?告诉我!”

她的目光像是坚冰一样,冻住我之后,打碎玻璃那样,摧残我从来都不堪一击的心。我想,我会对每个朋友好,起码我会用我的真心去维护我的人际关系。即使狭窄,这里面却充斥着不灭的信任,成为我坚定的避风港。也许我会离港,可是这里永远也不会垮塌,更不会成为空港。我愿做平等互利的船只,只要它愿意,永远为我停在那里。

“温里。我要让你不得好死。”玉笙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交汇在下巴,像瀑布一般冲泻下来,打湿她的胸口,像是一场蓄谋已久,欲深入心骨的谋权篡位。玉笙站在窗台上,对我哭着摇头,她仿佛对我说,挽回这一切无济于事,且困难重重。

林肴跑到她身边。

玉笙打开窗户。凛冽的风,伴着言语的华丽仪式,向她发出召唤。她纵身一跃,想要和大地接吻。林肴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她的手腕。人群开始像蚂蚁一般,聚集在宿舍楼楼下,他们饥饿地等待着结局的喂食。我跑到楼下拖住玉笙的脚。

“不管你信不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起码你跳下去,一定会后悔的。相信我,我也有过这种时候。”林肴曾经割腕自杀未遂。还好,她当初生物没学好,找不到血管。她事后对我说,想自杀的人都不被在乎,被在乎的人,不会在乎不被在乎人的死活。

只是那一刻,我觉得成熟不是林肴的虚张声势,而是她的悄然成长。

“玉笙不是我的名字,我叫顾笙!听着,我要把所有我承受的一切,都还给这个世界!它要我的容貌,我给!它要我的命,我也要给!”玉笙的脚冰冷地像是冬天的宠儿,仿佛那表面结冰的钢铁。

“顾笙,一年你都熬过去了,如今放弃了,你的努力不就是白费了吗?人不能活在持久的伤害里。死比生容易,却比生后悔。生比死难,却比死幸福。死亡总比预期来得快,你希望我和林肴背负你曾经的痛苦吗?你是无辜,你可以糟蹋这个世界,却不能用糟蹋你自己来面对这一切。你的幸福是,你还有那么爱你、相信你的爸妈,他们在你身边不离不弃,你知道吗?这世上的人想要帮助你的,要比想要谴责你的人多很多。”我明白,从玉笙明白死亡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把自己关进了精神监狱,不断地审判着无罪的自己,试图无中生有她的过错。

玉笙听得分神,便放松了警惕。我使劲把她推上去,林肴也算是力大无穷,不愧是当年在教务处主任楼上滚一小时哑铃的女人。她把玉笙直接拽了上来。我见此状,上楼帮林肴,玉笙原本的抗拒没有了。她跌坐在地板上,像是失去一切那样哭了。她就好像是一个瓶子,她自己割开了一个口,将所有的害怕都倒空。

“温里……救我……”林肴抱着她的肚子在一边小声地呼唤我。

这是我和林肴第二次来医院。她在病房里躺着。我看着她那张惨白如死灰的脸,她与红润这个词绝缘。医生说,自然流产需要休息。

那时候,所有长辈都和我说,你这么好的一个女孩不应该跟着林肴。林肴,是我的选择。她是深入我心的那个人。她会在长辈夸我的时候,说我长了一张准儿媳妇脸。她说我是那种羽毛发亮,眼睛血红的鸩鸟,羽毛有剧毒。我问她鸩鸟的下场如何,她会说早已灭绝。

十五岁的末尾我遇见玉笙,她会坐在我身边对我说,她是和我般配的双子座。她会讲她生活的点滴。我似乎渴望,找到她身上得到幸福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乐观,让她带着脸上的疤痕活着?

我还记得,当初我为他挡刀的那个人,他叫池也。他说他曾经痴迷于一个女孩。他每次说到她的时候,眼睛就好像变成了奇幻的镜铁矿。我开始跌入嫉妒的漩涡,我曾暗暗许诺,找到他口中的她。她是顾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顾笙,我带着口香糖也可以当牙膏用的那种自欺欺人面对她。她的毫无戒备,就像是对我密谋许久的嘲笑。所有人,所有事,从我的心软开始。我误入她的心田,成为一朵点缀她的花朵。

顾 笙

林肴出院的时候,我一个人给她买了一束满天星。她曾说她喜欢这花,就算是生得小,也可以衬得起高贵。颜欢转学。她本以为自己成功的反击,而今却内疚不已。这座城开始了持续的低靡,我迎接我十六岁的十一月,我只记得一直在下雪,飘洒的样子就像是为我们青春送葬的纸钱。

林肴说,她想要下定决心重新开始。我说,先把你过去的债务还清。

她硬是在周末的时候,拉着我上山去烧香。她在佛面前祈求,让我和她永远在一起。那时候,我想人越费尽心思得到的,就越会不知不觉地失去。但是起码,林肴我不会放弃。她还说带着我去买帽子。她戴上那个豹纹面的棉鸭舌帽,问我如何?我说像是一个内裤套在头上,之后她豪爽地对店员说,买了。

顾笙坐上火车,搬离了这处处回忆如荆棘的地方,去往南方的亲戚家。顾笙的妈妈曾经给了我顾笙的日记本。她对我说着顾笙遭遇的一切。现在,顾笙可以带着她真正的名字远走他乡。

日记里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她在对字说,她的害怕。

“我觉得自己在大雨瓢泼里,像个碗。所有人都能轻易拾起我,贬低我。我在不停地盛装着老天给我的伤心。我会成为一个沉重的碗,在平静的水中漂浮,直到我遇见原谅我的船。”

“世界上所有人都比我快乐。算是我的夸大其词,还是我的寻找南辕北辙?”

“我明白其实不存在所谓存心如何。每个人都必须要明白,自己不经意间的过错,要用不止一生来偿还,比如人命。也许他还在,我对他道歉。我所谓的矜持,不过是别人眼中可恶的清高。”

“新学校的一切我都不喜欢,可我还是像个老生一样找到教学楼。霓虹灯下的花,应该不会因为缺少光而凋谢。我始终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我昨天做梦,梦见一个疤痕商店。我问老板,可不可以收藏我的疤痕?他对我说,那只能把我自己扣押成为标本。宋初的妈妈没有来闹事,可我始终觉得,天涯海角我无处可逃。”

“我第一次在七中哭泣,她走到我身边安慰我。她对我说,她叫温里。我一直觉得每个人都是有痛症的,在深处,那些痛症侵蚀着长大的自我。而我第一次听到她名字的时候,我想到了有种治病的处方,叫温里药。这类药可以祛除寒冷。我希望可以去信任她,因为我一直坚信她就是救我的人。”

“来七中不知道第几天,我见到了一幅画,我很喜欢。别人和我说作者林肴,是个性格乖张的人,方圆几十里内没人敢动她分毫。只是她对感情一根筋。温里对我说,她知晓林肴这个人,那时候,我开始了对温里的崇拜。她仿佛是那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姑娘。可是她从来不肯透露她的心事,她怕别人盗窃她的秘密,她小心翼翼地守护,因为秘密太多。”

“温里的手好像永远是冰冷的,她总是不动神色地周旋在鲜衣怒马之间,她这样总让我所谓的聪明自愧形色。七中的女生,好像都是这个样子,她们有着常人无法模仿的沉静、内敛。她们总是那样识趣地远离讨厌她们的人。”

“和温里一起去买东西。我给她挑了条米色的丝绸发带。她转念一想换了灰色的那个,衬托得她像是一个久经风霜的石膏像。这座城里的人,有我讨厌的冷漠。我始终都这么想,我会为了混入这里而胆怯。我曾发誓要离开这里,而我有那么多的借口和方式,却不敌温里的一句:既来之则安之。”

“和温里一起窝在被窝里看电影。角斗场上,勇士们激烈地拼杀。看台上,人们连连惊喜叫好。我觉得,我好像回到了那个青春的我结束的下午。可是我从来不肯面对有关事实的一切,我想要深刻地道歉,却不知道应该对谁。我被人唾弃甚至抛弃,成为一个莫名的罪人。我所到之处,过去成为诋毁我现在的证据。还好,温里是一片未被真相污染的净土,我不知道她知道后会怎么样,我也不愿意轻易去尝试,我已经很久没有把握友谊的感觉了。我知道,我不能失去温里,她是老天给我的机会。”

“和温里一起画雪的那天,我见识了她的过去。比我幸福,比我美好。即便是承载着伤害,却有着丝丝入扣的美好。我想,我要是也可以像她一样,为自己的命运做主就好了。可惜,我的命从来都是活在谴责之下。我从未开始,或者没资格开始我的崭新未来。温里睡在我旁边的时候,好像一个从没涉世的孩子。我们要是还是拿天真当借口的时候多好。”

“温里被林肴扇巴掌的时候,我那时候仅仅是心疼。我不明白,她们在一起经历过什么。也许并肩作战,也许一起逆来顺受。至少她们不用像我一样,为过去担惊受怕,为了拥有明天不择手段。我愿意守着温里,只要她愿意我陪在她身边。也许,我这样子,不温不火,好像深不可测。可是,我的城府,愿意邀请温里进来。可是当她问起我的时候,我的决心还是动摇,并被我扼杀在摇篮里。这个世界的信任,与我无关。”

“温里生日的时候,我真是有了中彩票的命运。宋初的妈妈来了,我以为我的毁容,就足以平息他们的怨气,而他们所希望的结局,是陪葬。我其实愿意,却没有勇气。这件事情广而告之我也不怕。我觉得,温里是我解决病灶的良药。我忽然觉得,交心这件事情简单不已,而温里理解我的一切。或许因为我的一切,对于她来说,无能为力或者微不足道。”

“看到颜欢帖子的时候,温里不再是声嘶力竭维护我的那个人了。她开始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我知道我重新建立的信任,被我的过去虎视眈眈,觊觎良久。我已经不想听到任何争辩,我把自己锁在这屋子里。我可以完完全全地虚度光阴。我听到的任何嘈杂声,好像都在斥责我。我希望是误会,至少我没丢失我的温里。其实这些,想来都不重要,因为他们根本对结果没有影响。无法左右局面,是我预先料到,却不知怎么解决的。”

“被林肴救上来的时候,我算是哭笑不得。我觉得我该走了,该远离这个地方。因为它从来不属于我,或者说,从来都容不下我。我的努力转变,永远是多此一举。我叫顾笙,坦荡大方。我可以认识新的一切,却可能永远不被人在乎。但是我也愿意试一试。因为温里说过,人不能活在持久的伤害里。死比生容易,却比生后悔。生比死难,却比死幸福。她还说,你是无辜,你可以糟蹋这个世界,却不能用糟蹋你自己来面对这一切。这些字句足够让我坚强。因为这是我的理由。”

顾笙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给我写了一封信。她的字像是被煮熟的墨水写上去的,字字带着体温。上面写:谢谢你给我的陪伴。

后来我给她回了信: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我都遍体鳞伤。既然如此,我选择相互填平彼此的伤口。

名声真是一个可怕到置人于死地的东西,只有这种东西才会代替优点不断地流传。

温 里

我在十一月末的时候,开始考虑期末考试的事情。顺便在圣诞来临之际去理发店,清理一下邋遢的自己。我姐见了我,就感叹道,稀客啊。我让她给我的头发打薄,她本是不情愿,但是看我放在乳白色柜台上的钱,还是彻底动摇。我本以为我的生活会变得风平浪静,而林肴总说,停水前夕的水,都是出人意料地温热。

我姐剪完的头,林肴说我的鬓角在飞。她给我用米色的发带束起来,边束还边说着,顾笙也说你这样好看。我穿过狭长的市场,到烟店旁边交话费。那个土里土气的女人对我说,我该换个号了。结果我刚下定决心,要换跟了我三年的号,手机就忽然响起来了。

“温里,回家一趟。”那边是我爸的声音。我应了一声,百般好奇地询问他,他还是不说。于是我就打了出租车,飞奔回家。我像是一个成年人一样,平静地对待每一个变故,只有内心在挣扎。其实,那个被冠名是我爸的人,和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以前我想,为什么陆青夜不归宿,他还是一副不忍责备的样子。我以为他为了守住陆青而懦弱忍让,结果那是因为他,只是想做一个想对陆青负责的人罢了。其实他只是沧海一粟,根本不足陆青挂齿。

我回到那个相馆,那里是我的贝壳,我是它的寄居蟹。

“温里,陆青回来了。”这是我今年听到的一句最令我痛恨的话。她是我的影子,我一辈子都活在她的陪伴之下。总有人告诉我,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我拼命维护,后来我终于明白,那些人说的是实话。当你发现同行的人都离去,是你迷路了,而不是他们。我本以为,她会拖着像溺水被救的恶心样子回来。没想到,她好像是飞黄腾达了,一脸春光洋溢地回来了,只是脏了满地的雪。

“哟,贱货环游世界回来了?我爸那点塞牙缝的钱不够你用了?还是你待的地方男人都睡完了,你又重新回来做生意?总之我不管你是何居心,最好在我心情好的时候,从这里滚出去。”

“温里,你听我说,我这次回来,真的是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她少了当初的急躁劲儿。可是她的浓装根本掩盖不了她无法端庄的事实,混合的眼影好像在孕育着凤凰,怎么看却都还是妖孽的眼睛。她穿着粉色薄风衣,得瑟样不减当年。

“家?你是傍大款了,还是脑充血,一副寻亲的矫情样。你当初打我的那股威严劲儿,哪里去了?你是去寺庙烧香拜佛痛改前非了,还是实属落魄无家可归想要回来?这是你的旅店吧?记着,在这里待着,给我用你自己的被褥,少用你那不知道被多少人开垦的身子,玷污我家。”

“温里,我真的是悔过了,原谅我好吗?”

“好啊,和去年同样的把戏。没关系,我看你能耍什么花招。爸,记得把咱家存折银行卡什么的都放好。”

“温里……你不能对你妈这样。”我爸那固执懦弱的样子实在令我恶心。

“她是我妈?生下我是为了糟蹋我的人是我妈?你他妈的是我亲爹吗?你有资格说这话吗?你们要你们狗屁的养育之恩,我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你们自己清楚,你们是怎么对我的?人在做,天在看,也无需我多言。”说罢,我跑上楼,顾客用诡异的眼光看着我们。陆青你还是回来了,总之你一旦出现,我就一定要摆脱你。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和你斗争到底的,你很清楚这点。要么你死我亡,要么同归于尽。

“温里……”陆青推门进来。

“看你女儿活得太好了?你来干什么?要不我死吧,把你的心病去除,反正我这个溃烂的程度,已经渗到你心深处了。你还有什么遗言?我现在杀了你的心都有。”我在马桶边上抽娇子烟。谁会想到那么一个可爱的熊猫,是慢性毒药,发丝落到白色瓷板上,像是一道很深的裂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我会合你的意,过了今天就走。”

“太好了,你什么时候觉悟了?”我一味地对亲人赶尽杀绝。

“只是,我今天晚上可以睡在这里吗?”

“只要你能尽快滚蛋,悉听尊便。”我回过头看她一眼。她今年大概应该三十二了,每次我思考到她的年龄,我就会苦笑几声。她当初来这里,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孕妇。就像顾笙那样,有着奇怪有待考察的过往。邻里说我长得像我妈,我从不知道那是一种讥讽。她会说走夜场是去上夜班,之后挽着醉醺醺、大腹便便的男人回来。一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贱样。那时候昏暗的阁楼里,回荡的都是耐人寻味的喘息声。我会捂着耳朵,钻到被子里,并且发誓永不醒来。只要我丁点的反抗,就是一顿不怎么样的毒打。那时候美术老师问我怎么回事,我就赖着她不肯走,我第一次萌生了想要离开她的想法。

我发誓进七中,因为那是离我家最远的学校。而且是我喜欢的艺术高中,学费昂贵也不怕,只要能离开她,在所不惜。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是在去往车站的路上,是被陆青抓回来的路上。没有人可以赐予我想要的爱。我总是像个孤苦无依的幽灵一样徘徊,却也说不出为什么舍不得这昏暗的世界。我报过警。陆青那时候还做单飞的生意。我听见的从来不是温里如何,而是陆青的女儿如何。所有的人都用一种看底层工人的眼神看我。其实,陆青总在告诉我没有什么区别,做爱不也就是一种体力活吗?

我们难得一起吃一顿饭。我用什么定义我的家呢?没有类别或者属性,吃个饭都尴尬得要死。入夜的时候,我背对着她睡觉。

“温里……我知道你恨死我了,但是,真心希望你原谅我。每个人都有痛苦的根源。十六岁,我在职业高中遇见你爸爸,后来他背弃了我。而我,因为这个孩子,被亲人和朋友驱逐。这么多年我希望舍弃你,舍弃生活糜烂的根源。可是我又舍不得你。”她搂住我。

“睡觉吧。”我背过身子。

陆青清晨就走了。我睡觉的时候总是带着防备,一丝一毫的声音都会使我惊醒。我就一直静静地听着,陆青熟稔地拾起衣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也许很多年没哭过。遇见林肴、顾笙我都没哭。也许我的人生,就这样,总是试图黑白分明地控制自己,可是多愁善感对我来说是蠕动的人性。

她走的时候,留下了五十万,我爸说,那是她跟一个老板怀孕要的流产费。她就这样逃离了我的生活,没有任何痕迹。

温 里

我像是个新生儿一样。返校的时候,林肴看我满面红光的,问我是不是发春了。我踢她一脚。也许我的青春就是这样吧,狂妄自大,有着愿意陪着我的朋友,我们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我们投身这个世界的洪流,不带任何犹豫,那是一场我们负隅顽抗的战争。我们行走在这样的日子里,也许有天会改变,我却从来不期望改变。

顾笙在新的城市,变得更加开朗,给我和林肴寄来了照片。

我和林肴会忙于考试。我们会一直在艺术楼里画画,不停地画着。就像勾勒着我们想要的人生。我以为这些事情之后我会变得异常脆弱,可是,我还是那样一副坚不可摧的样子。我拉着林肴,给她挑她不喜欢的裙子。她会为了我试穿,我会给她照相,之后我们会被店主赶走。我们带着长串的手镯,像是手腕上系着的风筝。我们拿着喷漆罐,在七中门口的那面墙上画画。

附注

[1]Cosplay:英文costumeplay的简略写法,日文写作「コスプレ」。一般指利用服装、饰品、道具以及化妆来扮演动漫作品、游戏中的角色。玩cosplay的人则一般被称为cosplayer。

[2]温里药:凡药性温热,能祛除里寒,扶助阳气的药物,叫做温里药。凡以温里药为主而组成的方剂,叫做温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