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草

2013-11-15 22:53山东
辽河 2013年3期
关键词:卷宗萱萱院长

山东/辛 夷

题记:忘忧草,又名萱草。据说其嫩苗可食,食后使人昏然如酒醉,故有忘忧之名。

1

陈文轩弓着腰扑过来,两只老虎钳子似的大手抓起柳条一样柔弱的赵萱萱,举上头顶,慢慢走向窗前。我明白,这是在第五层楼上。我高喊,陈文轩你疯了,快把萱萱放下来,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谁知,陈文轩非但不听我的话,还忿忿地说,贾易星,做你的美梦去吧,这回你就别醒了。说完,他把萱萱向窗外扔去,像扔一个吃剩的水果核那么随便。我大喊一声,萱萱,也跟着扑过去,纵身跳出了窗……

我隐隐觉得朔风就这样呜咽了一夜。我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掀开,用手一摸,头上脸上全是汗,心脏怦怦地急速跳动着,如百米冲刺的兔子。我凝神细听,窗外的风好像小了些,有一缕微弱的曙光从窗子顶部挤进来。我知道该是凌晨四点左右了。妻子和儿子发出匀称安详的呼噜声。我躺在被窝里却再也没有了睡意,眼睛瞅着天花板,刚才梦里的情景如巫女手中的魔术,在脑海中重新演绎起来。这种演绎并不好受,比看与我无关的恐怖片揪心多了,因为里面的主人公赵萱萱与我有关,她是我近期最为关注的人。说白了吧,如今,她的一言一行都会牵着我的神经。我坐起身,披上棉睡衣,趿拉着拖鞋悄悄走出卧室。轻轻关好卧室的门,来到书房里。坐在书桌前沉思了一会儿,我扭开了台灯。奇怪,昨天未看完的卷宗是折了一页端端正正地放在台灯下的。这会儿,卷宗却斜斜地摆在那儿,被折起的页码也不见了。我想,可能是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写作业时动过卷宗,上高中的妹妹正在备战高考,无论如何也不会动这些东西的。我顺手摆正卷宗,封面上“陈文轩与赵萱萱离婚案卷宗”几个大字映入眼帘。这本六十多页的卷宗我看了不下十遍了,对于哪些情节在什么位置,基本可以信手拈来。

记忆力好,分析力强,应变快。这是院长马灿民对我这个法学本科出身的法官做出的中肯评价。有了这个评价,我在同事们的眼中简直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了。大家见了我的那份尊重与仰慕,让我觉得有腾云驾雾的感觉。这种感觉还是蛮受用的,有时,它会让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向右上方吊着。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一定很NB,因为,有些同事背后说我酸样儿。我认为,谁爱说什么就说去吧,都不重要,只有马灿民院长的说法重要。因为,他曾在没人的时候和我说过,第一步,他要重点培养我进班子,第二步要力荐我坐到他的位子上。当然,那是他退休后的事了。反正,我按照他的安排去做,一定会有好果子吃的。我脑子并不笨,私下里没少给马院长打进步,过年过节象征性的送些礼物过去不说,马院长和妻子过生日时,我都会喊上妻子一起去的。到了他们家该做菜就做菜,该做饭就做饭,该打扫卫生就拿起扫帚三下五除二地一顿猛干,和他们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老两口只是抿了嘴笑。马院长和他老婆也习惯了我们这个样子,如果有一阵子不去那儿了,他们还会打电话问起的,特别是马院长的妻子,待在家里闷得慌,经常喊我妻子去替她解闷。我们两家的关系处到这个份上,同事们都认为局里再有调整,我的职务一定会变动的。不说板上钉钉嘛,也是把儿里攥的事儿。你说,我能不越干越起劲,越干越觉得有干头儿嘛?所以,在民庭,我这个庭长加业务骨干加班是常事,带卷宗回家阅读也是家常便饭。

我打开卷宗,翻到第二十三页。从第一页一直到第三十页,记载的全是陈文轩殴打赵萱萱的具体细节,共八页。陈文轩竟然用缠了铁丝的绳子抽打赵萱萱,打的她身上到处是血印子。最惨无人道的是陈文轩专捡赵萱萱的私处打。赵萱萱那样的细皮嫩肉,经过这样的打击自然是血肉模糊了。每当读到这个情节,我就会把牙齿咬得嘎嘣响,十几遍读下来,我的牙齿竟被我自己咬掉了一块。这个陈文轩真是个畜牲,该死。我怒发冲冠,不能自持,恨不得冲上去把陈文轩撕个稀巴烂。可我是个法官,必须理性地依法办案。我忍耐着读下去,一遍又一遍。在这样的阅读中,赵萱萱从卷宗里袅袅升起来,披肩的长发,一脸的忧郁,楚楚可怜的身姿如娉婷的柳枝越发惹人爱怜……

2

我第一眼见到赵萱萱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天,刚刚下了一场雪,房上树上地上全是白色,白得耀眼。我和同事们正在暖融融的办公楼里站在窗前欣赏雪景。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大红色羽绒服的身影。同事小崔说,快看,雪里红梅。大家都顺着她的喊声朝窗外看。虽看不清面容,可这个女人的身材是蛮不错的,即使穿着羽绒服,也不能掩盖其袅娜与娉婷。过了几分钟,这个大红色的羽绒服竟然撞开了我们办公室的门。我不得不用“撞”这个字才能形容赵萱萱当时的状态。办公室的门突然“啪”地一声被挤开了,那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人连滚带爬地进到我们的办公室里。

“同志,你们给管管吧,我要离婚,不然,就得死人了。”红色羽绒服边说边鸡啄米似的磕头,随后,她抬起头盯着我的脸说:“你是领导,行行好,一定要救救我呀!”

就在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对视的那一会儿,我的心倏地颤了一下,我在哪儿见过她?我在心里问自已。这弯柔风中的柳眉,美得会说话的眼睛里那一缕忧郁的眼神,高挺的鼻子彰显出的桀骜不驯,樱桃小嘴虽抿着也掩盖不住的秀气和娇人,那白嫩的能掐出水的皮肤,还有那惹人爱怜的楚楚身影……

“你怎么知道我是领导?”我微笑着问她。

她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恳求般地说:“领导,就是你能管这个事了,你不管,我就得被打死了。”

我忙示意小崔扶起她,说:“你先别急,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小崔将她安顿在一个沙发上,面色凝重地说:“这是我们贾庭长,你有事就快说吧。”

我倒了一杯热水放在赵萱萱面前。她感激地望着我,伸出冻红了的双手,捧起,低下头,脸附在杯子口上,再抬起头时,满脸全是泪水。我心里再次一颤,轻柔地说:“你说说情况。”铺开纸,拿起笔,我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陈文轩简直不是人,他把我往死里打,你们看。”越萱萱便说边脱了羽绒服,撸起袖子。一道道血印子蛇一样蜿蜒在她白嫩的肌肤上,刺得我的心揪了起来。她又往下拉了拉黑色高领毛衣的衣领,同样的蛇痕从她的颈部钻入身体。“我的身上到处都是这样的血痕,简直是没法看了。”赵萱萱边说边哭了起来。

我忿忿地想,这个陈文轩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对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对他的妻子,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陈文轩为什么要打你呢?你们的感情不好吗?”我顿了顿,小心地问赵萱萱。

“怎么说呢,其实,陈文轩大部分时候对我还是不错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怕飞了,什么活计也不让我做,全是他一个人的,连我的衣服都是他洗,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也总是先让我尝,挣了钱总是给我买漂亮的衣服穿。可是,在他的眼里,我总是个内心涌动着偷汉子心思的贱女人,我的生活空间里应该只有他一个男人,如果我和别的男人说个话,借个东西,打个招呼什么的,就是想偷汉子的表现了。为了这个,他不愿出门打工。可不打工就没有进项,这日子就没法过。他不得不出外打工时,天天打十几个电话查我的岗,为了这个,他还在家里按了固定电话,说这样好控制我的行踪,只要打这个固定电话我接着了,就证明我确实是在家里。我成了他的私有物件,没有半点儿人身自由。我时常感觉自己就是一只鸟,被他高高地吊在笼子里,只能看着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而自己无法参与进去。”赵萱萱一口气说了这些,抬手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慢慢喝了一口水。我听着她流畅的叙述,禁不住插嘴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高中毕业。其实,我上高中时学习蛮棒的,如果不是陈文轩的死缠烂磨,也许,我会考上某个大学,走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唉——”她的这声叹息很无奈,很失落。

我也从心里替她惋惜起来,问道:“你说说当年的情况好吗?你们的相识、相爱。”

“两年前,我上高中,两个星期回家一次。家在农村,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思想观念很落后,觉得一个女孩子家,上到高中己经是太浪费了,就到处拖媒人给我说亲,说早订下早完事。陈文轩是初中毕业,他们村与我们村相邻,他家境较好,还会木工的手艺,兄弟两个,他是老小,人也机灵,长得又一表人才。我的父母一看到他就相中了。然后,把我从学校硬拽回家,父亲和母亲轮流说教,做了一宿的工作,强加给我一个男朋友。”说到这儿,赵萱萱突然停顿了下来,抬脸望了我一眼。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想看看我的态度,对她这段经历的态度。我顺着她的眼神说:“其实,你们从各方面还是蛮相配的嘛,虽然我没见过陈文轩,但你的言谈之间对他的情况还是肯定的。”

“对,他长得是不错,一米八的个子,面相也是讨人喜欢的那种。可惜的是他的文化程度影响了他的脾气和性格。怎么说呢,他是那种偏执、认死理的人。比如,他说,长得好看的女人十有九淫,看紧了准没错。他还说女人是管打不管敬的东西。你听听,他从骨子里蔑视女人,女人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件东西而己。”赵萱萱说到这儿,声音不自觉地大起来。

我们办公室有一半是女同志,听到赵萱萱这么说,个个都怒目圆睁,对这种话苦大仇深的样子。

“其实,对陈文轩初中毕业的文化程度我还是很在乎的。开始,我根本不同意这门亲事,和父母说别再浪费时间了,再怎么地也得给我找个高中毕业的才般配。父母说,文化程度管饭吃嘛,高了有什么用,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就行了。人家这小伙子比你的文化低,干的事不是比你的大吗,挣的钱不是比你挣得多吗?我细想想,自己一个女人若没有机会上大学,窝在农村里,还能出息到哪儿去,也就依了他们的安排。但还是不肯和陈文轩见面。”

“那陈文轩是怎么和你见第一面的呢?”小崔很感兴趣地问。

“陈文轩佯装去我们村的一个亲戚家串门,拐着弯地等在我家门口,我们才见了第一面。可我当时并不知情。用陈文轩自己的话说,自打见了那一面,他就像丢了魂似的迷上了我。他下定决心,追不到我决不罢手。”赵萱萱喝了口水继续说。

“追求者到了这个份上,被追求的人就难逃其罗网喽,我也不例外。在陈文轩的死缠烂磨和糖衣炮弹下,我终于就犯。确切地说,是我父母很快就犯了,我也失了主心骨呗。我父母是那种贪小便宜的人,他们那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的节俭劲,怎能抵得了陈文轩今天接着明天,明天接着后天的糖衣炮弹呀,不投降才怪。”赵萱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跟着开怀大笑起来,屋里的空气终于不再那么凝重了。打那儿以后,我认定赵萱萱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乐观自信,挺有朝气且魅力四射的女人。

“可是,结了婚后,陈文轩就变了。他觉得到手的东西就是万古更改不了的事实了。爱我倒还是爱的,只是他怀揣的那份多疑与不信任,让我没法再把我们的婚姻继续下去。再加上他动辄伸手打人,把身边的人当成牲口去对待,你们想啊,有哪个正常的人能受得住天天被怀疑,被逼问,被打的尴尬境地,有谁能受得了天天解释去哪儿了,做了什么,哪怕是上个侧所,出门买个瓜果,他都不会放过细枝未节呀。我实在是受不了这些了。”赵萱萱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望着沙发上柔弱的赵萱萱,我的眼前慢慢播放着她平日生活的幻灯片。温馨的画面上,赵萱萱正在与过路的一个熟人对话,是个男性,陈文轩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刺耳的呵斥声打破了画面的美感……

在我不间断的提问下,赵萱萱一点一点儿地回忆了她的遭遇,陈文轩是如何打她的,当时的具体情况和细节,她不断加大的对陈文轩的恨,直至想到用离婚来解脱,她对人生的感受,对爱情的失望……

虽说赵萱萱眼泪汪汪地说这些时,她的表情是楚楚可怜的,可她最后的那句话不得不让我们办公室里的人震惊。赵萱萱说:“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感情的滋生不是一天半天就培养起来的,对一个恩断义绝的人用情,是一种弱智的表现。我相信,一种结束就是另一种开始,我会等到我的幸福的。”

3

其实,让我动了念头的是赵萱萱的男人陈文轩的那句话。

陈文轩说:“贾易星,你他妈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不知道你肚子里的那两根花花肠子啊,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看上赵萱萱就看上吧,反正我也不稀罕了,他妈的,女人就是件衣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啊。只是,你贾易星也别太装蒜了,看上就说看上的事,干嘛这么偷偷摸摸的,君子点儿行不行,我又不是不说理,要判你就快判啊,反正法院是你家开的,随你的便好了。离了婚,我陈文轩大不了再坐回到我的破庙里,当我的自在和尚去。夜夜念着小曲陪你们销魂。”

陈文轩的这些话就像一根手指,在大庭广众之下捅破了我和赵萱萱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说实话,我是喜欢赵萱萱的,打心眼里喜欢,从一见面就喜欢,也许这就是古人说的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吧。我也明白,赵萱萱也喜欢我,确切地说她不仅是喜欢我,更有一份厚重的依赖在里面。

可是我不得不把这种喜欢包裹的紧紧的,藏在我们俩的心里。我找出一个又一个借口,巧妙地与赵萱萱往来着。难得的相见让我们更加如胶似漆儿女情长,我恨不得立即就把这起离婚案子结了,让赵萱萱获得自由身。陈文轩说得也对,我不是没想过让离了婚的赵萱萱和我一起过日子。可是我也很犯愁啊,因为我有我的难处。我是一名法官,这个案子又是我经手的,你想想啊,办案法官与自己的女当事人搞在了一起,这事传出去会是多大的社会效应啊,我不得不考虑。最关键的是我有家,有妻子和儿子。我娶了赵萱萱,我妻子怎么办?我儿子又怎么办?法院的领导怎么看?唉,别提法院领导了,对法官是有明文规定的,有家室的人办案时和自己的当事人搞到一起,是会被开除的。我该怎么办?对于这些问题,在寒风呼啸的长夜里,我对着赵萱萱的卷宗不知想过多少次,每次都没有明确的结果。我把这个卷宗都背下来了,那个恼人的结果还是没有出来。所以我迟迟没法结案。这一切还是被陈文轩道破了。最可气的是,那天陈文轩是当庭说这些话的。看来,陈文轩这小子是有目的这样干的,因为他的话确实起到了“炸锅”的效应,这起离婚案子不得不结了。

开完庭早过了下班的时间,我这回破例没敢联系赵萱萱。回到家里,我只好和妻子摊牌。我说,我的心里长了一根草,这草越长越旺,越长越像赵萱萱,如今这草在心里己经没法拔下去了,这可怎么办?我把心里的难题甩给了妻子,想让她给我出个主意。我那时的心情还是很矛盾的,我们毕竟夫妻十多年,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看妻子对这事怎么说怎么处理吧,别的我就顾不得想了。

我妻子开始懵了,有点儿没过来,待她明白了眼前的现实后,嗷地一声蹿上来,左右开弓的在我脸上煽起了火,外加头撞脚踢,百般武艺全用上了。妻子的态度让我大失所望。我们以前就少有交流,我这个文科出身的科班大学生喜欢一些风花雪月的故事和书籍,妻子却是个吃饱了倒头就睡,一睡就着的人,她没有一样爱好,没有一点儿寄托,更没有和我交流那些才子佳人柔情蜜意的欲望和心境,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儿子和家上。那时,如果不是家境贫寒,我是不会娶这么个老婆凑合着的。

妻子拳打脚踢鬼哭狼嚎地折腾了半天,黎明时,却悄末声息地坐在了沙发上。女人,也就是这两下子,黔驴技穷嘛。我心里乐着,夹起公文包出了门,留下近乎绝望的妻子闭门思过。儿子都这么大了,她又能如何?放心,我心里对她是有底儿的,不然,我心里喜欢赵萱萱的这股火也不会越烧越旺了;赵萱萱摇曳成我心中的草这件事,我也不会如此这般地对她合盘托出。我踏进办公室的门时还在这样想。

出乎我意料的是,妻子待我前脚出门后,后脚就去了马灿民院长家。妻子凭借她平日里在马院长夫妻心目中的良好印象打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煽情叙说,很快就把马院长夫妻的心打动了。

马院长当场拍板:“这混小子,我苦心拉巴他,本想把他拉上台阶,让他人模狗样的,你也跟着享享福。他倒好,背后给我弄起了这个,这事我管定了。”马院长回到办公室,火冒三丈地给我打电话,因愤怒而颤抖的声音里,有一股浓烈的火药味,是那种遇火立马就炸的感觉。

接完马院长的电话,我捧着赵萱萱离婚案卷宗的手一下子没了劲,卷宗滑落到地上,材料散了一地。我顾不得这些了,立即向二楼的院长办公室跑去。

马院长的办公室里,此时非常寂静,除马院长脸色铁青地坐在老板桌前,再没有第二个人了。我怯怯地侧身从门缝里挤进去,轻轻说了声,院长您找我。

啪地一声,马院长拍得桌上的纸笔乱颤,他大吼着:“不长出息的东西,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想怎么样,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吗?你怎么就这么犯贱,一个这种女人也值得你去动这么大的脑筋?你还知不知道你是一名法官?”

我慢慢蹲了下来,双手抱头,羞愧的泪水汹涌而下。马院长骂了十几分种后,气也小了下去。他重又坐在那张老板椅里,上身伏在老板桌上,右手支着太阳穴说:“你仔细考虑一下吧,事己至此,院里你是留不下了。这些年,我一直是个爱才的人,你跳出农门也不容易,这次你若悔改态度好的话,我还可以让你去乡镇干个分院院长的,弄几年,出了成绩,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我站起身,连连鞠着躬,轻轻说:“对不起,院长,您别生气了,我一定悔改,好好改造自己,再也不让您失望了。”

马院长把头扭向一边,冲着我摆了摆手。我小心地退出他的办公室,腿上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4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和赵萱萱联系。第四天的早上,赵萱萱耐不住了,刚一上班,她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如今,人家婚也离了,也是自由身了,你为何就不理俺了呢?”赵萱萱幽怨地抽泣起来,声音像锯齿,轻轻拉着我的心。

“宝贝,别哭嘛,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如今,咱俩的事正在风口浪尖上,院长大人刚刚还把我臭骂了一顿呢。你也替我想想好吧,我为了这事什么都快没有了啊。我也很想你的,只是得找个好的机会。”我低声下气地求着赵萱萱。

“啊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当初你是怎么说的?我说我配不上你,你不是拿刀拿枪地对着自己表决心吗?”赵萱萱已泣不成声。

顺着赵萱萱的话,我想起了那天的事。那是一个阴冷的将要下雪的天气,我找借口说卷宗里需要补一份赵萱萱的询问笔录,就打电话把她喊了过来。其实,我就是想她想得心慌,见不到她就像快要断气一样。已是中午,同事们都下班走了,办公室里就剩下我自己。我抬头望着阴沉的天幕,心急火燎地盼着赵萱萱出现在门口。也许是等了一个世纪吧,赵萱萱终于来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搂着她亲起来,一边亲一边呢喃着什么,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赵萱萱害怕地说:“星,你怎么了,别哭,我这不是到你身边了吗?”

就是那天,我从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拿出了法警的枪,还有一把长匕首。赵萱萱看了后问我,这是真枪吗?我说当然是真枪。她吓得直喊妈哎,朝后退去。我拿了那把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说,我今生一定娶赵萱萱,不然就让我死在枪下。我这样说时,还让赵萱萱拿了那把匕首对着我。赵萱萱抱紧我说,放下这些,我相信你的话,相信。那天,在办公室的套间里,我娶了赵萱萱。事后,我开车拉着她去了市区的银座购物大厦,给她买了戒指衣服和鞋子。看着容光焕发的赵萱萱穿了新衣后出水芙蓉般靓丽的容颜,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无与伦比。

想到这儿,我坚定地对赵萱萱说:“宝贝,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一定会娶你的。但是,你得配合我,别着急,我正在积极想对策啊。”

经过几个夜晚的反复思量,我在美女和事业的选择问题上变得决绝起来。权衡左右,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必须娶赵萱萱,至于马院长许下的乡镇分院长的事就当成乌鸦嘴里的那块肉吧,活该我吃不上。当然,这里面的原因我不说你也该想到的。我先写了一份离婚申请,交给了我们庭的同事周鸣办理。周鸣是民庭的副庭长,我的助手,我这个离婚事件对他是太有利了,我这样做明摆着给他让位子不说,只说社会效应这一条,他也会和其他同事有同感的——那就是用惋惜掩盖起来的高兴。都不管了,什么也不管了,我义无反顾。

在我交了离婚申请的那几天里,妻子早就气得回了娘家,正在备战高考的妹妹承担了家里的做饭任务,一天三次关心着我和儿子的吃喝。甚至,有时她还以在家复习功课为由,留在家里一遍遍劝我想开些,说天无绝人之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妹妹说:“现在这社会离婚的多了去了呢,不要再痛苦了。”她还说:“这缘分呀也是天注定的,再好的命也求不来合适的缘分呀,哥,别管这么多了,顺了自己的心吧,人这一辈子并不长,活得也不容易,何苦为难了自己呢。”

那一刻,我感到弱小的妹妹真的长大了,我对她不得不刮目相看。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周鸣把这个离婚申请在第一时间就交给了马灿民院长。马院长在盛怒之下召开党委班子会议。会上,按照法院的队伍管理规定,大家一致同意,把这张离婚申请变成了一纸开除公职的“宣判书”。

当从周鸣的手里接过盖着院长大红名章及单位大红公章的开除公职通知书时,我哭了。那一刻我想到了自己跳出农门的艰辛,想到了近二十年在法院里的打拼,想到了自己处处用心才换得目前出人头地的职务和地位,想到了即将到手的班子成员宝座……那天,我想了很多,就是没想到不娶赵萱萱。在我的心里,不娶赵萱萱的后果比这些都严重。什么也不管了,我必须娶这个自己心爱的女人。我发誓说。我把这个结果告诉赵萱萱时,她也大哭了起来。她说:“星,为了我这么个乡下妹子,你觉得值嘛,牺牲了这么多。”

我说:“值得,值得,你是我的生命,没有生命了人就不能活了,有了生命,一切失去的东西都可以重新再回来的。”我明白这句话是为了安慰赵萱萱的,但也是我的希望,是我让自己坚强起来的一根钢筋支柱。

拿了开除公职的通知书后,我的离婚书顺理成章地快速到手,与此同时,新的结婚证也摆在了我和赵萱萱的面前。我说到做到了,不愧是一名真正的男子汉。最后这句话是赵萱萱说的。

离婚后的我,成了我们全家的众矢之的。我被爸妈撵出了家门,被前妻及儿子列为第一大白痴。甚至,十岁的儿子都嫌我丢人,和我划清了界线,不准我踏进他们校门半步,更不准在校门口附近出现,也不允许我主动去看望他。打儿子有意识会说话起,他都以有我这样的爹为荣的,现在他却变了,变得不认识我,变得以有我这样的爹为耻。只有妹妹一如既往地关心我,支持我。妹妹就像故乡傍晚的天空里袅袅飘升的那缕炊烟,让远方归来的我有了欢乐和慰籍。

5

被开除公职以后,我一时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三十大几的人一下子没有了方向感。那段时间,我对人生对活着为啥都感到十分茫然。我是净身出户,钱和房子全部留给了儿子和前妻,身上没有一分钱了。赵萱萱动用了离婚时判给她的钱,租下了家乡的一所房子,我们住了下来。她又租了村上的一片地,开始在那儿种花种草种瓜果。我平时读些书,无聊时帮她锄地耕田。

夏天的傍晚,晚霞还在西天上徘徊,田野里一片宁静,各种昆虫扯着嗓子唱起好听的歌,偶尔会有一两只夜鸟飞过,空气里满是各种植物混合起来的香气。萱萱喜欢一种草,叫忘忧草,她把这种草的种子撒满了那块地。

萱萱说:“星,你等着吧,我们会收获很多的,这种草食用价值医疗价值观赏价值都很高的,说不准我们会发了呢。”

我不置可否。初夏时,满地的忘忧草开出了桔黄色的花,在夏风中摇曳着快乐着。萱萱说,忘忧草又叫金针菜或黄花菜,你上网或在书上查查它吧,你会喜欢的。果不其然,在她的影响下,我也对这种草很感兴趣了。每当清晨,我们蹲在忘忧草的花海里,怜惜地看她那桔黄色的花娇艳地盛开,清香四溢时,心里是一种激越和感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陶渊明的那些田园诗,明白了他的田园生活的无限惬意。

从那时起,我慢慢振作起来。我翻出大学时的课本,工作后的笔记,重新认真地阅读着。通过这些阅读,我把过往的学习工作经验总结成一条条心得语录。后来,村民们因各种原因经常来咨询我一些法律上的问题,我都一一给他们回答得明白透彻。时间长了,就有人建议我开一个法律咨询室,专门给老百姓服务法律方面的疑难问题。萱萱也说这个建议好,她开始给我张罗开张的事。建房子,置办家具,半个月后,一间小小的法律咨询室立在了百花包围的乡间柏油路旁。后来,这个工作越做越大,村民们受益后,一传十,十传百,我变成了大忙人。暑假时,萱萱说,你找妹妹来帮忙吧。

从被父母赶出家门后,我更换了手机号,与家里人失去了联系,也不知妹妹考得如何,是否上了大学。当我忐忑不安地拨通家里的电话,说找妹妹时,父亲一顿臭骂将我顶了回来。我不敢出声,听他骂了十多分钟后,母亲接过了电话。母亲说:“星儿啊,你真狠心,你自己离开了家就离开吧,还拐带上你妹子,你让我们两个老家伙可怎么活呀?”

“娘,你说什么啊?我离家也是因为你和爸爸见了我一时生气,你们何时不生气了,我仍是要回家的,哪有儿女不认父母的理儿。你说妹妹怎么了?”我着急地问。

“你妹妹从你离家后,也和那个女人的男人勾搭上了,半年前,他们也离开了这里,至今没有半点儿音讯啊。我这老命可真苦啊!”娘一边哭一边说。

“娘,你老就别哭了,我一定帮您找回妹妹。你说什么,哪个女人的男人啊?”我焦急地问。

“还有哪个,还不是把你迷得团团转,让你家破人散工作丢的那个嘛。”

“啊,你说赵萱萱。你说的是陈文轩?他和妹妹在一起了?这怎么可能呢?”

“眼下呀,什么事又有不可能的呢?你妹妹就是上了这个陈文轩的套,连高考的门也没进就跟他跑了呀。”

“娘,你别难过,这事我会查清楚的,会把妹妹找回家来的。你等着,我说了准算。”

我气忿忿地和赵萱萱说了陈文轩拐骗妹妹的事。赵萱萱并不赞同我的意见,她说,没准,是妹妹真的看上了他呢。

我回忆着和赵萱萱接触以来的每个细节,认真查找着是哪个环节让陈文轩钻了空子。忽地,我想到了那本天天带回家的卷宗。我每天早上阅卷时那本卷宗总会发生变化的,以前总以为是儿子捣蛋无意中弄乱的,没想到备战高考的妹妹把心思全都放在了那本卷宗上。唉,一切都是天注定啊。妹妹自有妹妹的缘分,就像我和赵萱萱,此刻不是也很幸福嘛。我这样想着时,心里就豁亮多了。我想妹妹过一段时间也会和我的想法一样吧。

喜欢诗文的我,在忘忧草开花的日子里写了大量的散文和诗投向各个报刊,那些带着我真情实感的文字插了翅膀飞向天南海北的各个地方。那些日子,我不断接到编辑的用稿通知还有一张张汇款单。我高兴之下,把手机的铃声也设置成了周华健的那首《忘忧草》。

一天傍晚,我和萱萱正在桔黄色的花海里辛勤劳作时,周华健的曲子响了起来,我赶紧擦擦手接起电话。

“哥,是我,我看到你写的散文和诗了。好感动啊!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现在过得很好,过几天就会回家了。”妹妹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带着欣喜激动思念等五味杂陈的心绪。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影即将散去,桔黄色与绿色相间的田野里,有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蜻蜓们在花海里追逐着,戏嬉着。

“忘了就好,梦里知多少,某处天涯海角,某个小岛,某年某月某一次拥抱。轻轻河畔草,静静等天荒地老。”我和萱萱相依相偎着一同唱起了这首《忘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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