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莫逆之怀,宏兼忘之慧

2013-11-19 08:37○喻
博览群书 2013年11期
关键词:因缘虚空马尔克斯

○喻 静

《百年孤独》最后,马尔克斯写道:“奥雷良诺一生中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大彻大悟了。……因为在这时他明白了,在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书上写着他的归宿。”这本他探索了一生的天书,如今他在黑暗中就能毫不费力地读出。他急于知道自己的结局,就跳过几页,又跳过几页——飓风渐渐生起,房子摇摇欲坠。当羊皮书的最后一句话清晰呈现,当奥雷良诺译出了文字指引的最后结局,他的真实结局也就同步发生,那就是——飓风卷走一切:过去、现在、将来;瓦砾、灰尘、记忆;时间、空间、碎片。马孔多镇的一百年不过海市蜃楼,“命中注定要一百年处于孤独的世家决不会有出现在世上的第二次机会。”

每次我都是屏住呼吸读完这个结尾,好像只有屏住呼吸才能收摄六根,才能把自己从对时空的抓取中解脱开来,才能不被这些有魔力的文字勾牵,不被那扫荡一切的飓风连根拔走。在这部作品最后一个句号落下之前,马尔克斯编织了一张一百年的因缘之网,每个人物像挂在网结上的镜子,罗网的中心,就是那卷羊皮天书。而最后的句号落下的那一瞬间,羊皮书的真意豁然呈现,犹如一束光刺破黑暗,我们便看到网结上的镜子彼此关联、彼此印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重重叠叠、绵延无尽。这就是宇宙的真相、人生的真相。然而,与此同时,飓风骤然摧毁罗网,那些时空的经纬化作鹏鸟展翅飞去,那些网结上的众生,失去了倚待和支撑,也失去了牵扯和滞碍。真正的自由,在不期而至的刹那,随风飘逝,瞬间永恒。这也是宇宙的真相、人生的真相。

如此美妙的阅读体验,在我读八十卷《大方广佛华严经》、读一百卷《大智度论》和读临济义玄语录《临济录》时,又一次降临。马尔克斯的因缘之网,就是《华严经》里的“因陀罗网”。华严宗三祖法藏法师为了让武则天对因陀罗网境界有切实感受,用镜子、珠络和烛光制造了实景模型。而马尔克斯假墨尔基阿德斯之手,用无人能懂的天书把因缘之网写在羊皮纸上,最后时刻,马尔克斯说,那“天书”其实是梵文,是吉普赛人墨尔基阿德斯的“母语”——若不深究,这貌似一个小玩笑。奥雷良诺,正是穿过梵语语词的密林而彻悟了。在中国,梵语总会和佛经相关联,而马尔克斯和法藏法师,他们之间的关联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自己证悟并竭力昭示的不可思议的因缘之网。他们各自是挂在网结上的镜子,彼此的融摄辉映,想必彼此也都心知肚明吧。

《大智度论》卷第一即《缘起论》,佛开门见山,细陈以何因缘故而说《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佛洋洋洒洒,密密缝缀,在虚空中洒下无数文字。我一定要强调“虚空”,在佛经里,“虚空”意味着“无量”,超出任何数量的规定,溢出语言和逻辑的边界,跃然时间和空间之外,我们即便穷尽想象亦不能抵其万一。而作为凡夫,我们都是挂在因缘之网结上的镜子,这面镜子因不够广大圆满,真实世界映照在镜中的镜像是被切割的;这面镜子因不够深远清亮,真实世界映照在镜中的镜像是被蒙蔽的。因缘之网的编织材料,少不了时间和空间,时间和空间既确定了我们在网中的存在,又是我们获得自由的最后滞碍。我们只有把佛说(佛经)搬进因缘之网来阅读、来领会,把佛洒落在虚空的智慧种子,造作成时空因缘中的词语的密林。如何不在密林中迷失?如何遭遇那阵飓风,把寄托在语词中的心念的大厦、知见的大厦连根拔走,把一切爱恨情仇、忧悲苦恼的往返流转尽数卷走?《阿含经》中,证果的阿罗汉常常如是吟诵:“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

用语言文字安立教法,其实是佛以大慈悲随顺我们这个娑婆世界。《维摩诘所说经》之“香积佛品”中的“香积世界”,不以文字而以香为交流媒介,香积佛顺水推舟,以香为载体建立了佛教。佛以大智慧故而解脱,佛以大慈悲故而垂教。大智慧即般若智慧。如果说,何为虚空,以凡夫心尚不可揣测,那我们至少可以肯定,虚空中既不会有文字也不会有香,文字也好,香也好,只能算建造舟筏和津梁的材料。佛之所说归为三藏十二部,如此浩繁无涯、密意叠出,佛无非要传授我们他的独门秘笈,使我们也能凭借自力得度到彼岸的虚空界,获得绝对的自由。而佛之教学,亦可谓“慈悲”和“智慧”相等齐:如果说修桥补路、积福累德、建舟造筏、救拔济度这些菩萨广行可归入“慈悲”一科,我们可以用自造的舟筏和津梁抵达彼岸,那么,“智慧”一科无非要教会我们——如何在抵达彼岸的刹那,过河拆桥,上岸弃船。

我一直觉得庄子和马尔克斯一样,目光如炬,内心温暖,洞彻与诙谐并存。他这样说:“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此刻我们不妨加一句:“善文者惑于文,善造句者死于句下”。僧睿序《大智度论》时用八个字赅括佛之教导:“理超文表,趣绝思境”,我们这些以读书写作为业的人,既沉湎于“文”,又缠缚于“思”,不知“死”多少回了。向死而生之道,马尔克斯已经设计好了,那就是——在纸上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同时,让飓风把前面所有文字都卷走;或者,像文殊师利那样,慧剑斩佛,不留余地;或者,像龙树菩萨那样,般若中道,随舒随卷;或者,像临济禅师那样,一声大喝,惊断卜度;或者,像明海法师那样,只拿老婆心恳切叮咛:一切文字葛藤,皆当以“如云出岫、如珠走盘”视之也……

接到本书编辑周海燕的电话时,我正在河北赵县柏林禅寺,那是禅宗临济宗祖师赵州从谂的道场,是“无”字公案的肇始之地。那里正举办第二十届“生活禅”夏令营。我在一个多月前向首次启动的“中国艺术研究院学者文库”项目提交了一本论文集,再未关心过它的命运。看相关文件,似乎它还要接受编委会的考量。论文集我只用了十天编就,因为给我的时间只有这么多。有好几天我都在北大图书馆和北大哲学系的佛教资料室度过,把文中涉及的文献如次搬下,一一核对。有一天,烈日当头,蝉鸣不已,我爬上爬下,翻检了至少二十本比两块砖头还沉的古籍,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挥汗如雨,粒米未进。老眼昏花、忍无可忍之时,起身准备存盘告退。本该按存储键,却鬼使神差按了删除键!刹那间我真实地感觉到心脏坠落。我又自作聪明,企图补救,却恰恰用无知毁灭了最后的机会……第二天,我照样出门、挤地铁,照样回到图书馆的原座位,不带任何情绪地把前一天的工作重复了一遍。无非是从头来过。我想,四十岁之前的我,未必修得如此定心之术。好友孙小宁有大作名曰《如实生活如是禅》,用在彼情彼景好像蛮合适——写到这里,我要感谢柏林禅寺刚刚故去不久的退居方丈净慧长老,和柏林禅寺现任方丈明海法师,“如实”和“如是”,皆你们所赐。

隐约记得是在去年年底,头一次听到王文章院长说,要出版“中国艺术研究院学者文库”。我既以一丝不苟的态度编好论文集、并提交以接受评判,又隐隐希望书稿最后被编委会否定退回,出版这件事不要发生。我有两重羞愧——一重,便是如上所述,对自己亲手搭起了一座以文字和逻辑、知见和意气为材料的建筑,又无能如马尔克斯般亲手摧之以无形而感到羞愧;另一重,惟恐自己以不平之心怀 和浅陋之学力出入佛说,稍不留神,便落入百般粘缚之境,又或妄解佛意、另立新说,那更是有负如来、情何以堪。然而,作为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的一员,我尚要用一定数量的文字来完成我的工作职责,要对一天天逝去的职业生涯有个交待。利用校改的机会,我仔细通读了全书二十几万字,所幸心中稍得安慰,至少字里行间未有自欺——写到这里,我要感谢王文章院长和所有同事。大乘菩萨行中有“四摄法”,所谓“布施、爱语、利行、同事”,即四种在工作中成就他人的方法。这些善行,我每每在艺研院同事身上看到,而我,正是受益于这些善行,并被善行所汇聚的力量推动着继续前行。

经常有人问我,你每天都做些什么呢?看书?写作?看你拍那么多植物的照片,干脆改行做植物学家好了。我于是想了想,发现自己每天的工作就是做“三员”——“家政服务员”、“社区动植观察员”和“文化研究员”;而这“三员”的关系是这样的:用服务员的心做观察员的事,用观察员的心做研究员的事,用研究员的心做服务员的事。我觉得只有第二项是我心之所向,有如无数祖师大德反复说的,“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观察”的“观”,和“观自在菩萨行深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的“观”,在终极意义上可以是一个意思,不过“路漫漫其修远”,从凡人之“观”到菩萨之“观”,这条路就是“菩萨道”;其间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和历练,就是“菩萨行”,而发心走这条路的人,就可以叫作“菩萨”。所以菩萨首先是个苦差事,要发菩提心、发“大心”,还要“不忘初心”——写到这里,我要感谢我们所长刘梦溪先生,三年前,他鼓励我在家“静修”、“净修”和“敬修”,三年中,我并不能时常见到他,但能时常承接他的言传身教,领受他那植根于“无”的勇气和担当。顺意之时,他相与庆快;困厄之时,他伸出援手。他安排我写所里的集体项目《中国文化核心观念通诠》之“慈悲”一章,“慈”即与乐,“悲”即拔苦,“慈悲”本来就是菩萨心行所化现——如此说来,刘先生未尝不是在以学者身而行菩萨事。

“遂以莫逆之怀,相与宏兼忘之慧”,语出鸠摩罗什的著名弟子僧睿,我以之为这篇后记的标题。当初我曾把这句话赠给我的同事兼好友姜玉芳。她是这个文集里所有文章的第一读者,她总是用言过其实的评语表扬我。我绝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有她说的那么好,但无数次迷惘、困顿和绝望,又的确有赖于她的这些真诚的谬赞,才得以一一化解、开出新途。我希望从她那里获得、而且也真实获得了的,其实只有一个字——“值”。她坚信佛教是救世之道、济拔之道、力挽沉沦之道,为佛做事是值得的。我需要她随时加以肯定:你这样做是值得的,不要放弃。慈悲心的内涵有四个面向,分别是“慈、悲、喜、舍”,她让我真切体会到,什么是“喜心”——《华严经普贤行愿品》中,普贤菩萨十大功德之一便是“随喜功德”;净影寺慧远把慈心释为“化物心”,把喜心释为“庆物心”,“化”和“庆”,正可附会她的美德。

总算要说到本书的标题——《化城集》了。《法华经》中有一章叫《化城喻品》,讲了这样一个“譬喻”:导师带着一群发心修大乘行的人走在成佛之道上,途中遭遇饥渴、寂寞、种种危险。大乘行人中难免有人畏苦畏难、意欲退转和放弃。导师便安慰他们:别着急,坚持住,前方马上会有座城池出现,我们先进城歇息后再说。城果然很快走到了,城里吃喝玩乐无所不有,大家洗去征尘,享受安逸,似不再去想上路的事。导师又一次开示:这座城,是我为了随顺大家的欲求而幻化出来的,实际上并不存在。现在大家休整好了,可不要忘记初衷、丧失信心和勇气!让我们继续踏上菩提道,继续充满艰辛的成佛之路!

我之所以把这本文集命名为《化城集》,无非想时时提醒自己,佛教首先是佛的教导,是“信、解、行、证”的修证实践,是释迦牟尼佛把他的定中所得外化为文字。研究佛教义理,要对文字所能抵达的边界有清晰的反省,要时刻警惕文字对“实相”的杀伤力;历史时空中的佛教总是由那些信仰笃实、志求佛道的高僧大德勉力支撑,信仰的本质是“价值”的拣择和肯认,如何用“价值中立”的现代学术准则去研究一个“价值”的承载者和弘传者呢?所以,研究佛教人物,要对“方法”和“立场”有既宏观又微妙的把控和调适。“出”“入”之间不乏“同情之默应”,“迎”“拒”之际无愧古德之深心。我也常常告诫自己,若不能对那些高僧大德的悲心大愿有充分的“同情”,随意拿来一个分析框架就开始解读他们的行迹,离他们的本怀,既不中,甚或远之又远,研究他们又有何益呢?古人若地下有知,也许会拱手相谢:明月清风,不劳寻觅……

《化城集》恰好包含“佛教义理研究”和“佛教人物研究”两部分。一本用“文字”来“研究”佛教的书——我只能把它视做“化城”。当然,“化城”虽幻,转瞬即逝,我的职业之途、志业之途尚在真实继续,我也没忘记最初的发心。这一切我还在接着做——一边忘怀一边忍耐,一边放下一边承担。

我又要提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最末几行,他把貌似真实存在的“马孔多镇”和貌似真实发生的“百年历史”所拼合而成的三维时空,命名为“镜子城”或“幻景城”。他一笔一划地写,快写完了忽然告诉读者,这是用梵文建造在羊皮书上的城;他让奥雷良诺一字一字破译,其实是他自己在暗中一笔一划地拆。也就是说,从《百年孤独》的第一个字诞生起,马尔克斯就开始了“即建立即拆除”的游戏,“建立”和“拆除”之间甚至不存在时间差,彼此互相依存,犹如硬币的两面。在读者即将勘破他的诡计的刹那,他果断地用最后一个句号,让这座“镜子城”或曰“幻景城”——或者干脆译成“化城”也未为不可——化为乌有,融入虚空。

就这样,这座幻化之城(“化城”)终于“如其所是”,恢复了出生之前的“本来面目”。

2013年7月30日

于京西时雨园停云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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