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朱生豪的译笔
——读新编《莎士比亚全集》

2014-01-21 22:26刘新民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朱生豪莎剧莎翁

刘新民

(浙江工商大学 外国语学院,杭州 310018)

朱生豪的译笔,可谓举世惊羡,有口皆碑。众多专家学者皆为之折服,并留下由衷赞誉。朱生豪的译作,历七十年淘洗,依然是最受读者喜爱的莎剧,无论在学界或民间,都享有崇高声誉,被公认为文化精品,翻译文学宝库中的不朽遗产。朱生豪译莎的成功,当然与他非凡的语言天赋、崇高志向、惊人毅力和无比勤奋分不开。在朱生豪留下的译品前,任何人要想接续其事业,都难免自惭才薄,而生恐遭世人讥诮为狗尾续貂的惶恐之感。

陈才宇确也是怀着这样的惶恐接过朱生豪的译笔的。是对莎士比亚作品的无比热爱,对朱生豪译品的推崇痴迷,使他鼓起了从事这项工作的勇气。诚然,陈才宇没有朱生豪那样的天赋和才华,但他与朱生豪一样推崇莎士比亚,一样具有视译莎为天职的使命感,一样甘愿为译莎衣带渐宽终不悔。由于陈才宇自少年时代便怀有文学梦,历四十余年不消衰。他的外国文学研究和翻译是从古英语文学起步,三十余年中已有著译六百余万字,曾译过《贝奥武甫》《英国早期文学经典文本》《亚瑟王之死》《艰难时世》《失乐园》《金色笔记》等,又曾赴剑桥大学专修古英语文学。他的朱译校订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曾参与译林版《莎士比亚全集》的部分审校工作,二十年来始终未放弃研读莎剧和学习揣摩朱译。因此可以说,陈才宇确实是独立校订朱译补译莎剧的最佳人选。

朱生豪研读莎剧之深,在中国无人可及。因之,朱对莎剧“原作精神,自觉颇有会心”。这份对原作的透彻理解,天才诗人的灵犀感悟和充分自信,使朱生豪将“保持原作之神韵”,立为“译此书之宗旨”。“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晓畅之字句,忠实传达原文之意趣”。可以说,朱生豪在翻译中标举“神韵”,超越了严复的“信达雅”和后来傅雷的“形似神似”之说,而与钱钟书先生的化境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朱生豪之译,确也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再现了莎剧的神韵,这体现在保持了原作的精神、风格和语言特色。朱生豪的翻译观,在中国林林总总的译论中,标新立异,独树一帜,足见朱生豪眼光见识之不同凡响。任何人若对朱生豪的神韵论心存疑惑或抵牾,就不可能完美地接续其未竟之事业。

陈才宇教授本是位严谨踏实、一丝不苟的翻译家。积数十年之经验,他对朱生豪的翻译观心领神会,十分推崇,并立志在自己的校订补译中切实贯彻和实践。也就是说他要以朱生豪译莎的宗旨和手法来从事校订和补译。为此,在全力以赴投入这项工作之后,他数年如一日地深入研究比较了各版朱译本,从而对1947年世界书局版、1954年作家版、1978年的人文版和1998年的译林版都相当熟悉,尤其对朱生豪的文字特色、行文风格和语言习惯了然于心。可以说,国内很少有人能比他更熟悉朱生豪的译文。2011年,他依据当今国外三种权威的《莎士比亚全集》和1954年作家版朱译本校订的《朱译莎士比亚戏剧31种》,由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出版。这部全新的朱译莎剧校订本,就是他实践朱生豪翻译主张的产物。在校订中,他力求保持朱译典雅通畅的文字风格,忠实传达原文意趣,语言表达上刻意仿效朱生豪的语言习惯,翻译有韵体文字时尽量做到工整有范,保持原作浓郁的韵味。他还秉承尊重原译的原则,改正了后来的校订本对朱译文字的“润色加工”和某些过度校订。紧接着,在抓紧补译莎剧莎诗的同时,他又依据2012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的《朱生豪译莎士比亚戏剧手稿》,对刚出版的《朱译莎士比亚戏剧31种》作了文字校订,从而使新版的《莎士比亚全集》充分保持了朱生豪翻译艺术的本真性和权威性。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无论是朱译校订本31种,还是新版的《莎士比亚全集》,都以不同字体清楚标示出校订者纠误和补译的部分,从而使读者对朱译原文和陈校订之文字一目了然,这样既尊重朱生豪的原译,又让校订者文责自负,体现了对知识产权的尊重。

中国译莎译诗史上的一大憾事,是朱生豪因病英年早逝,未及译出莎翁的十四行诗。五四以降西诗汉译,鲜有能与朱生豪比肩的英才。而莎翁十四行诗又被称为英诗中皇冠上最璀璨的宝珠。倘以朱生豪之才译莎翁十四行诗,无疑会留下珠联璧合的稀世珍品。可惜历史却是飞将军不遇高皇帝,长令后人扼腕怅憾。当然,这留下的空白,也引得许多好诗的才子竞试身手,纷纷在其语言的熔炉里锻冶仿制。于是,我们的译诗金库里,便增添了不少闪闪的明珠,看似琳琅满目,可惜其成色多嫌不足,难与那颗真品宝珠媲美。如今,这份历史缺憾或会稍有补偿,因这新锻制的陈氏明珠,成色似增了些许真品宝珠的光彩。笔者并非有所偏袒或私淑,平心而论,陈才宇新译的莎翁十四行诗,确比现有的众多汉译本,更能再现莎翁十四行诗的神韵风采,亦颇近似朱生豪之译笔。

现今坊间流传的莎翁十四行诗汉译本,以梁宗岱、屠岸、辜正坤三种最受推崇。与前人的佳译相比,陈才宇新译的莎翁十四行诗,究竟具有哪些特质,而得以在众多译本中后来居上,笔者以为不妨从以下四方面加以考察。

(一) 韵式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其稳定形式为抑扬格五音步的诗行和abab cdcd efef gg的韵式。莎翁以此形式创作的154首十四行诗一问世,便风靡全国,开创一代新体。历代诗人竞相效仿,使之成为英国十四行诗的固定诗体。在世界诗坛上,英体十四行诗与作为源起的意大利体十四行诗具有同样崇高的地位,可谓名家辈出,杰作无数。英体十四行诗也称为莎士比亚体,而且迄今以此体创作的十四行诗,仍以莎翁的154首最脍炙人口,无人能够超越。莎体之韵式又与全诗内容结构的起承转合密切关联,内容结构和韵式紧密巧妙地融成一体。尤其最后两行之合,若画龙点睛,往往成为极富哲理情思的警句格言。唯有领略莎诗韵式与内容结构相得益彰之妙,方能充分欣赏莎诗之美。因此,译莎体十四行诗,其韵式实在不可或缺。迄今大多数译者,都是以异化译法,尽力保留其韵式,有的甚至不惜改变句式,颠倒词序,以勉强凑韵。陈译与梁译、屠译一样,保留了莎体严整的韵式,其用韵似比梁译、屠译更熨帖自然,很少牵强之处。偶有用宽韵近韵者,似亦无伤大雅,读者自可明鉴。

(二) 节奏

陈译的最大特色,是将莎诗每行的五音步十音节,译为汉语每行十一个字,即154首十四行诗,全以十一字句译出,既极整饬又极流畅,几乎无任何牵强不顺。无论阅读朗读,语感节奏颇近莎诗原文。每行十一汉字与英语十音节,甚为贴近合拍。这比每行不定字数,动辄十三四字甚至十六七字的屠译、辜译,显然更形似原诗,比每行十二汉字的梁译,也略胜一筹。尽管梁、屠、辜三译,诗行节奏感都不错,但据笔者研读体会,英诗五音步十音节之句,以汉语十一字句出之,最为切合妥当。笔者读过海外施颖洲先生每行十字的莎体译文。施译虽不乏佳句,却时有捉襟见肘或削足适履之弊,仿佛频受牵制,不得舒展拳脚,难展汉语之长,尽显原诗之妙。笔者亦曾读过台湾陈次云教授的十一字句译莎翁商籁诗,颇忠信畅达,流利可诵,确为莎诗汉译之上品。陈才宇或为大陆首位以十一字句译莎翁十四行诗的译者,其译形意音皆美,比之毫不逊色。大陆与台湾两位陈教授,不约而同取十一字句译莎,译品不相上下,或可称得莎诗汉译史上一则佳话。

(三) 语言

莎士比亚的诗歌语言华美丰赡,洗练流畅,常有新颖比喻,生动意象,而又音调铿锵悦耳。这对任何译者都是严峻考验。译诗不能有过于土和俗的大白话,又不能用过于艳而腻的陈词句。陈才宇之译,用词典雅,辞采优美,且全部译文始终保持相当高水准,整体语言风格一致,殊属不易。陈译几乎每首都展现了文辞清丽音调和谐的特点,热爱诗歌的读者不妨细细通读品味,必会收获愉悦心目的无比美感。

(四) 达意

陈译另一鲜明特色是诗意显豁,表达明快。诗思的流转明朗顺畅,绝无隐晦迟涩之感。这与陈才宇译诗极讲求文气贯通畅达分不开。由于词义准确,句子简洁,几无赘词,又极流利,原诗浓郁的诗意便汨汨流出,极少丧失。陈在翻译中,也如朱生豪那样,与中国语法不合之处,不惜更易原文之结构,务使作者之命意豁然显露,不为晦涩之字句所掩蔽。也常自拟为读者和演员,察阅译文中有无暧昧不明之处,审辨语调和音节是否顺口调和。因之陈译句式极少倒装或别的欧化句法,遣词构句更合汉语习惯,而诗中丰美的意象、奇诡的构思悉数保留,从而再现了诗美和诗味。

以上从韵式、节奏、语言和达意四方面试析陈才宇的莎翁十四行诗译文。如果将之与朱生豪的莎剧中的诗文相比较,不难看出两者是多么相近甚或一致。如朱译不更改原诗韵式,每行字数统一,语言华美典雅,诗意浓郁,译句流畅等等。可见陈译很大程度上保持了朱译的风格特色。我们既然无缘读到朱生豪译的莎翁商籁,那么,且读成色仿佛足以乱真的陈译吧。现实的陈译与想象的朱译,二者之间应当会颇多通感,爱诗的读者不妨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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