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自我

2014-02-12 17:27严春友
关键词:逆境命运价值

严春友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5)

在人类历史的舞台上,那些流传下来的知名人物各自扮演着自己应当扮演的角色,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完成自己的使命,便匆匆归去了;而那些不知名的人物则不知所以生,亦不知所以死,淹没在历史的云烟里。看看我们的现实生活,亦是如此:日出东海,月坠西山,匆匆忙忙,几十年一闪而过,归地府以前,回首往事,梦境一般。这现实生活中、这历史上的张三、李四、王五……每一个人皆是一自我,因此,每一个人也是他,也是你。

这自我是什么呢?

那些庸人们因为看到现实生活中有一些人为私欲所驱使的现象,便认为人的本质是自私的。这言外之意自然是,应当为满足这种私欲而斗争;殊不知,如果真的这样,则人作为人就不存在了,因为他将退回到动物界去,或自取灭亡。

自私仅仅是一种生活态度,而不是人的本质。人的本质是由劳动决定着的精神、思想,这是人与其他动物的本质区别。自私仅是现象的东西。人,既然是一种以新陈代谢来维持生命的存在物,那就必须有获得用来代谢以维持生命的生活资料的本能。人,只要他不毁灭自己,就不会放弃这种本能。这本能是自然赋予的,是人人皆有的,所以就这种本能自身来说,它不是自私的,而是人人皆有的天然权利。

于是,自私的含义就仅仅是:从主观目的到客观行动,皆是为小我打算,千方百计满足个人私利,即损人利己,超过了他应得利益的范围。

有人说,人的本质在于自由。是否如此呢?看看吧:最初的时候,“人”与其他动物没有什么区别,处于自然状态,受自然规律的支配,是自然的奴隶。但是当它脱离了野兽界,摆脱了自然统治以后,却又为另一种枷锁所束缚,这就是人自己的统治,接着产生了各种动物界所无法比拟的罪恶。这种统治要比自然统治残酷千百倍,因为,在自然状态下,个体之间的关系皆是赤裸裸的,而在人类社会,与你面对面的人产生了杀死你的心你也毫无所知,文明人杀人的方法是用“仁义道德”、用所谓的“天理”……所以,所谓人的自由,也正意味着不自由;再者,应当知道,宇宙中绝无绝对的自由。

作为个体的我是否自由呢?第一,我是“他”的产物,不能自生;第二,我不能脱离“他”而孤立存在;第三,我的行动要受到他人约束;第四,自我是不能自身实现的,而只在他人那里才可以实现。因此,作为个别的自我亦非自由的存在,只有在这些前提之后他才是自由的,即是:他的自由是有条件的,相对的。

人人都是自我,那么我是谁呢?

首先,这自我是作为一共相而存在的。动物意识不到自我,不能指谓我,只有人能这样。每一个人都说“我是我”,而实际上,我在思想里是无区别的,每个人的“我”都是一相同的概念。因此,这个“我”是一共相,即是区别于他物的类本质。其次,每一个我皆是社会关系的产物,离开了相关的社会关系,我就不可能产生,也不可能存在,更不可能具有现在的这种性质。作为单个的存在,我便是人之类的共相,与我接受的外界信息结合在肉体里,从而,“我”是在每一个确定的与他人不同的环境中运动、发展着的存在物,这个存在物的本质是精神。至于称谓我为张三、李四,都是无所谓的,这仅是一个符号,对于个体来说,只能说“我是我”,或者“我不是你”,这就足够了。

从现实生活中的观察可以看出,每一个人都是在竭力表现自己,显示自己的有能。所谓争强好胜,实际上是在竭力显示自己的存在而已。大概人的存在就是存在的意义。人之所以很难控制自己的行动、外在情感等等,有时因此表现得无理智,大概亦与此有关。当自我的存在被忽视、抹杀或忘记的时候,我会感到孤独,甚至会觉得生活失去了意义,而走上自杀的道路。可见,自我存在的目的就在于追求自我的实现。

我是人类社会和历史中的一分子、一个环节,因此,自我的存在是有价值的。人们追求自我的实现也就是追求着那些至少是自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但是,这自我的价值是各不相同的,有些人的价值与那价值极高的自我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那最小的价值即在于仅仅充当了历史中的一环节,即完成了繁殖后代的任务,但这最小的价值就整体来说却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不可缺少的。只有那些“反价值”才是可恶的、多余的、作孽的;但正价值往往在这反价值中实现。

人人都在追求自我,力争提高自我的价值,于是我与“我”之间便发生了矛盾,这种矛盾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人类社会前进的一股力量,也是个人奋斗的一股力量。乍一看,每个肉体的我皆是独立的,而实际上我与“我”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联系前面已经说过了。最重要的一点即在于:我不能在自我中实现,而只能在对方或他人中实现。因此,自我的价值便取决于我生活的目的和我为之付出的劳动,以及这些劳动为他人所承认的程度如何;绝对自私的目的是不为他人所承认的,它实现的是负价值。

我的价值也是相对的,是比较而言的。把自我的价值提高到很高程度的人,是很少的,而大多数自我都不为人所知。那么,这是否是由命运决定的呢?我说:相信命运,命运就在;不相信命运,命运就不存在。这里的命运只是一种先天条件,即我生于其中的环境和我生理上的先天条件。一般说来,外在的环境是可改变的,内在的环境也可以经过后天努力而加以改变,但这内在的先天环境是一个绝对的界限,是不可逾越的,有些人表面看来改变了先天内在环境,其实这恰恰说明他还有这样的潜力可改。

就大的方面来说,能否斗过命运,在于你为之奋斗的事业是否符合历史发展的趋势,是否符合广大人民的利益,以及你为之奋斗的方式是否科学。“命”并不是命定的,当你真正占有了必然性时,你就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尽管会遇到千难万险,但命运之路就在你的脚下伸展;如果你真正相信了命运,也即相信了先天环境对你的安排,那么你就只能在这个预定的环境中兜圈子,永不可能时来运转。

自我的实现是一个过程,不是一日所能够实现的。要想提高自我的价值,并且使之实现,则需在生活之中树一崇高的目标。由于有了这样一个大目标,才能使人失败而不气馁,且使人奋斗不止;大目标是人之力量的主要源泉所在,它是人生航路上的灯塔。但这个目标是由许许多多小目标织成的;要向大目标迈进,需从小目标开始。这些小目标就像火星儿一样,一旦实现了一个,便使人看到一线光亮,看到一点大目标之希望,从而也就更加鼓起了力量。自我也就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

追求自我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地自我改造的过程。要想实现自己的崇高价值,则必须以一完人要求自己。

欲提高自己的价值,则需竭力为他人做贡献,欲为他人做贡献,则需改造社会,倘若连社会也改造不了,仅凭一己之力为小他做贡献,在社会的海洋里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这一切必须从我做起。欲改造社会须先改造自己;欲改造他人亦须先改造自己。若自己都不能改造,将何以改造社会?自我之改造、完善与社会之改造乃属统一之过程,此过程亦即是自我实现之过程。

与心搏斗要比与人搏斗难得多,因而绝大多数人都是情感的奴隶。因此,欲改造自我则须先改造心灵。

一个人的情感往往是很难控制的,要控制这种情感必须有坚强的意志力,而这种意志是要经过长期的刻苦锻炼方能显出。但并不是一形成就不变了,它没有完结的那一天,直至死亡方才完成。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情感,不可能没有激情;但若是让这激情像山洪那样横冲直撞,那就会成为欲望的奴隶,如同动物一般。情感、激情应在理智的渠道里才是可取的。

在追求自我价值的过程中,往往会产生哀怨、苦闷。无尽的哀怨和苦闷很容易使人意志消沉,这已为不可胜数的事实所证明。有多少热血少年慷慨悲歌、豪气冲天,但后来却消沉了,落伍了。究其原因,多是因只希望成功,而未看到失败,只抱了一面的希望,而未看到道路上的曲折。所以一旦有挫折,一旦出现了事与愿违的情况,便失望了。因此,做任何事情之前,应做好两手打算,要往最坏处着想,而往最好处争取。这样,出现了失败的情况便不会泄气,而只能增气。

哀怨、苦闷是人人都有的,只不过有些人不为所制罢了。一个有事业心并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人,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力是不行的。哀怨和苦闷只能增强有志者的意志,而不能对他有任何腐蚀。过多的哀愁之产生,多是由于对现实、对他人寄托了过多的希望——最好称之为徒望,存在着天真烂漫的幻想。是的,人是一种感情动物,但难道就应为情感所制吗?不能,人更应是一种理智动物,人的意志力不仅表现在外在行动上,更重要的还表现在内在情感上。人生好比大海之上的一叶小舟,飘飘荡荡,在浪谷里钻,在暗礁中穿,偶一疏忽,便会船崩命绝。人的心灵就是这小舟的船夫,假如这个船夫连自己都控制不了,那么这人生之舟如何能到达彼岸?其人生之旅途是很难达其终点的。

因此,要想达到自我的完美,则必须对自己狠一些,铁面无情,像牛虻那样。当然,这里不是说把自我变成一个铁人,这里的关键在于:知道什么时候需要钢铁,什么时候需要感情。这样我才会成为我的主人,而不是我的奴隶。

那么这种坚韧的力量从何而来呢?这力量来自这样一种崇高的目标,即把小我的一切贡献给大我,为广大劳动人民的利益而奋斗。如果一个人确定了这样一个目标,并且坚实地朝它走下去,那么还有什么不可抛弃的呢?还有什么个人的哀怨不可消除呢?他将会从大我中、从这崇高的目标中吸取无穷的力量,因为他没有值得为一己顾虑的东西;卑鄙的目的不会产生伟大的力量,因为他不会追求自我的完善,因而也不需要这种力量。

要改造自我则必须看透自己,即有自知之明。但是,要看透自己是不那么容易的,我往往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符合理性的,这或者可以说是一种本能。因此,要看透自己,则必须把自我置身于自己之外,用一种别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这种眼光比看待别人的眼光要更狠些方可。只有通过这样的反思,方能改造自我。

生活就是斗争,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因而自我实现的过程是一个充满了斗争和艰难困苦,从而也是充满了幸福的过程。生活中没有绝对的真空,处处有斗争。人们往往强调逆境中的困难,注意逆境中的斗争,而忽视了顺境中存在的问题。顺境之中更是有斗争的,这种斗争比逆境中的斗争更加艰难曲折复杂,许多人,甚至英雄好汉在逆境中大显身手,但在顺境中却成为牺牲品。成功的人绝大部分是在逆境中成长起来的。因此,顺境比着逆境更能够考验人,因为顺境很容易使人意志消沉。

自我并不是一个封闭的圆圈,而是一个开放的圆圈。要想达到自我的完美,则必须豁达大度,虚怀若谷,这也是人的美德之一。斤斤计较,吃不得一点亏,积怨成堆,他是不会有所成就的,他会被碰得头破血流,最终成为社会上的“孤旅”。

容纳百川方可以成江海。这不是说,对任何问题都退让、妥协,假如这样,那就不是什么豁达大度,而是一堆无骨头的稀泥。原则必须坚持。但即使在原则问题上,有时为了更好地坚持,也不得不忍让一下或让一些步,退是为了进。有了江海的胸襟,则他决不会计较个人私仇,他也不会有什么个人私仇。他会拿发展的眼光看待一切他我,而不会抱残守缺。

这自我不是一个抽象的共相,而是一个具体的共相,即具有相对的独立性,有自己的独特性。这不仅是指思想上,而且在生活等其他方面亦如是。一切依靠别人的人只能是奴才,就像藤蔓一样,它自己永远站不起来。一个人要有个性,但这个性不是盲目的排他性,而是对别人的一切东西进行批判的吸收,形成自己的特殊存在,从而不断以新的内容充实自我、完善自我。因为自我只能在他人中实现,所以,独立性的程度如何,就看我在他人中的影响如何。因此,在探索自我的道路上,不要存在任何幻想,不要把理想寄托在偶然的幸运上,更不能乞求任何人的施舍、慈善心,也不要对任何人有所寄托——即使最知心的朋友,也只能给你一点点精神上或物质上的鼓励,在峭壁上攀登的是你的双腿、你的臂膀、你的躯体,而不是别人。本领不是哪个人给的,而是你自己给的。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拓荒者需要的是个人奋斗。

但丁有言:“走自己的路,让人们去说吧!”这并不是说随便哪一条路都可以这样走的,它只能是如下的含义:人不能跟着风尚走,流行的东西并不一定是真理,虽然它是真的。人不应当按照社会舆论塑造自己,如不然,那么他就会变成毫无原则的稀泥,他就不是一个我。但是,又不应当死守成见,把偏爱当真理。

要达到自我的完美和充分实现自我的价值,则必须沿着一个既定的、理性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自我的存在是一个过程。作为一个肉体,我首先是一个物质代谢的过程、物质消费的过程。作为一个人,我同时还是一个信息代谢的过程、情感代谢的过程。但是自我绝不仅是一个消费过程——假如说它是一个消费过程,那也只是指:它是消费未加工的原材料的过程,——而且还是一个创造的过程。人人都只是消费,那就无可消费。如果一个人创造的价值正好由他自己消费完毕,那么他的价值也就是前边已说过的,仅仅在于充当了历史的一个环节。

因此,追求自我的过程,也必然是一个创造的过程,因此也是一个自我否定的过程。因此,必须创造自己的历史,而不能模仿某人,因为模仿得再逼真也不过是模仿,而绝非创造。创造性的劳动是创造自我的手段,也是实现自我的过程。

自我的存在既是一过程,则自我之改造就非是一日可完成。自我之改造,表现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表现在时时刻刻,是一个长久的过程。这个过程非到死的那一天,绝无结束之理。人永远不可能达到绝对的完善,因此绝无有一天无可改造之理,绝无有哪一天实现了自我从而停止了前进之理。

衡量自我价值的标准,在庸人那里曾经是经济地位;然而,从历史上看,其标准完全相反。这个标准不是别的,正是精神。物质生活非常贫穷的人,他的精神生活可能是丰富的、充实的,因而他是富有的、高贵的;有些物质生活极为豪华的人,他可能是精神上的叫花子。处在高贵地位上的人,不一定是高贵之人,有时他们比低贱之人还要低贱。

从历史上看,凡是有价值的自我,都在于他们对他人创造了光辉的业绩,在这业绩里渗透着一种闪光的精神,使人望之起敬;而他也就在这光辉的业绩中创造了自我。

因此,自我的崇高价值,在本质上说来就是一种伟大的精神,这种精神就是把人类的苦难当作自己的苦难、把人类的幸福当作自己的幸福的精神。这精神是宇宙中最美丽、最辉煌灿烂的花朵。这种精神之光在历史的长河里耀眼夺目,光照千秋!

(本文作于1981年8月27日—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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