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耘的尚书研究

2014-03-03 02:11张思齐
关键词:王充尚书范文

张思齐

(武汉大学中文系 湖北武汉 430072)

元代是中国尚书学史上一个重要阶段。王充耘的尚书研究是结合着科举考试而展开的,其成果体现为旨在指导士子们参加科举考试的《书义矜式》一书之中。在元代士人撰写的有关科举的著作中,王充耘《书义矜式》是价值较高的一种。

在各类史料中,极少有关于王充耘生平的记载。即使有,也极为简略,有的仅仅十余字,而内容也大同小异。《宋元学案》卷六十七《九峰学案》于“刘氏门人”条下立“同知王先生充耘”条,算是最长的了。内容如下:“王充耘,字耕野,江西人。元统初,以《书经》成进士,授同知永新州事。寻弃官养母。晚益潜心《尚书》,考订蔡《传》,名曰《读书管见》,凡二卷。外有《书义主意》、《书义矜式》各六卷。”[1]2215由此可知,王充耘是一个依靠自己的著作而存在的士人。王充耘的专长在《尚书》方面,他以《尚书》起家,以《尚书》终老,虽然有官,然而官位不高。谓王充耘为一介书生,乃是最恰当的。

所谓书义,就是以《尚书》为对象而写的经义。宋代科举考试,以儒家经书中的文句为题目,考生就经文进行议论,阐发其含义,故称经义。宋元时期的经义,系八股文之雏形,人们据其结构特点而称之为十段文。明清时期的经义,就是八股文了。矜式,意思是尊重效法。《孟子·公孙丑下》:“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2]103这是齐王对齐国大臣时子讲的一段话。原来,齐王想在临淄城中给孟子一座房子,用万钟之粟来养活孟子的门徒,使齐国的官吏和人民都有所效法。齐王不好意思开口,便想到了请时子去向孟子谈一谈。孟子及其门徒成了人们效法的榜样。清·严可均校辑《全晋文》卷五二傅咸《邛竹杖铭》:“嘉兹奇竹,质劲体直,立比高节,示世矜式。”[3]1761用一枝奇异的竹子来做手杖,不仅可以帮助行走,还可以从竹子那劲质有节的形态中领悟到为人的道理:要高尚要有气节!于是我们看到,所谓矜式,就是榜样的意思,也就是俗话所说的“比子”。写作八股文有一系列复杂繁细的要求,仅仅懂得其原理,是很不够的。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拿一些典范的八股文来模仿,细细体会,久而久之,自己也就会写了。这就好比我们今日有不少讲作文方法的书一样,那些书并非完全无用,但是谁要是以为看了作文方法书就能写出好文章来,那就太天真了。范文集倒是管用的。将好文章读得滚瓜烂熟,自然下起笔来得心应手,左右逢源。这是因为,写文章乃是人们才智水平和思维能力的综合表现,只有大致的方法,而没有固定的法子。唯有将名篇佳作烂熟于心,才能够在考场中驾轻就熟,稳操胜券,以妙文一篇,于竞争剧烈的科场中胜出,一举而夺魁。王充耘《书义矜式》就是以《尚书》中的文句为题目而编纂的一部八股文范文集。

具体说来,《书义矜式》具有以下五个特色。

第一,在《书义矜式》一书中,论题范围较广阔,而所给出来的题目较为丰富,这样就预设了科举考试中出题的种种可能性。《尚书》中一共有多少篇文章呢?《尚书纬》卷四《尚书璇玑钤》:“尚者,上也。上天垂文象,布节度。书者,如也。如天行也。书务以天言之,因而谓之书。加‘尚'以尊之。孔子求《书》,得黄帝元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以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4]20纬书的记载虽然不准确,但是由此可以知道,在上古时期,《尚书》中文献的篇数是极多的。经过孔子的删定,实际留下了一百二十篇。所谓孔子删书,不一定有其事,但它具有历史符号学的意义,即是说,经过历史的拣汰,我国上古时代的历史文献有一百多篇流传下来,由于这些文献性质相近,因而它们统归到“尚书”这一名号之下。之后,经过时代的变迁,由于学术史自身矛盾运动的需要,有关《尚书》争论越变越复杂,《尚书》中文章的篇数亦众说纷纭。相较之下,还是顾易生师的说法较为通达:“《尚书》是中国上古时期历史文件和部分追述上古事迹著作的汇编。先秦时也称为《书》,汉人称《尚书》,意即‘上古帝王之书'(《论衡·正说》)。因列于儒家经典,也称《书经》。其书的真伪、聚散,极为复杂曲折。旧传有百篇,为孔子所编定。今人多怀疑此说。西汉时仅存二十八篇,相传由伏生口授,用当时通行隶书书写,称《今文尚书》。又传西汉前期在孔子住宅壁中发现《古文尚书》(用先秦时字体所写),比今本多出十六篇。其书已佚。今传《古文尚书》及孔安国《传》为近代梅赜所献。通行本及两者的合编,共五十八篇。注本有孔颖达《尚书正义》、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等。然经历代特别是清代学者考辩,今本《古文尚书》及孔《传》系出伪造,故学者称其书时或加上‘伪 '字。”[5]25事实上,我们今天能够据以进行研究的就是通行本中的五十八篇文章。这个通行本就是清人阮元所校刻的《十三经注疏》中的《尚书正义》本。如果加上相传为孔安国所作《尚书序》,那么一共有五十九篇文章。在这个本子中,还有四十三篇文章,与《诗经》中的“笙诗”相仿佛,它们只有题目而无内容,仅在《书小序》中被提及。如果连同这四十三篇文章在内,那么《尚书》文献的总篇数为一百零二篇。这个数字与历史上的许多说法相吻合。从文化史的意义上说,不管加上一个“伪”字与否,均不影响这些文献的价值。事实上,数千年来,这批文献一直规范着每一个中国人的思想,它们铸就了中华民族的民族魂。王充耘《书义矜式》的题目范围就在这五十八篇文章之内,而范文的内容所及,既涉及到《孔安国尚书序》(大序),也涉及到百篇《书小序》,还涉及到整个《尚书》学史上各种各样有趣的问题。《书义矜式》的论题范围相当广阔。我们今天一共能见到九十四个题目,每个题目配有范文一篇,作为应对科举考试的矜式,以便士子们揣摩温习,存贮心中。这样一来,读书人就方便了,因为科举考试中出题的种种可能性大致都涵盖于《书义矜式》之中了。

第二,在《书义矜式》一书中,一切题目均经过了严格的筛选。这部书的篇幅并不大,这样就增加了它的使用价值。按照传统的分法,《孔安国尚书序》单列卷首,不算作正文;而《尚书》正文五十八篇分为《虞书》(五篇)、《夏书》(四篇)、《商书》(十七篇)和《周书》(三十二篇)四部分。王充耘《书义矜式》分为六卷,第一卷对应于《虞书》,第二卷对应于《夏书》,第三卷对应于《商书》,第四卷、第五卷和第六卷对应于《周书》。王充耘《书义矜式》各卷的这种划分,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王充耘《书义矜式》在分卷方面与宋·蔡沈《书经集传》完全一致。那么,原因何在呢?这难道是巧合吗?其实,这不是巧合,而是着眼于科举考试的实际需要。《元史》卷八一记载了元代的考试程式:“蒙古、色目人,第一场经问五条,《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内设问,用朱氏章句集注。其义理精明,文辞典雅者为中选。第二场策一道,以时务出题,限五百字以上。汉人、南人,第一场明经经疑二问,《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内出题,并用朱氏章句集注,复以己意结之,限三百字以上;经义一道,各治一经,《诗》以朱氏为主,《尚书》以蔡氏为主,《周易》以程氏、朱氏为主,已上三经,兼用古注疏,《春秋》许用《三传》及胡氏《传》,《礼记》用古注疏,限五百字以上,不拘格律。”[6]1341换句话说,元代科举考试,在《尚书》方面是以蔡沈《书经集传》作为“标准教材”的。假如王充耘《书义矜式》的分卷与蔡沈《书经集传》不一致,那么士子们或曰考生们就不方便使用了。《书义矜式》的性质就是一部考试辅导教程,而辅导教程当然要与原典一致。第二,当然,《书义矜式》的分卷主要还是着眼于《尚书》各部分本身的文章篇数。在这一点上,王充耘与蔡沈的认识也是一致的。蔡沈和王充耘之所以用三卷来研究《周书》,因为《周书》的文章本来就极多,而一切研究都必须从研究对象的实际情形出发。就现存《书义矜式》来看,有二十篇文章不在出题范围之内。其中,《五子之歌》一篇属于《夏书》。《盘庚中》、《盘庚下》、《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和《微子》五篇属于《商书》。《泰誓上》、《泰誓中》、《金縢》、《大诰》、《微子之命》、《酒诰》、《梓材》、《无逸》、《蔡仲之命》、《顾命》、《康王之诰》、《冏命》、《文侯之命》和《费誓》十四篇属于《周书》。对于这二十篇文章来说,当然也就没有相关的范文了。不过已有的范文倒是涉及了这二十篇文章的内容的。另外,《甘誓》、《汤誓》、《汤诰》和《牧誓》四篇,篇名见于书中但缺少题目和范文。总起来看,大致可以这样说,这二十四篇文章原本也是有题目而且也配有范文的,不幸的是它们在流传的过程中亡佚了。我们今天所见到的《书义矜式》,其出题范围为《尚书》五十八篇文章中的三十四篇。换句话说,现存《书义矜式》,其篇幅仅是王充耘原来著作的三分之二。古书大都按卷划分,一卷究竟相当于今日书籍的一编、一章,还是一节,这是我们读书人大都想知道的一个问题。然而,由于中国地域辽阔,学者们分布各地,在古代难于沟通信息,加之中国历史悠久,数千年来人们对分卷的认识差异较大,因此很难确切地回答古书的一卷究竟相当于现代书籍的什么单位。不过,就同一位作者的同一部书来说,其各章的篇幅大体还是均衡的。可是,王充耘《书义矜式》各章的篇幅却十分不均衡。这种情况进一步说明,《书义矜式》的亡佚情况较为严重。尽管如此,我们阅读了该书之后,却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似乎《尚书》的重要论题均得到了处理。在《书义矜式》中,泛论儒家伦理道德的题目不多,而难度较大的题目却不少。比如,《禹贡》需要专门的地理知识,涵盖了大量的需要“背功”的考点。《洪范》历来是科举考试的重头戏,用来考察士子们是否具有经世济民的雄才大略。恰恰在这两篇经文方面,或许是士子们帮了王充耘的忙。由于他们曾经背过这些题目和文章,因而这些题目和文章都没有亡佚。由此可知,仅凭现存的本子,士子们在熟读《书义矜式》之后,对付科举考试时出现的《尚书》方面的题目,当不会有什么困难。这说明,王充耘《书义矜式》一书,融注了作者自己当考生时的心得体会,严格筛选了题目,确是一部使用价值极高的科举考试教程。非懂得个中甘苦之人,是编不出这样的书来的。

第三,在《书义矜式》一书中,所有的范文均以时代风气为转移,文气与时俱进。编者仔细揣摩了士子们的心理,十分注意文气的畅达。中国的语言,在宋元之际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也必然反映到科举考试中来,即试卷上答题的语言必须合乎时代风气,否则文章就不畅达。文气不畅达的文章,是不可能被阅卷官员看中的。科举考试的题目与八股文之间,在文字表达上似乎存在着一种相对立的情况:题目的语言是先秦的,而阐述这些题目的语言却是当前的。如果题目的语言不够古奥,考官甚至不惜拼接题目。然而,十段文和八股文的语言却必须趋新,否则它们就不会被称作时文了。从南北朝至明代,“这一时期的语言研究,主要成绩在语音研究方面”[7]177。从根本上说,我国语言学研究的状况,毕竟是当时语言实际状态的反映。宋元时期是汉语发生重要变化的时期。秦汉魏晋时期的语言研究,其成就主要在字书上,人们关注的重点是文字。而宋元时期语言研究,其成就主要在韵书上,人们关注的重点是语音。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提倡平易的风格,他在《居士集》卷四七《答吴充秀才书》中说:“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8]321这就是有名的“道胜文至”说,该学说引起了文风的重大转变。究其根本原因,还是从宋代起汉语言本身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文学作品在语言的层面上也必然会反映出这种变化来。大凡有古文阅读实践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唐和唐以前的书,其语言是比较古奥的;宋代及以后的书,就比较容易读了。至于宋元时期的戏曲,本来就与当时的口语十分接近。汉语语言的这一变化,也必然反映到时文中来。时文的语言,虽然比小说和戏曲的语言保守些,但也起了很大的变化。王充耘《书义矜式》中的每一篇范文,都较好地体现了这种变化。这些范文文气悠长。从句式上说,它们具有许多复句。从词汇上说,它们注重虚词的运用。因而,它们比唐及唐以前的同类文章更适合用来说道理。《书义矜式》的九十余篇范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有不少句段实际上是对《尚书》文句的复述,乃至串讲。这种情形颇类似于今日的古文白话翻译。所以如此,是因为《尚书》的语言,如韩愈《进学解》所说,是“诘屈聱牙”的。用当代的语言复述《尚书》,本身就是一种颇为高明的理解。笔者的工作经常要求把古文翻译成英文或日文等外文。当做这些工作的时候,实际上有一个看不见的中间环节,那就是笔者得在心中首先将古文翻译成现代汉语,然后再翻译成外语。因此,笔者平素十分重视古书的白话文翻译。古典名著今译读本,笔者大都购置了,以备参考。然而,已经翻译成白话文的古籍终究还是少数,有时笔者自己也做一些今译工作,因而深知个中甘苦。不少研究古代史的文章,一句话里面往往出现好多处引号,直接抬出文言文的原文来,这种做法严重地影响了研究性论文的学术水准。究其原因,还是没有消化原典所致,还是因为嚼不烂所致。钱穆(1895—1990)《黄帝》一书,其中有不少很长的段落,实际上也是对《尚书》和《史记》等原文中相关段落的白话翻译,不过做得十分自然,不熟悉原典的人很难看出来罢了,笔者则逐段做过对照。由此可知,王充耘对《尚书》的研究十分深入。王充耘《书义矜式》中的范文可谓进入了化境之作。笔者在研究的过程中,尽可能将他用虚词连接巧妙嵌入文章中的《尚书》原话用引号显示出来,以便深入体会。

第四,在《书义矜式》一书中,所有的范文均逻辑推理严密,好记好背,这样就减轻了士子们暗诵这些文章的困难。《尚书》虽然难读,佶屈聱牙,但是其逻辑十分清楚。刘勰《文心雕龙·原道》:“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9]2唐是指帝尧执政时代,虞是指帝舜执政时代。早在唐虞时期,中国的散文就开始兴盛起来了。元首指帝舜。元首载歌,事见《尚书·皋陶谟》篇。益稷指伯益和后稷。这里所说的正是《尚书》的情形。益稷陈谟,事见《尚书·益稷》篇。夏后氏指夏禹,即大禹。那时候,九项政事有条不紊,也成为文章歌颂的内容,于是中国散文的内容更加丰富了。一般说来,叙事难于抒情,说理又难于叙事。这是因为,叙事和说理对逻辑思维的要求更高一些。《尚书》既长于叙事又长于说理。《禹贡》篇概述全国的行政区划、历史沿革、地理特征、物产民风,层次分明,要言不烦。《顾命》篇对康王即位时各项仪式的铺叙,十分详尽。《金縢》篇叙述周公之志,哀婉动人。《盘庚》上中下三篇,其语言感情充沛,说服力强。《尚书》不仅叙事分明,说理透彻,而且也摇曳多姿,曲折委婉,善于在暗暗变换叙事角度的情况下畅达地表现出事物的奥义。子夏,姓卜名商,是孔夫子的弟子。他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子夏是看到了《尚书》的这一叙事特征的,“子夏读《书》毕,见夫子。夫子问焉:‘子何为于《书》?'子夏对曰:‘《书》之论事也,昭昭如日月之代明,离离如参辰之错行。'上有尧舜之道,下有三王之义。商所受于夫子者,志之不敢忘也”[10]卷三。总之,《尚书》载言记事,已经具备了历史散文的两大功能,其情实文质、简明峻洁、质朴典要的风格,为后世所师法,因而《尚书》对中国散文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影响。究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尚书》文章内在的逻辑性。苏东坡长于文章,他得益于《尚书》之处不少。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三:“东坡在儋耳时,余三从兄讳延之,自江阴担簦万里,绝海往见,留一月。坡尝诲以作文之法曰:‘儋州虽数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须,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钱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明事。此作文之要也。’”[11]509笔者认为,这里所说的“意”,所指的就是世界上各种物事之理。当物事之理恰当地表现于文章中的时候,就构成了文章的逻辑性。苏东坡的“作文之意”说,得益于他对《尚书》的研读。苏东坡撰有《书论》一篇,见《苏轼全集·文集》卷二,此即《礼以养人为本论》,全文六百一十三字,首尾曰:“三代之衰,至于今且数千岁…… 礼乐之兴,庶乎有日矣。”[12]675苏东坡还撰有《书义》十篇,它们是《乃言底可绩》、《堲谗说殄行》、《视远惟明听德为聪》、《终始惟一时乃日新》、《王省惟岁》、《作周公先作周孚先》、《为圣罔念作狂为狂克念作圣》、《庶言同则绎》、《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夏商官倍亦克用乂》和《道有升降政由俗革》,均见《苏轼全集·文集》卷六[12]753—759。前者是苏东坡对《尚书》的总体认识,后者是以《尚书》为议论对象的十篇经义。这十篇文章,虽然行文较为自由,大体上也还合乎制艺要求,属于时文的大范畴。王充耘《书义矜式》中的范文,篇篇严格按照制艺要求,行文规范,布局稳妥,字句考究,遵循了阐释文章与阐释对象在精神风貌上相一致的原则。这一原则之所以能够在《书义矜式》的范文中实现,乃是因为王充耘所依靠的是文章内在的逻辑性。

第五,在《书义矜式》一书中,所有的范文均凸显了封建时代的主旋律,那就是正统的儒家思想。同时,该书作者王充耘还有意识地巧妙地回避了元代十分尖锐的民族矛盾。关于我国先秦时期的民族关系,徐中舒先生有一段名言:“‘夷'字后来带有轻视少数民族的意思,这是大汉族主义思想支配的结果。所谓东曰夷、西曰戎、南曰蛮、北曰狄的说法,是汉代人才有的。在汉代以前,特别是殷周及其以前,人们的看法不是这样的。”[13]35相比之下,《尚书》中谈到蛮、夷、戎、狄的地方,远比《左传》和《诗经》等典籍要少。尽管如此,由于《尚书》毕竟是记载我国上古时期历史事件的文献,而上古时期恰好是现今中国境内各民族融合的重要时期,因而《尚书》中也留下了这方面的记载。《周书·立政》有云:“夷微、卢烝,三亳、阪尹。”[14]472夷,即东夷,泛指古代东方的少数民族。微,古国名,在这里泛指南方的少数民族。卢,古国名,在这里泛指西方的少数民族。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东方的夷,南方的微,西方的卢等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君王,他们在商和夏的旧都皆设立了官长。在这里,《尚书》的行文没有什么贬义。《周书·牧誓》篇提到的少数民族更多,周武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邓、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14]283在这里,《尚书》的行文也没有什么贬义。《虞书·舜典》记载帝舜的话:“食哉,惟时!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14]72在这里,蛮夷指居住在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无甚贬义。但是,同样在《虞书·舜典》中,帝舜还有一段话,帝舜吩咐皋陶说:“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14]75蛮夷是对南方和东方民族的泛称。孔安国传:“猾,乱也。夏,华夏。群行攻劫曰寇,杀人曰贼。在外曰奸,在内曰宄。言无教之致。”[14]472本来,“猾”是个动词,但是将“蛮夷猾夏,寇贼奸宄”两句话放到一起说,其贬义是明显的。后来,人们往往单言“蛮夷猾夏”。本来,“蛮”、“夷”是两个并列的名词,但是在人们的口语中“蛮夷”似乎变成了一个偏正结构的名词了。于是,“蛮夷猾夏”一语,其含义也就讹变为:野蛮的少数民族扰乱华夏。这句古书中的话在元代是不能随便讲的。这是因为蒙古贵族统治者统一中国以后,对汉族人民进行残酷的压迫,施加非常不平等的待遇,形成长期而激烈的民族矛盾和斗争。元代是一个民族矛盾十分尖锐的时代。元朝统治者将考生区别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诸等,区别对待,采取不同的录取标准。元朝统治者不仅防范考生,还防范试卷。他们立下规定,必须对试卷进行严密的检查,以防止任何不利于其统治的言论出现在试卷之中。《元史》卷八一:“诸举人于试卷书他语者,驳放;涉谤讪者,推治。诸试日,为举人传送文书,及因而受财者,并许人告。诸举人于别纸上起草者,出榜退落。诸科文内不得自叙苦辛门第,委誊录所点检得,如有违犯,更不誊录,移文考试院出榜退落。”[6]1341在这样的情况下,“蛮夷猾夏”一类的话自然是大忌讳了。有鉴于此,《书义矜式》的作者王充耘,小心翼翼地回避了那些刺激民族自尊心的字眼。今天,当我们阅读《书义矜式》的时候,总会感到温雅平和,典实庄严。激荡在《书义矜式》那一篇篇范文中的主旋律是正统的儒家思想,那是为思欲发展的中华民族整体所需要的,既是为汉民族所需要的,也是为生活在中国境内的所有少数民族都一概地需要的。

突出正统的儒家思想是《书义矜式》的主旨。这一点可以从作者对《尚书》各篇所配列的范文数量中看出来。《尚书》文献与范文的配置情况如下。

《尧典》配范文4篇,总第1—4篇。

《舜典》配范文9篇,总第5—13篇。

《大禹谟》配范文8篇,总第14—21篇。

《皋陶谟》配范文5篇,总第22—26篇。

《益稷》配范文4篇,总第27—30篇。

以上《虞书》,共30篇,见《书义矜式》第一卷。

《禹贡》配范文5篇,总第31—35篇。

《胤征》配范文1篇,总第36篇。

以上《夏书》,共6篇,见《书义矜式》第二卷。

《仲虺之诰》配范文3篇,总第37—39篇。

《伊训》配范文1篇,总第40篇。

《太甲上》配范文2篇,总第41—42篇。

《太甲中》配范文2篇,总第43—44篇。

《太甲下》配范文1篇,总第45篇。

《咸有一德》配范文1篇,总第46篇。

《盘庚上》配范文1篇,总第47篇。

《说命上》配范文1篇,总第48篇。

《说命中》配范文1篇,总第49篇。

《说命下》配范文5篇,总第50—54篇。

以上《商书》,共18篇,见《书义矜式》三卷。

《泰誓下》配范文1篇,总第55篇。

《武成》配范文1篇,总第56篇。

《洪范》配范文11篇,总第57—67篇。

《旅獒》配范文2篇,总第68—69篇。

《康诰》配范文1篇,总第70篇。

以上《周书》,计16篇,见《书义矜式》第四卷。

《召诰》配范文2篇,总第71—72篇。

《洛诰》配范文2篇,总第73—74篇。

《多士》配范文1篇,总第75篇。

《君奭》配范文4篇,总第76—79篇。

《多方》配范文3篇,总第80—82篇。

《立政》配范文1篇,总第83篇。

以上《周书》,计13篇,见《书义矜式》第五卷。

《周官》配范文6篇,总第84—89篇。

《君陈》配范文2篇,总第90—91篇。

《毕命》配范文1篇,总第92篇。

《君牙》配范文1篇,总第93篇。

《吕刑》配范文1篇,总第94篇。

《秦誓》配范文1篇,总第95篇。

以上《周书》,计12篇,见《书义矜式》第六卷。《周书》部分共41篇,见《书义矜式》第四卷、第五卷和第六卷。

尽管现存《书义矜式》是一个残本,但是仅从现有篇目及其与《尚书》经典文献的对应关系来看,《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益稷》、《禹贡》、《说命》、《洪范》和《周官》等九种经典文献配列的范文较多。《尧典》记载帝尧的品德和政绩。《舜典》记载帝舜为人的优秀品德和为君的杰出才干。《大禹谟》记载大禹、伯益和皋陶在帝舜面前讨论政事的对话、帝舜禅让帝位给大禹的经过,以及大禹征发苗民拓土开疆的事迹。《皋陶谟》记载帝舜临朝时大臣皋陶述其谋略的经过和内容。《益稷》记载帝舜和大禹的谈话,在谈话中大禹向帝舜报告了益、稷二人的功绩。《禹贡》以叙述大禹治理九州为线索,详细记载了山川的名称、方位与脉络,各州的物产分布、土壤性质、贡赋种类和民风民俗,以及五服制度。《说命》记载武丁夜梦。武丁得圣人傅说,任之为相。《说命》还记载了傅说对武丁进言的三项基本内容,即遵循天道,借鉴成法,任贤为官。《洪范》的内容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概述人主治国的根本大法,第二部分阐述人主治国大法的九个方面。《周官》通过周成王向百官的讲话,记载了周王朝设官、分职和居官的历史沿革以及相关的各项法则。在以上九种经典文献中,除了《说命》之外,大凡接触过《尚书》的人们,大都对其他八种耳熟能详。这说明儒家所重视的那些根本大法得到了足够的重视。

《说命》上中下三篇的确是较为深涩的文献。那么,为什么也为《说命》配列了七篇范文呢?笔者认为,《说命》三篇是通过言梦而教导人们奉行天道的文献,《说命》三篇充分地体现了周人的天命观。元代士人对天命观的兴趣,以及他们对天命的依存心态,就是我们揭开这一疑团的关键。

《商书·说命》篇《书序》:“高宗梦得说,使百工营求诸野,得诸傅岩,作《说命》三篇。”[14]54《史记》卷三《殷本纪》也有类似的记载:“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以观国风。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中。是时说为胥靡,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15]75《说命》三篇的内容是武丁任傅说为相的命辞。文献中也记录了傅说对武丁的进言。傅说要求武丁坚定地相信天命,细心地体会天意,进而在为政的过程中尽可能地贯彻天意。中国宗教史表明,在中国历史的早期,中国宗教的历史进路,与西欧各国宗教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神农和黄帝时代、尧舜禹时代和夏代的社会形态是氏族社会,当时的宗教信仰是图腾、咒术和祖先崇拜的混合物。《虞书·舜典》说:“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14]54正是当时宗教信仰的写照。商代的社会形态是奴隶制社会,当时中国人的宗教信仰中出现了上帝的观念,而且这个上帝还是一个人格神,与基督教的上帝差不多。而且,还出现了交通天人的僧侣阶层,而卜筮则成了天人相感的工具。周代的社会形态是初期封建社会,当时中国已经出现了天道设教的宗教观念和宗教实践。这时,中国人心目中的上帝,既具有神的位格,又具有人的位格。在周代君王的祭祀活动中,上帝已经具有了父亲和儿子这两种位格了,而神灵的位格也隐隐约约地存在于同一个上帝的身上。换句话说,在周人的上帝观中,已经隐含着类似于基督教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的思想萌芽了。这是我们理解周人宗教观念的一个基本点,也是我们理解周人宗教观念的一把钥匙。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在周代中国人的上帝观与基督教的上帝观是基本吻合的。《周书·泰誓》三篇正是周人上帝观的生动图解。春秋战国时期,封建社会进一步发展,中国人的宗教信仰也在发展。于是我们看到,在当时的文献中,关于上帝的记载,也在增加。大约从汉代起,由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中国宗教才逐渐走上了不同于西欧各国宗教的道路。从汉代起,中国人减少了对天命的依赖,增加了对人生的自信。从汉代起,在中国人的宗教观念中伦理的色彩渐浓,神学的成分渐少。

有了对中国宗教进程的基本了解之后,回过头来再看《书义矜式》,就会明白了,为什么王充耘为《说命》篇配了那么多的范文。这是因为,在元代社会,民族矛盾尖锐,统治者对汉族知识分子采取高压政策。在这种情况之下,士人很难掌握自己的命运,因而他们只好转而相信天命,听凭天命的摆布。设立科举制度的目的,在于延揽人才,即得人。元朝统治者也知道这一点,《元史》卷八一:“仁宗延祐七年十一月,诏曰:‘比岁设立科举,以取人材,尚虑高尚之士,晦迹丘园,无从可致。各处其有隐居行义、才德高迈、深明治道、不求闻达者,所在官司具姓名,牒报本道廉访司,覆奏察闻,以备录用。'又屡诏求言于下,使得进言于上,虽指斥时政,并无谴责,往往采择其言,任用其人,列诸庶位,以图治功。其他著书立言、裨益教化、启迪后人者,亦斟酌录用,著为常式云。”[6]1352然而,实际上元朝得人非常少。元朝的存在,自元世祖忽必烈于至元八年(1271)定国号为元起算,凡十一帝,历九十八年。在这九十八年中,科举考试屡兴屡废,总共取士仅一千余人。元朝统治者既不能得人,更不能得人心。元顺帝至正十一年(1351)爆发了红巾军农民大起义。这次农民起义动摇了元朝统治的根本。至正二十八年(1368)朱元璋率大军攻入大都,推翻了元朝的统治。《纲鉴易知录》对元朝历年的算法起自元至元十七年(1280),因为在头一年,南宋左丞相陆秀夫,背负南宋末帝赵昺赴海死之。如此计算,则元朝凡十帝,历八十九年。《纲鉴易知录》卷九二:“元主驻应昌(在今内蒙古什克腾旗西),二年殂,寿五十一,在位三十六年。太尉完者等奉梓宫北葬,谥曰惠宗。太祖以帝顺知天命,退避而去,特加号曰顺帝,而封其孙买的里八剌为崇礼侯。右元十帝共八十九年。”[16]2575这是明成祖朱元璋对天命的理解。在明朝时期,科举大盛,得人甚多,国势恢复,综合国力亦逐渐增强,以至于出现了郑和下西洋这一世界性的壮举。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中国的萌芽,中外交流日益增多,科学和学术日趋昌明,各种生产技术日趋发达。由于生产力得到发展,明代士人便较少谈论天命了,中国历史也随之而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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