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心灵的困顿与精神的回归

2014-03-12 08:34牛殿庆宁波城市职业技术学院浙江宁波315100
名作欣赏 2014年5期
关键词:新世纪诗人诗歌

⊙牛殿庆[宁波城市职业技术学院, 浙江 宁波 315100]

作 者:牛殿庆,宁波城市职业技术学院教授、学报编辑部主任,主要从事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

进入新世纪十年来的中国诗歌创作谈不上承前启后,在20世纪那场思想解放大潮和文学革命中,朦胧诗犹如一只异军突起的骠骑兵,打着反抗专制和解放人性的大旗,尽显“慨当以慷”的浪漫主义、英雄主义之气概,成就了那个时代的文学盛典。在20世纪末的诗坛废墟上,幸存的诗人渐渐地郁郁葱葱,新生代诗人开始四处发芽成长。新世纪的诗坛参差不齐,有的稚嫩,有的茁壮,甚至有的已经参天蔽日了,可以说新老诗人几代同堂,他们坚守诗人的位置,坚守着诗歌的尊严,在坚守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在诗人林立、流星闪烁的诗坛卓群而立,耀眼生辉。

时至今日在中国读诗的人有三种:一是编辑,二是评论家,三是诗人自己,就是编诗的、评诗的和写诗的。这样说虽有些刻薄,但却是诗歌这种文学样式真正的困顿景象和存在状态。没有读者的原因,应该是不言而喻的,诗歌的衰落宛如秋日之林野,苍凉又荒芜,诗歌成了诗人自我抚慰,自娱自乐的语言试验品。那种感动了几千年读者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天苍苍、野茫茫”苍凉大美的意境,却不能在近在咫尺的眼前实现,读者和诗终于背道而驰,分道扬镳。没有读者的诗人是寂寞的,这里面固然有诗歌革新本身的原因,但根本的还是社会原因,经济快速发展,使人的精神和灵魂无法跟进;道德价值体系的崩溃,让现代人失去了精神家园,诗人本身陷入了精神困境,所以在诗中我们看到的是焦躁、困惑、愤怒和玩世不恭,重建诗歌理想,回归精神的故乡,追求自适平庸的乡村生活,追求和谐恬淡的内心世界,重返朴实率真的诗歌艺术,是新世纪诗人们不约而同的诗歌追求。

我们来读魏克的诗:“一本诗一定要放在有木纹的桌上/底下有岁月有波涛/读诗人就高坐在船上//一本诗一定要被烛光照耀/黄昏的灯火照亮原野/白天跌落的灵魂可以打着灯笼找回故乡//一本诗一定要在黑夜里阅读/每个字都提着小小的萤火/踩着庄稼走回村庄//一本诗一定要有一扇门/里面灯火通明/孤独的人要走到一起来//一本诗一定要有蔚蓝的颜色/每首诗都是天上的云朵/大地上那些种庄稼的人/偶尔会张望这些零散的诗篇”(魏克·《蔚蓝诗篇》)。这首清新的小诗写在新世纪的伊始,仿佛是诗歌回归的宣言,用诗照亮回乡的路,那淡淡的乡愁在蓝蓝的诗篇映照下都显得轻盈而温暖。

进入新世纪,一些优秀的诗人开始在探索中反思,他们从自己幽暗的心灵通道,走向生活的现场,走向民族传统文化的广场,在对几千年诗歌传统的回望中,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有在民间刊物的于坚、黄礼孩、李亚伟、周伦佑、朵渔、臧枥等,也有聚集主流媒体的王家新、宋晓杰、李轻松、西川、麦城、雷平阳、李松涛、韩东、侯马等一大批诗人,更有新生代以后的网络诗人和青春激昂的大学生诗歌群体。在这些诗人中从不同方向开始向着传统回归,开始向着“天人合一,物我相忘”的天、地、人的和谐之境回归。其中于坚回到了“为天地立心”的老庄的道家方向,他说:“诗的方向是通过文字使心出场、在场,守候着大地人间,与其他民族的宗教不同,中国天堂不在来世,就在世界之中。”①中国向来有以诗代替宗教的传统,于坚在这里再次确认了诗在当代人生中的地位:代替宗教引领信仰,安抚早已迷失在物欲红尘中的人心。他说怀旧已经没有出路,我们已经被抛入新的世界。“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更大的故乡,人类共同的世界故乡”②。这是不是诗人新世纪的创作宣言,我们还有待考量,但是诗人已经开始打量诗的血脉承传:“一切都在前面马不停蹄的时间中/是否有完整的形式抱一而终?/是否还有什么坚持着原在树根石头河流古董?/大地上是否还容忍那些一成不变的事物?”……这是于坚在1999年写的长诗《飞行》的节选。诗人发现了生活的断裂,发现了在变与不变的哲学悖论中,人类精神和自然的脐带被最后割裂,“这意味着天人分裂的状态”③,所以他在《黄鹤楼》诗中大声哀悼逝去的和谐:“黄鹤楼重建了黄鹤没有归来/崔颢之诗永远飘在天空/滚滚长江混杂着工业的雾更加深厚/火车裹挟着谁的将来轰隆向前/……/江汉平原创造着另一种苍茫/传统的星夜黯淡了明月将谬种流传……”

能否在今生的废墟上重建诗歌使命,诗人绝不怀疑。诗中略带屈原风度的忧郁,本身就是回到古典传统的血脉承传文体的案例。在“滚滚长江混杂着工业的雾更加深厚”的眼前景况中,修得再好的黄鹤楼,看不到归来的昔人和仙鹤,美好的生态自然早已被高速发展的现代文明所破坏殆尽。崔颢“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所传递的,只是一种思乡之愁,而作者《黄鹤楼》所呈现的,则是对整个现实世界不和谐因素的伤感和吟叹。联系整首诗歌,我们感受到的,是诗人那翱翔于自由天空的、忧郁着的神性的灵魂,是作者那种“为天地立心”的“高僧大德”。在于坚这种“随物赋形的过程”和“语词被历史化的结果”中,我们既感受到了一种复活并回归了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诗歌精神,也看到了当代新诗走向成熟和永恒的希望。

从文体上回归传统,从楚辞、《诗经》汪洋恣意中,从建安风骨和魏晋风度里,为白话汉语寻找存在的可能,自觉地和西方传统拉开距离,使诗歌回到汉语语境,找回诗歌的内在韵律的和谐是新世纪诗人的一种尝试。复旦出身的诗人陈先发最近几年的创作走进了人们的视野。我们从他的长诗《口腔医院》领略到了回环往复的“骚体诗”风,领略到了《天问》强大的质疑力量,这首长达382句的长诗虽然没有《离骚》上天入地的磅礴大气,却也在小小的口腔里看到了词语背后的历史纵横和世间万象:“从未有过一堵墙/脸上写着‘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从未有过‘下岗工人’/当他们的80年代全部用于在废墟中/寻找自己的女儿/……/从未有过穷人的天堂/也从未有过我的目的地/……/从未有过一个词是我们这双手的/玩物……从未有过对立/也从未有过/从未有过一把必然的椅子在我死去后,/能如此长久的这么空着……”④

这一串串的质疑密不透风,在否定“没有”的虚无中,我们感到寻找“有”的希望。陈先发对传统有自己的认知:“我洪水之下/继续捡回遗骨/渐渐地,我需要为轮回做出注解……而我深知传统不会袭击个人”(《膝盖》)。诗人的回归传统是内心的自觉,他的一部分颂诗大概就是这种自觉回归传统诗歌的实验品,如《老藤

如果说陈先发的诗是文体回归的尝试,那么李少君的诗在内容上却有唐宋诗的翩翩风度,他那首《二十四桥明月夜》让人看到了唐宋风韵的画面:“一个人站在一座桥上发短信/另一座桥上也有一个人在发短信/一座桥可以看见另一座桥//夜色中伫立桥上发短信的人啊/显得如此娇嫩、柔弱/仿佛不禁春风的轻轻一吹”。我们看到了在二十四桥唐诗的背景中,站着一个娇嫩柔弱的现代人,拿着现代人的手机,抒着唐诗的风情:“山中的小街,总是飘着一些小雨/像电影里那样冷清寂寥/像小说的描述,诡异神秘/四五个铺面,却隐居了三位侠客/两个高人,和一个隐名埋姓的/曾经的汪洋大盗”。这简直就是一个宋朝的山村客栈,那些传奇人物都在窥觑着美丽的老板娘,然而美丽的老板娘却意外被旁观的迷茫的诗人带走了,这个流传已久的私奔的故事在这里有了当下的现场:“丘陵地带,山低云低/更低的是河里的一条船/丘陵密布的地带/青草绵延,细细涓流/像毛细血管蜿蜒迂回/在草丛中衍生/……/我头枕船板,随波浪起伏/两岸青山随之俯仰”(《鄱阳湖边》)。他不仅把诗放回一个“唐时明月宋时山”的湖边,也把现代人融入了自然山水:“我自愿成为一位殖民地的居民/定居在青草的殖民地/山与水的殖民地/花与芬芳的殖民地/甚至,在月光的殖民地……”(《自白》)

远离尘嚣,企图在自然中修炼灵魂,追求精神的独立与自由,这里既有对现实的抵抗,也有对西方文化的怀疑,“西方的教堂能拯救中国人的灵魂吗?我宁愿把心安放在山水之间”,但是李少君的诗歌不是简单地仿古,他是在借用或挪用中国古典诗词的意境和修辞以达成诗歌美感的现代生成,他把现代人精神情感现场放置于古典诗词文脉中,呈现了古代和现代和谐一致的美感。

回到古典,回到诗歌的源头,回到天人合一的雄浑境界,重新树立诗歌汉语言的地位和尊严,重新让诗歌成为中国当代人的精神信仰,这是于坚们的诗歌理想,但是,诗中的“秦时明月”照耀下的现代人的心灵早已千疮百孔。于坚《黄鹤楼》里的现代化建筑已把屈原的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陈先发的颂诗里也没了刘伶《酒德颂》的狷狂,李少君的唐宋风度里少了“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豪迈,他们深陷于琐细庸常的生活细节里,如何站立起诗歌巨人的高度,还有待于人们的不懈追求。在精神困顿、缺乏信仰的社会,希望这些回归传统的诗,能成为当代人开辟一条精神还乡之路的通道。

①② 于坚:《道成肉身》,《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3期。

③ 丁宗皓:《在碎片上》,《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1期。

④ 陈先发:《口腔医院(节选)》,陈先发:《写碑之心》,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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