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度柔巴依是“压缩饼干”
——答骋怀问

2014-04-06 01:57伊明艾合买提
西部 2014年5期
关键词:维吾尔格律诗人

伊明·艾合买提

维度柔巴依是“压缩饼干”
——答骋怀问

伊明·艾合买提

骋怀(以下简称骋):好大的雪!让你久等了,车堵得厉害,我从北山坡跑到向阳坡花了两个多小时……

伊明·艾合买提(以下简称伊):我读过你不少的诗,尤其关注你写新疆和中亚的诗,也希望有机会交流一下。

骋:今天,我是就柔巴依的问题来向你请教的——正如我们常说的,一部维吾尔文学史基本上是一部诗歌史,那么柔巴依在维吾尔文学中占有怎样的地位?

伊:维吾尔族是一个热爱诗歌的民族,我们有这样一句谚语:“世界不能没有皇帝和诗人。”皇帝是“秩序”的象征,而诗人则代表了“自由”,在过去年代所言的理想国度里,两者缺一不可。的确,诗歌贯穿了整部维吾尔文学史,诗人在我们民族中拥有很高的地位,受到人们的爱戴和尊敬。当然,在我们的传统中,还有一些散文体的东西,如《拉失德史》、《哈米德史》等,都是十分重要的作品,已成为经典,它们大都是写历史的,数量较少,但分量不轻。但诗歌,一直在我们的文学中占有最重要的地位,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无疑与我们生活的地理环境、抒情倾向的民族心理以及后来阿拉伯—波斯(伊斯兰)文化的影响有关。

骋:柔巴依的地位是否更高?

伊:柔巴依是诗中之诗,是诗歌中的瑰宝。它简直就是“压缩饼干”——你看它短短的四行,蕴涵着多少人生的思考、宇宙的奥妙和诗的能量!是的,诗是讲究能量的,柔巴依就是高能量的“压缩饼干”!它是抒情的,又是哲理的,它关注人的喜悦、悲伤和痛苦,抒发人性之美,探寻人的出路。欧玛尔·海亚姆是一个数学家、天文学家和医生,只能算是一个业余诗人,但他写出了波斯诗歌中最伟大的柔巴依。人生的许多难题都是无法用数学、天文、医学的方法来解决的。诗在探索真理和奥秘时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黄杲译《柔巴依集》

骋:维吾尔柔巴依最早出现在什么时候?

伊:是在喀喇汗王朝时期。有人认为《福乐智慧》中的四行诗不是柔巴依,我持不同意见。它一、二、四句押韵的方式是符合柔巴依格律的。《福乐智慧》是一部双行体的长诗,但夹杂着许多四行体的柔巴依,这些柔巴依总在关键时刻出现,对前面内容进行归纳、总结,常常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又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玉素甫·哈斯·哈吉甫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可以说他是维吾尔柔巴依的开创者。当然,这种开创受到波斯柔巴依的影响,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是一个“拿来主义者”。

骋:《突厥语大词典》中的四行诗是不是柔巴依?

伊:确切地说它们是民歌,是民歌的歌词,形式上是四行体的诗。麻赫穆德·喀什噶里从民间收集了它们,将它们放在《突厥语大词典》中,才得以流传到今天。它们以民歌的形式流传于民间的时间要早于十一世纪,在波斯柔巴依诞生时早已存在了。

骋:维吾尔柔巴依最能打动你的地方在哪里?作为一种波斯文体,它又是怎样与新疆的本土特征相结合的?

伊:是内容的深刻与精辟!一首柔巴依体现了一个诗人的学问、修养、情感强度和表达能力,包含了深度、广度和张力。对,张力是很重要的。在波斯,的确出现了不少柔巴依诗人,由于神学环境的原因,诗人们善于使用隐喻、象征的手法,写美酒、美人、爱情、大自然,并不局限于原来的主题,主题是延伸开去的,更多的是表达人生哲理和对命运的思考。譬如写姑娘脸颊上的一颗“美人痣”,歌颂它,赞美它,为它神魂颠倒,却往往表达了对信仰的迷狂和执着。维吾尔诗人受的束缚要少些,题材更开阔,表达更自由,但还是很少有人写柔巴依……

骋:这是什么原因?

伊:不是人人都能写好柔巴依的。我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在维吾尔诗人中,不论是过去的诗人还是现在的诗人,他们写了大量的四行诗,但不敢轻易写柔巴依,更不敢将自己的四行诗称为柔巴依。这其中包含了对这种文体的敬畏。一个真正的诗人总是有敬畏感的,只有肤浅之辈和狂妄之徒才是满不在乎的。当然,能写好柔巴依的诗人一定是一个好的诗人,是诗人中的佼佼者,因为他在语言和心灵的磨练中达到了一个高度、一种境界。

骋:你写过柔巴依吗?

伊:以前写过,但我认为大多是失败之作。现在想写,但苦于下不了笔,也不敢轻易动笔。难度越来越大,大得好像与一种巨大的无形力量在较量……

骋:柔巴依已成为一种传统。这种传统被古人穷尽了,已没有我们的地盘。后人要做的,是创造一种新的可能的传统。

伊:它是一种成熟的传统。所谓“超越传统”常常是不负责任的狂妄之言。传统是一种信仰,人怎么能超越信仰呢?

骋:看来你是一个古典主义者,也是一个内容至上主义者。“格律论”者认为,没有格律就没有柔巴依,就像没有格律就没有唐诗宋词一样,格律包含了最基本的技艺……

伊:这话当然没错。格律是能学习的,是通过后天的训练就可以掌握的,而诗人是天生的,后天的自我培养是一种内心的修行,直接与一首诗的内容有关。我更关心一首诗的内容。柔巴依的关键问题是内容问题,即每一行诗包含的内容深度,要每字每句落到实处。格律并不难,难的是内容。如果我能掌握汉语古诗的平仄规律,我也能写绝句。至于写得好不好,质量如何,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有那么多掌握了一点儿诗歌格律的人,把当代的古体诗写成了“打油诗”。

骋:因为他们骨子里不是诗人,只是在用一种形式哗众取宠,搞搞噱头。

伊:对!

波斯文版《柔巴依集》插图

骋:在维吾尔柔巴依中,有你十分难忘的诗人和作品吗?

伊:维吾尔柔巴依出现过三个高峰,分别在喀喇汗王朝时期,察合台汗国和铁木尔王朝时期,还有18世纪。每个时期都有自己的代表诗人。喀喇汗王朝时期是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察合台汗国和铁木尔王朝时期有阿塔依、赛卡克、鲁提菲、纳瓦依等。纳瓦依是当之无愧的集大成者,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诗人,也是我们文学源头上的诗人。还有一位诗人,叫巴布尔,他的柔巴依最能打动我,但我们的文学史绝少提到他。在父辈的王朝被外族所灭后,他十二岁来到阿富汗,在喀布尔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后来又远征印度,成为莫卧儿王朝的创建者。他的后裔在印度一直统治到十九世纪中斯。巴布尔是诗人、国王、流亡者,在流离失所和戎马生涯中,写下了大量出色的柔巴依。我认为他的柔巴依是纳瓦依之后写得最好的。他还写过一部传世的散文体作品《巴布尔书》。

骋:我读过铁依甫江、克里木·霍加等当代诗人的柔巴依,总觉得他们在题材的开拓、诗歌表现力等方面是有局限的(也许是时代的局限吧)。就像现在的汉人写格律诗,总是写不过古人的。柔巴依写作是否同样存在“今不如昔”的情况?

伊:铁依甫江是我敬重的一位诗人,他的柔巴依是他那一代诗人中写得最好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民族出版社出版过一部铁依甫江主编的《维吾尔柔巴依选》,后来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因为其中的许多作品是四行诗,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柔巴依。铁依甫江和克里木·霍加去世前写过不少柔巴依,很精彩,他们两人都得了肺癌,在生命的尽头,对命运、时间、死亡等主题有了新的思考……现在的青年诗人,对柔巴依有点“敬而远之”,更愿意把它作为一种传统去学习,就像现在的汉族人欣赏唐诗宋词一样,是对文化遗产的珍视。

骋:我在维吾尔柔巴依中读到了优雅和深情。这种优雅和深情在当代是否仍是可能的?当代是复杂而暧昧的,也许我们早已丧失了古人那种单纯的力量和明朗的气质。

伊:优雅和深情?在古代柔巴依诗人那里,他们的优雅和深情是真实的,因为他们的生活和写作是统一的。而在当代,谁能优雅?谁能深情?当代人心浮气躁,沉溺于物欲,没有满足感,因而也就没有悲剧感、责任感——对自己、对社会都缺乏责任感。我们每个人都应该问问自己:活得真实不真实?在诗中我是真实的,在生活中就不一定。我也有“两个伊明”啊!在他人面前皮笑肉不笑的伊明,在内心却是一个自我拷问的伊明。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问题,而是当代人的分裂症。现在我很少写诗,怕的是自己说假话,或者言不由衷。此外,用柔巴依来表现当代生活是一个难题,当代生活与柔巴依有距离,这种距离超过了今人与古人的距离。譬如抗洪救灾、石油开发、非典、禽流感等题材,就很难用柔巴依来表达。

骋: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我很感兴趣的——维吾尔新诗的现状如何?尤其是青年一代诗人,他们在关注什么?

伊:维吾尔新诗受自身传统和汉语新诗的影响,在摆脱了概念化、模式化倾向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又出现了一股玩语言、玩技巧之风,认为越“朦胧”就越“先锋”,越“晦涩”就越“现代”。现在的青年诗人比较冷静、平和,在表达上有整体感,有更多人文的东西,呈现出多元共存的格局。这种多样化探索是好的,值得肯定的。也许我们已进入一个个人化写作的时代——所谓条条大道通罗马嘛。我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他们也乐意与我交流。几年前出版的《飞石——当代维吾尔青年诗选》(汉文版),把我这个“老青年”收了进去,这部诗选能代表维吾尔青年诗歌的现状和水准。

(采访于2006年1月27日,伊明·艾合买提时任新疆艺术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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