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来公

2014-04-10 06:30张梦阳
山东图书馆学刊 2014年5期
关键词:长诗学者

张梦阳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纪念文稿·

哭来公

张梦阳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3月31日的晚上,我刚开电脑继续写作《苦魂三部曲》,即收到手机短信:“来新夏先生于2014年3月31日15时10分仙逝,遵遗嘱‘丧礼从简,不举办任何告别仪式及追思会等悼念活动’。未亡人焦静宜泣告。”我立时如五雷轰顶,随即恸哭不已!因为来公的面影时时在眼前浮动,实难入静!

其实,我与来公只见过一面。我俩都是《中华读书报》的忠实读者。我从该报副刊《家园》上看到他的文章后,写了篇评论《晚景能否来新夏》,发在咸江南编辑的文学版上。江南发在头条,还镶了“花边”。来公非常高兴,认为写得好!

2006年12月7日,中华书局为他和冯其庸、戴逸等八位老学者的“皓首学术随笔丛书”举办座谈会,他赴京前,一再叮嘱:“把张梦阳找来一见。”中华书局费了许多周折,又联系中国社科院,又寻觅文学所,终于问到我的手机号,告我一定要与会。于是,我冒着严寒到中华书局参加座谈,是首次也是最后一次面晤了来公。见他虽年过八旬,却精神健旺,身着咖啡色西服,风度翩翩,谈吐文雅,给人以温润的亲和感。以后常通电话,不断收到他亲笔签赠的新著,但总未能再见面。本想《苦魂三部曲》全套三部一百万字完成后,专程赴津赠他。电话里他有信心活到百岁,谁想到竟如此突然驾鹤西去?

我与来公之间这般深厚的感情,绝对不掺杂任何功利的成分,而纯粹来自于对文化和文章的真挚热爱。对我来说,则是反思到自我的不足,因而加倍深感老一辈学者的可敬可贵,产生由衷的挚爱。如我在《晚景能否来新夏》中所说:

日后成为杂文随笔大家者,无不是从杂书野史、中外逸品起步的。只有少时的博杂淳厚,方能有日后的随意点染,从容自如。试看《选读点清文》这样的短制,轻轻松松就将浩如烟海的清文点评得一清二楚,如数家珍,如道家常。倘若没有长年如一日的“深博无涯涘”(韩愈评柳宗元语)的浸泡濡染,怎能如此?而来公的这篇读书笔记写于1941年,那时他才18岁。18岁时吾辈在做什么?在背《语录》,读社论,灌教条,学斗争,来公读过的书连听都没听过,而且不知其然就拒之于千里之外,以为是封、资、修的糟粕,躲之惟恐不及,哪里会去研读呢?这样下去,怎么不尽在“大批判”的模式里做诠释文章?过后即毫无价值,不堪卒读。这值得我们这一代所谓学者深刻反思,下决心对自己的阅读趣味、知识结构、思维方式、文章风格来一番彻底的变革,晚景才可能有所更新。

正是此种发自内心的自我反省,才敦使我对来公这样的老学者充满了敬意,深感如果不抓紧机会多从他们那里学些东西,中国文化的断层和空档就更难弥补了。

来公出身于浙江萧山的诗书世家,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大学者。他不仅有《北洋军阀史》那百余万字的鸿篇巨制,有《林则徐年谱长编》《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方志学概论》《中国近代史述丛》《结网录》《古典目录学》《书目答问汇补》等厚实的学术专著,而且还“衰年变法”,写出《冷眼热心》《一苇争流》《且去填词》等一批脍炙人口的随笔集。2002年,来公八十初度时出版的《邃谷文录》,就是从他自1949—2000年共60年间所写的700万字著述中自选成集的,分历史学、方志学、图书文献及随笔杂著四卷,卷首有自述《烟雨生平》,卷尾附《自订学术简谱》,共170余万字,分装两大厚册。最新寄赠给我的《旅津八十年》,共三十余万字,回忆了这位九旬学者一生的饱学经历。

来公绝对不是那种仅埋首书海、少有人间关怀的学者,他心中深藏着如鲜花、朝露一般散发浓郁清香的人情味。2013年早春,我在孤病中一人度过春节,想起四十年前在基层农村遇到的奇男子和奇女子,情不可遏,写出了叙事抒情长诗《谒无名思想家墓》,却无力发表,就自印若干本,寄给来公一本。想不到很快收到了他的来信。写于4月3日的来信中说:

我很抱歉,我因为闲暇无事,随手拿起你寄来的自印本《谒无名思想家墓》的长诗,一气读完,心在颤,面颊上流着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的泪。我惭愧,我亵渎了你的诗。“苏格拉底”和“俏儿”是一对真正的凤凰,“苏格拉底”的执着忠诚与“俏儿”的善良大爱,不管他们是否实有其人但你把社会的罪恶与不平的双刃剑戳向人们的良心。我早已不哭了,因为我经历了太多的折磨,太久的不公,但是我懦弱没有反抗,只有“引颈就戮”,人家说我什么我都会笑脸相迎,把泪水倒流进肚里,但你的诗掘开了我心灵的缺口,我高兴,我有泪水,到了“送别”那几章,到了俏儿一家的毁灭,我哭出声来。梦阳,你太残酷。你居然用笔写下这么令人心痛的往事。这薄薄的自印诗集要比你那本正式出版的精品集值得珍惜得多。这首长诗不需要再修改,因为它让一位已经淡定、漫步在走向百岁的老者在行程中感动了,停下脚步回头再审视,记住这些人。感谢你梦阳,启动一颗渐渐沉寂者再图一搏。谢谢,含着泪拉杂地写这些送给你。致敬意。

我读过来公的信,立即含着热泪拨通了他的电话。听到了来公微弱却铿锵有力的话语:“我刚收到时没有看,后来想到梦阳居然还有写诗这一手?闲暇无事就翻开读了,想不到竟然放不下,一气读完,哭了!梦阳,你写出我们老一代和你们这一代亲身经历的历史真实。主人公‘苏格拉底’和‘俏儿’感人至深,鲜明生动,其他次要人物如孙老师、‘戴眼镜的副书记’等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蕴涵深厚。没有真实体验是写不出这种诗的。我被震动了,我相信,曾经有过这种经历的人,读过之后都会感到震动的。我们不能忘记历史,忘记意味着悲剧的重演。感谢你真实地写出了这段历史……”来公哽咽得说不出话,只好把电话放下。而我这时又被来公的电话感动得泪流满面。觉得有必要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位九旬老学者金子一般的善良心地和我们共同经历的那段历史。

庆幸的是,《北京晚报》原“五色土”副刊编辑,现任中国新闻出版社编辑的陈玉珍女士也很喜欢这部长诗,认为是“多年难以见到的好诗”,力争出版,既考虑到市场效益,又体谅我的困难,把出版费用压到最低并做成图文本,收到来公的信时,校样刚到。恰逢《中国鲁迅学通史》责任编辑、现任广东人民出版社总编辑的至交卢家明先生来访,他看到来公的信和诗稿校样后,以大出版家的眼光和胆略,毅然建议我把来公的信作为代序放在书的最前面。这样,会大大提高长诗的影响力。我欣然采纳了家明兄的建议,照此办理。书印出后,第一个给来公寄去。他一收到就来电话,庆贺出版,感谢将他的信作为“代序”,并随后写了《感情的死灰复燃》一文,发表在天津《今晚报》上。

我永远铭记来公这样的可敬可贵的老学者,但看到他们一位位驾鹤西行,又不能不痛哭不止,不能不大声呼吁赶紧向他们学习,让这些“国宝”多给中国和人类文化留下些不会再有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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