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尸骨

2014-05-07 05:01范稳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5期
关键词:尸骨老爷鼻子

范稳

作为一个远行的路人,他随时要注意,大地上有些道路暗示着某种错误,常常会把人带入歧途,这样的道路要么意味着死亡,要么属于魔鬼。即便一个经验丰富的出门人,也会一不小心就走上了这种经常连阳光都晒不到的幽径。就像久走夜路的人,总会和孤魂野鬼打照面一样。

一条岔路从驿道中分了出去,开初时它像一条正途,有人马走过的脚印,有路边悄然开放的野花,看不到魔鬼的脚印,也看不到任何野兽的踪迹。但它却越走越窄,越来越暗,最后它的尽头竟然是一座小小的村庄。说是村庄,其实也只有六七户人家,零散地点缀在山坡下。这是一座隐匿在大山皱褶深处的小村子,藏式土掌房远远看去,像汉地那些马帮驮来的洋火柴盒,土掌房的墙边屋顶,经常会缺边少角,不知是被风刮跑了,还是被山上那些莽撞的野兽啃吃了。这些孤零零的房子,胆怯地散落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怀里,还不如一块岩石挺立得理直气壮。乌云后的魔鬼时而呼啸而至,吞噬一切生灵;雪山下的土匪强人,等贫瘠坡地上稀疏的青稞一黄,便打着尖锐的口哨,带来死亡的消息;森林里的老熊,除了冬季,大半年的时间里都嗅着血腥味在村庄外围转悠。人蜷缩在这火柴盒般的房子里,成了最弱小的生灵。连风的吼声都比人的歌声嘹亮。

还有比人更可怜的,便是那些忠厚老实的牦牛。魔鬼的瘟疫折磨它们,土匪抢杀它们,狗熊豹子捕杀它们。现在,它们中的一头老了,人们饥饿的胃充满了对血红的牛肉的想象。想象当然不能填饱肚子,但是想象可以驱使人干出最残忍的事来。

这里的人杀牛有着奇特的方式,他们喜欢生吃带血的甚至还带着牛体温的新鲜牛肉。如果用刀杀牛,血就从肉中流失了,这样就不能给那些汉子们补充面对严酷自然的勇气,也不能给女人们增添爱的力量。他们要让鲜活贲张的牛血充斥在牛强健的肌肉里。就像捕香獐的人,在捕杀它之前,总要设法让香獐分泌出更多的麝香一样,他们需要那头老牦牛的肉里有更多的血。

杀牛成了这个孤独村庄的节日。几个汉子把牛套住,然后一个人冲上去抱住牛脖子,另一个汉子用一根结了个活套的牛皮绳套在了牛鼻子部位,双手使劲一拉,牛便感到了窒息。“哦呵呵,拉紧啊拉紧!”周围的人一齐跺脚,齐声呼喊,为那两个家伙助威。那就像一场小小的战争,紧张、血腥、残忍。牛开始挣扎,一双哀婉的眼睛不知是因为窒息得难受还是感到深切的悲哀,眼泪哗哗地淌。但这一点也没有感动饥饿的人们,他们兴奋地乱喊乱叫,手舞足蹈,仿佛燥热的牛血已经注入到他们的体内,他们也像垂死的牛一般狂躁起来了。

但是这条牛渴望生命的力量大过了人们饥饿的欲望。它暴跳起来,几下就把想制服它的那两个家伙甩开了,牛悲愤地长鸣一声,撒腿就往山上跑,牛身后的一群人大呼小叫地追,可是他们怎么追得上一个逃生的生灵呢?

眼看着那牛就要越过前方的一座山梁,逃进森林里。人们不但吃不到带血的牛肉,连牛的腥味都闻不到了。

忽然一声枪响从山梁上传来,牛应声倒地。追牛的人愣了一下,纷纷拥到倒在地上胡乱蹬腿的牛身边,捧起泉水般涌出的牛血就往嘴里塞,就像一群嗜血的狼。山风如此地冷硬,稍一迟疑,牛血就成块了。

然后,他们满嘴鲜血地抬起头来,寻找那放枪的人,眼里冒着怒火,就像寻找有杀父之仇的人。

三个行路人从山梁上策马而下,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匹驮行囊的骡子。从行头上看,他们是一主二仆,只是主子显得太年轻,而其中的一个仆人又看上去太老了点。这样年纪的老人,一般该在家念经修佛了。

村庄里的人围住了他们,有几个汉子已经把手按在刀柄上,看样子一场格斗不可避免。“远方来的客人,为什么杀我们的牛?”一个阿老上前问道。

“哈哈,你问得倒奇怪了,我把你们逃跑的牛放倒了,还以为你们该请我们喝酥油茶呢。”那个年轻的主子说。

“你的头马上就要从肩膀上滚落下来了,还想喝酥油茶?”那阿老冷酷地说。

年轻的主子并没有被吓倒,他只把枪横在身前。这些像野人一般的野蛮部落,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人人在一张羊皮上挖三个洞,留着头和手在外面,就像直着两条腿走路的羊。佛祖,你怎么不来教化这些野蛮人?“我在山梁上看见你们杀牛了,难道就不害怕下地狱吗?”

那阿老冷笑道:“地狱?难道我们不是生活在地狱里吗?看看你周围的山冈吧,吃人的魔鬼比村子里的人还多。你在地狱里可有见到这样荒凉险恶的地方?”

“没有。”年轻的主子傲慢地说,“也没有见到过如此不讲道理的野蛮人。”

“那你就说对了。下手吧!”阿老一声吆喝,他身后的汉子纷纷怪叫起来,然后凶猛地扑上前。骑在马上的那三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连人带马地掀翻在地。山道上顿时乱作一团,年轻的主子在扭打中伸手抓住了一个汉子蓬松的头发,可是他马上痛得哇哇大叫。那头发就像荆棘一样地刺手。他发现自己的手掌上已是一片模糊的血肉,十几根小针扎在了肉里。他大声向同伴叫道:

“小心啊,他们头发里有针!这是哪里来的野蛮部落啊?”

他们三个很快就被按翻了,捆绑起来吊在了村口的树上。所带的行囊财物悉数被村人抢掠一空。有几个汉子在路边的岩石上磨刀,他们被村子里的阿老指定为刽子手。

那个指挥众人抢劫的阿老,看上去却像一个有些教养的人。他撸撸袖子走到三人面前,脸上一点也不因为要杀三个无辜者而感到内疚,似乎他面前不过是三只等待宰杀的羔羊而已。他慢悠悠地对他们说:

“你们谁会念经啊?”

“只要是会说话的藏族人,哪有不会念经的。”年轻的主子说。

“那就抓紧为自己的来世念几句吉祥的经文吧,我们还要去分牛肉。唉,你们这些倒霉鬼,破坏了我们的胃口,所以你们今天必须死。年轻人,你要知道,杀一头牛,比过佛菩萨的节日还重要呢。”

这时那个也被绑着的老仆人说:“少爷,求求情吧。看在佛菩萨的慈悲上,求他们放我们一条生路。”

年轻的主子鄙夷地说:“他们这样的野蛮部落,心中还有佛菩萨,那就真是雪域佛土上的稀罕事了。动手吧,别啰嗦了。”

阿老脸上的傲气比那年轻的少爷显得更足:“野蛮部落?在你们投生到来世前我要让你们知道,我们的部落属于高贵的朗萨家族。”

朗萨家族?三个被绑着的可怜虫顿时看到了活下来的希望,但是他们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被朗萨家族的人砍脑袋。还是那个老年仆人更沉着一些,他朗声说:

“哦呀,这真是菩萨和菩萨打起来了!混账东西,还不赶快下跪,你们想砍朗萨家族少爷的头吗?”

那刚才还很傲慢的阿老一下就矮了一截下去,弯腰低头地问:“那……那那那么,请问远方来的客人,从……从从从哪里……来呢?”

“卡瓦格博雪山下。”老年仆人骄傲地说。

阿老“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老泪纵横,唏嘘不已,双手一上一下地拍打着大地:“有罪啊有罪!老爷啊……老爷,我们等朗萨家族的老爷等了好几代人了。”顷刻间他便从一个冷酷的老杀手,变成了找到爹的孩子。

他身后那几个在磨刀的汉子,也“咣当”把刀扔在了地上,纷纷冲三个还被绑吊着的人磕起了头。

“还不快把我们放下来!”年轻的主子就像身临美梦,这个美好的梦值得回忆并不是因为他们能够绝境逢生,而是他又找到了当老爷的感觉。

三个死里逃生的行路人正是澜沧江峡谷朗萨家族的二少爷达波多杰、老管家益西次仁和小厮仁多。他们从“断头树”上被放下来,然后被当成尊贵的主人迎请进村庄,村里所有的人,无论是妇孺还是剽悍的汉子,见到他们都把头低到膝盖以下了。

达波多杰是那个时代命中注定要书写传奇的家伙。在他二十岁以前,尽管他的血管里还回响奔涌着祖先征杀疆场的高贵呐喊,他的生活却像酥油一般充满油腻腻的酥软和迷香。从他能够骑上骏马奔驰那一天起,他也同时跌入女人的温柔之乡。一个贵族永远贪婪于无尽的财富,一个情种永远痴迷于世上最美的女人,达波多杰与他们不一样的是,他追逐世上的英雄传说,就像那些追逐风中歌谣的说唱艺人,追逐梦中情人的旷世情种。达波多杰是那种气质高贵、心怀远大理想,但却因家里上有兄长而不能继承家业的闲散少爷。要是心中没有尚未泯灭的英雄梦,他或许早就出家做喇嘛去了。如果说一百个血脉高贵的人,九十九个沉沦在祖先的温柔窝里,总有一个会是它的叛逆;就像一百个奴隶里,总有一个会起来造反一样。远离家乡去成就一段英雄传说,是达波多杰一生干的诸多傻事中最傻的一件,但却是他日渐糜烂的家族中最高尚的壮举。多年以后人们提到这个家族,不是它的财富和显赫地位,以及贵族府邸里的兄弟阋墙和风花雪月,而是一个浪子缔造的一段荒唐而又离奇的历史。正是由于他,家族的传说登堂入室,成为人人都相信的历史。

这三个贸然闯来的不速之客被请进了阿老的火塘边。那个阿老名叫索郎贡布,是村子里的最年长者,实际上他还不到五十岁,可看上去却仿佛有八十岁了。在这个环境恶劣的地方他已经是高寿了,因为男人们一般活不过四十岁,女人们则活得更短。索郎贡布说,几百年前,他们的祖上曾经追随朗萨家族的祖先一同从圣地拉萨向藏东流亡,战争把他们这一支与朗萨家族冲散了,他们被掠为奴隶,曾经在雪山上开过银矿,后来家族中的几个男人逃了出来,但他们始终逃不出宿命的安排。他们知道朗萨家族的人后来到了澜沧江峡谷的卡瓦格博雪山下,可是每次想继续迁徙的脚步,刚走上官道就会被其他部落给赶回来,因为人家把他们视为野人。这里虽然像地狱一般艰辛恐怖,但能活人,地狱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老爷,是祖先的荫福派你来救我们出地狱的啊!”索郎贡布在敬酒时说。

祖先的荫福?达波多杰喝了那碗酒后想,朗萨家族现在都快成一棵再不开花结果的老树了,哪里还有多少荫福?倒是早年那些散落在大地上的果实,还记得自己的种从何来。他说:“你们在这里有家有房子有女人,不是过得还好吗?”

索郎贡布一下就哭了,他抹一把眼泪说一句话:“老爷啊,我们这里,每年死的人比生下来的多,强盗魔鬼来的次数比天上的雨还多。他们的马队冲进村子,只要是刚长成人的姑娘,就像老鹰抓羔羊一般,一把抓住头发就拖走了。我们的人为什么都要在头发里藏那么多针,就是被他们抓怕了啊。”

达波多杰想到下午自己和他们搏斗时抓到的那一手的针,手掌还在隐隐作痛。以刀为友的藏族好男儿,什么时候学会像娘儿们那样用针了?他问:“你们的刀是用糌粑面做的吗?一个村子的男人就没有一把能杀人的刀?”

“有我们也打不过他们,他们是一些和魔鬼在一起的人。他们的刀一刀劈来,能把人劈成两半,人还会走上两步,身体才分开,大团大团的血才会涌出来。”索郎贡布说到那些强盗的刀,还心有余悸。

“噢,总算让我听到一把好刀的传说了。”达波多杰欣慰地对自己的老管家说。“快讲,这刀在哪里?是谁打的?”

“在森林里的强盗们手中。”索郎贡布有些纳闷。

“我们的老爷想找一把比风还快、比月光还要明亮、比岩石还要坚硬、连魔鬼也可以斩杀的宝刀,快告诉我们吧。我们出远门,就是为了在神灵的指引下求到它。”老管家说。

“那你们要去找没鼻子的基米,他是一个懂刀的家伙。”索郎贡布说。

“没鼻子的基米,是谁?在哪儿?”达波多杰追问道。

“从这里出去,十站的马程,有个叫黑风林的大驿站,你们到那里去打听谁是没鼻子的基米,人家就会带你们找到他了。”

“那我们明天就启程吧。”达波多杰有些迫不及待地说。他们出来这么长的时间了,一路打听哪里有令藏族男人心仪的宝刀和良马。有人告诉他们说找快刀要到藏东,而要找良马则必须去藏北草原。他们也确实看到了很多的快刀和好马,可是达波多杰始终认为,这两样宝贝应该和一段传奇有关,和某种命运相连,和神灵的旨意相符。

睡觉的时候,索郎贡布实在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招待自己的主子,就为达波多杰叫来了一个姑娘。他对达波多杰说,这是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了,三个男人为她丢了命。达波多杰只往姑娘身上看了一眼,就差点没发起脾气来。她脸膛黢黑,头发像野人一般蓬松——天知道那里面藏了多少根针!她的五官仿佛不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而是被山谷里的风霜东一刀西一刀胡乱雕刻出来的。她蜷缩在一张羊皮里,只露出黑乎乎的头,傻傻地望着她要服侍的主子,不知道害羞,也不知道害怕。好像人们今晚叫她来,只是作为一个女人来服一次乌拉差役。

达波多杰挥挥手,打发走了那姑娘,自己钻到羊皮褥子里。睡前他想,澜沧江峡谷里高贵的朗萨家族,会不会有一天也堕落到用针来抵御前来抢掠的强盗?

第二天,他们就离开了这个软弱而恐怖的村庄。索郎贡布曾经要求达波多杰把全村的人一起带走,他们愿意跟随他到处去流浪。达波多杰怕这一村的老老少少耽搁今后的行程,就没有同意。他们出村的时候,村庄里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上,索郎贡布执意要达波多杰踩着自己的背上马,以尽一个朗萨家族的仆人最后的忠心。以至于达波多杰也感动地说:“等我找到了宝刀,回到澜沧江峡谷后,就派人来接你们。”

到黑风林驿站十天的马程,他们六天就赶到了。果然如索郎贡布所说,这里没有人不知道那个叫“没鼻子的基米”的。他们在驿站后面山崖下的岩洞里找到了他。这个没有了鼻子的家伙嘴唇上面只有两个幽深的鼻孔,形同一只奇怪的猿猴,因此他只能过离群索居的生活。任何遇到他的人,都会把他当成魔鬼。但达波多杰从看到他时起,就断定,他要找的宝刀,一定在这个人手上。因为佛祖的慈悲总是公正的,他虽然没有了鼻子,但他有一双豹子一般明亮如闪电的眼睛,他看人的目光中仿佛都蕴藏着一把宝刀清冷的光芒。

达波多杰给这个可怜的人带去了汉地的茶砖,洁白的酥油,还带了一坨牛肉,一条哈达。没鼻子的基米对这些贵重的礼物看也没多看几眼,但他用打量一个英雄的眼光把达波多杰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像一个会占卜的高僧,用洞悉一切的口吻说:“远方来的好汉,你有藏北草原上珍贵的狐皮帽,有印度虎皮做的藏袍,有汉地来的快枪,有拉萨的大活佛加持了法力的护心镜,有大海深处海龙王的玛瑙和翡翠,但你还少了一样宝贝啊。”

“一把刀。”达波多杰像遇到知己那样说,“一把真正的宝刀。”

“十多年了,没有人跟我说起过刀的事情……”没鼻子的基米掩鼻而泣。他的哭很奇异,由于鼻子不关风,哭声就像狼在嚎叫。

没鼻子的基米从前当然是有鼻子的。他原来是一户大贵族家的刀相师,这个职业一度非常吃香。人们要买刀,总要请他来观察刀相,尤其是那些贵胄人家,身上的佩刀常常价值连城。因此基米的一句话,就可能使那些卖刀和打刀的人一年不愁吃喝。但是他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家伙,又自恃身怀绝技,常常不给那些刀商面子,坏了人家的好买卖。基米鉴别刀有自己的办法,通常是经过看刀、听刀、嗅刀、试刀四道程序。看刀是观刀相,长短、厚薄、刀形、刃口、刀柄搭配等等;听刀是听刀的声相,手指一弹,嘬口一吹,刀唱出清脆悠悠的歌声,有如寺庙里的钟声萦绕,又如美女在无人之处独自哼唱;嗅刀是闻刀的味相,好刀的味道有如大旱天的甘露,少女胸间的乳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而试刀,当然就是论刀的动相,好刀在手,人刀合一,心到刀到,心不到,刀也到,快如闪电,动如脱兔。这些苛刻的条件,如果有一条达不到基米的标准,他就不肯说这是一把好刀。有一次,一个阴毒的刀商实在受不了他的真话,就偷偷在一把刀上撒上胡椒面,然后送到他面前请求鉴定。基米在看和听之后,将刀凑到鼻子前嗅,刀上辛辣的胡椒面便一下呛进了他的鼻子。可怜的基米猛地打一个喷嚏,刀就将他的鼻子削下来了。

“就这样,人们便称我没鼻子的基米了。”基米用手捂着自己的脸说。在尊贵的客人面前,他说话总喜欢捂自己的脸。他曾经用酥油拌上松树胶,做了一个假鼻子安在脸上,可是他却见不得阳光,太阳一晒,假鼻子就融化了。

“其实没有鼻子也没什么,口能吃眼能看耳能听,能走能跑还能做事,还不是跟常人一样。”益西次仁安慰道。

“我再不能做刀相师了。”没鼻子的基米说。

“我们去把那个可恶的刀商杀了,为你报仇。”达波多杰说。

“刀已经帮我报了仇啦。那把削掉我鼻子的刀,有一天自己就跳进了那个刀商的肚子里,他从马背上滚下来,滚到了刀尖上。你们要知道,每一把宝刀都是有尘缘的。”没鼻子的基米从脸上放下了自己的手,“我的命一生都和刀有关,在我刚出道的时候,观刀的法力还不够深,有的宝刀被我看成一般的刀,流入一些凡夫俗子的手里,他们用宝刀去砍柴、宰杀牲畜,做一些琐碎的事情,随便丢在院子里墙角边,从来不去打磨它,只让时光将一把宝刀慢慢锈蚀。就像一个人,本来具足做活佛的善根,因为人们没有开慧眼,不知道他就是佛,他身上的佛性也就慢慢被世俗的尘埃掩盖了。刀也有自己的灵性啊,你怠慢轻薄了它,它也会生气哩。”

达波多杰说:“基米的话可真让我们大开眼界了。现在世界上还有宝刀吗?”

没鼻子的基米又把手捂在了自己的脸上。“良马配好鞍,宝刀配英雄。在英雄还没有死光的年代,宝刀当然是有的。只是要看这位老爷跟宝刀有没有因缘。”

“我为了寻找一把和男儿的雄心相配的宝刀,连老爷都不做,流浪异乡三年多了,这段尘缘还不够吗?”达波多杰急切地说。

“不是够不够的问题,而是和宝刀的缘起有没有像彩虹一样升起的事情。缘起未到,宝刀和英雄的荣耀便不会被四方传唱;当宝刀和英雄赢得了名声后,尘缘也了断了。”

“你说的这样一把刀,只有神界才会有了。”益西次仁说。

“有的人往返于神界和人间之间,为什么就不能拥有这样一把刀呢?”没鼻子的基米反问道。

“那么,他会是谁呢?”达波多杰问。

“我儿子。”没鼻子的基米木然地说。

达波多杰激动得一把抓住了没鼻子的基米:“你儿子?他在哪里?他有这样的一把宝刀吗?”

“有,在他的尸骨身上。”没鼻子的基米冷冷地说,“睡觉吧,那边有一块空处,你们三个刚好挤得下。明天,你们就会知道一把宝刀和一个人的命运。”他往那空处扔了一捆青稞秆,权当为客人铺了床,然后兀自蜷缩到洞的一边睡了。

在英雄的传说还在弦子上日夜被人弹唱的年代,藏北的天空纯净无瑕,日月的光辉在天宇间畅通无阻,人间的尘埃也显得非常谦虚,绝不会趾高气扬地飞到天上,污染神灵宁静的领地。只有英雄辉煌动人的业绩在牧歌声中流淌,在吹过雪域高原的风中四处传诵。白云听到一段浪漫悲壮的英雄传奇时,会停在空中忘记了游动,驻足聆听,动情时就洒下满天的眼泪;草地上的牛羊,也会忘记嘴边的青草,和着牧人英雄颂歌的调子,齐声吟唱。在那片崇尚英雄的土地上,骏马和宝刀,是成就一个英雄必不可少的条件。至于英雄的气概和勇气,在任何一个放牧的少年心中,都像广袤的草原一样博大雄厚。

扎杰是一个只剩下一副尸骨的英雄,这尸骨现在还在草原上四处游荡。有时游牧的牧人看见他,还会冲这游荡的尸骨磕头。在星光闪耀的夜晚,英雄的光芒从尸骨上放射出来,十里之外,人们也清晰可见。吟诵英雄故事的歌谣在这片草原已经传唱了许多年,唱的是多年以前魔鬼统治下草原的黑暗,唱的是侠士扎杰和魔鬼派出的独角龙搏杀的英雄故事,唱的是天上的星星陨落时,英雄的灵魂飘往天堂,还唱了英雄身上的宝刀像雪峰一样地挺立,像星星一样地闪烁着寒光,像闪电一样地开天辟地。

现在,这宝刀还挂在英雄的尸骨上,等待另一个英雄去佩带它。

英雄的尸骨在草原上行走,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每当人们看见英雄游荡的尸骨,无不挥泪崇拜,无不心生悲悯。人间英雄像珍珠一样地罕见,像星星一样地高远,大家都是凡夫俗子,英雄就愈显高大神秘,凡人就愈显渺小卑微。在这片草原上 ,你要当英雄,先想好自己是否会成为另一副游荡的尸骨,就像扎杰那样。

很久以前,这片肥美的草原被一群只长一个角的独角龙霸占,它们是魔鬼的远房亲戚,体大如象,狡诈如蛇,嗜血如狼。当它们奔跑在草原上时,大地像鼓一样地被擂响;当它们放声嚎叫时,声浪像洪水一般席卷一切。草原上的虎豹熊罴,都被它们赶尽杀绝,然后它们开始慢慢地享受草原上温驯的牛羊和牧人。这些家伙肥厚粗砺的舌头一舔,可以舔掉人的一只胳膊;它们身上的皮像岩石一样,牧人们的刀剑砍上去,不是卷刃,就是折断;火绳枪的霰弹就像是给它们搔痒。更不用说它们头顶上的独角,比铁更坚硬,比剑更锋利。那角还翘起个漂亮的弧形,任何动物被它一顶一翘,就被抛到了天上,然后它大象脚一般的巨蹄,在对手落地之时兜头一脚,蹄下的生灵要么五脏迸裂,要么粉身碎骨。

扎杰来到这片恐怖的草原上时,并不像现在这样,只有一副尸骨,那时他是一个游历天涯的独行侠士,身跨骏马,腰佩宝刀,英武挺拔,长发飘拂。那个浪漫的年代,你只要有一把好刀,有一匹好马,再有一身的胆量,世界就在你的手上,最美的姑娘也在你的怀里。那天他打马从草原上经过,白云下一个美丽的姑娘对他说,如果你真心爱我,就请留下来;如果你是真正的英雄,就请你杀光横行草原的独角龙。

英雄扎杰笑着说,别说独角龙,就是两个角的龙,三个角的龙,九个角的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姑娘说,英雄,我们只请求你杀一个角的龙。你每杀一条独角龙,就可以在这草原上挑一个姑娘陪你。

英雄问,那么,草原上有多少条独角龙呢?

姑娘说,不多,只比一群牛多一些,大概也就两三百头吧。

英雄笑了,那么多的姑娘,我可享受不起。

姑娘说,真英雄就该有这样的福气。

于是扎杰为了爱情,为了英雄梦,开始了一个人和独角龙的战争。扎杰的英雄气概来自于腰间的宝刀,那是他的父亲找遍全世界的好刀之后,相中的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刀,扎杰的父亲是藏东一带有名的刀相师。那刀在扎杰出门追寻自己的英雄梦那天,由父亲亲自挂在他的腰间。刀一上身,扎杰就成了一个英雄,就像春天一到来,万物便开始复苏生长一样,宝刀也让扎杰身上的英雄气概一天天地增长。到他来到独角龙肆虐的草原上时,无人可匹敌的独角龙,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些跳动的小蚂蚱而已。况且,在他的身后,还有那么多美丽的姑娘期盼的目光。

英雄扎杰捕杀独角龙的故事,就像扎杰和姑娘们的爱情一样,多年以后人们都还在传唱。他把独角龙引到一棵大树前,独角龙猛冲过来,扎杰一闪身躲在了树后,独角龙锋利的角深深地扎进了树里,然后扎杰唱着歌儿挥刀斩下独角龙的头。他的宝刀快如闪电,可以直刺独角龙的心脏。他用独角龙硕大滴血的心脏拌糌粑吃,这让他浑身是胆,豪情万丈。独角龙在他的刀下纷纷倒毙,姑娘们在他的身下幸福地歌唱。那段时间里成群的独角龙在草原的边缘哀嚎,而帐篷里却夜夜传出欢快的歌声。

只剩下最后一头独角龙了。它是兽中之王,魔鬼的近亲。英雄扎杰和它周旋了三个月,都没有杀死它。扎杰把它引到树前,但它把树连根拱翻;扎杰把它引进陷阱,可它从陷阱里一跃而起。后来扎杰用坚韧粗大的牦牛绳做了一个圈套,圈套一头坠上一块巨石,在秋天时扔进快要封冻的湖里,到了冬天,扎杰把独角龙引到结了冰的湖面上,湖面结的冰有一人多厚,就像一件坚实的白色铠甲,把曾经碧蓝如玉的湖泊死死罩住。他们在冰上搏杀,搅起冲天的白雾,扎杰边打边退,独角龙步步紧逼,最后它踩进了扎杰设好的圈套,它一抬脚,套绳就拉紧一次,它愈挣扎,套绳套得愈紧。它被坚韧的牦牛绳套牢了,它被厚实的冰层拖住了。扎杰哈哈大笑,一连串的歌声从他的喉咙里飞出来。姑娘们在岸边亭亭玉立,呐喊助威,暗自盘算今晚谁可以光荣而幸福地走进扎杰的帐篷;男人们在想如何用洁白的哈达和青稞酒来迎接他们的英雄。那力大无比的独角龙被套绳牢牢地套住了,可它还不服输。它蹦跳挣扎,巨大的蹄子震撼着厚实的冰面,使整个湖泊都摇晃起来,让岸边的树瑟瑟发抖,湖边的雪山发生了雪崩,姑娘们的心被揪到了嗓子眼,天空也打了个冷噤。勇敢的扎杰这时跳下马来,持刀向前。他要举刀直刺独角龙的心脏,他就要喝它的血了。他就像行走在一面被击打的鼓上,震动不已的冰面将他一弹三尺高,他跳起又落下,落下又弹起。狡猾的独角龙打算用这种方式让对手近不了身,它愤怒的巨蹄蹂躏着冰面,把平整的冰面击打得到处是巨大的坑,它的怒火从头顶的角上喷射出来,那是魔鬼才有的绿色火焰,人们看得清清楚楚,绿色的火焰在冰面上燃烧,厚重的冰被融化了。魔鬼在这关键时刻助了独角龙一臂之力,冰面开裂了,发出骨头折断、心被撕裂的脆响和呻吟。岸边的姑娘们齐声尖叫,男人们跪了一地祈祷神灵的护佑。这些扎杰都听见了,可是这更让他勇往直前,在他的刀离独角龙的心脏只有一臂之距时,湖底的魔鬼忽然翻了身,蹿了出来,和独角龙一道击败了英雄扎杰。

结冰的湖翻滚起来,天上被白雾和黑雾笼罩,人们再也听不到英雄扎杰爽朗的笑声和动人的歌声,再也看不到英雄矫健的身姿和明亮的宝刀。那两种颜色的雾在虚空中搏杀,从湖面打到草原,又从草原打到天上。人们只能在雾中听到英雄的呐喊和魔鬼的狞笑,只能从洒落在草原的血雨里判断英雄的悲壮。白雾和黑雾厮杀了三天三晚,血雨也在草原上下了三晚三天,英雄的热血终于流尽了,白雾退去,黑雾笼罩人间。整整一个冬季,人们白天出门也要点火把,整整一个冬季,人们没有看到太阳,没有看到月亮,只看到一颗明亮的星星,在草原的远方陨落。

春天来了,春风终于吹走了统治人间的黑雾。可是人们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了英雄,姑娘们在一个冬季全都变得白发苍苍,容颜憔悴;男人们在冬季里也都沉默无语,悲怆沮丧。大地上重新传来恐怖的足音,那条独角龙从魔鬼的世界里又回来了,只是它的角上神奇地挑着英雄的森森白骨,不知是它不能将英雄从角上甩下来,还是英雄扎杰还想和它继续搏杀。它走到哪里,英雄扎杰的尸骨就跟到哪里,永远都在它的头顶上方,保持着赴汤蹈火、舍生忘死的骄傲姿势。那把明亮的宝刀还挂在英雄尸骨的腰间,在独角龙的眼前晃来晃去,随时威慑着胡作非为的独角龙,迫使它远离牛羊和渴望平安吉祥的人们。从那以后,独角龙再也不敢来骚扰草原上的牛羊,它不得不整日整夜地和英雄扎杰搏杀。在天气阴霾的黄昏,在风和日丽的夏季,在凄风苦雨的荒原,人们都能看得见英雄扎杰和独角龙仍然在天空和大地搏杀。多年过去了,英雄的尸骨依然完美如初,连一个趾节骨都没有脱落一根,就像英雄的美名在人们口中传诵时,一个细节,一个音节,一滴眼泪,一声叹息,都完美得令人扼腕,高贵得令人敬仰。

“这就是英雄扎杰的故事。他是我的儿子,天底下最勇敢的儿子。”

闻名雪域高原的刀相师、没鼻子的基米的英雄故事讲完了,讲述者和听讲者,泪珠洒落一地。达波多杰喟然长叹:“只有一段英雄的传奇,才可铸就一把威名远扬的宝刀。这段传奇的上半部分已经演绎完了,下半部分的光辉故事,应该属于我了。那片有独角龙的草原在哪里呢?”

“哪里的草原像天空一样辽阔呢?哪里的草原离天最近呢?哪里的草原上湖泊像珍珠一样撒落,野兽和牛羊像星星一样繁多呢?”没鼻子的基米问。

“你说的是羌塘草原。”老管家益西次仁说。

“我们就去那里,明天就出发。”达波多杰坚定地说。

没鼻子的基米说:“老爷,我随你们一起去,好吗?我要把我勇敢的儿子的尸骨带回来。他已经在梦里告诉我啦,说该是让他回家的时候了。我还想去看看那把创造了英雄美名的宝刀,看看它的刀刃是否依然锋利。那真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刀啊,它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的一块石头打造出来的。星星上掉石头,是三百年才有一回的事情。那石头带着一团火从天而降,烧红了半边天空。世界上没有比它更坚硬的石头了,打刀的师傅把它丢进火炉里炼了七天七夜,才把它熔化成铁水,打成了这把宝刀。”

达波多杰两眼放出痴迷的目光:“我仿佛已经看到那刀身的光芒了。”

“刀鞘上的光芒才更加耀眼哩。”没鼻子的基米说,“铸刀师傅的刀一打成,我就知道这就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宝刀,我用我的两个女儿换来了这把刀的刀身,那个铸刀的铁匠已经五十多岁了,可还是一个老光棍,我眼都没有眨一下就把两个女儿给他送过去了。然后用我一生为人家相刀积攒下来的全部财富,换成了九颗宝石,镶嵌到了刀鞘上。那是三颗印度来的珍珠,三颗拉萨来的猫眼石,三颗汉地来的翡翠。宝刀要有好刀鞘,跟男儿要有千里马,女人要有豹皮衣一个道理。一个刀相师,当然要有世界上最好的宝刀,就像一个国王,肯定要娶全国最美的女人做王妃一样。在我的儿子扎杰十六岁的时候,我把宝刀送给了他,我对他说,好男儿一生中只须做一件事,那就是身跨骏马,腰佩宝刀,离家远游,闯荡世界,建立英雄的美名。”

一个月后,达波多杰一行来到了藏北草原。大地如此辽阔,天空如此之低,前方的白云仿佛伸手便可揽之入怀。那时正是夏季,碧绿宽广的草原铺展到天边,把天都映蓝了。英雄的故事在吹过草原的风中仍在流传,但是英雄的足迹却远在天边。他们从一个游牧部落到另一个游牧部落,都可以听到英雄扎杰的美名,还找到不少扎杰的后代,他们和英雄扎杰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英武挺拔,长发飘拂,只是他们腰间没有扎杰的宝刀,因此他们做不了英雄,只能做一个在牧场放牧的普通牧人。没鼻子的基米看到这些没父亲的孩子时,老泪总是一次次地淌下来,让人不明白那究竟是因为幸福,还是由于悲伤。

他们沿着英雄扎杰撒落在草原上的种子,追寻着英雄浪漫故事传播的方向。在一座破旧的白塔边,他们遇到了一个酒醉的少年。这个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小家伙几乎不用问,就知道是英雄扎杰的后代。他的头发飘到肩上,一双孤独但坚定的眼睛,与他实际的年龄不相称;颀长的身子略显单薄,可掩藏不住早熟的轩昂豪迈之气;看不出颜色的羊皮藏袍上曾经镶满一个手巧的母亲精心缝制的金丝花边,现在却满是发馊了的酒味。“一个过早落魄了的少年英雄。”过路的人这样对达波多杰说。

没鼻子的基米走上前去,在那孩子面前蹲下,捂着自己的脸问:“你是英雄扎杰的儿子吗?”

少年像个被废黜了的王子一般,懒洋洋地看了看没鼻子的基米一眼:“英雄扎杰的名字也是你这样的人可以提起的?”

达波多杰有些气恼,提马过去一鞭子抽在少年的身上:“狗奴才,睁大你的眼睛看好了,他是英雄扎杰的父亲。”

少年的眼里闪过一道亮光,随即又暗淡下来,重新恢复到从前心灰意冷的模样:“老爷,别说是英雄扎杰的父亲,就是大英雄格萨尔王来了,也成不了什么事啦。”

“难道魔鬼统治了草原了?”没鼻子的基米问。

“魔鬼没有统治草原,我从未见面的爷爷,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那少年抹了一把鼻涕,老气横秋地说,“但是,那头挑着我父亲尸骨的独角龙,已经被一个活佛降服了。它现在是念青唐古拉山的护法神。”

“你说什么?”达波多杰惊得从马上滚了下来,抓住孩子的双肩猛晃道,“谁降服了独角龙?他在哪儿?” 他每日每夜都在设想,为了拿到那把宝刀,自己该如何和独角龙搏杀。如此,刀到手之时,就是他达波多杰英雄扬名之日。

“念青唐古拉山脚下,离这里有七天的马程。”少年冷冷地说,“如果你要去找它,成就自己的英雄名声,你要想清楚,敢不敢跟一个护法神打仗。”

达波多杰愣住了,使妖魔变成护法神,是佛法的力量,非人力可为之。在这片佛土上,有许多的妖魔鬼怪,当人们不能战胜它们时,佛法便显示出它无所不能的力量。法力非人力可比,英雄也和活佛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英雄创造历史,活佛缔造神话。

“如果你不敢和护法神打仗,”那少年用讥讽的口吻继续说,“就只有像我这样,在酒中寻找我父亲扎杰的身影。”

达波多杰不无懊恼地说:“有些人真是生不逢时,总是活在英雄的身影之下,就像苍鹰飞过天空,凡人的心比天高,也只能仰望。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去看一看。独角龙不在了,那把英雄佩带的宝刀总还在吧。”

“宝刀已和我父亲的尸骨长在一起了,你取不下来的。除非你和那刀有尘缘。”少年老成地说。

“我的孙子,你和我们一起去吗?”没鼻子的基米问。

少年伤感地说:“爷爷啊,我早就去过一次啦,我也想成就我父亲的英雄梦,杀了那条独角龙,可是现在你看看,英雄的儿子成了这个样子。要是再去一次,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脸在世上活哩。”

他们告别了英雄扎杰的儿子,向天边的雪山奔去。念青唐古拉山离天很近,不知不觉人就走到了天的边缘,挺立在白云之上。晚上睡觉的时候,星星一不小心就落到了怀里,月亮伸手扯过来就可以当被子。而白天,神灵在雪山上匆忙赶路的身影清晰可见,这里的一切都仿佛是不真实的,是梦中的某个曾经见到过的场景。

他们在雪山脚下找到了那个降服独角龙的活佛,把成群的牛羊供奉给了寺庙,那是达波多杰用自己身上的一颗十二个眼的猫眼石换来的。活佛是一个瘦削苍老的老僧,像一棵枯树一般干硬弯曲,饱经沧桑。这个叫觉色的活佛谦逊地说:

“我并没有降服什么独角龙,我只是从雪山上把一头牛带回来了,另外还带回来了一个人的尸骨。”

“一头牛!不是一条体大如象的独角龙?”达波多杰忘了在活佛面前应有的谦逊,高声叫道。

“是一头牛。”觉色活佛依旧语调平稳地说,“只是它有一只角,见到有佛缘的人还会淌眼泪,它属于神灵。人们现在都来供养它。”

“尊敬的觉色活佛,你是说……没有独角龙?”达波多杰惊讶得合不拢嘴,“那只角上顶着英雄扎杰尸骨的独角龙呢?”

觉色活佛平和地说:“我从雪山上修行回来的时候,看见一头牛蹲在一副尸骨边淌眼泪,我就把它们都带回寺庙里来了。”

“难道那条顶着英雄扎杰的尸骨到处游荡的独角龙,是人们的传说吗?”达波多杰嘀咕道。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生活在传说中的民族啊。”活佛说。

“那副尸骨上有一把刀吗?”没鼻子的基米急切地问。

“有一把刀。”活佛回答道。

“刀呢?”达波多杰问。

“还在尸骨的身上。”活佛说。

“可是……可是独角龙怎么会变成了牛?”达波多杰依然不解地问。

觉色活佛微微闭了双眼,轻声说:“年轻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转换的。在因缘大法中,前世的恶魔,只要具足善根,在六道轮回中洗清罪孽,今生同样可以结出佛果。”

“那么,活佛,请带我们去看看那头牛吧。”达波多杰说。

“我要先去看我儿子的尸骨。”没鼻子的基米借捂自己的鼻孔,把一张已经泪流满面的脸大半遮住。

“尸骨和那把刀在一起,连我都不能把它从尸骨上取下来。那是一把英雄佩带的刀。”活佛说。

达波多杰和益西次仁先去看牛,它就放养在寺庙后院的空地上,周围的树上挂满了经幡,拴牛的树下还有成堆的糌粑和酥油做的玛朵(注1)。那头牛跟草原普通的牦牛比起来大了整整一轮,虽然它现在已经因为苍老而显得消瘦、孱弱,但依然威风凛凛——有谁见过如此庞大的牛啊?它头上的一只角更为神奇,想必就是挑着英雄扎杰的尸骨游荡了许多年的角吧?还有那不同凡响的眼神,看你一眼,便可让人灵魂震撼。

达波多杰呆呆地看这怪异的牛,喃喃地问:“你就是那条人们传说中的独角龙吗?”

牛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活佛降服了你,使你变成了一头普通的牛吗?”他又问。

牛惭愧地望着达波多杰,不予回答。

“你是英雄扎杰的好对手吗?”

“哞——”牛充满崇敬地长啸一声,算作回答。

“别问了,老爷。”益西次仁说,“它现在已经是皈依了佛法的护法神了。我们该像对神灵磕头那样,向它顶礼啦。”

达波多杰和益西次仁一起对牛跪了下去。他嘀咕道:“佛祖,英雄都让人家当了,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干什么呢?”

不多一会儿,没鼻子的基米和他勇敢的儿子、英雄扎杰一起来了,准确地说,是和扎杰的尸骨一起走过来的。那英雄的尸骨依然完好无损,竟然还能走路。他紧跟在他的父亲后面,就像所有的儿子都曾经紧紧牵过自己父亲的手那样,此刻父子俩的手,紧握在一起,父子俩的身子,也紧紧相依。他看上去比他的父亲还要高大挺拔,威风凛凛。只是尸骨一走动,全身的骨骼就哗啦哗啦地响。周围的喇嘛们一点也不惊奇,因为自从这骷髅被活佛带回寺庙后,他们经常看见他在月光下的寺庙里到处走动,拴有那头一只角的牛的寺庙后院,是他最爱去的地方。在行走的尸骨面前深感惊讶的只是达波多杰和益西次仁,老管家差一点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佛祖啊,英雄真的是不会死的。”他惊叹道。

没鼻子的基米一手捂着脸,一手牵着他儿子的手自豪地说:“他一直在等我呢。我一去,说,扎杰,阿爸看你来了。他就从地上自己站起来了,就像早上从床上爬起来一样。看看,这骨头还是热的哩;看看,他还可以走路哩;看看啊,多健壮的儿子。”

没鼻子的基米拍拍他儿子肩上的骨骼,把尸骨拍得哗啦啦一片乱响,骨节与骨节间还迸发出欢快的白灰,呛得人忍不住要流眼泪。

“你就这样带他回家吗?”益西次仁问。

“难道一个父亲不该带久不归家的儿子回去吗?”没鼻子的基米生气地反问道。

“他可以骑马吗?”益西次仁又问。当惯了管家的人,就是喜欢瞎操心。

没鼻子的基米再不说话,捂着自己的脸:“我儿子,我儿子在独角龙的头上骑了那么多年了,天下什么样的马不能骑?”他最后用世界上最理直气壮的语气高声宣布:“英雄该凯旋了!”

“刀,还是取不下来?”从英雄扎杰的骷髅和没鼻子的基米一起走过来时起,达波多杰贪婪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挂在尸骨架上的刀。他一点也不为一副会走路的骷髅感到意外,他的心已经被那骨架上的宝刀紧紧攥住,刀鞘上的九颗宝石,依然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活佛都取不下来,我们凡人怎能取下它呢?”没鼻子的基米说。

“让我来试试吧。”达波多杰上前一步。

“你要小心。”尸骨身后的一个老喇嘛说。

“小心什么?”达波多杰问。

“小心自己也成这个样子。”那个喇嘛回答道。

“那不很好么?”达波多杰说得很干脆。

“老爷,你只要不碰坏我儿子的尸骨,这把宝刀就归你。”没鼻子的基米说。

“你儿子是真正的英雄,谁也伤不了他。”达波多杰说完一把抓住了宝刀的刀鞘,他身上的热血“腾”就蹿到脑门上了。

这把宝刀属于我了。他对自己说。

那真是很神奇的一幕,寺庙的喇嘛们,没鼻子的基米和益西次仁,甚至连觉色活佛都感到神灵的法力已经加持到这个一头鬈发的年轻人身上。人的身上都有多少根骨头啊,又有多少条筋络啊,尸骨身上的刀已经和那些骨头连在一起了,刀柄上的缨须也和尸骨上干枯的筋络缠绕交织,刀就像这副尸骨多长出来的一根骨头,它支撑着骷髅的英雄气概。可是这个看上去冒冒失失的年轻人,抓住刀后就像变了另一个人,他让英雄扎杰的尸骨坐在寺庙措钦大殿的台阶上,还找来三炷香供在尸骨的面前,冲英雄扎杰虔诚地磕了三个等身长头,然后跪在英雄的尸骨前,小心翼翼地将刀从尸骨上剥离了出来,就像一个好屠户,把一张皮从羊身上剥离出来一样,既不会见到一滴血,也让羊皮完好无损。

天快黑时,达波多杰终于把刀从尸骨上取下来了。没有动着一根筋,也没伤着一根骨头。在这整个过程中,人们默默无言,尸骨也默默无言。刀豁然下身时,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从尸骨身上发出的一声深深的叹息。

“好汉扎杰,别伤心啊,你的英雄传奇结束了,下面该看我的了。”他对尸骨说。

此刻,寺庙里喇嘛们诵经声潮汐一般地涌来。

羌塘草原上大雨如注的夜晚,雷在草地上像一个巨大的石碾子一般滚过,闪电仿佛是从前方不远处的地上窜出来的一条条发着白光的蛇,把草原上浓厚的夜幕撕得支离破碎。曾经温顺宽广的蓝色草原现在变成了黑色的海洋,地上的水,天上的雨,爆炸的雷,挥舞的闪电,让夜晚在草原上找不到地方避风雨的五人五骑狼狈不堪。

借着闪电的亮光,可以看见英雄扎杰的尸骨傲然挺立在马背上,他的父亲、没鼻子的基米骑马在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缰绳,英雄扎杰虽然已经不能驾驭马了,但是他父亲手上的这根缰绳,将带他光荣地回到故乡。英雄扎杰的尸骨上已经有好几个花环,那都是路上遇见的人们献给他的。英雄并没有被人们遗忘,尤其是英雄永不屈服的尸骨,让善良的人们心中的希望,即便在这个魔鬼肆虐的狂风暴雨之夜,也不至于被浇灭。

达波多杰也想回家了,这将是一次凯旋。在他崇尚英雄传说的家乡,康巴男儿出征前都会身着武士盛装,佩戴让日月无光的珠宝,让魔鬼胆寒的宝刀,高歌一曲气势雄伟的《刀赞》。那是一场庄严的仪式,配以威风八面的舞蹈。既以歌舞迎请战神,又给慷慨出征的康巴好汉呐喊助威。一场精彩的“刀赞”舞,可以把康巴人的血液全都跳得燃烧起来。因为在一个康巴汉子看来,打仗其实就是一场人生的宏大演出,战场就是好男儿最佳的舞台。没有一个康巴汉子不会唱几句慷慨激昂的《刀赞》歌,跳几段优美雅致的《刀赞》舞。跳《刀赞》舞和打仗冲锋陷阵,本来就是一回事。

好男儿要有三件宝啊,

快刀、快马和快枪。

今天先把刀来赞,

宝刀握在好汉手,

犹似森林长在雪山上。

先看刀尖像日月的光辉,

再看刀身如弯月般流畅,

还颂刀柄上的珠宝像星星闪烁。

我手握宝刀砍敌人,

恶魔也让它头落地;

我健步向前走三步,

恶魔朝后退六步。

愿吉祥啊,

愿吉祥的宝刀赐我战神的力量。

自从得到英雄扎杰尸骨上的宝刀后,有多少个夜晚,达波多杰的梦里都在回响着《刀赞》的旋律。他渴望得到故乡的赞誉,就像渴望得到世上最美的人儿亲热一样。如果说一个漂亮的姑娘是男人的面子的话,一把宝刀就是一个康巴汉子的骄傲和尊严。现在是回到家乡去享受这份尊严的时候了。

借助闪电短暂而耀眼的光芒,他们看见了一条宽大的河——天知道它到底是一条河还是洼地上的积水,但不管怎么说,绝望中的五个人还是借助闪电,看到了河对岸的山坡上依稀可辨的几顶牦牛帐篷。兜头而来的暴雨密集得令人窒息,连骑在马上的英雄扎杰,也从嘴里呼出“咝咝”的寒气。这让跟在后面的小厮仁多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自从扎杰的尸骨与大家一起旅行以来,仁多夜夜都要做噩梦,他才十六岁,命还很弱,不足以抵御一副尸骨散发出来的阴气。晚上睡觉时,那尸骨经常一步就跨进了他的梦里,和他取笑打乐,拿他开心。他不知道这是英雄在磨砺他的勇气,他只是对这个成了一副骷髅却仍倔强地到处行走的家伙心生畏惧。

达波多杰在风雨中大声招呼他身后的人:“我们过河去!”

益西次仁在犹豫,没鼻子的基米说:“我儿子认为这河不能过。”

很多时候,每当他们在路上遇到难题时,他们都要问英雄扎杰的意见。方法之一是把扎杰的尸骨从马背上请下来,供在几支香前,由没鼻子的基米询问那副尸骨他们前程的吉凶。

达波多杰不满地说:“你又没有敬香,怎么知道你儿子的想法?”

“他的嘴里在哈寒气,这就是在警告我们。”没鼻子的基米说。

“谁的身上还有一丝热气?”达波多杰反问道,“再不找到一处火塘,我们都会被冻死的。走啦!”他率先拨马跳下了河。

河水开初只在马肚以下,可是等他们打马走到河的中央时,河水越来越湍急,马已经渐渐站立不稳。虽然是夏季,但河水依旧冰凉刺骨,人的双腿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马镫。到河水漫到马鞍时,天忽然就黑了下来,人在马鞍上连马头都看不清了。达波多杰感到自己忽然漂了起来,河水带着他像一片树叶一样地随波逐流,他听见忠心的老管家最后的嘶喊:“少爷要小心啊……”还听见小厮仁多胆怯地惊叫:“阿妈——”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达波多杰醒来时,已经在一个温暖的火塘边,一个脸膛黝黑的老阿妈裸露着半个奶子,正在一口一口地喂他酥油茶。他是被女人怀里的温暖和滚烫的酥油茶暖和过来的。那女人一双黑黢黢的手在他的一头鬈发里摩挲:“多漂亮的头发啊。”他听见女人说。

“我这是在哪儿?”达波多杰问。

“在我的帐篷里。”女人回答道。

“我的仆人们呢?”

“我只拣到了你,就像拣到一匹迷路的骏马。”女人笑眯眯地说。

达波多杰这才想起了昨晚的遭遇,他一摸腰间,那把命根子似的宝刀还在,他松了一口气。他想爬起来,但是女人紧紧地揽住他不松手:“别动,你身上的寒气还没有跑完。”女人温情地说。然后她拉过一张羊皮褥子,把两人一起盖上了。

那个晚上达波多杰浑身燥热难当,颤抖不已。身边这个看上去可以当他妈的女人在羊皮褥子里一点也不老实,她的手在他滚烫的身子上到处游走,抚摸得他一肚子的羞愤。可是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啦,迷糊中他感到有一段时间女人骑在了他身上,要和他做那事儿,就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在欺负一个无辜的孩子。

天亮以后许久,达波多杰才醒来,女人已殷勤地为他打好了酥油茶。牧区的奶茶比半农半牧的峡谷地区更浓郁芳香,厚厚的一层酥油喝下去后人身上的力气便一寸一寸地增长。达波多杰就像还在梦中,对昨晚发生的一切依然恍惚迷惘。我怎么会和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睡在一张羊皮褥子里呢?

佛祖,我的刀呢?他一摸腰间,没有触摸到那熟悉万分的刀柄,惊得他从褥子里跳了起来——他从来都没有跳得那样高,就像那些修炼瑜伽法力的密宗瑜伽士,腾在半空中迟迟不落地。帐篷里很暗,加之达波多杰又不熟悉周围的环境,他一下成了没有主心骨的人儿,像一个即将要飘走的灵魂。

“我的主子,求求你下来吧!”那个昨晚把他搂在怀里的女人,在火塘那边惊慌地喊,骇得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我的宝刀,去哪儿了?”达波多杰悬在半空中,张皇失措地左顾右盼。

“你说的是你的刀吗?喏,在那堆衣服下面。”女人说。

这时达波多杰才看见地上的一堆衣服里有微弱的光芒,那是刀鞘上那些珠宝透过层层的衣服映射出来的。他的心倏然落地,人也从半空中重重地跌了下来。到他老的时候,达波多杰还可以回想起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情景。“魔鬼有时会把人一把扯到天上,让他找不到脚下的土地。如果没有谁来帮你赶紧下来,你的灵魂就飘走了。”他对一个喜欢听他讲过去的故事、靠写字吃饭的家伙说。

不一会儿,有许多的女人叽叽喳喳地来到了帐篷外,她们就像看稀罕动物那样从帐篷的窗口、门帘处往里张望,她们都用一块羊毛编织的头巾裹住了大半个脸,只留出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那眼神紧张、兴奋、惊喜、羞涩,仿佛无数双手,把不知所措的达波多杰浑身摸了一个遍。

喝午茶的时候,女人们在帐篷里坐了一地,达波多杰才弄明白原来他落到了一个纯女人的部落。这个部落除了还有几个小男孩,就只剩下清一色的女人了。部落的男人们两年前外出驮盐,可是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准噶尔强盗,那是一帮凶残无度的家伙。藏北一带的游牧民,每年都要组织驮盐队到盐湖驮盐,以换取生活之需。可是准噶儿强盗是依附在驮盐队身上的吸血鬼,他们自己不去驮盐,却专抢驮盐的商队。这个部落的男人们不但被准噶尔人抢走了所有的财物,还被他们在脖子上系上石头,都沉到了湖底。“我们部落已经两年没有男人了。”那个昨晚和达波多杰过了一夜的老女人玉珍说。实际上她并不老,生活的艰辛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长了三十岁。

“远方尊贵的老爷,留下来吧,我们推你做部落的首领。”玉珍说。

“我要去找我的两个仆人和一个叫没鼻子的基米的人。昨天他们和我一起落的水,你们有谁看见了他们吗?”

“他们是男人,被命运带到哪里都有茶喝。我们这儿需要男人,就像牧场上的牛羊总得有公有母,牲畜才会像星星一样兴旺起来。老爷,我们不会让你去放牧受苦,每个晚上你到几个帐篷里走走转转就行啦。”玉珍呵呵笑着说,她周围的女人都以殷切的眼光看着他。

狗娘养的骚娘们儿,把你老爷当种马啊。达波多杰想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现在自己身无分文,落难到人家的帐篷里,骂人的资格已经没有了,老爷的架子也端不起来了。

“我不是来你们这里当老爷的,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达波多杰说。

“没有比当我们的老爷更重要的事情了。”玉珍摆动了一下腰间的刀,达波多杰这才发现,帐篷里的女人都带着腰刀,也许是因为她们没有男人的缘故吧,这些女人看上去都有一股剽悍劲。“没有我们的同意,你走不出这片草原。”玉珍最后用略带威胁的口气说。

达波多杰也把自己的手摸向了腰间,但是他看着眼前这帮女人,心里顿生羞愧。哪有一个男人和女人挥刀搏杀的?你把她们杀得尸横遍地,又算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更何况,一把绝世无双的宝刀,肯定不是拿女人来试刀的。唉,这背时的命运,英雄扎杰以斩杀独角龙来成就宝刀的英名,我这算什么啊?达波多杰羞愧地低下了头。

达波多杰的英雄梦就这样无端地沉陷在了草原上温柔的女儿乡里。玉珍似乎是这个女人部落的头领,部落里有十来顶帐篷,达波多杰每隔上一两天,就会被玉珍领着,走进一个帐篷,在那里待上几天后,又给他换另一处帐篷。她就像给牧场上的牛羊安排交配期一样,分配着部落里女人们的欢乐与喜悦。草原上的姑娘比起峡谷里高山牧场上的姑娘来,显得更粗犷健壮,敢作敢为。有一次达波多杰在一处帐篷多待了一天,一个女人就提着刀找上门来,两个女人在帐篷外的草地上拼杀,完全像男人们为了自己的爱搏杀一样。在一旁观战的达波多杰苦笑不已,佛祖啊,世界真是掉了一个个儿啦,老爷成了乞丐,一心想实现男人光荣梦想的康巴汉子,却成了草原上的种马,而娘儿们为了男人,也敢动刀子啦。

这个令另一个女人动刀子的姑娘名叫贝珠,如果说部落里的二十多个女人中还有让达波多杰心生怜惜之情的,贝珠或许就是其中之一。这个贝珠就像一只草原上的沙鼠,机敏柔弱,招人怜爱。达波多杰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当她第一次钻进达波多杰的怀里时,可怜的姑娘什么都不会,又什么都想做。她在羊皮褥子下像沙鼠一般到处乱钻,可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快乐之源。达波多杰忍不住笑了,问,姑娘,你多大了?姑娘说,十二岁了。达波多杰又问,谁让你来的?回答说是奶奶。奶奶说,在这个世界上,羌塘草原上两条腿的男人比四条腿的种马生命还短。一不抓紧,草原上的牛羊就稀少下去了。达波多杰摸着姑娘光溜溜的硌手的背脊怜惜地说,可是你还不到做母马的年纪啊。姑娘泪流满面地说,奶奶说了,种播下后,草原就有希望了。老爷,求求你,我阿爸和两个哥哥,都被他们杀了。

夏季里的羌塘草原牧歌悠远,诗意盎然,成片的牛羊点缀在青青草地上,与蓝天白云相互映衬,让人分不清哪是飘逸的羊群哪是落地的白云。而达波多杰却没有好兴致来欣赏广袤无垠的草原。他常常在白天暖洋洋的太阳里,把怀里的宝刀一次次地抽出来,对着亮丽的阳光,仔细地阅读刀刃上的每一个细节,就像在读一个个精彩绝伦的故事。这把宝刀自从到了他的手上后,刀相师没鼻子的基米为它重新开了刀刃,仔细地擦洗了刀身,还告诉他如何收藏一把宝刀,保养一把宝刀,即便是供佛的仪轨,也没有供养一把宝刀那般繁琐细致。

远处草地上的白云忽然急剧地翻滚起来,不是在天上飘飞,而是在地上逃命。女人们的惊叫和牛羊的哀鸣也同时传来了。贝珠姑娘从帐篷后面跑过来喊道:“老爷老爷,强盗来了!”

达波多杰这才看清,在地上翻滚的白云后面,有两个骑手正策马杀来,草地上四处逃逸的白云就是玉珍家的羊群,玉珍在羊群后跌跌撞撞地往达波多杰这个方向逃。达波多杰心中一阵狂喜,试刀的机会来了,他冲贝珠姑娘大喊一声:

“给我牵匹好马来!”

草原上哪能没有好马?贝珠顺手就将帐篷外拴着的一匹马缰绳解了,将缰绳朝他一扔:“上马吧老爷,杀了那两个强盗啊!”

达波多杰翻身上马,一提缰绳就冲了出去。他几乎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刀就仿佛自己从刀鞘中跳出来了,达波多杰高举着宝刀,旋风一般杀了过去。那两个家伙没有想到这个女人部落里会冲出一个男人来,他们是在这个部落尝到了甜头的两个强盗,隔上一段时间就来抢掠一次,既抢牛羊也抢女人。但这一次,他们遇到麻烦了。

领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肩背一杆双叉火绳枪,手舞一把长柄马刀,他看见一个男人斜刺里冲了过来,手上的刀像月光一般洁白又阴森。这一片月光眨眼就到了眼前,汉子挥刀就挡,但是他的刀就像一根树棍,“喀嚓”一声就被对方劈成两截。两匹战马擦身而过,汉子的马惊慌地窜出一箭之地。黑脸汉子想,这家伙的刀真够快的啊,他想提马回身再战,忽然发现马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

这一场搏杀很多年以后人们都在津津乐道。人们说,当时不是马不听那强盗的使唤,而是强盗自己的双手已不听脑袋的指挥。当他想提缰绳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从右肩到左肋,半个身子已经被达波多杰的宝刀劈了。他骑马跑了一箭之地,上半身才终于齐斩斩地从马背上掉下来,落在草地上那强盗还在喊:“我的马我的马!”等他发现自己半截身子戳在草地上、半截身子还骑在马背上时,这个家伙才大叫一声,颓然倒地。马背上的那下半截身子一时没有了主张,任那惊慌失措的马儿带着那没有心的躯体漫游天涯了。

另一个强盗在不远处看到这场仅一个回合就让自己的同伙身首异处的搏杀,惊得目瞪口呆。当达波多杰打马冲向他时,他滚鞍下马,跪在草地上把手里的刀双手高高举在了头顶上。

达波多杰身上的热血已经沸腾到了顶点,就像火塘上鼎沸了的茶壶,即便你把火塘灭了,壶里的水仍还要翻滚一阵子哩。他的马一眨眼就冲到投降了的强盗面前,刀像闪电一般劈下去——不是他要劈人,而是刀在他的手里像一匹奔跑的豹子。达波多杰不得不紧紧地握住刀柄,刀才没有从他的手掌里飞出去。他胯下战马的马蹄,从投降者的耳朵边像一双迅疾的鸟一掠而过。这个强盗是个不长胡子的青年人,干干净净的脸,看上去像一个僧侣。他直挺挺地跪在草地上,面朝向着达波多杰远去的背影。过了很久,一阵风吹来,他的身子才倒下去。可那脑袋早像被风卷走的一片经幡,追随着达波多杰马尾巴后面的尘埃,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这颗脑袋多年后都没有落到大地上,风把它带到遥远的地方,风也把一把宝刀惊风雨泣鬼神的故事吹遍羌塘草原。一颗飘浮的人头在草原上的各个部落,在雪山溪流间,在流浪歌手的琴弦声中如泣如诉,讲述着连神灵也不会相信的真实传说。那人头在歌声中曾经这样唱道:

英雄的宝刀闪电一样划过来,

英雄的骏马雄鹰一般飞过来。

天空中的白云吓呆了,

草原上的花儿不再凋谢,

挤奶姑娘的心儿落到了草地上。

英雄的宝刀啊,

让一颗人头永远飘在了天空中。

达波多杰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欢迎,部落里的女人们兴奋得烹牛宰羊,放声歌唱。那真是一个狂欢的夜晚,达波多杰像国王一样,和女人们通宵达旦地饮酒、欢娱。并不是女人们的温情让他放纵,而是身边的宝刀令他自豪骄傲。他从来没有如此干净利落、漂亮完美地战胜过对手;他也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拥有那么多女人的爱——佛祖啊,看看眼前这些女人吧,尽管她们皮肤黝黑,浑身牲畜味,可是她们一个比一个健壮,一个比一个多情,一个比一个情歌绵长。噢,佛祖,藏族人有句话说,在一个没有彩色翅膀鸟儿的地方,乌鸦也会被当作是凤凰。

如果不是一个多月以后,老管家益西次仁和没鼻子的基米带着英雄扎杰的尸骨打马找来,达波多杰就真的会忘记自己曾经拥有的远大理想了。这两个家伙被冲到另外一个游牧部落里,帮人看了一阵子的羊,才在英雄扎杰的帮助下逃了出来,追赶他们的人看到一副傲然挺立的尸骨挡在路上,就不敢穷追下去了。而小厮仁多则再没有消息。他们说在大家失散的那天晚上,当冰凉的河水没过头顶时,是英雄扎杰救了他们一把,将他们拉上了岸。连老管家益西也说他感到英雄扎杰在水中抓住他的胳膊时,那只剩下骨节的手指捏得他生疼生疼的。“就像铁链拴住了我的手。老爷,你是被谁搭救的呢?”他问。

“我么,我被娘儿们的奶子搭救了。”达波多杰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说,“你们再不来,河水没有淹死我,这帮骚娘们儿的奶水也快淹死我了。哈哈,国王也没有我活得快活啊!”

他们看见曾经满脑子英雄梦的老爷,现在被女人们环伺左右,他几乎连出帐篷的欲望都没有了。女人们在他的帐篷里进进出出,他有一个宽大的卡垫,上面堆满了羊皮褥子和女人花花绿绿的藏袍,他长时间地斜靠在上面,身边是为他忙碌着的女人,他要酒时,马上就有人递上一碗酒来,他要吃时,切好的大坨牦牛肉会喂到他嘴边。女人们告诉他,只要他怀里每天有女人,牧场上的母牛天天下崽,牛犊都快把宽大的牛圈挤破了。相邻部落的一些女人,也会在晚上偷偷摸进达波多杰的帐篷,她们提来美酒、奶渣、酥油、青稞,甚至还赶来成群的牛羊,像供奉神一样地堆放在达波多杰面前。女人们还给他戴上一顶自制的西藏法王的帽子,脸上涂上汉地来的胭脂,印度来的朱砂,寺庙里佛像上刮来的金粉。牧场上的女人们依照自己的审美情趣,随心所欲地打扮这个仿佛是月亮上掉下来的俊男,让他即便不能成为她们的法王,也要当能让她们快乐的生殖神。

没鼻子的基米有一天看见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老女人把达波多杰的头拉进自己苍老的怀里,两只老乳房像供桌上干瘪了多年的印度香瓜,发出阵阵馊味。可更让人恶心的是老女人在达波多杰满头漂亮的鬈发中找虱子,每找到一个就塞进自己的嘴里咀嚼,丝丝血迹顺着她无牙丑陋的嘴往下淌。而那个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宝刀的家伙,血脉里流淌着祖先英雄梦想的康巴好汉,手里握着的不是镶嵌有九颗宝石的刀柄,而是女人快要腐朽的乳房。

“我们的英雄,被女人的奶子绊倒了。”没鼻子的基米哀叹道。

“这群肮脏的母牛,都快淹死他了。”益西次仁嘀咕道。

部落里的女人们对新来的两个老男人并不欢迎,而且充满仇视,因为他们想带走她们的老爷,带走她们的爱。女人们之所以没杀死他们,是因为跟在他们身后的英雄扎杰的尸骨,令她们不寒而栗。那尸骨就像护持这两个老男人的金刚,看他一眼都会心生敬畏呢。

他们被安排在另外一个破帐篷里,和英雄扎杰的尸骨住在一起。送来的酥油茶是馊的,牦牛肉全是骨头,奶渣发黄发黑。没有这样待客的藏族人。在他们的帐篷外面日夜守着几个比他们还健壮的女人,而达波多杰那边,却是夜夜笙歌、声色纵情,浪笑声都让牧场上的草儿害羞。

忠心的老管家益西次仁在一个阳光灿烂的白天,趁达波多杰出来晒太阳时,想重新唤醒他的荣誉感和点燃他血脉里的英雄血。他问:

“老爷,故乡的杜鹃花已经开满山坡了,难道你不想带着自己的宝刀回到家乡,接受姑娘们献给你的花环吗?”

达波多杰指指远处草地上忙碌的女人们说:“看这草原上的花儿,看这宽阔的草原,峡谷里的高山牧场还不够这里的马儿跑一趟呢。”

“老爷,外面的野花,哪有家乡的鲜花高贵?”

达波多杰不高兴了:“你想用自己的舌头割掉自己的脑袋吗?”

藏族人有句谚语说:不管好自己尖尖的舌头,就会让圆圆的脑袋搬家。当主子的人,总是听不得忠言逆耳的。可是作为一个跟随主子多年的忠实老管家,益西次仁岂能眼看着自己老爷的英雄梦淹死在这群女人的奶子里?有一天他又找个机会告诉自己的主子,他们已经打听到一匹宝马的消息了,它是一匹有翅膀的神驹,可以在云中翱翔,在大地上飞行,在传说中扬名,在美梦里踏歌而来。人们看见它飞奔出去很远了,才传来遗落下来的马蹄声和它嘹亮的嘶鸣。因为它不仅有健壮的四蹄,还有一双有力的翅膀。

“就是声音,也没有它奔跑得快。”益西次仁最后补充说。

“你想说明什么呢,益西?”达波多杰懒洋洋地问。

益西次仁神情痴迷地说:“老爷,那是一匹念青唐古拉山护法神的坐骑啊。”

“噢,益西,你真是老了。你说的又跟牧场上那些老阿爸讲的故事一样了。它怎么会属于凡间。”达波多杰嘲讽道。

“是的,老爷,老爷,是的,它属于神界,可它为尘世留下了一匹小马驹。”益西次仁说。

“一匹小马驹?”达波多杰眨动了一下他漂亮的眼睛,继续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说,“你可听说人和佛母也会生下神子来?”

益西次仁低下了头。“佛、法、僧三宝,求你不要听见我家老爷喝醉了酒的话。老爷啊,搭救我们的那个部落里的一个阿老说,两年前,他们牧场上的一匹母马跟着神驹跑了,人们看见它们在雪山上嬉戏追逐,等母马回到牧场上时,它就下了匹小马驹。一看就知道是神驹的种。”

“难道它也有一双翅膀吗?”达波多杰仿佛有了些兴致。

“它没有。”益西次仁咽了咽口水说,他多希望那小马驹也有一双翅膀,“但是它跟一般的小马驹不一样,它会念经。”

“一匹会念经的小马驹!”达波多杰声音大了起来。

“是的,会念经的马驹。它会念大威德金刚经。当它念经时,草地上的花儿会自己开花,小石子儿会跳起舞来。”

没鼻子的基米插进来说:“要是你没有这样的一匹宝马,我的宝刀也白送给你了,老爷。”他往自己帐篷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又补充说,“我已经问过我的英雄儿子扎杰了,他说如果宝刀的新主人没有一匹宝马,宝刀连一头羊都杀不死。”

“真有那样的马驹儿,那就把它送到寺庙去得了。”达波多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女人,没好气地冲益西次仁说。她又对达波多杰说:“老爷,男人老了,就是不穿那身喇嘛衣服,说的也是神神鬼鬼的话。男人有男人的活儿要干,喇嘛有喇嘛的经要念。老爷,别听这两个老流浪汉啰嗦啦,从他们来到牧场上那天起,母牛都不下牛犊啦。”

达波多杰充满爱意地望着他身边的女人:“他们可是我的老仆人啊,央金。”

“什么老仆人,老爷?我们才是老爷你的仆人哪,牧场上是,帐篷里也是,卡垫上更是呢。”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益西跟了我二十多年了。”

这个叫央金的女人横蛮地说:“我们要跟你一生啊,老爷。把他们吊起来,打一顿,像赶一条狗一样地赶走。”

“这可不行,没有打看门狗的主子。”达波多杰说,但是他发现有几个女人已经围拢过来了,她们手里都提着刀和棍子,眼睛里放射出嗜血的光芒。达波多杰软软地说了一句:“别打他们了,让他们走。”

益西次仁大喊:“老爷,你的骨头被这帮娘们儿的馊奶泡软了吗?”

达波多杰喝道:“你这贱骨头,怎敢跟你家老爷如此说话!”

他身后的女人们此刻发一声喊,像一群母狼一样地扑了上去,将两个老男人如按翻两只老羊那样捆了。

在地上挣扎的没鼻子的基米一脸的土,唏嘘不已:“我的宝刀啊,我的宝刀!竟然挂在一个没有骨头的男儿身上!我儿子……我儿子,你的骨头还是热的吗?”

喧闹声中忽然传来一阵“咔嚓、咔嚓”清脆而冷峻的声响,就像刀和刀相拨,牙齿和牙齿相咬。英雄扎杰的尸骨从那间破帐篷里走出来了,他呼出的寒气让天上的太阳无光,让草原上的青草枯黄,让女人们魂飞魄散、瞬间苍老,她们纷纷扔下了手上的刀棍,跪伏在了地上。

英雄扎西的尸骨走过张皇失措的女人们,走过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是土的益西次仁和没鼻子的基米,走过酒色过度面无人色的达波多杰,径直走进他那即将埋葬其英雄梦的终日弥漫着萎靡淫荡之气的帐篷,轻松地从帐篷的中柱上取下了那把被新主人遗忘了的宝刀。

跟随而来的达波多杰一下给英雄扎杰的尸骨跪下了,他惨叫一生,就像有人活取了他的心肝,然后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三天三夜之后,达波多杰才醒来,他身边只有没鼻子的基米、益西次仁,以及英雄扎杰的尸骨。他在羞耻的深渊中旅行了三天,黑暗中只有英雄扎杰的尸骨走路时的“喀嚓、喀嚓”声。这坚强的声音一直引领着他走出羞耻,让这个在女人们的怀里被宠坏了的宝贝如梦方醒——佛祖,原来英雄不会死在敌人的刀下,却会死在女人的温柔之乡。这身有血有肉的皮囊,真不如人家的那副尸骨。

达波多杰醒来后的第一句便说:“太阳都升起这么高了,还不快去找我的宝马。”

益西次仁感动得泪流满面:“老爷啊,你可中了一次大蛊惑。”

在他们的家乡澜沧江峡谷,生活在山林中的一些以树皮为衣服的民族,会施放一种“爱蛊”,再坚强的男儿,再佛性加持的喇嘛,当他们被施了“爱蛊”后,都会抛弃万贯家财,忘掉上师教诲,跟着施蛊人步步跌入爱情的温柔乡,而且,还无药可解。

所幸的是,英雄扎杰的尸骨嘴里呼出的寒气,轻而易举地就驱散了“爱蛊”。这怎能不让益西次仁感慨万千。

达波多杰有些羞愧地说:“我好像做了一场春梦。”

“是一场噩梦。”没鼻子的基米说,“我的宝刀就要被女人的奶子融化了。”

“哦呀!我的宝刀呢?”达波多杰大叫一声,差点又要腾空而起了。

“在这里呢,尊贵的老爷。”益西次仁赶快殷勤地递上那把宝刀。达波多杰把刀轻轻抽出来,他没有听到从前刀出鞘时那干脆欢快的声音,他只听到宝刀的一声幽怨般的叹息。

“老爷,没有英雄的宝刀,就好比没有佛像的寺庙,没有手指的手啊。”没鼻子的基米说。

达波多杰怔怔地看着没鼻子的基米,他奇怪的是这个家伙说好要带儿子光荣回乡,可为什么老跟着他?他难道非要看到他的宝刀配上宝马,英雄缔造出传说,他才心甘吗?

老管家趁机加了一把火:“没有宝马的宝刀,也是没有翅膀的鸟儿啊!老爷。”

达波多杰问:“那我们要去哪里找那匹传说中的神驹呢?”

益西次仁回答道:“现在它在一个修炼瑜伽的喇嘛身边,因为人们已经不能调伏它了。”

“修炼瑜伽的喇嘛怎么调伏一匹马?也给它讲密宗里的那些神秘修持吗?”

“此马非瑜伽士不能驯养,也非一个英雄不能驾驭。”没鼻子的基米说。

“那我们就去找这个瑜伽士,马上就走。”达波多杰在一瞬间开悟了。世界上有些人,自己没有英雄命,便希望亲手缔造出一个英雄来,或者见证一个英雄横空出世。英雄的梦想属于所有有血性的好男儿。

“我们需要给瑜伽士的供养,老爷。”益西次仁说。

“要多少呢,我的管家?你还有银票吗?”

“早被那天晚上的河水冲走了。老爷啊,你给我一顿鞭子吧。”管家为自己的失职流下了一行老泪,“老爷,我们只要赶去两百头牛羊就行了。”他又补充说。

“你以为我现在还是老爷吗?”达波多杰嚷了起来,“羌塘草原上的河水把我们冲了个精光,还把我冲到女人堆里做了一匹种马,神灵的马驹已经会念经了,我的马驹儿还在女人们的肚子里撒欢哩。这狗娘养的命运,把一个老爷变成一个叫花子,让他跌一跤就够了;而一个男人的英雄梦,只要一闻着女人的骚味,他的骨头就软了,他的宝刀也生锈了。这狗娘养的命运……”达波多杰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我的宝刀是不会生锈的。”没鼻子的基米肯定地说,“你见过月亮生锈吗?你见过太阳生锈吗?”

“可是,你见过拥有二十多个女人的叫花子吗?”达波多杰反问道。

“你可不是叫花子,你是我们的老爷。”玉珍忽然出现在帐篷门口,她跪伏在那里,泪流满面。在她的身后,还跪了一地的女人。

“哼,老爷?”达波多杰用嘲讽的口吻说,“我不过是你们用套马杆套住了的种马罢了。”

“不就是献给瑜伽喇嘛的两百头牛羊吗,老爷?”玉珍温柔地说,“人说只要能爬上宝树,即使皮袍挂烂了也是值得的;老爷只要能当英雄,我们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部落里的女人都是你的,牛羊难道还不属于你吗?都赶走吧。只要老爷你高兴,你赶走多少头牛羊,我们都不会多看它们一眼。只是老爷你……一定要回来看看你的儿女们啊!”玉珍哭了。

她身后的女人们也泪淌成河。那个叫贝珠的女孩,更是哭得像一个又要失去父亲的孩子。

“我会有那么多的儿女吗?”达波多杰嘀咕道,“我连独角龙的一根毛都没有伤到,英雄没有当成,却到处都有我的儿女了。”

他不知道,多年以后,这片草原上凡是有一头漂亮鬈发的孩子,都会传唱一个名叫达波多杰的英雄父亲的故事,他和扎杰一起成了草原上人人颂扬的英雄。尽管他没有挥刀鏖战独角龙,尽管他没有成为一副不屈服的尸骨,但是他让草原上的牲畜兴旺发达,像星星一样繁多。他还让草原上女人们的牧歌里多了爱情的甜润和流畅,多了遥远的期盼和永无止境的思念;那时他并不知道,爱也可以使人成为英雄,爱也可以成为一段传奇。他也不知道,在三个男人和一副尸骨赶着成群的牛羊打马远去的时候,部落里女人们的目光被牵走了,心也被牵走了,眼泪淌成了羌塘草原上的一条河,这条河的名字多年以后就叫做米秋河。“米秋”在藏语里就是眼泪的意思。到后来部落里的孩子们出生,就在这河水里沐浴,当他们长大了时,就在河边放牧。河畔两岸芳草萋萋,百花盛开,年年长得都比其他地方茂盛,有一种长得像达波多杰那一头鬈发样的草,牛羊吃了特别能长膘,也特别能繁殖,这种草被草原上的人们叫做榛生草。在藏语里,“榛生”就是那种在骨子里生长,在心窝间荡漾,在岁月里延伸,在夜深人静时与女人的一颗柔肠寸断的心缠绵交织、相伴终生的东西。

它就是我们说的相思啊。

传说和梦指引着旅人的道路。在羌塘草原上,到处都流传着有关宝马的动人心魄的传说,从日行千里的良马,到踢云破雾的神驹,都驰骋在每一个流浪歌手的歌声里,跳跃在每一个游牧民的梦想中。他们告诉达波多杰说,你找的那匹马,羌塘草原上肯定有啰。在白云的尽头,在草原的深处,我曾经看到过它;在喇嘛上师的经文里,在老阿爸的回忆中,在格萨尔王的传说里,一匹英雄骑过的良马刚刚踏歌而去,草地上被马蹄掀起的尘埃也才刚刚悄然落定。而在神灵的世界,在幸福的来世,这样的神驹到处都是。

每一个游牧民心目中,都有一匹达波多杰要寻找的宝马;而在现实生活里,他要寻找的宝马离他忽远忽近,忽虚忽实。但即便它是一个云中的幻象,是梦里的一次闪现,达波多杰也要追上去,抓住它,跃上它的马背,附在它的耳边轻轻对它说:如果佛祖把我们所有的幸福都留给来世,所有的苦难都判给今生,就让我找到一匹真正的宝马吧。为了你,我把我的来世抵押给魔鬼也心甘情愿。

男人一旦逃离了温柔乡,英雄的豪气就像少年的力气一样,一天天增长。正如拥有无上法力的高僧大德,一定要远离家乡。因为他们相信,人生的修行,向来是从苦中修持。三个寻找宝马的男人曾经被藏北草原的暴风雪卷入地狱里的九重寒宫,靠英雄扎杰的宝刀才斩杀尽纠缠他们的小鬼,得以逃回人间;他们也被魔鬼掀起的沙暴吹到没有太阳、星星和月亮的世界,周围都是怒吼着的各路妖魔,当他们杀出层层孽障时,身上的皮肤和荒漠一样粗砺坚硬。他们甚至遇到过与英雄扎杰搏杀过的独角龙的后代,达波多杰在唱一支歌儿的工夫,就像赶杀一群豺狼一般将它们逐一砍杀。他们战胜了广袤苦难的大地上一切人和非人的灾难,终于站在那个瑜伽士面前。

这是一处尸陀林(注2),属于佛界“八大寒林”(注3)之西北啾啾寒林。尸陀林的主人就是这个修持生命无常大法的瑜伽士。他的头上戴有五个小骷髅,脖子上还挂满十二个小骷髅,身穿红白相间的骷髅衣,他的眼睛血红,而且有三只眼,脸上是死尸一般的灰白色,盘腿坐在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上,作入定状。在他的周围,东一处西一堆遗弃着僵硬的或腐烂的尸体,他身后不远的一堵岩石墙上,还挂满了人头骷髅,像端坐戏台上看戏的一排排观众,正用空洞的目光审视着这三个远方的访客。

如果不是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达波多杰早就被这个地方吓破胆了。但地狱都下过的人,还怕几具死尸吗?

“尊敬的上师,你收养有一匹念青唐古拉山山神的坐骑生下的小马驹吗?”达波多杰跪伏在地上,恭谦地问。

“有,也没有。”尸陀林主、那个神秘的瑜伽士隔了许久,才怪腔怪调地说道。

“那么,它在哪里呢?”

“在风中。”

“尊敬的上师,我已经找到了世上最珍贵的宝刀,我也经历了世上所有人的灾难和非人的灾难,我战胜了种种的诱惑,就是西藏法王的王冠我都视如粪土。我只要得到这匹神驹,我就能创造雪域高原上的各路护法神都能做到的英雄业绩。尊敬的上师啊,请你像我身后的这两位好心的老人家一样,施舍你的慈悲,成就一个人的英雄名声吧。”

“看到我身下这具尸体了吗?”瑜伽士一动不动地问。

达波多杰怎么没有看到?从他一跪到瑜伽士面前起,阵阵的恶臭差点让他窒息。这是一个生前身材魁梧的人,此刻一堆一堆的烂肉正从尸骨上剥落下来,就像一头正在被肢解的牦牛。

“他曾经是一个骑马走遍天下的英雄好汉。草原上没有一处地方不传唱他的英雄业绩,没有一个姑娘不为他神魂颠倒。他拥有过世上最珍贵的猫眼石,也拥有过美丽的女人;他有最粗犷的歌喉,高歌一曲时群山都要倾倒;他也有最无可比拟的权力,跟随他的人赛过草地上的羊群。他打马走过草原时,大地都为之颤抖。可是,现在呢?”

“他也有一匹神驹吗?”

“年轻人,马驹非神,神驹非驹,我执不除,天下无驹。”

还是没鼻子的基米有悟性,他拉了拉达波多杰的衣襟:“老爷,我们走吧。上师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了。”

“告诉我们什么?神驹在哪里?”达波多杰仍然一头雾水。

“看看你身后那具尸骨。”尸陀林主垂下目光炯炯的红眼,“你母亲煨桑的青烟在呼唤你了。”

自此以后,他再不说话,沉入永恒的冥想中。

三人四骑无言离开尸陀林。英雄扎杰的尸骨骑在马上,还频频回首,仿佛那是他留恋的地方。没鼻子的基米牵着英雄扎杰马儿的缰绳,不断对他说,好儿子,这不是你要待的地方,我们回家去。达波多杰不断悄悄地抹眼泪,无法承受的失败感几乎要把他从马背上击垮。难道传说中的神驹真的只能奔跑在传说里?难道所有追逐梦想的人,缔造英雄传说的人,结局都不过是一具尸骨?但即便是只有尸骨遗世,也要做英雄扎杰那样的尸骨啊!好男儿如果没有一颗勇敢的雄心,还不如来世投胎为一条无忧无虑的毛驴。

“益西,我们被传说骗了吗?”达波多杰心灰意懒地问。

“老爷,你忘了觉色活佛的话了吗?我们本来就是一个生活在传说中的民族。”

“基米,你这英雄的父亲,为什么你能打造出一把宝刀的传说呢?”达波多杰又问,“还有你的英雄儿子,为什么他能成为一段人人争诵的传说?”

“因为我们执著于梦想。老爷。”没鼻子的基米说。

“可是,可是那个修苦行的瑜伽士,不是要我们放弃执著吗?”

“人要喝上一口热热的酥油茶,要经过多少辛劳啊。从小牛犊接生下来,放到草原上,冬天怕它冻着,夏天怕它吃不到鲜美的好草,野兽来了要驱赶,生病了要找喇嘛上师驱邪念经。到它长大了,可以挤奶了,才能打出酥油饼,然后又要买来汉地的盐和茶叶,勾上两坨酥油,才能放到火塘上煮茶。”没鼻子的基米唠唠叨叨地说,连益西次仁都有些不耐烦了。

“你想说什么?”达波多杰问。

“茶烧开了,你得赶紧放下手上的事,把茶壶从火塘上提开,才可以喝到茶吧?”没鼻子的基米说。

达波多杰仍然不解地望着没鼻子的基米,益西次仁说:“你太年轻了,老爷。”

达波多杰扬了扬手中的马鞭,终于还是没有挥到老管家的身上。“格萨尔赛马称王时还是少年呢,英雄扎杰斩杀独角龙时,难道是你这样不中用的老家伙吗?”

没鼻子的基米说:“老爷,宝刀人可以锻造,神驹却要看神的旨意。我们凡人只有服从神,而不能要求神。神眷顾你的时候,就像他赐你一碗热热的酥油茶;当你还想要得更多时,神连你死时想喝一碗热茶都不赏赐。我们跟你讲神驹的传说,是为了把你从女人的怀里拉出来。你已经和我儿子一样,是一个英雄了。”

达波多杰既感到受了欺骗,又仿佛知道了一个让自己羞愧的谜底,他喘着粗气,兀自打马跑前面去了。

春风缓慢吹绿大地的时候,他们再度回到藏北草原。前方有两条路,一条前往圣城拉萨,一条是通向故乡之路。达波多杰想去拉萨朝圣,同时试试自己的运气,看看朝圣之路上还有没有需要斩杀的魔鬼。没鼻子的基米在一个晚上与扎杰的尸骨做了同一个家乡的梦。从那以后英雄扎杰白森森的尸骨便开始发黄,没鼻子的基米将之解释为儿子思念故乡了。于是,这个可怜的老人对达波多杰说:

“老爷,我的家乡有一种大树在春天会开出巨大的红色花朵来,它是古时候被英雄的鲜血染红的,因此我们那里的人们叫这种花为英雄花。家乡的英雄花要开了,老爷,我的英雄该回家了。”

达波多杰感叹道:“可怜的基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好父亲了。我们还会见面的。那时我不是一个流浪汉,就是一个驰骋疆场的英雄。”

没鼻子的基米在把自己的马头拨向家乡的方向之前,无限伤感地说:“老爷,一个再大的英雄,总要回到故乡。不是名扬四方的威名,就是一具尸骨。”

达波多杰说了句充满佛性的话:“生命无常,谁到最后不是一具尸骨呢?你得看这具尸骨值不值得人们传诵。”

达波多杰看见,骑在马背上的英雄扎杰的尸骨,骨骼“咔咔”作响,仿佛要跃马横刀,冲锋陷阵。一股股灰白色的骨灰,像热气一般蒸腾起来,让达波多杰血脉贲张。他不能不跳下马来,冲着英雄扎杰的尸骨,双手合掌,“呼啦”一声跪伏大地,连磕三个等身长头。

没鼻子的基米,这个英雄的导师,宝刀的鉴赏家,古道热肠的侠士,只带回英雄儿子尸骨的父亲,最后再次跳下马来,紧紧地抱住了达波多杰:“年轻人,我的英雄梦全在你身上了。离女人远一点,她们会消磨一个英雄的气概。”

达波多杰哽咽道:“基米啊基米,你不是一个刀相师,也不是英雄的父亲,你就是我的佛呀。”

达波多杰目送没鼻子的基米和英雄扎杰的尸骨慢慢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扎杰的尸骨骑在马上,依然像一个高贵而勇敢的骑士那样,身子笔挺,头颅高昂,胯下的马迈着均匀的脚步,把英雄家乡的期盼, 一点一点地拉近了。

西风卷起满天的落叶,追逐着英雄扎杰尸骨的坐骑。达波多杰禁不住潸然泪下,他轻声说:

“佛祖保佑我也这样回到故乡。”

注1:一种供奉给神灵的圆形酥油花。

注2:梵语的译音,指弃尸之处,也指僧人的墓地。

注3:八大寒林为东方暴虐寒林、北方密业寒林、西方金刚焰寒林、南方骨锁寒林、东北狂笑寒林、东南吉祥寒林、西南幽暗寒林和西北啾啾寒林,均是修不净观的最佳地点,亦是修施身法者所必处之所。

选自《小说界》2014年第1期

原刊责编 陈 蕾

本刊责编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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