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童军案

2014-05-08 09:43吴国韬
中外书摘 2014年4期
关键词:股长钳子教室

吴国韬

1980年的元旦假后,我从戽口回到火花学校。

“领工资——”谭老师在喊。这三个字,好鼓舞人心啊,老师们没有一个耳朵背的,都闻风而动。谭老师见了我,大声说道:“报喜啦,我们这批转公的老民办,转正定级了。芭蕉只有你,定的是中教十级,月薪三十九元!”

下雨了,运动会顺延到下周星期五举行。下午,有学生慌张来报:头次来过的那个“天三娃”又来了,要找金老师打架。

我想认识一下,“天三娃”是怎么一个人。聊上一阵,天三娃的气似乎消下去了,不谈金老师了,却向我告发了一桩大事:“你是校长,我给你讲一个事。你们学校有个童军,他想搞出一些名堂,要组织一个‘红色少年联盟,实现他的抱负……”

这使我一惊,引起了关注。初三班的确有一个童军,家就在山梁背后的后池。这个学生的语文不错,爱好文学,作文可以看出,他读的书比较多,语言表述能力比较强,只是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不便,平时言语不多。他想干出个什么名堂来?

相隔不到十分钟,天三娃露出紧张和惊慌的神色,掏出一封信来。是童军的字迹,写给天三娃的,内容是动员他参加“红色少年联盟”,干出一番事业来,实现伟大的理想和抱负。我肯定了天三娃觉悟高,这个事情报告得及时。他要求我千万不要对别人讲。我对他说:“你也不要对任何人说,有新的情况,同我联系;我现在也不惊动他,当然绝对不会对别人说,就看这个‘少年要搞些什么鬼点子。”

天三娃放心走了。我也开始注意这个“少年”了。

周二回到学校,县公安局刑侦股的张股长,专门为童军的事情来找。与他谈了一个多小时,他最后表示,赞同我们目前暂不找童军谈话,进一步做调查了解的意见。

终于有时间来查问童军的事了。找来那个姓刘的学生,单刀直入,盘问他与童军有什么来往。他也到底是个细娃,没有什么隐瞒,老老实实告诉我,童军是找过他的,要他参加一个什么“红色少年联盟”,实现红色少年的理想和抱负。我问他,这个理想和抱负是什么呢,刘生说:“他要推翻邓小平,掌管国家大权。”

这使我大吃一惊,继续追问:“他想怎么推翻?”

刘生说:“他准备自己做炸弹、火枪。”

我问:“他做了没有?”

“他只对我这么说,不晓得做了没有。”

“你没帮他做过一些什么事?”

“他要我给一个院子的黑娃送一封信,我送去了。”

“他没给你写过信吗?”

“没有。就只找我说话,要我参加他们的组织。”我接着问:“你知道不知道,他还找了别的同学参加他的组织?”

“他对我说,参加的人不少。”

“他给你说有哪些人?”

“他当时念了名字的,三年级有两个,二年级连我有三个,还有学校外面的几个。”

我将他说出的名字,记录下来,又问了一个问题:“他还要你做过什么事?”

“他要我去给他找一把钳子,我说我找不到,他说找不到就偷一把。我问他要钳子搞么子,他说到时候可以剪公社的电话线。我就有些怕了,只说找不到,就没管他那些事了。格外也没说什么事。”

最后我对他说:“你没管他这些事,这就对了,说明你还有点头脑。这个童军搞的是蠢事,糊涂事,是反动的事。下去了把你说的情况,写一个给我就行了。以后再不管这事,也不要对别人说这事,专心把学习搞起来,放假的时候,我要看你的学习有进步没有。”

刘生一走,我便找到有关的几个学生,一个一个谈话,一直从上午搞到下午。不错,刘生讲到的几个学生,都是童军找过的。不过,只是童军想发展的对象,他们并没有实际参与。这几个学生讲出了一些新的情况:童军说过,邓小平是右倾翻案成功,“四人帮”其实都是革命的,是忠于毛主席的;童军上课时,数理科基本上在写写画画,搞别的事情;初三班赵洪武同学,带了一把钳子到学校来,当天就不见了,后来一直没有找到;童军讲过给烟里放进什么药,吸入后可以麻醉人;童军喜欢班上的一个女同学,说将来一定要娶她……我叫这几个学生,把有关的情况写了材料。

晚上把这些情况,告诉了龚老师,和他交换了意见,统一了看法:从目前情况看,童军是一个人在想入非非,并没有形成什么“联盟”,再观察了解一段时间,没有新的发现,可以找他谈话。

星期六,接到公安局张股长的电话,他们要来和童军见面,约我今日把童军带到公社里去。我把童军带到公社,县局的张股长、小刘同志和公社公安员兰同志,已在办公室等候。张股长向童军发问,童军坐在那里,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回答着每一个问题。童军说话不很利索,我知道,因为他平时说话就是这样,没有他写的文章那么顺畅。不过,不了解的人,或许以为他是害怕公安。听着童军的回答,我已感到童军并不简单,他在公安面前,都有胆量讲一些半真半假的话。我一直只是旁听,不便插话,也觉得没有必要插话。我想,归根结底,他还是个学生。因为是周末,问完谈完之后,张股长吩咐童军回家,写好检查,上学后交到学校。童军走了。张股长最后对我说:“这个娃,你说他不知事,他又晓得不少;你说他知事,又完全是个糊涂蛋,算是个有‘独立思考精神的糊涂虫。要说他思想反动,那也是够反动的,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什么行动——我们明天就回去了,如果有什么新的情况,再联系。你们当老师的,教这样的学生,难啦……”我已明白,他们基本上是了却了这笔公案。但是,我却感到,我们学校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星期天傍晚,我与龚老师商量:他找童军在寝室谈话;我到教室去给其他同学讲话。我在初三学生中,讲了童军所犯的错误,严肃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和危险性,同时,也要求同学们不要对他另眼相看,帮助他认识和改正错误。随后,又在初二学生中,没有指名地说了这事。其所以这样做,是不放心他与其他学生接触。因为他在公安面前,都能够说半真半假的话,我必须先在学生中打一剂预防针,让他在学生中说什么话不会有市场。回到寝室,龚老师还在耐心对他进行教育,大约也是在等我把事情做完。我接着对童军说:“童军,我严肃告诉你,你的错误真还不一般,你的态度更是不怎么端正,表现得极不诚实。在公安面前,你都半真半假、虚虚实实。昨天在区公所,我在旁边听着,没有插一句嘴,想到你是我们的学生,相信你是可以接受教育,改正错误的,而且没有多久,你就要毕业了。今天,龚老师已经给你讲了这么久,我也不再多说。明天,你回家老老实实重新写一份检查,后天到学校来认识错误。你检查的是真是假,我心中有数。我们仍然对你是抱着希望的,你却不要让我们失望。”endprint

星期二下午,童军到校,来到我的寝室。见他脸上有伤痕,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父母打的,我又觉得这娃有点可怜了。看了他的检查,比在公安面前作的老实了。他的神态是怏怏的,觉察到他似乎是有所悟了。但是有件事情,他仍然只字未提。

我看完检查,对童军说:“这一次的检查深刻一些了,没有说那些假话。不过,有的事,也不算是小事,你还是没有说。”

童军抬起头来,望着我说:“我都写上来了,再没有什么事了……”

我问他:“比如,班上赵洪武同学那把钳子的事,你这上面就没有说。”本来,我不知道赵洪武钳子的丢失,是谁所为,只是由刘生所说童军要搞一把钳子来推断。

童军听了一怔,低下头,说道:“是我拿的。”

我问:“你要拿它干什么?”

“以后可以夹铁丝……”

“夹什么铁丝?”我睁大眼,紧盯着他问。

“以后打起来了,可以剪断电话线,切断联系。”

“东西呢?”“我放在二(1)班教室门前一个大石头下面,准备回家时带回去,但是,第二天去看,东西就不见了,不知是哪个逮走了。”

“是不是老实话?到了这个时候,为一把钳子,你再撒一个谎,是不值得的。”

“真的是不在了,一点都没扯谎……”童军显得很无奈。

“哪一个大石头,你去指给我看看。”我跟着童军,走到二(1)班门前,路边确有一块大石。童军指着石头底下一个空隙说:“我放在这个空空里的。”

回到寝室,给童军讲了一番道理,最后说:“人不是不会犯糊涂,做错事。有错就改,可以变得聪明起来。有些话,我们以后再慢慢说。离升学考试,没有多少天了,从现在起,你要专心搞复习。有些情况,我已经给同学们讲了,也要求同学们对你不另眼相看。现在你可以进教室,参加复习了。”

第二天早上,童军上街去了,我估计他是去给谁寄信。回来上课,正是复习政治。他并没有复习,却在画画。课后,我与他谈话,问他为何不抓紧复习。他只是摇头,脸上笼罩着灰色。他身边放着一本《画手百图》,我拿起来,他说:“这是早上在街上买的。”我翻开来,扉页上写道:“因受刺激,决心不问政治,学习绘画。”我问:“是这样打算的吗?”他点头。我安慰和鼓励他:“这也是很好的——专心学画。”他接着找我借小说,我让他到我寝室去,找了一本《童话选》借给他。我对他说:“同学们都在集中精力复习,你一个人看小说,这怎么好说呢?老师又怎么办呢?”他说:“我,我,那我就回家去。”我说:“时间只有这么长了,就要毕业,你就这样子回去,我们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说:“我也是这样想,也觉得就这样回去……”最后我给他想了一个办法:“如果你执意不想参加考试的话,那么我就送你回家,给家中讲清楚,不再让你受折磨了。考试完毕,我接你到学校来,领取毕业证,玩上两天,如何?”他忽然振奋起来,说道:“您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童军一直悲哀的面容,一时现出了难得的欣喜。

天气晴朗,童军决计今天回家。一路上,我们谈文学,谈画画,他的心情是很舒畅的。我给他讲到堂吉诃德的故事,他听得嘻嘻直笑。我说你还有点像堂吉诃德呢,有很多古怪的念头,又有许多荒唐的举动。你如今是有纸写笔录的反动话呢,公安局还是按规矩办事,让你坐着说话,一不打,二不吼,最后,还是要我们好好教育你,你要认真接受教训呢。我想,你是因为有一点残疾,有一些悲观,又心里不甘示弱,就想搞出一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出人头地。你这完全是为自己。其实,你这点残疾算什么呢,路还是照样走,只不过不很方便,跑起来没别人跑得快。许多事情你都是能够做的,你能够写,又想学画画,这都是可以为人民百姓做一些好事的……童军开始计划他的新生活,对我说,把画画学好了,以后给别人画像;还想继续练习写作,以后给报纸投稿……我们的心情,大概都和今天的天气一样晴朗。

童军的事,还留有一个尾巴——那把失踪的钳子。

赵洪武的那把钳子,根据童军陈述,大约十天前突然失踪。现在几乎成了无头案子。我似乎有这么个脾气,这样的事情,只要染指,便总想搞个水清石头现。我揣测,大石头在二(1)班的教室门前,极有可能就是这个班的某个学生拿了。下午的自习课,我站在二(1)班教室外的窗户边,对着教室里面的同学,突然发问:“谁在这里拿了一把钳子的,给我……”我在窗户外面,一边啰嗦,一边观察里面学生的情态——记住了,有一个学生,我要在他头上开花(从他身上入手)。过了一会儿,我索性走进教室,给学生们讲这把钳子的由来,又是一边啰嗦,一边观察——嗯,还是那个娃,很值得怀疑,他的表情太不自然。我吩咐:“谁拿了,交给我,越快越好;带回家了,就明天交来。”我是毫无根据的,但语气却是明确坚定的,想给他们一个假象:我完全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是,直到放学,并没有一点回应。我想,很可能是把东西带回家了,等到明天就会见分晓。

第二天,我想一定会有收获。然而,一直到了放学,仍是这样。

到了第三天,钳子的事仍然梗在心中,却不见有学生来报。只好再进一步了。我请高老师把我怀疑的那个学生叫来,装作什么都知道的,对那个学生谈话。我说了许多许多,哪知这个学生听了半天,抬起头来,却是直截了当说了四个字:“我又没拿。”我满以为就是他拿了的,说了半天,结果他竟然是四个字就回答了,还那么干脆。我想,如果他就这么一口咬定,那就没有任何线索了。我开始重新做判断:或许也真不是他拿的,但是,他为什么那样不自然?是我当了怀疑邻居偷斧头的人了?为什么其他学生没有他那样的表现?

对,他如果知道是谁拿的,那问题也是可以解决的。于是,我说:“你应该知道。现在是,有人说是你拿了——不论是你拿了,或是别人拿了,你要把事情讲清楚。”这时,他低头不语——好了,有了,问题明白了:他是知道的,他能够提供线索。果然,在我一番旁敲侧击之后,他重新抬起头来,问道:“是哪样的钳子?”

“白色的,把子没有胶皮。”我说。

“我看到别人拿得有一把这样的。”

“谁?”

“李华。”

“什么时候看见的?”

“那天放学的时候,他拿在手里的。”

“这就对了,你早说不更好。你去上课,叫李华到办公室来。”

我对李华说:“现在童军的事,还剩一个尾巴。我已在你们班上讲了,而现在,这个尾巴要由你割,你怎么样呢?”

“我把它带来了。”

事情竟然这么一下就解决了。

李华去了一会,把钳子拿来了。啊,就这么个东西,耽搁了我多少时间!

“好嘛,带来了就好。为什么不主动交来呢?以后捡到东西要交,特别是我前天讲了,你不主动承认,拖到今天,就很不对了。好,总还是带来了,也交了——上课去吧。”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顺利成功。

整个案子了结,结果是圆满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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