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本植物

2014-05-24 02:31刘汉斌
岁月 2014年5期
关键词:透骨草百里香秦艽

刘汉斌

百里香如果不曾在农村生活过,就无法将百里香的香味与家乡的气味联系在一起,抛开家乡,百里香,就只是一个生僻的名词。百里香通体带着香味,浓而不酽,清爽宜人。我熟悉这种香味,缘于熟悉,便无端地喜欢上了百里香,它与我在成长中逐渐喜欢上的家乡的所有事物一样,大都是因为熟悉,才会深深地喜欢上它们。百里香的气味在我的家乡由来已久,先于我的出生,陪伴我长大,一直到我决意离开家乡,它依然留在那片土地上。百里香只是一些从不停止生长,却永远也长不高的草,在百草丛里,百里香算不得是出众的草,只要有百里香生长的地方,它的香味就抛洒得到处都是。它们本没有向外界展示自己的意图,而事实上它所散发出来的香味,只是生命本身的气息,无论你去欣赏还不去欣赏它,它都会在那里,或欣欣向荣,或萧索枯败。我知道,绿色的百里香,它在大地上的表情,不是满足,而是对满足的渴望。不同的植物,与百里香有着同样的绿色,演绎着大地上千变万化的生命形态,无论我爱或者不爱它们,它们依然热爱着自己,或香气扑鼻,或索然无味,春荣秋枯,轮回不休。生命的轮回对于像百里香那样的草而言,就是一年中那些一成不变的开始和结束以及期间的芬芳,无论我在还是不在,它们都将通体的香味抛洒在大地上。家乡是有气味的,就连炊烟、树、草、庄稼和雪花,全都带着家乡的味道。家乡的气味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令而变化。每一个时令,都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在农村,最令人熟悉的气味莫过于大地、植物和亲人。处处都有村庄,也有土地,却不一定有我家乡那样清香宜人的植物以及念着我的亲人,所以,家乡就永远有别于每一个我所到达过的村庄。一月二月吃住需焚柴,三月四月桃杏李子花儿开,五月的槐花似雪白,六月的地椒子香百里,七月最香是新麦,八月的荞麦花儿甜似蜜,九月土豆绽花蕾,十月的玉米树上拽,十一腊月草枯花凋雪花白。每次回到家乡,百里香那一抹熟悉的香味就会一下子扑进我的鼻腔,就像我恨不得一下子扑进故乡的怀抱,急不可耐。我太熟悉家乡的每一个村道了,就是闭上眼睛,只要嗅着一路的花香,我也能顺利回到家。我对家乡的思念,不仅仅是因为我出生在那里,也不只是因为父母还在那里,很多时候,哪怕只是百里香那一抹独特的气味,都能让我魂牵梦绕。离开家乡的时间久了,我真的非常怀念灶膛里焚一把胡麻秆,铁锅里滴几滴胡麻油的那些时光,胡麻秆在灶膛里化成的青烟,桃杏花儿以及槐花的香甜,新麦的清香,荞麦花儿的甘洌……我无法真切获知父母是承负着怎样的生活重压将我接到这个世上,也无从知晓我的儿女们会以怎样的方式把我从这片土地上送走,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趁自己还年轻,多去山野里看一看,从我最熟悉的一棵百里香那里找到生命来时和去时的路。透骨草我像忘记那一场伤病一样忘记了透骨草,在很多时候,它更像是一个被我曾经反复用过的某个家什,渐渐地使用的次数少了,或者是不再用了,却依然不忍心丢弃,便随手搁进生活的某个犄角旮旯里,转眼却忘记了。总是需要有某一个契机,才能引导我再想起它们。恰巧我的父亲记性却非常好,每年进入伏天,父亲从山间归来时,总是不会忘记在手里捏一把透骨草拿回家来,然后随手插进粮房的椽隙间,任其慢慢阴干。阴干后的透骨草,依然保持着绿的色泽,等透骨草彻底干透了,父亲复又取下,剪掉毛根,装进白色的帆布袋里,写下名称,吊在椽上,以备急用。事实上,很多时候,这些备在家里的透骨草是没有用处的,父亲却总是不厌其烦地这样做,我没有阻拦过父亲,就依照着父亲的经验,把春天时的茵陈蒿,夏天的蒲公英和透骨草带回家。茵陈蒿、透骨草、蒲公英、杏核、杏干等等,父亲用帆布袋分类装上,然后吊在粮房的椽上,大大小小的帆布口袋吊在空中,就像是吊满了一屋顶形色各异的葫芦,任其慢慢地积满灰尘。待到来年,父亲依然从山上带来各种草,阴干了,把旧的草掏出来,再把新的草又装进去,挂上,然后使其再落上一年的灰尘。透骨草在我所出生的乡间,算不得是珍贵药草,它和茵陈、蒲公英等野生的草一样,只要是生长杂草的土地上,就能找到三两株透骨草来。而一年的伏天,就那么一小段时间,父亲说过,伏天的透骨草是一年中最好的药草,经父亲这么一说,透骨草就显得珍贵起来了。父亲有备无患是对的。我不慎扭伤了脚脖子,肿得很厉害,疼痛难忍。父亲摸摸我的脚,就转身去粮房里取下帆布袋,抚尽尘土,解开绳索,取出透骨草、蒲公英,再从灶台上取来花椒,再搜出被母亲塞进墙缝里的乱发,放进砂锅,填上水,搁在火上熬,每日三次给我擦洗,不出七日,便痊愈了。那时,村上的药部里缺药,我家里缺钱,父亲索性就没有找大夫,照着他曾经医治自己的伤病的经历,亲自动手把我的伤病治好了。所幸的是没有留下任何病根,等我的伤病好了以后我问父亲,他怎么就有把握把我的伤病治好。父亲没有回答我,一声叹息,一丝苦笑,便是作答。山间的草,千姿百态,我的父亲并不懂得所有草木的功用,他只是粗浅地识得几味有用的野草,他在空闲的时候,就指着吊在屋顶上的那些帆布袋一一对我讲:透骨草,性辛,味温,热敷用于活血止痛,腰腿扭伤;茵陈蒿,味苦、辛,清湿热,退黄疸,口服,可治疗黄疸型肝炎;蒲公英,苦、甘,寒,清热解毒,消肿散结,利尿通淋,用于疔疮肿毒等……关于透骨草,我只记得那次与伤病有关的一些情节,我只熟识那些被父亲不厌其烦地阴干的草,它们在很多时候就像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杂物,被父亲吊在粮房的屋顶上,成为粮房的一部分。在很多时候,它们仿佛只是用来被蒙上尘土,毫无用处。我已经离开出生的那片土地多年,一些事物已然在我的心里变得模糊,我像淡忘那一场伤病一样淡忘了透骨草。事实上,被我淡忘了的,何止只是透骨草呢?甘露子甘露子一定是被粗心的农人埋在地底下忘记了,才有幸留存下来。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它习惯了把最美的茎埋在地底下悄然生长、繁衍,显露在地上的总是一副羞怯的模样,生得唯唯诺诺的茎叶,开着细细碎碎的花,在百草丛里,它绝对貌不出众,所以才能够保全了它正常的繁衍生息。甘露子还有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螺丝菜。这个命名,兴许只是命名人的一厢情愿,生得如此俊俏的块茎,螺丝菜这个名字根本配不上它。螺丝菜一词很形象,却显得极其肤浅,给一个生得若精灵一般的植物,取一个如此肤浅而又俗气的名字,真是对它本身的一种极为不尊重,试想,这个命名的人,该是多么自以为是。甘露子,才是它应有的名号,也只有洁白如玉,圆润晶莹的植物,才配得上用这个名字。螺丝菜一词,容易使人产生欲念,你说,生得如此俊俏,甚至可以说精致的甘露子,如果因为人的一己私念,被吞下肚去,对甘露子种族的繁衍而言,该是多么大的遗憾。因为对植物的热爱,我时常会四处搜寻并阅读关于植物的文学作品,读之,我发现了一个千篇一律的问题,就是一提及植物,写作者总要把最重的笔墨落在植物的食用性、药用性上去,而往往忽略了一种植物生长在大地上的意义。看这样的文章,我有一种在实验室里观看带着文字说明的植物标本的错觉,有时候就像是进入了药气冲天的中草药房,像一个病人那样,无可奈何地接受一个敬业的老中医讲解中医理疗理论。当然这是好的,起码拓宽了人的阅读视线,可是,我作为一个对植物狂热热爱的人,我无法接受人一提及植物就立马把它归为食材、药材的毫无新意的说辞,我是想通过对此类文章的阅读,试图进入我不曾进入的自然,所以,我立马结束了一会儿进厨房,一会儿入药房的阅读。我直接去阅读植物栽培学、植物学,查阅植物档案和资料,或者我只身去山野里寻找这种植物,然后仔细地去观察。在我对所有植物的感情中,总是夹杂着些许的愧疚和感激。我对野生黄芪的赞美,不只是因为它是一味了不起的药草,而是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伤害过它们,使我心怀愧意。我想在我懂事之后,更进一步去感受它生于土地上的无限魅力,我想用对自然的本能的亲近感,去感受一株黄芪一生中的林林总总,譬如,美丽的花序,银铃般的荚果。面对生得晶莹剔透的甘露子,我常常会萌生一种愧疚,我为自己不能将它放在起码对生命的尊重位置上而感到羞愧,为什么一说到甘露子,就非要大肆地宣讲它如何美味呢?兴许,它生长在土地上的意义远远大于被人一口吃掉的意义。在每一个秋天,当我的双手从湿漉漉的泥土中掬一捧洁白如玉的甘露子,我的内心便会蓦然升起一种对生命的神圣之感。你看,它们一个个憨态可掬,是那么的亲切,这时候,我觉得,我就如同这晶莹剔透的甘露子一样,我会忘记我在这个社会中的所有,我和甘露子就是大地母亲的子民,我们的身上共同有一种属于泥土的气息。我内心的矛盾也恰恰来自于此,我热爱植物,倡导尊重一切生命,但是我的一日三餐都是以其他动物、植物牺牲生命作为代价,我只好一边无比热爱着它们,一边带着内心的愧疚获得食物。秦 艽跟着村里挖秦艽的妇女们识得秦艽,再由挖秦艽的日子反观那些四门不出,目不识丁的乡村妇女的生活,日子的滋味便油然而生,日子的味道是通过遍地的野草汁沾染在她们的双手上的,再由她们的双手传递给各自最亲近的人。秦艽就是苦涩难熬的日子里的那一点点甜,尝一次便可以使人上瘾。日子过不下去了,男人把土地和家庭全部丢给女人,独自出门了。出门时,女人对男人说,去吧,家里有她呢。女人从此既是爹又是娘,扶犁耕地,歇犁撒种,撒完种子还得耙耱。早起晚归,养育孩子,喂养家畜。这些本应该由男人和女人一起扛的苦活、累活,女人全都扛了,还唯恐落在别人的后面,男人出门在外的日子里,她们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而把自己当成男人。她们再好强,却也过不了灶台上缺油少盐,饭碗里缺滋少味的日子。在这片本来就很贫瘠的土地上,能用来换钱补贴家用的东西不多,秦艽是其中一种,妇女们都去野草地里找秦艽,秦艽却藏在草丛里,需要花工费时地寻找。当秦艽被挖出来放在廊檐下阴干的时候,谁都觉得是弥足珍贵的药草,而在荒山野地里,秦艽就只是混生于所有野草中的一种普通的野草,宽阔的叶子,偶见开着毛蓝色的花儿,山间野草甚多,混生于期间,根本无法一眼就认出它来。挖秦艽的妇女,舍不得用几块钱一盒的雪花膏,更舍不得用几块钱的香皂,只有在双手皲裂了,裂得像干涸的土地裂开的口子一样,钻心地疼,实在是忍不住了,才肯花上几毛钱买上几根棒棒油擦一擦。没有男人疼爱,女人在手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涂擦一些油,再在火上烤一烤,缠上塑料薄膜,忍着疼痛,去山野里寻找秦艽,寻着寻着便忘记了疼痛。野花簇拥的四月,正是这片土地青黄不接的时候,贫瘠的土地上,虽然已是一片葱绿,但是,像秦艽这样可以补贴家用的植物并不多,这时候,庄稼还没有成熟,秦艽是这片土地上唯一可以收获的植物。跟着她们走近一片野草地,扑面而来的野草的芬芳,那是一种成千上百种杂生的野草气息混于一体并沾染了泥土的混合气味,透着大地的腥香。盛夏时节,那或相近的,或相似的,或大不相同的,或绝不相同的野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遍地芬芳。一簇秦艽,开着一种并不张扬的蓝色花儿,藏匿于野草之中,所有人都必须躬身屈膝,才可以从千姿百态的野草中找到秦艽。我的耐心很差,找不到秦艽,就索性立在草地上看挖秦艽的妇女,她们就像是一群永远都不知道疲惫的人。累了,就平坐在草地上,沾满了草汁和泥土的双手,在两肋的衣襟上擦几下,就从随身携带的口袋里掏出干粮吃,满脸尘土,两唇泥水,狼吞虎咽。常常是嘴巴里塞满了干粮,却丝毫不影响她们相互之间的交流。说是累了歇歇,年轻的媳妇们却会因为某个人当着大伙的面公开了自己的隐私而两个人在草地上撕扯,摔跤,引来一片哗然。这一群劳苦的人儿,尽管贴着草地,用皲裂的双手刨乱光景,不管日子有多么清苦,却不忘把年轻时最清脆、最爽朗的声音留在这片草地上。这样的嬉闹,只有在山野,只有在她们聚在一起的山野,在遍地都藏匿着秦艽的山野地里,才能尽情释展,毫无顾忌,只有在这时候,她们才能获得瞬息的放松和短暂的放纵,嬉闹过后,还得提上篮子,贴着草地,回到清苦的日子中去。秦艽不多,年年生。妇女们为生计而挖去的秦艽,都是成草,那些残留于土壤中的细根幼苗,经年之后,又会长成。挖秦艽的女人们,多希望自己能多挖一些秦艽,她们多么希望给儿女们换一双新鞋。她们更希望,永远都不用再挖秦艽,哪怕是秦艽长得遍地都是,那时候,她们就可以和自己的男人,无所顾忌地坐在草地里,好好谈谈。无关爱情。从秦艽开始,延至儿孙。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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