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精灵

2014-07-22 10:26苟天晓
少年文艺(1953) 2014年3期
关键词:农妇蜻蜓

苟天晓

人们总是说,一滴水能反映太阳的秘密。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通常的回答是:这是光的折射反射散射造成的。但对此我有自己的答案,尤其你面对的是一滴不寻常的水时。这个答案我会最后告诉你的。

哦,夏天到来了。人们通常认为夏天是太阳的季节,太阳才使夏天如此地热力四射。对此我也有不同的看法,夏天其实是水的世界。

夏天那可真是孩子们的天堂!一般来说一个质地中等的孩子,从阳春三月就进入了夏天——进入了练蜻蜓摸鱼掏蟹钓黄鳝的大忙季节。就说练蜻蜓吧,那是在竹竿绑的线头上拴上一只蜻蜓,孩子在河边或池塘边缓缓地抡动竹竿,便有渴望爱情的蜻蜓追踪而来。这时孩子的竹竿舞得舒展圆滑,挥洒自如,且又欲擒故纵,既不能叫你随便就追到,也不能叫你觉得太难而却步,一步步诱敌深入——这孩子这时真像个恋爱大师——最后他的蜻蜓平滑地降落在地,那个为爱痴狂的家伙跟随落下,但它马上就会知道什么叫黄雀在后——那孩子猿猴般扑了上来。一个质地中等的孩子,一天能练着十几只蜻蜓。

但他线头上充当诱饵的那只蜻蜓又是从哪来的呢?我告诉你,那是奶豆练来的,全县的第一只蜻蜓也是奶豆练来的。但第一只蜻蜓又是怎样弄到手的?奶豆再灵活也不可能空手捉到蜻蜓啊!我告诉你吧,奶豆是在他的线头上绑上一撮青草,他能把这撮青草舞得像一只热恋中的蜻蜓,来捉住一只真正的蜻蜓。不光是蜻蜓,第一只螃蟹,第一条黄鳝,第一条泥鳅,第一窝鸟蛋,都是奶豆摸到的。还有第一颗青杏,第一个毛桃,第一个苦李子,第一个生瓜,第一捧青粮,也都是奶豆先尝的。

这些仅仅只是夏天的前奏,真正的大戏在后面——那便是下河游泳!

随着河水的上涨,所有的孩子,包括质地最混沌的孩子,他们的心都汹涌澎湃起来。不管在哪里,孩子们一见面都诡秘地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上下扑动。随后大人们也对你居心叵测地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上下扑动——这个下河游泳的暗号已路人皆知,但大人们这是在试你娃哩,只要你娃会心地一笑,他立马就变了脸。大人们有时候变脸比小孩还快。不少孩子还没下水,就被大人猛揍一顿,看管起来。从此所有家长都睁着眼睛看着你娃,就看你娃一回家是否直奔向馍馍,如果你直奔向馍箩,那就不由分说了。即使你忍住饥饿一副清白无辜的样子,那也无济于事,他把你一把提过来,捋起袖子或裤腿,只须用手指一挠,有白印子挠出,且经久不褪,这便是铁证如山!他扬手一个饼先扇过来,接着往死里揍。邻居慢慢地踱过来,不但不拉开,反而对你说:“狗娃!淹死的是会水的,打死的是犟嘴的……”从此老师们都备下许多根教鞭,只要逮住,那是教鞭一根接一根往断里打,打断几根还要叫你做几根交上来。

可是,谁又能挡得住夏天的到来呢?就像挡住我们的东河和南河这两条翻滚着、呐喊着、呼哨着而来的河流,这两条大呼大吸、大哭大笑、激情四射、深情四溢的河流!

这才是真正的夏天啊!全县第一个下水的当然是奶豆,无论别人怎样处心积虑想超过他,但匪夷所思的是每年总是奶豆第一个下水,他总是在匪夷所思的情况下下的水。一个质地中等的孩子,他分不清河水和夏天,他分不清夏天是河流大声歌唱的结果。他只是将这一切混混沌沌地视为一体。没有人能像奶豆那样义无反顾地直指河流。

年年夏天,街道上都是一串串如痴如醉的,似乎要跟着夏天而去的孩子。一个夏天过来,他们都成了这个样子——黑瘦黑瘦如一张皮,只剩下两只贼亮贼亮的大眼睛,如同夏天的精灵。

在这些孩子中,奶豆无疑是最优秀的,就是生头也难以望其项背。

这么说奶豆真的不仅只是质地最上上的孩子,就像人们常说的,他已超越了人类,有着一种神性。所以最后发生的事绝不是偶然的。

故事是在大暑那天发生的,也是在那天结束的。

大暑就是一个夏天的最高峰,后来一个诗人这样描写大暑:

像啤酒瓶盖,砰地冲开

跳起来欢呼

水!

水。水。水。

水的纪念碑

双手在空中,张开

降雨的门

说得多好啊,那天真是顶顶快乐的日子,而且那天生头丢人也丢得最大。

生头一伙是我们的老对头,准确地说生头与奶豆是一对老对头。说实话燕家坝的生头是了不起的,他身体壮,力量大,水性好,没人敢惹他。但他在与奶豆的较量中总处在下风。看看奶豆的又瘦又小,生头的又高又壮,真叫人感到不可思议。后来我明白了,奶豆属水,他有着水的质地,而天下没有能战胜水的。

这天我们在东南河交汇处正游得快活,生头一伙放着羊来到河滩,生头扔下背兜和镰刀,脱掉衣服,他腆着肚子,像那些老秦腔一样得意洋洋地大声吼道:“王朝马汉一声吼,把你爷的球咬了!”这时水中的奶豆一下蹿了起来,打个长长的呼哨,怪叫道:“噢,把球咬了!”顿时河中和岸上一片哄然大笑,连生头的同伴们也都嘿嘿直乐。生头连忙抓起裤头,满脸通红,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盼。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告诉你,这可是一个有名的故事——那次奶豆和生头两人从水中打到岸上,从岸上又打到水中。在水中生头不是奶豆的对手,他爬上岸对奶豆喊道:“是儿子娃的话,就上来打!”在岸上虽然生头势大力沉,但由于奶豆像泥鳅一样机智灵活,两人打了个难解难分。最后生头说:“娃娃,你能把我的球娃咬掉?”奶豆突然一个黑狗钻裆,一口将生头的球娃咬住了。等人们将他俩拉开后,只见生头的球娃已被咬破流血。从此可怜的生头烙上永久的耻辱,任凭他赌咒发誓并且让人看他球娃上连个疤都没有,也无济于事。常常在他身后有小不点儿冷不丁探头喊道:“球娃给咬了!”生头便搬起一块大石头,转过身却连鬼影也找不见。经常能看到他提着石头四处找人的样子。

今天一场恶战本来在所难免,但大风驱散了战斗,一场大风刮得天昏地暗,一排乌云由北向南飞奔而来。云向南,大雨飘起船!暴雨就要来了!生头们一边归拢羊,一边还指着奶豆骂道:“你是儿子娃的话就不要跑!等我们回来再决一死战!”奶豆大声笑道:“我等着哩,等着你来把我的球娃咬了!”一旁忙着穿衣蹬鞋的人们又都大笑起来,生头红着脸大声骂道:“是儿子娃的话就不要走!你等着!”奶豆说:“我等着哩!等着把你的生头煮熟哩!”这时豆大的雨滴已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人们四散而去,生头们赶着羊走了,奶豆领着我们走上了河堤。

大雨倾盆而下,上游的洪流滚滚而下,瞬间便吞没了清澈的河水,吞没了沙滩草地和河滩里的庄稼,只剩下水汽弥漫的白茫茫一片。河水浊浪翻滚,雨落河面水泡如煮,而在河滩边的浅水中不时有东西在扑腾,那是被泥呛蒙的大鱼。要是在往常,尤其生头也在的时候,奶豆会下去捉鱼,生头也会下去,这时只有他俩敢下河,两个泥猴般的人影比赛着上蹿下跳,呼哨叫喊,将一条条鱼扔上堤岸。但今天奶豆只是凝视着暴涨的洪流和扑腾的鱼,若有所思,他没有下水捉鱼,而是带领着我们转身进入青纱帐中。

我们行走在青纱帐里,玉米林黝黑粗壮,郁郁沉沉。这会儿雷雨已过,头顶上又是艳阳高照,天空湛蓝如洗。热浪一阵阵袭来,玉米林里更是湿热蒸腾,闷热难当。这里正是燕家坝的地盘,是生头们的老巢。哈,我们可把他的老巢祸害惨了!

玉米们黝黑粗壮,玉米们咔咔上长。向日葵密密排在地埂,如美丽的篱墙。玉米和向日葵刚刚灌浆,玉米棒子啃一口满口的乳汁,一不小心连棒子芯都能吃下去。但向日葵的籽却还是瘪的。我们撒开欢掰棒子,折葵花,不仅大啃乳汁般的棒子,也将葵花籽大把大把扔进口里一顿乱嚼。我们还找土甘蔗吃,这是玉米或高粱最下端的那段茎干,有的特甜,快赶上真甘蔗了。我们折下了许多玉米秆,又大嚼了一顿,吃得肚子鼓鼓的。

出玉米林就是燕家坝村子。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大道小巷流水哗哗,檐水滴滴。生头们肯定又去放羊或找我们,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们这般抄了他们老巢!盛夏的村庄像一只硕大的果子,比如说一只巨大的石榴,里面藏满了晶莹甜美的果实。奶豆带领我们又一次洗劫了村庄,苹果呀,梨呀,李子呀,石榴呀,秋子呀,等等,见什么摘什么,见什么吃什么!令人惊奇的是奶豆今天特别能吃,他贪婪地吸吮着这些果汁,吸吮玉米棒子汁、玉米秆汁。而以往他的兴趣主要在策划和指挥上。我们的肚子再次鼓得溜圆。今天我们的洗劫也格外顺利,村庄好像空无一人。只有两次,一次是我们对一株桃树招呼了一顿土坷垃,桃子刚落满一地,一个巫婆般的老太婆和尖锐的骂声从屋子里颤了出来:“谁家短命死的!桃还没熟啊……”第二次是我们搭起人梯准备采摘一树梅李时,一条大黄狗扑了出来,追得我们一口气跑到村口的井台边。

一个农妇正在打水,她一见我们就喊道:“狗娃,来喝水!我们燕家水可好了!”哈,他们燕家坝的人怎么全是这德行,一见面就叫你喝他们的燕家水,好像他们的燕家水真的有多了不起似的!他们说他们燕家水冬暖夏凉,十分甘甜,而且永远不会枯竭——天越旱水越旺!还说他们的燕家水强身健体,久喝百病不生。有次一群大夫来学校检查娃娃们的牙齿,还叫大家填一张表,写上你饮用水的来源。你猜生头是怎样填的?哈,在猜他怎么填之前你先猜猜生头的大名叫什么?哈哈,打死你也猜不出来!我告诉你,他叫燕小芹!哈哈,真可笑死人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儿子娃,居然起了个女子娃的名字,简直丢死人了!燕小芹或生头是这样填的:燕坝吃的燕家水!哈哈,好玩吧?不过,生头的牙齿长得真好。他说他身体棒是吃燕家水的结果,燕家坝的人都这样棒。

其实那时几乎所有的村庄都有一眼这样的泉,每个村口都是溪流潺潺,柳树成荫,农妇们在这里洗衣洗菜,也到处都是池塘、湖泊和芦苇。这些水最后都汇向东南二河,东南二河总是那样充沛和丰盈。每个村子的人都说自己的泉最好,但燕家水的确是最有名的。燕家坝的人还说两条五彩神鱼呵护着他们的泉。哈哈,什么五彩神鱼,只不过是两条红鲤鱼!但有红鲤鱼也是不错的,我们每次来都要看看它们。

我们是很渴了,跑了这么久,能不渴吗!但我们还是先去看红鲤鱼,红鲤鱼却躲在洞穴,等了好久也不出来。农妇又请我们喝水,我们便挨个儿趴在农妇的木桶边上,那一顿痛饮,真叫人痛快死了!一个夏天的盛宴在这里达到高潮,我们的肚子也鼓得无可复加。

奶豆是最后一个喝的,农妇专门给他打了一桶新水,奶豆一头扎进桶里,水哗地从四面溢出。

“唉,我的娃!我的娃!”农妇心疼地喊了起来,她是害怕奶豆被水呛着。我们都笑了,奶豆怎么能被水呛着呢?什么都能呛着他,就是水不能够!

奶豆埋头桶中好久好久,农妇不停地说:“唉,我的娃!我的娃!”她害怕奶豆被水淹着。我们再次笑了起来,在我们的印象中,奶豆简直可以在水里呼吸,在水中生活,就像梁山上的“浪里白条”一样。终于“哗”的一声奶豆拔出了头,只见桶中已经见底,一桶水几乎被他喝光,他的肚子鼓得最高。

“我的娃!我的娃……”农妇似乎只会说这一句话。

“虹!”奶豆指着井水喊道。我们低头看去,只见泉井里有一道彩虹在微微荡漾着。

“虹!”奶豆的手指又指向天空,我们抬头看去,见天上也挂着一道彩虹,它从西北一头扎向东南。

农妇一巴掌将奶豆的手指打落下来,惊恐地喊道:“死娃娃!虹不敢指呀!”——这是我们这里的讲究,说虹是龙在喝水,在八卦潭里饮水,是不敢指的,谁指谁的手指就会坏死。

我们又笑了起来,她哪知道奶豆正是指虹的高手!那次奶豆与生头打赌,奶豆举手指虹,生头也只得跟着指。两人就这样比着,十几分钟后生头胳膊剧烈地抖了起来,第二天他的这条胳膊几乎都废了。

喝完燕家水,奶豆领着我们又进入青纱帐。青纱帐里水汽更加蒸腾,泥泞的土地要吸住我们的双脚,玉米叶子要割掉我们的鼻子,蜘蛛网们要网住我们。喝足了雨水的玉米林以更大的声音咔咔上长,全身拔节。我们也似乎在咔咔上长,骨头拔节。当我们走出青纱帐,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高高的峭壁上面,啊,下面就是飞龙峡和八卦潭!

天风浩荡,彩虹高悬,大地上树木庄稼蓬勃怒生,郁郁葱葱,一个个村庄隐藏在绿色之中,就像一枚枚丰美的果子,也像一只只焦黄的窝头。东河南河像两条时隐时现的飘带蜿蜒而来,在燕家坝汇合,浩浩荡荡奔向东南,然后流入这个深邃险恶的峡谷之中,这就是飞龙峡。在这飞龙峡中,那个最神秘的地方,就是八卦潭。

我们的确抵达了一个夏天的最高峰!我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感慨和感动,我心中生出一种模糊的想法,我将来要做一个诗人,也许只有诗人才能将这种心声表达出来。

这时太阳落山了,准确地说是落到我们身后峭壁的背后,顿时飞龙峡变成阴森森的,暮霭水汽开始弥漫。呀,这里顿时变成另一个世界。我明确地感觉到我们今天无比快乐的日子到此就结束了。头顶上的那虹仍然在,它还在八卦潭中饮水。天上所有的虹,无论是东天的,西天的,南天的,还是北天的,都要到八卦潭里来喝水,只有下过暴雨它们才能喝足。

这八卦潭非同小可,它里面有两个眼,那就是海眼,直通大海。洞中伏着两条大蟒堵着海眼。如果不是这样,海水就会涌出,全县都会被淹没,在一些神秘的日子里,八卦潭里鹅毛不飘,那是大蟒在吸食。

还有一位河神,也住在八卦潭里,遨游在东南二河和飞龙峡中。但据说不知为什么,我们县的河神缺席已久了。人们都说没有河神总归不好。

对这个世界我们无法不心生敬畏和恐惧,但奶豆却不,他与这个世界没有一丝的阻隔,他仍然望着那道虹,目光是那样的痴迷沉醉,简直是想随它而去。

奶豆确实是非凡的,他似乎也属于这个世界——他居然不怕大蟒,敢下这个八卦潭游泳!他也不怕水鬼,敢在任何一段阴森恐怖、有水鬼出没的水域游泳。奶豆告诉我们没什么好怕的,所有的儿子娃身上都有三盏灯,头顶上一盏,左右肩膀上各一盏。碰见鬼——无论是土鬼还是水鬼,你只须把肩膀一拍,把灯拍亮,鬼就会望风而逃。如果碰见极厉害的鬼,那还有最后一招:把你的中指咬破向鬼甩去,再厉害的鬼也会被中指血破掉的。

唉,无论如何我们对此情此景还是感到一种害怕,对奶豆痴痴地望着虹的目光更是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这时突然有人喊道:“生头来了!”我顿时感到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我们顿时又回到了充满烟火和温暖的人间!举目望去,只见生头们小小的影子在青纱帐中蹒跚而来。我们感到无比的亲切和安慰,好像他们并不是来打架的,而是接应我们的!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第二天奶豆就没了。

怎么会呢?昨天我们是回到燕家坝才分手的,但据说奶豆昨晚就根本没回家。这天全县都乱套了,大街上跑满了疯一般地寻找自己娃娃的大人,而河滩上更是人山人海,看着那些人在水里寻找奶豆的尸体。医院的救护车也来了。怎么会呢?太阳明晃晃地当头照着,这次我清晰地看见了它有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跟虹一样。怎么可能呢,奶豆会淹死在水里!我眼睛里全是七彩阳光,眼睛疼得要命。果然他们找不到,从南河到东河,再到燕家坝的交汇区,一直找到飞龙峡口,都没有找到。我的眼睛短暂地失明了。

最后人们认定奶豆是被水冲走了。大家都说:“这娃娃叫河神收去当童儿了!”“河神都是挑最好的才收,让这娃娃代摄河神的职责。”一个本土诗人也这样说:“水是人类最早的母亲,所以她挑的都是最好的。”

这些话使我的心开了窍,就像那天阳光的烧灼使我的眼睛后来反而变亮了一样,我明白了这是真的,奶豆是自己去的,他早已知道了后来的结局——他怎么能活在没有水的世界呢?他去当河神的童儿,或者直接做个小河神,与家乡的水永远不再分开。

因为从那天起,传说已久的劫难终于来了。这劫难,有人把它叫做现代劫难,有人叫做工业化劫难,反正是在劫难逃。这劫难,它的外象包括乱砍滥伐、工业污染、气温升高等,径直对人类的命脉水下了手。

我的家乡泉水消亡,溪流消亡,东南二河命若游丝,朝不虑夕——它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弱得只剩下一口残气。

但我们没有放弃,我们——奶豆和生头的原班人马都聚集在生头麾下,守卫、呵护着这两条河流。生头即燕小芹现在是我县长江中上游水土保持指挥部的总指挥,没有人能想象燕家水的干涸对他打击是多么地致命,如同想象他会一夜头白!但他百折不回,带领着我们种草种树,保护水源,涵养水源。现在就更明白了,奶豆是先走了一步,他在另一边守护着家乡的水,守护着奄奄一息的河流,守护着八卦潭的那两个海眼——现在就清楚了,不是大海涌来淹没我们的家乡,而是家乡的水会从那里全部逃入大海!我们都明白了那天奶豆为什么那样如饥似渴地吸饮着家乡的水,就是为了在今天反哺家乡!有奶豆守护在那里,我们怎么会绝望呢?我们现在是在一步步相互走近,当我们胜利会师时,家乡的水就会复活——燕家水会复活,村村的泉水会复活,东河南河会复活。

我们这两伙人,质地中等的甚至混沌的,现在无疑都变成了上上人物,这都是因为奶豆的缘故。我则成为了一个职业诗人,我别无选择。

我写两种诗。第一种是传统意义的诗,我不息地歌唱着家乡的泉眼、溪水、河流。我感觉我只有这样声声呼唤着,家乡的水才能留住那一口气,就像呼唤着一个将要昏迷的人使他保持住那点清醒。我的诗也是在招魂,召唤着家乡水的魂灵,让它回来。在一天的劳作完成后,在简陋的窝棚里,我常常向伙伴们诵读我的诗:

即使无声的雪也能将我从深夜里唤醒……

燕总点点头,说:“没错儿。”我们都是如此挚爱着水。我接着诵道:

我的前面依然是路途和渴望

依然是水窖里盼水,旱地里保墒

永无止境的坚忍、忧伤,幸福的幻象

燕总再次点点头:“是这样的。”这是我们现在的生活。我继续诵道:

谁不是骨头埋在山冈长成了树木

谁不是灵魂变成白云守护着家乡

这次燕总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他的双眼变湿了,他知道这两句写的是奶豆。他为了掩饰自己,把目光转向棚外的树林和草地。

我写的另一种诗就是我种的树和草,这是有形的、有生命的、绿色的诗。对这两种诗我一样地珍爱,不分伯仲。

一天,一位著名的妇女杂志记者来我们这里采访中国妇联为干旱山区修建水窖的“母亲工程”,她给燕总和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她走访干旱山区的一户人家时,主妇热情地接待她,给她倒了一杯糖开水。

这家里有个很可爱的小女孩,记者与主妇谈话时,小女孩一直磨蹭在记者身边,一直盯着那杯水。

记者不解其意,只觉得小女孩和自己很亲近,小女孩磨蹭了半天,终于将手伸向水杯,却不慎将水打翻了。

母亲气坏了,跳起来打小女孩,女孩不管不顾,只是俯身拼命地吸吮桌子上的水。记者这才明白小女孩是渴坏了。

为了弥补对小女孩的亏欠,记者将她带到了城里的酒店,她要让小女孩洗个澡,但望着哗哗直流的水,小女孩却吓坏了,大哭了起来。记者忙问其故,小女孩哭着说:

“这样浪费水,老天爷会降罪的!”

说到这里,记者已泪如泉涌,哽咽失声。我和燕总虽然熟知这样的事,但仍然双眼热辣辣的。为了掩饰,我俩走出窝棚,望着面前的一棵苦李子树。

事实上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泪水遮住了一切。但晶莹的泪珠可以透射、折射和反射,渐渐地我们能看清君临一切的太阳,看清哺育万物的大地。

哦,太阳,我们的父亲;哦,大地,我们的母亲;还有掩映在树木中的村庄,那是大地木讷的长子;那些玉米高粱向日葵以及核桃柿子苹果梨子李子桃子杏子,都是我们亲亲的弟兄;但无论是谁,没有了水,都会枯萎和死亡。没有了水,大地母亲的乳房会干瘪,卵巢会枯萎;没有了水,太阳父亲会变得残酷、暴虐,就会发生人类射日弑父的悲剧……

通过晶莹的泪珠,我们看见了苦李子树上悬挂的一滴苦露,它呈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就像一个最小最小的太阳。接着它又变成了一张我们熟悉的脸庞,那是奶豆永远快乐自信的面容。他向我俩调皮地挤挤眼,意思是说不要流泪,不要伤悲,坚持,坚持就是胜利。接着奶豆的脸又变成了一滴泪珠,是一滴七彩缤纷的泪珠……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说一滴水能反映太阳的秘密?因为它是太阳的一滴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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