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残中的冷逸之思

2014-08-02 00:29张丽霞
艺术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逸气生命精神

张丽霞

摘 要:本文通过对“枯”“残”的理解,列举一些画作和诗词,阐述了枯残中的荒寒之境所蕴含的生命的另一种境界,从而引发对中国画“逸气”的思考。

关键词:逸气 枯残 生命 精神

中国画,古人分为四格——“逸”、“神”、“妙”、“能”,逸为最高,然何为逸格?又云: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由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①。自北宋黄休复《益州名画记》之后,多于此品评画的等级,直到今日,逸格仍被奉为中国画的最高境界。

笔墨千载,纵观古今,元代倪云林被推为逸格画家,他的画远山隐隐、湖水淼淼、一座茅亭、几株枯树、数块顽石、笔墨不多,意境却清远萧疏。他的代表作《容膝斋图》、《安处斋图》、《幽涧寒松图》等,无不都是体现了一种“枯寒”、“清瘦”之境,自谓“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②他的逸笔是随手写去,通过惨淡的笔意、淡泊的心境而得到的“逸气”,而这“逸气”的用思恰恰正体现在枯寒、清瘦之中。“画无枯树不疏通”,③再观其作,三五树木中总有枯树枯枝相伴,境界虽苍凉凄清,但这点“枯”却使其画作更显幽淡天真,在他的题画诗中“瑟瑟”、“萧萧”、“霜林”、“疏柳”等词汇的意境,在“枯”“残”中更容易表现,倪云林以“枯树”为主题的画作——《苔痕树影图》、《古木幽篁图》、《树石幽篁图》等,“枯”里蕴含着他天真荒率、纵横高蹈的情怀,“自知不入时人眼”④的旷达心境。当然,不是“枯”成就了倪云林,而是倪云林用“枯”作为其画作的一种载体,更好的释放了他“幽居不做红尘客”⑤的逸士风范,他把其隐逸的情感溶入枯笔淡墨中,使其“逸”味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所以,“枯”不是死寂,它带来的是幽冷的宁静,烦躁世界中的一丝清凉,这种宁静正是画家独特的心境,也是志怀高远的一种写照。它是中国画,乃至中国艺术所热衷创造的一种境界。

中国画是含蓄的艺术,它虽然追求的是种生机盎然的生命境界,但却不直白的表现,而是通过另一种境界去体现,使人联想到这种生命精神。比如苏轼的《枯木怪石图》,赵子昂的《枯木竹石图》等,都是通过“枯”使人想到生命的倔强,春去春回,周而复始。时光的变迁,生命的轮回,无不昭示着生生不息的万物,曾有评论言赵子昂的《枯木竹石图》说:“亭亭木上座,楚楚湘夫人。因依太古石,融液无边春。”⑥古人从枯木中看到的是春天的盎然和无边的生命精神,及“枯”中所蕴藏的活力和风韵。所以,从“枯”中依然领略到的是生机,这不仅仅是种艺术表现,更重要的是引发人的一种哲思。

中国画追求野寒之境、荒寒之美,这也是中国画特有的一种韵味,尤其是墨分五色,代替所有的色彩时,那清冷的墨色更是把“散散落落,荒荒寂寂”⑦的美表现的淋漓尽致。我的导师高卉民先生就是以北方的荒寒之境作为创作主题的,他的作品荒而有大趣,野而有大逸。如《秋趣》、《高秋图》。先生在《大写意花鸟画随想》一文中讲:“自然界中到处都有可表现的题材,无论是迎风而立的枯草还是经霜残败的荷叶,只要你能使心灵融入自然,使万物与我为一,便会发现这些不被常人注意的枯枝败叶中蕴涵着无限的生命力。”他笔下虽是塞北的秋草、疏林、寒鹊,但在苍茫茫、白雪皑皑下却透着无限生趣。他从这些残缺、衰败、凄凉中发现不朽的生命和顽强不屈的精神,从苦涩、荒寒、孤寂中挖掘特有的一种大美。我也曾以“枯”为题,习作数幅,《干花礼赞》、《芳华无尽》、《莲蓬吟》等,每次创作都是心有触动,那些干枯的东西更具有震撼力,那种无法言语的美更容易摄人魂魄。西方哲学家黑格尔把艺术的美分为四种:优美、壮美、悲美、丑美。就这几种美而言,优美是种赏心悦目的美,只有壮美、悲美才具有深刻的哲思,更能从精神深处改变人生。悲,解释为悲伤、怜悯,那么何来悲伤?何来怜悯?只有物对我们的心灵有所刺激才会产生这种心态,这种心态的来源我认为在“枯”和“残”中更容易找到。中、西方文艺大凡都是以悲情的内容使人历久弥新,难以忘怀的。

记得那年冬日,偶遇大片玫瑰园,苍茫一片,枯草满地,干花犹抱枝头,瑟瑟随风起舞,瞬时涌起一丝对人生的惆怅、一种悲思和对未来的渴望。所以,便以枯玫瑰为题创作了《芳华无尽》。我觉得生活中的感动无处不在,有时不是有意的去表现“枯”,而是“枯”给了震撼心灵的感动,是种压抑不住的宣泄,它拨动着你的情感,无法自控的诉于纸面。画毕,又度《蟾宫曲》:冰天冻地降萧瑟,万经无踪迹。一场风雪,惹得梦寻去。相思地花团锦簇烟消云逝。一片苍茫黄叶铺地,疏枝傲然干花舞倾诉遥遥无期,风啸啸兮骨铮铮都为那相识人儿,一番情缘两世修,三生梦儿依稀,问无声飘絮,有春消息?闲将一纸揉碎,隐约万般心事。

枯的意蕴不是只停留在表面的枯之上,它和残一样具有不可言喻的激发人昂扬、净化人心灵、提升人境界的美,残缺会使人想起完整,想起曾经的繁茂,曾经的绚烂,因残而缺,因缺而空,因空而生无限境界。中国画重“含不尽之意在言外”,好像只有“残”才能更准确的传达这种境界,一种回味的诗韵?一种平静的哀愁?一种浅浅的寂寞?一种淡淡的惆怅?总之,唐宋诗词中“枯”“残”也成了文人情感宣泄的对象,如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张先的“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晏殊的“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梅尧臣的“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欧阳修的“蝶飞芳草花飞路,把酒已嗟春色暮。当时枝上落残花,今日水流何处去。”苏轼的“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李清照的“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李商隐的“留得枯荷听雨声,更持红烛赏残花”,等都是借助残的物象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形体的残缺使人更容易产生广漠的想象空间,让作品更具有久远的生命力。2008年初冬,赴圆明园看残荷,它枯萎、清瘦、凄凉,斑驳的苍黄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曳,荷杆瘦骨耿耿,如音符般起伏交错,枯叶卷曲,莲蓬漂浮水面,真是“残香随暮雨,枯蕊堕寒波”。⑧好一派寂寒场景,不由得想起刘秉忠的“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萧萧瑟瑟,孤冷寒寂,使心凝为一团,但这种感受不是对生命的哀叹,是一种不同俗流的孤傲,是一种独立高标的境界,把这种体验所给予的深深感动融入笔端,我创作了《枯莲图》,作品用了墨和少许藤黄,由此皴染出不同层次的苍黄,没有鲜亮的色彩,没有娇柔的姿态,只有一种风骨在凄寒中散发着清韵,在枯残中展现着不灭的精神。枯寂的画面是我心中的寂寞之境,它蕴藏着一种不可遏制的生命,它不仅抒发了我的性灵,也安顿了我的性灵。之后,我又用曲牌《天香引》度了一曲:白霜昨夜无声,皴染残塘,叶似银屏。已逝香颜,游人去远,满地凋零。繁华时八方簇拥,萧瑟时四面凄清。待一缕春风,百里葱茏;看千顷新荷,万点蜻蜓。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残荷给了我一种希冀,一种愿望。

画为无声诗,诗为有声画,闭目吟咏之间便能感受到诗意中展现的画面。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味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诗画是中国画的特点,也是最值得品味的地方。那么,文人墨客不知费了多少笔墨在经久不衰的咏唱“枯”、“残”?这其中的意蕴是值得吟味的。元代杨元咎是位隐士,也是位诗人画家。他以画梅著称,把自己的幽思情怀放入诗中,如“茅舍疏离,半飘残雪,斜卧低枝,可更相宜,烟笼修竹,月在寒溪。宁宁伫立移时。判瘦损,无妨为伊。谁赋才情,画成幽思,写入新诗?梅花的衰残零落引来了一种幽深凄清的艺术境界。再如,大滌子石涛在《画古木寒塘野老独行》的题跋云:浮云高士迹,枯木道士心。“枯木”、“道士心”此语透露的虽是道家思想,但却表达了一种人格境界。所以,中国画的荒寒寂寥之境,实是表达了作者不落尘俗,孤寂高傲的心性。残,我认为通“禅”,禅的境界,恰恰是中国画所追求的,虚静、幽远、孤寂、清冷……禅之境,亦如残之境。枯残中充满了清寒,充满了禅境中所包蕴的艺术境界,好像是“枯残”搅动了“禅心”,让许多画家醉心于禅意,赋禅意诗,画禅意画,以寄托自己超凡脱俗,迥然高蹈的志趣。

枯、残是野逸的,虽然没有太多的圆润、鲜嫩、娇艳、光亮,但凄寒中的韵致,萧落中的风骨,衰朽中不灭的精神,恰恰表述了一条重要的美学道理——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它外表虽枯、虽残,但却包隐着生机,因为生命的极点便是衰落的开始,而生命的低点恰是新生的希望。所以,“枯”、“残”只是个引子,关键在“枯”、“残”中我们可以窥得中国美学的独特思路,从而使我们能更好的表达情感,追寻艺术的高度。

注释:

①【北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引自《宋人画评》[M].湖南美术出社,2006,P120.

②【元】倪瓒.答张仲藻书,引自黄苗子《倪瓒年谱》[M].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P48.

③【明】唐志契.绘事微言引自《明代画论》[M].湖南美术出版社,2006,P273.

④【元】倪瓒.题古木幽篁图轴,引自:《中国书法家全集.倪瓒》[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P22.

⑤【元】倪瓒.题安处斋图,引自:《中国书法家全集.倪瓒》,诗又见《清閟阁全集》[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P126.

⑥【元】理学家.袁桷评论《枯木竹石图》,引自朱良志:《理学的生命哲学观及其对中国画学的影响》[J].安徽师大学报,P381.

⑦【清】恽格.南田画跋[M].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

⑧【唐】李群玉.晚莲,引自《中国花卉诗词全集》二卷[M].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P2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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